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随谎言消逝了
1
“你会不会爱上葛米儿?”我问林方文。
他望着我,没好气的说:“我为什么会爱上她?”
“她可爱呀!”我说。
“你更可爱!”他用手拍拍我的头。
“像土著一样的女人,不是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吗?”我说。
“你也是土著!”
“什么土著?”
“香港土著!”他说。
这样问,是因为林方文告诉我,他要去学潜水。
“是跟葛米儿学吗?”
“是参加潜水店的课程,学会理论之后,还要在泳池实习,然后才可以出海。那个时候,葛米儿便可以教我了。”
“会不会很危险?”我担心。
“每一年,溺毙的人比潜水意外死亡的人多很多。”他说。
“那是因为游泳的人比潜水的人多很多呀!”我说。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去学潜水,他这个人,可以因为兴之所至而去做任何事情。只是,这一刻,我不知道他是为了兴趣还是因为葛米儿的缘故。如果威威没有离开,那该有多好?
我为什么会担心和怀疑呢?是我对他没有信心,还是这种想法根本是很正常的?对于出现在自己所爱的男人身边的任何一个稍微有条件的女人,我们总是有许多联想的。他会被她吸引吗?他会爱上她吗?一生之中,我们重复着多少次这样的忧虑?这些微小的妒忌,本来就是爱情的本质;可以是毫无根据,也毫无理由的。
2
沈光蕙终于和比她小三岁的余平志开始交往了。她自己大概也想不到吧?还是一名中学生的时候,她爱上了比她大三十六年的体育老师老文康;许多年后,她却爱上了一个比她年轻的男人。命运真爱开她的玩笑。
她说:“很久没有被人追求了,有一个也是好的。”
沈光蕙好像从来不会很爱一个人。这些年来,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痴痴地爱着一个男人。每一次谈恋爱,她也是有所保留的。后来,我终于了解她。当一个人曾经被爱情出卖和玩
,怀抱着恨;那么,她唯一最爱的,只有自己了。
余平志有一位很爱下厨,也很会做菜的妈妈。她没有一刻可以闲下来,心血来
的时候,她会做许多美食拿去给朋友品尝,沈光蕙也吃了不少,而且赞不绝口。那天晚上,沈光蕙就捧着一大盘余平志妈妈做的醉
,约了朱迪之一起来我家。
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
。
“味道怎么样?”沈光蕙问我们。
朱迪之竖起大拇指说:“为了我们的幸福,你千万不要跟余平志分手。你跟他分手了,我们便再吃不到这么美味的菜。”
“她做的咖哩鸭比这个更好吃呢,那种味道,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沈光蕙说得眉飞
舞“我怀疑我不是爱上余平志,而是爱上他妈妈做的菜!”
从前的人不是说,女人想要攻陷男人的心,要首先攻陷他的胃的吗?然而,这些也许过时了。我记得我看过一段新闻,一个女孩子常常被她的厨师男朋友打得脸青鼻肿,终于有一次,她熬不住了,打电话报警,救护车来到,把她送去医院。
记者问她:
“他这样打你,你为什么还要跟他一起?”
那个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的女孩子微笑着说:“他做的菜很好吃,每次打完我之后,他也会做一道美味的菜给我吃,求我原谅他。”
这就是她爱他的理由。她也许是天底下最会欣赏美食的人。为了吃到最好的,她甚至甘心捱打。肚子的寂寞,比心灵的寂寞更需要抚慰。爱
和食欲,是可以结合得如此凄美的。
沈光蕙说:“他妈妈是烹饪神童,她很小的时候已经会做蛋糕。”
“说起神童,你们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个神童名叫李希明的吗?”朱迪之问。
我怎会不记得呢?他的年纪和我们差不多。我在电视上看过他表演。他是心算神童,他心算的速度比计算机还要快,几个成年人全都败在他手上。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有多么羡慕他。为什么我不是神童呢?我真的希望自己是神童,那么,我的人生便会很不平凡。
“他现在在我们律师行里当信差!”朱迪之说。
“不可能吧!他是神童来的!”我说。
“真的是他!他并没有变成一个不平凡的人。而且,他计算的速度也跟我差不多。”朱迪之沾沾自喜的说。
“难道他的天赋忽然消失了?怎会这样的?”沈光蕙问。
一个曾经光芒四
的神童,结果成为一个平凡的人,甚至考不上高中,这个故事不是很传奇吗?我问朱迪之:
“我可以跟他做访问吗?”
