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晨五点,韩映冰躺在
上,眼睛仍睁得大大的,呆滞地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天花板,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表情,已经维持不变五个钟头了。
听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声,心境呈现一片死灰。
莫礼昨晚的那句话,带给她太大的震撼,以至于到现在,她合不上眼,尽管泪腺已干涸,眼睛涩得令她感到刺痛。
她被看轻了,被侮辱了,被戏弄了,然而,这一切不都是她咎由自取?
是她一时乐而忘形,踩进那不属于她的世界,
恋他强而有力的温暖
膛,浪漫得一塌糊涂,忘了两人关系的界线,肆意了起来。
他一定是窥见了她的心事,自以为是地想施舍些情感给她,稍稍弥补她单恋的凄凉,却不知道这个“善举”是如何地撕裂了她的自尊。
他是无心,却也是他最可恶、最令她难受的恶习;在他的认知里,两情相悦就要及时行乐;气氛对了、情绪达到沸点,所有的后续发展都是那么理所当然,根本无须考虑太多,什么道德节
、什么道义责任,全都不存在他的脑袋里。
女人于他如衣履,而且,还不是摆在他衣橱里的,充其量只是在商店的更衣室,试过,下台便随意扔回,再也不看一眼,
呵…她凄凄地笑,他也这样看她吗?
一早在他
上醒来,认为她仍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接续原来工作上的关系吗?
她一颗心忐忑下安,原本悄悄摆在心底的爱恋,单属于自己的秘密,所有喜怒哀乐她独自品尝,如今,被窥视了,顷刻间,她失去保护自己的屏障,有如衣不蔽体地杵在大街上,任人讪笑,指指点点,不知该如何是好。
为什么,他要那么残忍地撕开她最后一层薄弱的保护膜?
他真的不知道对他而言或许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就足以将她
到无路可退吗?
她该怎么办?当作没听到?笑骂他,叫他以后不准再开这玩笑了?
她没有自信自己真能笑得出来。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闹钟小声地鸣叫,她眨眨干涩充血的眼,起身按掉它。
“唉…”她叹口气。
这是地球的冷漠,无论你多么沮丧哀痛,它也不会为你停止运转。
她的责任感驱使她必须面对接下来的窘局,这是私人的情感,不该影响公事,若是突然请假,不正揭
出她的在乎,而她,将再也没有勇气踏进莫礼的房子了。
换上平时工作穿的简朴衣服,瞥见叠在椅子上的那件孔雀蓝旗袍,心痛的感觉再次
面扑来。
“这真是个充满转折,令人终生难忘的二十八岁生日。”她自嘲地笑。
最后,她还是打起精神,催眠自己让神经大条点,然后梳洗、吃早餐,搭车进公司。
“小冰、小冰,你跟我来一下。”梁镜璇一见到韩映冰就紧张地将她拖进会议室里。
“你要离职吗?为什么要离职?是不是莫礼欺负你,还是觉得工作太辛苦?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处理。”
“啊?!”韩映冰被这一大串问题搞得一头雾水。“我要离职?”
“不是吗?”梁镜璇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瞧。
“没有啊,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没有理由要离职啊!”“呼…”梁镜璇大大松了一口气;“那个死莫礼,没事拿我寻开心,看来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皮在
。”
“莫礼他怎么了?”听见他的名字,她的心脏猛然窜了一下。
“他昨晚三点多打电话吵我,一下子打手机,一下子打家里电话,害我在客厅、房间两边不断折返跑,累得半死,说什么如果你要离职,叫我拚死也要把你留下来,下然他就要退休,不干了。”
“呃…”韩映冰偏偏头,有点尴尬。可能是她昨天在回家途中,什么话都没说就进屋了,莫礼才会生出这样得联想。
“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吗?”梁镜璇
感地问。
“其实也没什么…”韩映冰笑了笑。“他太爱赖
,我发了点牢騒…”她扯了个小谎,不想提起昨晚的事。
“喔…是这样啊…”梁镜璇抚抚韩映冰的发。“小冰,这点你要多包容些,那家伙晚上总要玩闹到三更半夜,说什么愈夜愈美丽,这恶习已经十多年了,所以,几乎都要睡到中午才会起
。”
“嗯,我知道了。”她识大体地点点头。
“OK!”梁镜璇大大地放了心。“你做得很好,是莫礼历任助理里最
的一位,继续加油!”
