第二章
这一笑,效果惊人。
如同严冬中突然吹拂而过的一阵春风,在他
齿而笑的瞬间,空气中所有的危机意识、所有的紧绷状态竟奇妙地消弭于无形,顿时,一个古怪到极点的想法蹦入她脑际--
这个男人不可能是坏人。
虽然说,坏人绝不会把“坏人”两个大字刻在脸上,可是…他看起来如此地亲切、如此地无害、如此地心无城府--等等!他刚刚叫她什么?他怎么会知道她是这里的管家?
玉蓁敛起心神,定眼一看,这才发现“小偷”先生的脸似曾相识。她见过辛家的老大和老三,眼前这张面孔和辛家三公子很像,虽然体格和肤
不太一样,气质也回异,但两人的五官极为神似,简直就是双胞--
“你是老二!”她恍然大悟,冲口又说:“你不是应该后天才到台湾?”
一位中文说得有些生硬的出版社编辑曾来电告知辛樵的行程,她很清楚地记得对方给的
期。
“我累了,想提早回家。”辛樵也不介意那略带指控的语气,照实招供。
其实,他搭的班机也提早抵达国门,只是上了计程车后,他发现自己想下起家里地址,于是只能让司机依他指示的路线开…好吧,至少他“以为”自己记得路线,直到司机表示他们快进入基隆时,他才知道他指错路了,所以…唉,不提也罢。
反正以上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饿了。”
“什么?”玉蓁眨了眨眼,一时跟不上他转换话题的速度。
“你要煮宵夜的话,可不可以算我一份?”他自然而客气地问道,似乎浑然不觉自己刚刚差点把别人的小命吓掉半条。
“我没有要--”她这时才惊觉自己手中还举着一只平底锅,赶紧垂下手也闭上嘴。总不能坦承她原来打算拿锅子敲他吧!
“我不挑食,真的,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也不知是骨子里
深柢固的职业本能浮现,还是辛樵那副诚恳又透着渴望的神情使然,她听见自己说道:“好的,给我五分钟。”
炒个饭对孔玉蓁来说,比呼吸还容易。
只是尽管手上的动作俐落、快速,脑子却仍浑浑噩噩,彷佛她正身处一个梦境里,四周的一切都显得有些超现实。
就连身后坐在小桌旁,巴巴地等人喂食的男子都显得不太真实。
她真的在半夜两点多拿着原来充当“武器”的平底锅,炒饭给一个原以为是贼,结果却是老板的男人吃吗?
说不定等她饭炒好,会忽然发现自己原来还躺在
上…
辛樵自然不知道她的感觉,他一手托着腮,那副眼镜仍松垮垮地悬在鼻梁上,脸上挂着那抹万年不变的飘忽笑意,看起来像是在沈思,又像是在欣赏眼前忙碌的苗条身影。
他一向在饭厅里用餐,对厨房这个有着高难度器材的地方总是躲得远远的,可是几分钟前这位管家小姐答应炒饭给他吃时,他想也没想地就跟着她进来,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这个举动就像小狈追着
骨头跑那么自然。
不出一会儿,玉蓁来到他身侧,手上的培
蛋炒饭正冒着热气。
他
了
鼻子,问道:“香香的…什么味道?”
嗄?她愣了愣。
“…葱。”见那两道眉疑惑地聚集在一起,她解释:“我在炒饭时习惯先爆点葱花。”
“不是…”他确定自己没有呆到分辨不出葱的味道。
他倾身凑近她,像小狈似的在她
侧嗅嗅,猝不及防的举动把她惊得僵在原处,手中的盘子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是你发出来的味道。”宾果!
这、这男人怎么…
她、她,她是不是被轻薄了?!
可是瞧他那股单纯的得意劲,看起来又不像,最多是有点…
线。
他满意地坐直了身子,拉开两人的距离,她暗自松了一大口气。
“你用的是什么香水?”他抬头看着她。
“嗄?”被那双专注的眼睛一瞧,稍稍松懈的神经又忽地紧绷了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只罩着一件睡袍,披头散发,连鞋子也没穿,她可从来没在这种情况下被雇主撞见哪!