“我试试看吧。他人很好的,应该没问题。”
李希明爽快的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们相约在律师行附近的咖啡室见面。他来了,神情很羞涩。我对他的容貌,开始有点记忆了。这位当年我既仰慕又妒忌的神童,已经长大了,就坐在我面前。我以为他会痛苦,然而,对于往事,他似乎并不留恋。
除了数学,李希明在其他方面的成绩并不好。他的天才,好像是在十一岁那年,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消失的。
“我爸爸当时带我去看了很多医生,他认为我是生病了。他不能够接受我不再是神童。”李希明告诉我。
“那你自己呢?会不会很难受?”
他耸耸肩膀说:“做神童一点也不开心!其他小孩子会妒忌你,而成年人却只会出题目考你。神童是没有朋友的。”
他又说:“另外一位神童,不知道现在变成怎样呢?”
“还有另一位神童的吗?”我奇怪。
他点了点头:“我们比试过的,他赢了我。因为我们是在一位数学教授那里比试,而不是在电视台表演,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他叫什么名字?”
“韩星宇。”李希明说。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个我倒不知道了。”
“你记不记得那位教授的名字?”
“是莫教授,他家里有许多很美味的巧克力曲奇。”他微笑着回忆。
另一个神童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呢?当时的我,只是想把他找出来,跟李希明的访问放在一起。我没有想到,那同时也是我的另一个故事。
3
我去拜访了莫教授,那个时候,他已经退休了,满头白发。提起韩星宇,他还是记忆犹新。
“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小孩子。”莫教授戴上老花眼镜在书架上找资料。
“找到了!”他拿出一本已经发黄的记事簿,翻到其中的一页。
“我把当天的情况记录了下来。”莫教授说:“他在一分钟之内可以算出3,869,893的立方
是157。
他更能够心算出3,404,825,447的八次方
是23!当时他只有八岁。他的智商绝对不会少于二百。”
“你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他十一岁时跟家人移民到美国了,听说他十四岁已经考上麻省理工学院。以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难道要到美国去找他吗?我不
气。
我问莫教授:“神童有什么特征?”
莫教授摘下老花眼镜,说:“他们通常也拥有惊人的记忆力,而且回忆的速度极快。他们的世界是我们没法理解的。”
“那么,一个神童又为什么会突然失去神奇的力量,变成一个普通人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也许,当一个人长大了,思想复杂了,心思不再澄明了,也就没办法像小时那样专注。小时候,他们是一面放大镜,看什么都比别人清晰,长大了,这面放大镜也
平了,再没有什么特别。”莫教授说。
然而,韩星宇毕竟比李希明幸运。他十四岁便考上大学,证明他的人生将会很不平凡,上帝特别眷顾他。
“原来在这里!我当天跟他们两个拍了一张照片。”莫教授在一堆旧资料中找到一个发黄了的木相架。
相片中,站在莫教授左边的是李希明,右边的那个,便是韩星宇。他长得比李希明高一点,同样有着羞涩的神情,眼睛很大,头发有点天然鬈曲。
他究竟在哪里呢?
4
我打电话到美国那边调查,结果发现,韩星宇的确是十四岁考上大学的。在博士班毕业时,他是班上最年轻的博士,而且一直也是拿奖学金的。
然而,更惊人的发现是,他在两年前已经回来香港了。
他就在香港吗?
我翻查电话簿,找不到用他名字登记的用户。他在哪里呢?难道我要登报寻找这位神童的下落吗?