韩映冰回到座位,填写工作
志,打了几通电话给工厂,询问生产进度,然后离开办公室。
十点,她站在莫礼的住处大门前,反复调整呼吸频率。
没事的…只需一如往常,整理客厅、洗菜做饭,下午进到工作室,自己制作些简单银饰,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然后,一天、两天、三天,昨晚的一切就会淡忘,淡到像是作了一场梦。
她从皮包拿出钥匙,才刚
人锁孔,听见背后一辆汽车疾驶而来的引擎声?
车子就停在大门口。
“小冰、小冰,帮我一下…”车内的人按下车窗,唤她的名。
她回头一望,是昨晚在俱乐部见过的人,莫礼的朋友。
那人急急下车,打开后座车门,赫见莫礼斜躺在椅座上。
“帮我扶他进去。”
韩映冰一听,马上趋近,让莫礼的右臂搭在自己肩上,两人合搀他进屋。
“这家伙闹了我一个晚上,死都下肯让我睡,叫我早上十点载他回来,结果自己喝挂了,不知道在卢什么。”
莫礼很高,加上醉酒,
在韩映冰身上,沉得下得了,两人将他放到
上时,她也跟着被扯倒。
“好了,我得赶紧进公司了,不然会被我老爸削死,麻烦你了。”那人
代了句便匆匆离去。
这时,莫礼三分之一的身体还挂在
外,一手勾着韩映冰的脖子,重得像只死猪。
“莫礼…起来躺好!”她根本搬不动他,他的酒气醺得她都快醉了,气得大拍他大腿,把他叫醒。
他缓缓睁开眼,看清眼前那张怒颜,原本紧皱的眉竟瞬间松了开来,勾起
角,微微一笑。
“小冰,你来啦…”
他那低沉沙哑的声音,那亲昵得教人软化的口吻,令韩映冰又想气又想哭。
这个男人太狡猾了,根本就是拿他宇宙无敌的魅力欺
善良百姓,教她怎么也无法恨他、不理他。
“小冰,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对不起…”
“没有,没空生气,脚抬起来,躺好。”她拍他的脚,就算有气,也是气自己没用。
“我想洗澡,都是烟味和酒味…”他皱皱鼻子,又是那副撒娇无赖的样子。
“你也知道自己现在多邋遢。”她将他扶坐起来。“自己走进去浴室,你太重,我抬不动。”
她到浴室帮他放水,调水温,回来看见他低头想解开衬衫的扣子,焦距怎么都对不到,磨蹭半天,一颗也没解开。
“吼,笨手笨脚的…”她蹲跪在他两脚之间,干脆帮他解。尽管,这一个动作,对她的情感是莫大的折磨。
他突然低俯,趴在她的肩头,紧紧地搂着她。“对不起…小冰,不要生我的气,永远、永远部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他会记得的…谨守界线,让一切维持现状。
即使明白她的爱,他也不能回应她的感情,一旦两人关系改变,掀开了暧昧的底牌,总有一天,这份爱会转为恨,既知结果又何苦开始?
女人爱他、恨他,要来要走,悉听尊便,但是韩映冰对他的意义不同,他不该对她说那种话,他是在太冲动了。
韩映冰瞬间红了眼,她紧抿着
瓣,深
一口气,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知道他也为昨晚发生的事懊悔,又想起他平
待她的温柔与体贴,他带给她如梦似幻的难忘夜晚,所有因他那一句话生出的难堪、碎裂的尊严,此时,全都不重要了。
她还是爱他,无法回头、无法收回。
“不生气…乖,去洗澡,洗完澡好好睡一觉。”她轻拍他的背。
“嗯…”他起身,深深地凝视她,像要确定她真的不生他的气,确定他们之间的感觉没变。
韩映冰发现,莫礼的眼眶是红的,眼中布满血丝和水光…
他如此地看重她,担忧她离职,光是这份心,她便要深陷泥淖,再也出不了身了。
“那我去洗澡了。”他依依不舍地说。
“快去,不然我要被你的酒气给醺昏了。”她先是佯怒,又扯开嘴角笑。
看着他歪斜不稳的步伐,几次差点跌倒,害她心惊胆跳的!