虽然棉质睡袍既厚又保守,不该
的地方一处也没
,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像是连最基本的保护膜都没有,没来由地心慌。
“我、我不用香水。”她只是喜欢在洗完澡后在身上抹些婴儿油,不过这么私人的事,她当然不可能向他透
。
“请慢用,如果没别的吩咐,我、我先上楼了。”也不管他有没有吩咐,她慌慌张张地放下炒饭就走。
她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觉…
“你不吃吗?”他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我不饿!”她头也不回,就算真的有些嘴馋,馋虫也被这个怪里怪气的雇主吓跑了。
避家小姐消失,辛樵低头看着令人垂涎的炒饭,迟迟没有动筷。
“婴儿油…”半晌后,一句低喃回
在厨房中。
他想起来了,小时候家里没钱,老妈有好一阵子都在帮人带小孩,有几个小小孩甚至还没学会说话。每次当她帮小孩洗完澡,就会替他们抹婴儿油,所以家里也常常可以闻到这种既纯真又宜人的香气。
他推了推眼镜,白净的脸上若有所思。
是的,他认得这种味道,只不过从这位管家小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似乎比记忆中的味道,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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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思议…真不可思议…
辛樵顶着未梳理的
发,瞠着眼睛杵在楼梯的最后一阶,一时之间很难说服自己眼前的女人跟昨晚香
的长发女子是同一个。
她穿着一套熨烫得笔
的灰色套装,裙子直到膝盖下至少二十公分,整套装扮毫无剪裁、弧度可言…总之就是从头到脚一直线,比较之下,修女穿的黑袍子还显得
感些。
还有那个精确中分,扎得很紧的包包头,连他这个观看的人都觉得头皮发麻了,难道她不觉得痛?
“少爷,早安。”
他充耳未闻,仍诧异地瞪着她。
玉蓁神态恭谨,对那呆愣的表情只当没看见。她的管家装束给她自信和力量,工作表现也恢复了平
的水准,前一晚的失态只能归咎于夜晚作祟,神智不够清醒。
现在,该是重新建立形象的时候,她会让他明白,他付高薪请来的是个绝对专业,尽责、一等一的员工。
“夫人等您起
等了好一会儿,后来她的朋友来接她出门去了,”自从有了管家后,辛夫人把生活安排得满满的,免得在家闲得发慌。“少爷想用西式的还是中式的早餐?”
辛樵终于回神,眉头却困惑地皱了起来…谁?
“少…爷?”那是在叫他吗?
“如果少爷决定好早餐,我马上去准备,早报已经放在桌上。”
“呃…”刚起
就遇到这种诡异情形,他好难调适“你煮什么我就吃什么。”
“好的。”这个简单。
“那个…”他叫住她,她以为他改变主意,却听到他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少爷?”
玉蓁被他问得一怔,随即正
说道:“我是您雇来的管家,我认为这个称谓很恰当。”
“那…意思就是不行喽?”镜片后的眼睛似乎闪过什么,但是玉蓁只看到那张脸上的迟钝。
“如果您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叫您『先生』。”称谓是划清分界的基本要件,她向来彻底遵行。
“也不好,直接叫我辛樵或阿樵就好了…还有那个『您』字,把我的胃都拧起来了。”说着说着,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看来我的幽默感有待加强…”他
气地抓抓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孔玉蓁,玉佩的玉,蓁是草字头下一个秦朝的秦。”雇主要知道员工的姓名,很正常。
“玉蓁…”他低声把她的名字念了一遍,像是要牢牢记住的模样,玉蓁想皱眉,但是克制住了。
“我以前服务过的家庭都叫我『孔管家』或『孔小姐』,您如果愿意,也可以这么叫。”言下之意够明显了吧,虽然曾有较年长的雇主直呼她的名字,但她可不打算让他知道,听那温醇的嗓音说着自己的名字,让她没来由地不自在。
“我叫你小蓁好了。”他轻快地决定,不给她反对的机会,接着问:“小蓁,管家的工作包不包括提供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
难道与辛医师的面谈不算,眼前才是真正的测试?
“当然。”她谨慎地回答,暂时把称谓的问题摆在一旁。“事实上,那是专业管家的服务宗旨。”
“而我算是你的老板?”
“是的。”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难道…是个陷阱问题?
“那么如果我说少爷,先生等等称呼会让我的生活很不舒服,该怎么办?”