那天,在律师行附近的咖啡室跟朱迪之见面时,她想到一个找韩星宇的方法。
“说不定他在这两年内有买卖过房子,我可以回去律师行查一查的。”她说。
“你也想知道他变成怎样吗?”我问。
“是为了帮你写好那篇神童故事呀!当然,我也想知道另一个神童的遭遇。”
“如果让你选择,你会宁愿自己是韩星宇还是李希明?”
“那还用说?当然是韩星宇了。”
“但是,从这个角度去写的话,对李希明是不公平的。他现在很快乐,也很
足。”
朱迪之用手支着头,一边幻想一边说:“对呀!韩星宇现在也许很不快乐!”
“其实,你也是神童!”我说。
她兴奋的跳了起来:“是吗?是吗?这个我自己也是知道的。”
“你当年只有十四岁,已经开始谈恋爱,等于现在的十岁。对于
爱,你尤其有天分,你不是
爱神童又是什么?”我戏弄她。
她撅着嘴巴说:“你说得太夸张了吧!你千万别在陈祺正面前说我十四岁便开始谈恋爱。”
“你是怎样跟他说的?”
“我告诉他,他是我第二个男人。”
“说是第一个已经不可能了吧?”我说。
“就是呀!其实,我也没有说谎,他是我第一个爱的男人。遇上了他,我才知道从前那些根本不是爱,不值得再去提起。爱一个人,你是会自爱的。读书很吃力,我曾经想过放弃,然而,我知道我要上进。他让我活得有尊严。”
她终于找到了圆满的爱情。只是,后来又有些不一样了。爱,总是有遗憾的。
晴圆缺的,并不单单是月
。
“你猜你会不会找到韩星宇?”朱迪之问我。
“我会找到他的!”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感觉,我相信我早晚会找到他。
“当你终于找到这个神童,他也许已经变成一个花甲老翁了。”
最好不要这样吧?
等消息的那段日子,我看了一些研究天才儿童的书,还有几本以天才儿童作为主角的小说。天才儿童似乎都是不快乐的。可是,常人不是也会不快乐吗?我想起了莫札特,不是那只可怜的鹅,而是天才横溢的莫札特。他死于三十五岁,也许是好的。他永远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天赋忽然有一天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死的那一天,他还没有被贬下凡尘。上帝是厚爱他了。
5
朱迪之那边一直找不到头绪。
韩星宇不是念电脑的吗?既然他回来香港,应该也是做着电脑有关的工作吧?神童本来就是一部有人
的电脑,有比电脑更适合他们的行业吗?我怎么没想到?
我翻查了所有电脑公司的资料,目标集中在有规模的电脑公司里。终于,我找到他了。当电话接线生说:“我们这里是有一位韩星宇先生。”那一刻,我简直兴奋得跳上了半空。
他的秘书却说:
“韩先生去了游乐场。”
难道他的心理年龄仍然停留在十岁?
我留下了我的联络方法。第二天,我接到韩星宇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
朗而愉快。
我直截了当的说:
“我想跟你做一个访问。”
“是关于什么的?”他问。
“神童的故事。”我说。
他在电话那一头笑了起来,爽快地答应了。我当天就来到他的办公室。
我以为神童长大了会比同年龄的人苍老。然而,站在我面前的韩星宇,一脸孩子气,谦谦有礼。就跟照片上的一样,他有一双大眼睛,只是那头天然鬈曲的头发不见了,也许是剪掉了。他现在是这家背景雄厚的电脑公司的总裁。我发现他是个左撇子,李希明却不是。难道善用右脑的左撇子真的比较聪明吗?
“你怎会知道我的事?”韩星宇好奇的问我。
“我见过莫教授。”我说。
“喔,莫教授他好吗?”
“他退休了,但是,他对你的印象很深呢。”
“他那里有最好吃的巧克力曲奇,是他太太做的。我是为了那些曲奇才去给他做实验的。”韩星宇微笑着回忆。他最怀念的,不是八岁时已经能够在一分钟之内心算出一个七位数字的立方
和一个十位数字的八次方
,而是教授太太的巧克力曲奇。
“李希明也是最怀念那些曲奇。”我笑着说。
“你见过李希明吗?他现在好吗?”