等他进到浴室,听到踏入浴白的水声,她本要出去,想想又不放心,站在浴室门外,大声叮咛…
“莫礼,你可不要在浴白里睡着了…”
“喔…”浴室里传来回应。
“真是欠你的。”她温温地笑,无奈地叹口气。等了一会儿,她又大叫:“莫礼…你还醒着没…”
“恩…醒着…”
“果然,睡着了。”听他那恍惚的声音便知道了。
她就这样反复叫喊,担心他一睡着,淹死在浴白里,直到他走出浴室。
他只在
间围件浴巾,打开门后,飘啊飘地就倒躺在
上,也下管头发还淌着水。
“喂…头发没干,不能睡。”她推推他赤
的肩膀。
罢洗完澡的他,白皙的皮肤透着粉
光泽,削瘦的骨架、匀称的肌理,让人看了很难不血脉贲张。
她赶紧拉上被单覆在他身上,平抚急促的呼吸。
“我想睡,帮我吹干…”他呢喃着。
“知道啦!”她没好气地从浴室里拿出干
巾和吹风机,先
干他
漉漉的发梢,然后打开最小的暖风,轻柔地拨挑那微弯的发丝。
“好舒服…”他
足地
出笑靥,翻个身,将头靠在她腿上,一手就环搭着她的
,心安地进入梦乡。
“你这家伙…”她咬着
,瞪他的后脑勺。
就只顾自己舒服,不管人家内心的煎熬。她虽又气又恼,但指尖
的全是无法言语的柔情?
隐忍着爱恋,贪恋着和他相处的美好感觉,纵容他这般无心的
拨,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她会崩溃的吧!
但是,她又能怎么办?
************
莫礼醒来时,已经下午四点,洗完脸,脑袋还昏沉沉的。
踏出房门,第一件事就是找韩映冰。
不在厨房。
他走到书房前,想到另一个可能的地方…视听室。
韩映冰热爱电影,知道他有一套奥斯卡经典名片,还有一堆前、前前、前前前…女友买来的Video,反正,自从她发现视听室,地盘就从厨房转战到新据点。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果然发现她舒适地缩在他特别请人设计的双人躺椅上,搂着抱枕,全神贯注地盯着电浆萤幕,连他进来也没察觉。
“看什么片?”他开口问,顺势也坐上躺椅。
“哇…”她忽地因重量往后仰,惊声尖叫。“死莫礼…进来也不出声,要是我在看恐怖片,肯定被你吓死。”她一手抚抚
口,一手槌打他。
他握住她的手,自然地就没放开,身体斜斜地靠着她的身体,像还没睡
,又打了个呵欠。
“想睡回房睡,别吵我看片。”她想
回手,他却霸道地抓着不放。
“我陪你看电影啊…”他慵懒地说,眼睛半眯着。“什么片名?”
“托斯卡尼
下。”
“演什么?”
“一个遭丈夫背叛,失婚的美国女人,在疗伤的旅程中冲动地在希腊买下一栋三百年历史的老房子,开始投注精神整修问题百出的房子,也因为要买一个古董吊灯的零件而结识一名义大利男子,很浪漫的邂逅。”
这个人好浪费,那么多好电影,居然放着招灰尘,不看的。
“恩…听起来
有意思的。”他乔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就是揽着她,让脸靠在她头顶,正好支撑他昏沉的脑袋。”喂…你很重哎…”她推不开他,全身的血
已经接近沸点,很快就要冒出水蒸气了。
“头好重…借我靠一下…”
耍赖、撒娇是他的特权,怪就怪她当初没听梁镜璇说的话,对他太好,现在才会被他吃得死死的。
这样,她根本就没法专心看片,他的体温,他吐出的气息,他揽着她的亲密,令她既甜蜜又难熬。
“饿不饿?”她问。她其实很想朝房外丢
狗骨头,把这个赖皮狗给引开。
“饿…”
“海鲜粥我放在电锅里保温,自己去弄来吃。”她将视线移回萤幕。
“没关系,等你看完。”
韩映冰是看电影皇帝大,好脾气的她独独在看电影时谁都不理,专心到老僧入定的境界,能破她例的就只有莫礼。
“吼…你这个讨厌鬼、懒鬼、赖皮鬼!”她忿忿地按下暂停键,起身帮他盛粥。
他还真是拿X光看她,将她里里外外,心、肝、脾、肺,肾都看个
光了,就料准她不可能舍得让他饿着肚子陪她看片。
韩映冰一起身,莫礼就斜斜地溜下椅背,横躺在躺椅上。
他勾起微笑,望着她的背影,终于安心了。
昨晚一时昏了头说错话,送她回去后,他—直感到烦躁不安,像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怕她不理他、怕她突然离职不告而别、怕失去她…怕,什么都怕…
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自己对韩映冰的感情了,对他而言,她太重要了,重要到无法定位她。
他可以全然地信任她,有她在,他就觉得安心,被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环住的感觉。