她迅速地抬眼看他,却寻不到丁点狡诈,只有毫不作假的懊恼。她又打量了他一会儿,忍着满腹的不情愿,终于僵硬地点头。
“我明白了。”
毕竟他是老板,如果他不喜欢,她可以不喊他“少爷”不用“您”但是要她直接叫他的名字,则是万万不可能。坚持已久的工作原则不可抛弃。
“谢谢。”他憨直地冲着她一笑,玉蓁被他笑得一时竟忘了呼吸。
见到他的第一印象是,辛家三兄弟中或许就是老二最不引人侧目,可是在这一瞬间,她竟觉得他的风采比起他的兄弟们,犹有过之。
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去去去!她是来辛家管理家务的,选美可不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除了自己的男朋友之外,别人就算是天神下凡,她也不该多注意!
她轻咳了一声。“我去准备早餐,少…嗯,请稍候。”
“等等!”
“还有其他吩咐?”她停下脚步,又怎么了?
“你几岁了?”
她顿了顿,很快就明白了。说穿了,这个老板就是不信任她的工作能力。
神情一凛,她
直了背脊。“年龄和我的能力没有关系,我是个专业管家,有好几份前任雇主的推荐函,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可以打电话向他们询问我过去的表现。”
“嘿!”辛樵举双手投降,笑道:“别那么严肃,这不是面试也不是试考,我相信我大哥的眼光,既然他录用了你,就表示你一定够格。”
她脸上的线条微微缓和,但心中不解。
不是面试?那他问她的年龄做什么?
“我猜你应该还比我小上几岁,二十五或二十六?”他径自猜测。
“二十八。”尽管想不通他到底想问什么,她还是据实以告。
“那也很年轻,”他还是眉眼弯弯地笑着。“可是你为什么要穿着阿婆穿的衣服?看起来好老。”
玉蓁呆了下,一股强烈的不悦升起。虽然说这个古板的形象是她刻意塑造出来的,但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评论,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觉得不高兴。
什么阿婆…她的服装只不过样式保守了点、剪裁简单了点、裙子长了点、颜色暗了点,他有必要那么夸大其辞吗?
“我是来工作的,这样的打扮没什么不妥。”她冷冷道,心中决定如果他再拿老板的身分
她,她就要考虑另外找份工作了,虽然他付的薪水真的很优渥,虽然她真的很需要钱…
但是他没有。
“我只是觉得你原来的样子可爱多了。”
心里的不舒服奇迹似的被他这句话化解,一种淡淡的异样感觉却轻轻泛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觉得受到冒犯,还是该觉得高兴。
堡作了多年,她知道该如何应付言语轻佻的雇主,偏偏现任老板就是一脸无辜,无害,没有一丝猥亵的意味,反倒敦她不知如何是好。
“我说真的,你昨天晚上看起来真的比较年轻、好看。”彷佛怕她不相信,他努力强调。
“我又不能穿着睡衣工作!”一句话冲口而出,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不会吧…这么没大脑的话是她说的?!
她何必在乎这个古怪老板对她外表的看法?她的自制力跑哪儿去了?
深
了一大口气,她迅速戴上不苟言笑的管家面具。“如果没别的事,我去准备早餐,请稍等五分钟。”
她转身走开,走路姿势比军人还直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功夫才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太神奇了…”看着她的背影,辛樵再度叹为观止。
昨晚见到她时,他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中,他全然没料到
接自己的会是个白皙纤细,有着一双明澈眼眸的清秀佳人。在那一剎那,他以为自己是眼花了,才会看见一个误入凡间的精灵。
当时的她,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长睡衣,一头墨黑的长发披散肩头,神情却宛如一名失去盔甲的战士,看起来那么惊慌,那么脆弱,也显得年轻与…真实。
而刚刚,她披着那套灰衣服,把自己隐藏在一身“盔甲”后,浑身的防备,明明对他说的话不高兴,却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只因为他是雇主而她是受雇者,摆明了就是要划清两边的界线,不愿跟他有任何公事以外的牵扯。
唉,怎么办?他发现自己偏偏就不想让她如愿呢…
将早餐送上桌后,玉蓁的自制力再度面临考验。
“白粥和小菜不合你的口味吗?还是荷包蛋的视谌不合你的心意?”见辛樵面对着中式早餐呆坐了足足三十秒,连筷子也不碰,她问道。
明明是他自己说随便吃什么都好的!
辛樵抬头,坦承:“你站在一旁看,我会吃不下。”
什么?!难道她的古板装扮真的让他倒尽胃口?
但是她拒绝再让情绪失控,自制…冷静…千万别忘了。
“那么我就不妨碍你用餐,请慢用。”她只是习惯在上完餐点后多待上五分钟,以免雇主还有其他需求,既然现在碍了人家的眼,她当然会识相地自动消失。
难不成他真以为她爱站着看别人吃饭?!