“他在我朋友工作的律师行当信差。十一岁那年,他的天赋突然消失了,变回一个平凡的人。”
“你的故事是要把我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吗?这样不是太好。”他关切的问。
我曾经以为他会是个怪人,他的智慧却并没有使他变得无情和骄傲。
“人是没得比较的,我也不打算这样做。”我说“李希明现在活得很快乐,他并不怀念做神童的日子。我想写的是两个被认为是天才的孩子的成长和梦想。”
“好吧!我接受你的访问。”他说。
他又问我:“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那个过程很曲折。”我说。
我把寻找他的经过大致跟他说了一遍。
“两年前,我还不是在这个行业里。”他说。
“你在哪里?”
“在华尔街一家外资银行当总裁。”
“那时你只有二十六岁,你的下属会听命于一位这么年轻的总裁吗?”
他笑了:“当时我冒充三十岁。”
“为什么会跑去华尔街呢?你念的是电脑。”
“我要去了解金钱。”
“了解?”
“了解资金的运作,将来才可以做好电脑这盘生意。找不到投资者的话,多么
的梦想也是没法实现的。”
“那么,你的梦想是什么?”我问。
“我们现在正努力发展一套资讯超级公路的软件。”
所谓资讯超级公路,就是我们后来所知道的互联网。在一九九四年,互联网这个名词还没有流行起来。
“到时候,这个世界将会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上的距离将会缩小,而知识将会是免费的。”
“那么,你想做的是…”
“网上大学。”他说“每个人都可以在网上得到知识。”他踌躇满志的说。
“你为什么要回来香港呢?在美国发展不是更好吗?”
“我想为中国人做点事。将来,网上大学要在中国大陆发展。”
他满怀憧憬,我却觉得惊心动魄。这是一条多么遥远的超级公路?在香港这个细小的都市里,理想是奢侈的,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却为了理想而奋斗。
“也许我会失败。”他说。
“没有理想的人生,不也是失败吗?”我说。
“你喜欢唐吉诃德吗?”他问。
我本来想说,我上中一时读过
万堤斯这本小说,那时我十一岁,谁知道他说:
“我六岁时第一次读《唐吉诃德》,便爱上了他。他也许是个疯子,但是,我喜欢他的精神,人有时候总要去梦想那不可实现的梦想。”
我们谈了很多关于他的工作的事。末了,我问他:“神童的生涯快乐吗?”
“上大学时是最不快乐的。”他说。
“为什么?”
“我十四岁上大学,所有女同学都比我大四、五年。他们把我当做小孩子,不会和我约会。”他笑着说。
“你现在的心理年龄也是二十九岁吗?”我问。
“为什么这样问?”
“你秘书昨天说你去了游乐场。”
“是的,我去想事情。”
“去游乐场想事情?”
“我童年时没有去过游乐场。”他说“我跟其他小孩子合不来。为了证明自己与别不同,我硬说去游乐场太幼稚了。长大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些什么。”
“你喜欢玩哪种游戏?”
“回转木马。”他带着童稚的微笑说。
“我也是!”我兴奋地说。
“最好玩的回转木马是欧洲那些跟着
动游乐场四处去的回转木马。没有固定的地址和开放时间,驾车时遇上一个回转木马,便可以马上把车子停在一旁去玩,有一种偶遇的惊喜。”整个访问的过程里,这是我见到他的最童真的一刻。
“你为什么喜欢玩?”他问我。
“我喜欢那永远不会停的感觉。”我说。
“但是,音乐会停。”他说。
“是的,那是我最失落的时候。不过,音乐一定会再响起来。”我说。
那是我为什么喜欢回转木马的原因。它是一片永不之地,永远不会结束,永远圆满。人生要是这样,那该有多好?