这是他卑劣的地方,尽管已经知道她用怎样的心情面对他,他却自私地利用她的爱,将她系在身边,享有她给的温柔。
因为明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太害怕孤单、恐惧寂寞,无法安于守在一个人身旁;他能给的爱情,绝对不会是她要的。
他希望,就维持这样瞹昧不明的关系,让一切仅止于此,最好永远都不要去惊动这份美好、纯净的感觉。
他
眉心,朝天花板吐出一缕气息,他是如此希望,却也知道这个希望,是多么强人所难啊…“海鲜粥来喽!”韩映冰手捧着托盘,用
部顶开沉重的门,将粥递向莫礼。
他坐起身来,闻了闻带着香甜气味的粥,谄媚地说:“好香,一定很好吃。”
“那你就安静地吃,不准再吵我,吃粥时也不可以发出呼噜声。”
“遵命。”
她按下播放键,继续专心看影片。
影片的剧情演到女主角安抚前来希腊找她,同样受到情伤折磨的好友,因为这个突来事件,使得她不得不将与男主角约会的时间延后,在所有纷扰告一段落后,女主角决定给男主角一个意外惊喜。
“唔…女王角穿这件白色洋装很美。”莫礼边吃边发表评论。
韩映冰白他一眼,他马上吐吐舌头认错。
剧中的女主角兴冲冲地换上
感洋装,搭车来到男主角的房外,仰头大叫倚在二楼栏杆旁,随兴搭着白衬衫,潇洒出众的心上人,没料到,他的房内,还有另一个女人。
女主角顿时不知该转身离开留住尊严,还是强颜欢笑,表示自己的豁然。
这部影片,包含这次,韩映冰已经看第三遍,每每看到这里,她就忍不住要眼眶泛红。
她能感受女主角那种揪痛的心境,一个在情路受过伤的女人,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展开新的人生,却发现自己又在同样的地方跌倒,将一切想象得太浪漫美好,忽略两人生长背景、价值观的不同,让自己成了一个笑话,尊严再次摔个粉碎。
幽黑的房间里,只有萤幕里的蔚蓝海岸、明朗的阳光投
出光线,她紧咬着下
,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泪水便这样悄然无息地滑落。
因为莫礼就在身旁,令她的泪
得更多,更无法收势,萤幕中女主角那样无处可藏的难堪与卑微,如同在警示她,不要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生命的轨迹往往不是顺着美好的想象前进,痴心妄想,尝到的只会是苦涩。
莫礼吃完最后一口粥,将托盘搁在旁边的小圆桌上,回身却发现韩映冰的脸颊上闪着光点,趋近一看,她哭了。
“傻瓜…演戏而已,干么哭成这样?”他笑着将她搂进怀里,轻哄着。
她的脸贴着他宽阔坚实的
膛,所有的温柔在此时成了催泪剂,就这么一次,深深地,为自己爱上莫礼感到凄凉,她知道未来,这凄楚更将无止尽地延续下去,藉着剧情,她痛哭,哭出那压抑太久,隐瞒太久的悲恸,再不释放,她就要崩溃碎裂了。
“小冰…别哭了…”莫礼见她哭得浑身发颤,万分不舍,捧起她的脸,以大拇指拂去她脸颊的泪,安慰她。
她紧闭着眼,咬着
,泪水仍不停地从眼
中沁出,而她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连呼吸也费尽了力气维持平稳。
她的强忍让他好难受、好心疼,末加思索,他低头覆上她的
,轻轻地
吻,百般珍惜地,只想承担她的悲伤,止住她的泪水。
当她终于明显感受到他
润轻柔的吻时,忽地睁开眼,像受到惊吓般用力推开他了…
“不要用你应付女人的那—套应付我…”
“小冰?”莫礼被她未见过的吼声给愣住了。
同时,他猛然惊觉才刚刚警戒过自己,怎么—不注意就…
韩映冰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失控,胡乱抹干泪水,挤出尴尬的笑解释:“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看电影一向这样,所以才讨厌有人在旁边。”
“没关系…”他
来面纸,
到她于上。“那我出去好了,你慢慢看,不过,别太投入啊。”
“恩…”
他转过身,懊恼万分,一切似乎变得愈来愈难以控制了。
莫礼走后,她将视线调回萤幕,发颤地抚着被他吻过的
办,只觉眼前茫茫一片光晕,里头的主角演些什么她已经看下清。
她只知道,她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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