“啊…别走!”
“还有事?”又不想她在这里,又不让她离开,这位少爷怎么那么难伺候?
“你坐下来陪我吃好不好?”
不好!她从来不跟雇主一块儿用餐,这是她的铁律之一。
“我已经吃过了。”这也是事实,她早在厨房里解决掉早餐。
“那你就坐下来陪我好了,我吃。”他咧开嘴。
也不好!她哪有那么闲!
“我还有很多家务要做。”她脸上仍挂着那一千零一号表情--也就是没有表情。
“这样啊…”他理解,却还是许久一动也不动,只是用四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她,毫不掩饰地传达他的意图,
两人对瞪了好一会儿,淡漠的面具濒临
裂的危机。
“我不坐下来,你就不吃?”现在是怎样?这么一个大男人学小孩子耍赖吗?
“你好聪明!”他赞赏地点头。
“粥快凉了。”她提醒。
“没关系。”
“半
的荷包蛋冷掉会很恶心。”她无情地再指出。
“对我没差。”
唔…好,她暗咬牙
,语调一变,改以美食
惑。
“辣萝卜和菜心是我自己腌的,家传的秘方,香脆
口。”
“你真厉害!”他由衷赞美,但是不吃。
“豆干小鱼是我刚刚才炒的,又香又下饭。”
“看就知道很好吃。”不过还是不吃。
“土豆面筋是一个有名的师傅做的,不仅好吃,还不合人工添加物。”
“有健康概念。”不吃。
这会儿他干脆用手托住脸颊,满脸轻松惬意,而她的耐
,则在临界点边缘徘徊。
本噜咕噜~~
响亮的声音戳破空气中的僵持。
那是什么怪声?她睁大双眼,随即领悟到“噪音”的来源。
“你明明就很饿!”她大声指控,甚至忘了平
坚持的礼貌。
“是有点饿…”他自在地承认,口气却彷佛制造噪音的是某个不相开路人甲的肚子。
本噜咕噜~~
又来了,这一次比之前更响亮。
“饿了还不赶紧吃?”她快听不下去了,这男人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你坐下来陪我,我就吃。”一句老话。
“你--”不吃拉倒,饿死活该!
一句话硬是梗在喉咙,对着那张笑得眉弯弯、眼弯弯的无害脸孔,她忽然有种体认:他是绝对认真的,除非她点头,否则他不会在乎跟她耗上一整天。
可是他大少爷或许时间多得很,她却有满山满谷的事情得做啊!
罢了罢了,在这场意志力的角逐中,她决定认输。
“五分钟。”她冷硬地开出条件,一秒都不能多。“我只坐下五分钟。”
“没问题。”他也干脆。
“而且只此一次,”她并不愿用上这种大不敬的语气,但是对付这种赖皮雇主,绝对不能纵容,否则对方要是得寸进尺,她要如何维持每
的工作进度表?
“好。”
她暗叹一口气,伸手要拉椅子,却万万没料到有人抢先一步。
手顿在半空中,她眨眨眼,一方面不太相信看起来慢
的雇主居然有这么快的动作,一方面更是对他的举止大惑不解。
“你想换张椅子坐吗?”不然他为什么要跟她抢?
“你是女士。”
这还用他提醒吗?
她心中纳闷不已,很怀疑他们两个是不是在说同一种语言,然后他优雅地作了一个手势。
是的,优雅。
以一个连进自己家门都会笨拙地撞到家具的迷糊男人来说,这个形容词真的有点让人难以想象,但事实的确如此。
一个领悟忽地击中她。“这…是给我坐的?”
可能吗?别说他是少爷,她是管家,两人的身分彻底倒错,就连她自己的男友也没替她拉过椅子呀!
他轻点个头。“请入座。”
她努力地保持表情的波澜不兴,直着背脊坐下,但实际上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突然被灌满浆糊,不仅难以正常思考,连额角都开始隐隐作痛。
有一种说法是:女人来自水星,男人来自火星。
在她看来,这个古里古怪、教人完全摸不清的老板,根本就不属于太阳系。
看着他终于回座,乖乖地吃早饭,玉蓁同时也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她要更加努力维持多年来的形象,坚持工作原则。
他是雇主,她是员工,两者之间不该有所混淆,尽管眼前这位少爷行事完全不按规矩来,她也必须让他知道界线所在。毕竟,她是个资深的专业管家,绝对有能力应付任何刁钻古怪的雇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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