可是,人生总是要我们在遗憾中领略圆满。不是吗?我们从分离的思念中领略相聚的幸福。我们从被背叛的痛苦中领略忠诚的难脑粕贵。我们从失恋的悲伤中领略长相厮守的深情。
那一刻,我也没有想到,在追寻韩星宇和与他相识的过程里,我也同时偶遇了一片永不之地。
6
自从那次访问之后,我没有再见过韩星宇。后来有一天,我们又碰面了。
那天晚上,我和朱迪之一起去看电影。完场之后,我碰到也是刚刚看完电影出来的韩星宇。他身边还有一位蓄短发、戴眼镜、个子小小,看上去很灵巧的女孩子,看来是他女朋友。
他主动走上来跟我说:
“你那篇访问写得很好。”
“谢谢你。”我说。
“很感
。”他说。
我们说过再见,他匆匆的走了。
“他就是那个韩星宇吗?”朱迪之问我。
我点了点头。
“他的外表和谈吐跟普通人没有分别呀!”朱迪之说。
“神童长大了,也是普通人,不会变成外星人。”
“是的!虽然你说我是
爱神童,可是,我长大之后也不会有四个
房。我还是跟其他女人一样,也会失恋。”
“他女朋友看上去也很聪明呀!”我说。
“她会不会也是神童呢?”朱迪之说。
“如果两个人都那么聪明,才不会谈恋爱呢!聪明的人,会爱自己多一点,只有笨蛋才会爱对方比爱自己更多。”
“那我们都是很笨的。”
“难道我们三个人之中,沈光蕙是最聪明的?”
“当然了!她从来不会太爱别人。”
朱迪之又问我:“为什么最近总是你一个人,林方文呢?”
“他很忙呀。葛米儿的新唱片正在录音,所有的歌词都是他写的。有时间的话,他也会去潜水。”
“跟谁潜水?”
“跟葛米儿。”
“他们天天在一起,你不怕吗?”
“那是工作呀!”
虽然我是这样说,我可不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葛米儿是聪明的呢还是笨的呢?”朱迪之问我。
“她不是太聪明。”
“那就糟了!”
“为什么?”
“那她会爱对方多一点,她会付出更多。”
“担她也不笨呀!”
“那更糟了!”
“为什么?”
“那就是难以捉摸了。她有时会很爱对方,有时又会很爱自己。”
“那我呢?我算不算是难以捉摸?”我问。
“你?你人这么痴心,林方文只要用一
钉子就可以把你死死的钉在墙上。”
“痴心已经不流行了。”我说。
“你从来也不是个流行人物。”她说。
“那现在流行些什么?”
“只是对自己的感觉负责任,只忠于自己。”
“你跟陈祺正也是这样吗?你不是说自己很爱他的吗?你也不流行。”
“但是,我比你流行一点点。”
“葛米儿是二十岁吧?”她问。
“嗯。”“但是,你已经二十六岁了。”
“你想说我比她老,是不是?”
“男人都喜欢年轻的女孩子。”
“二十六岁也不老。”
“总会有比我们年轻的女孩子出现。”
“也总会有比我们年轻的男人出现。”我说。
“可是,那时我们也许已经太老去被他们所爱了。男人却不一样,他们永远不会太老去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爱上。”
林方文会因为葛米儿比我年轻而爱上她吗?我了解的林方文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他会爱上别人,那是因为他太忠于自己的感觉了,他也是一个笨蛋。
那个晚上,跟朱迪之分手之后,我并没有回家,我去了林方文那里。
他还没有回来,我趴在他的
上,抱着他的枕头,深深地思念着他的体温。爱一个人,不是应该信任他的吗?不是说爱里面没有惧怕的吗?我为什么要害怕?
夜午的时候,他回来了。
“你来了吗?”他站在
边,温柔的问我。
我站起来,扑到他身上,用我的双手和双脚紧紧地锁住他。
他给我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倒了,抱着我问:“你干什么?”
“你是聪明人还是笨蛋?”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他的身上,有着我彻夜思念的体温。他的爱,从未缺席过。他怎会离开我呢?
7
有些女人会跟男朋友身边所有的女人刻意发展友谊。一旦大家成为好朋友,那些女人便怎么也不好意思爱上她们的男朋友。她们的男朋友的周围布下这套红外线保安系统。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深情呢?要很努力和很爱他才肯这样做的。
我也可以跟葛米儿做朋友。可是,我
儿就不是那种人。况且,有哪个女人可以保证她的好朋友不会爱上她的男朋友呢?
没有安全感的爱,是累人的。我会因此而看不起自己。
朱迪之问我,可不可以找葛米儿到陈祺正的学校里唱歌。陈祺正任教的中学,是专门接收情绪和行为有问题的学生的。那些学生都是来自很复杂的家庭,少一点爱心,也无法在那里教书。陈祺正却是个很受
的老师。对着这位老师,我怎能够说不呢?
我打了一通电话给葛米儿,她很爽快的答应了。
“我看了你写的那两个神童的故事,很有意思呀!”她在电话那一头说。
“谢谢你。”
“我也爱吃巧克力曲奇,可是,我不是神童。威威做的巧克力曲奇也很好吃,自从他走了之后,我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她仍然怀念着威威吗?我的心忽然笃定了。
我找她,真的是为了陈祺正吗?还是我也像那些女人一样,想跟有机会成为情敌的女人做朋友?连我自己也无法确定。
梆米儿来学校唱歌的那天晚上,我和朱迪之也去了。在舞台上光芒四
的她,拥有其他女孩子没有的吸引力。她能够把林方文的歌用最完美的声音和感情唱出来,这是我永远无法为他做到的。
我坐在第一排。这天晚上,葛米儿穿了一条闪亮亮的短
,左脚脚踝上那个莱纳斯的刺青也随着她的身体在跳动。
“她脚上有个刺青呢!是莱纳斯。”坐在我身边的朱迪之说。
“是的,是莱纳斯。”我说。
梆米儿喜欢的,就是像莱纳斯那样的男孩子吗?永远长不大,充满智慧却又缺乏安全感。我忽然害怕起来,她的脚踝上为什么不是史诺比或查理·布朗呢?林方文从来不是这两个角色:他是莱纳斯。
8
一个满月挂在天空,表演结束之后,我坐葛米儿的车子回去。她探头出窗外,望着月光说:
“在斐济,每逢月满的晚上,人们会到海边去捉螃蟹和比目鱼,然后举行丰盛的筵席。”
“为什么要在月满的晚上?”
“因为只有在月满的晚上,螃蟹才会大批的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
“它们要在那里相会吗?螃蟹和比目鱼。”
“没有人知道呀!”她说。
也许,螃蟹和比目鱼都约定了自己的情人,每逢月满在沙滩上相会。它们却不知道,月亮是死亡对它们的呼召。又或许,它们不是不知道的,然而,为了见心爱的人一面,即使会死,它们也愿意冒险。
我和林方文再走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是一九九二年的除夕。他约了我在兰桂坊见面,我没有去。结果,他来了我家。第二天,我才知道我们逃过了一场大难。除夕的晚上,那里发生了人踏人的惨剧。许多年轻人在
天喜地
接新年的一瞬间,被死亡召唤了。其中一名男死者,用血
之躯保护着怀里的
子。他伏在她背后,任由其他人踩在他身上。他死了,他的
子幸存。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她。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他的挚爱深情,在血红的地上开出了漫天的花。
我常常想,如果那个晚上我和林方文也在那里,他会舍身救我吗?有谁知道呢?每个女人也曾经在心里问过,她所爱的男人会为她死吗?不到那一刻,谁又能够保证呢?
也许,我们不应该期待那一刻的降临。我们宁愿一辈子也平安幸福,一直相信自己所爱的人会为自己舍弃生命。这样相信,已经足够了,爱情的深度,还是不要去求证的好。
9
梆米儿忽然问我:
“你见过面包树吗?”
“见过了。”我说。
她说:“在斐济,到处都是面包树。我们把果实摘下来之后,会跟螃蟹、比目鱼和海鲜,一起放进土
里烤。烤
之后,很好吃的呢!真想吃面包树,香港是没有的吧?”
我笑了笑:“这里只有面包和树。”
“太可惜了!”她脸上
失望的神情。
面包树的果实真的有那么好吃吗?葛米儿思念的,也许不是面包树,而是她的第二个故乡。威威不是说,他以后有了两次乡愁吗?
“如果回去斐济的话,我带一个面包树的果实回来给你吃!最大的果实,像一个西瓜那么大呢!”她用手比划着。
那一刻,我竟然想跟她说:“那你快点回去斐济吧!最好不要再回来!”
我是多么的懦弱?我没胆量去求证爱情的深度。
梆米儿说:“威威有一个朋友,就是给面包树掉下来的果实砸死的!那是很罕有的意外呢!”
“面包树的果实有那么重吗?”我吓了一跳。
“那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最巨大的果实!”她说“那天,他与女朋友在那株面包树下面谈情,一个巨型的果实突然掉下来,不偏不倚的砸中了他的脑袋瓜。临死之前,他刚刚跟她说:“我会永远爱你。”没想到他说完了,就死了,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死了,那便真的是永远了。”我说。
“是的。他没有机会爱别的女人了。”
“我会永远爱你!”到底是谎言,还是诅咒呢?我想起牛顿。一个月夜里,牛顿坐在一株苹果树下沉思,被一个掉下来的苹果砸中了,发现了地心
力和万有引力。如果牛顿当天是坐在一株面包树下,那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上帝有多么的不公平?坐在苹果树下的,成为了伟大的科学家。在面包树下面信誓旦旦的,却成了孤魂野鬼。上帝是叫世间男女不要相信永远的爱情吗?
“你喜欢莱纳斯的吗?”我问葛米儿。
“喔,是的!《花生漫画》之中,我最喜欢他!”
“你不会嫌弃他这个人太缺乏安全感吗?”
“也许是因为我太有安全感了,所以我不会怕。”她说。
爱情本来就是寻找自己失落了的一部分,重新结合,从而找到了完整和填满。充满安全感的人,爱上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就是与失落的部分重新结合吗?
我和林方文是哪一个部分结合了?
梆米儿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斐济土著有一种法术使男人永远留在女人身边的吗?”
“你说是骗我的。”
“也不全是骗你的。”
“真的有这种法术吗?”
“那不是法术,那是一种迷信。”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斐济土著会为七岁以上的女童举行成人礼。所谓成人礼,就是由一位世袭的女纹身师用削尖了的贝壳或木材在女童的
股上纹上图案。”
“是什么图案?”
“就像陶瓷上的花纹,都是斐济人的日常生活,例如是捕鱼和飨宴。”
“那不是很痛吗?”
“是的!有些女童会彻夜惨叫,有些女童根本没法忍受。完成了成人礼的女童,嘴角会纹上两个圆点或一弯新月作为记号。斐济土人相信,
股上的刺青会令女童永远漂亮和
感,将来能够让男人对她们倾心。”
“要用
股来
换男人的爱,那太可怕了!”我隔着
子摸摸自己的
股,幸好,它是
滑的。
梆米儿双手抱着脚踝,说:“所有的法术,都是惊心动魄的。”
是的,所有俘虏情人的法术,无一不是玉石俱焚,相生相灭的。我们用爱去换爱,用感情去换感情,用幸福去换幸福;也许换到,也许换不到。螃蟹和比目鱼在月夜里爬上海滩,成为了人们锅中的食物。如果它们没有死掉,便能够换到一个快乐的晚上。
分手的时候,葛米儿问我:“你觉得自己幸福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
后来,我有点后悔了。幸福是不应该炫耀的。炫耀了,也许便会破灭。到时候,我又用什么去换回我的幸福呢?
10
梆米儿的唱片推出了。整张唱片的歌词都是林方文写的。那些歌很受
,电台天天在播。唱片的销量也破了她自己的记录。
在祝捷会上,葛米儿公开地说:
“要感谢林方文,没有他,也不会有我。谢谢他为我写了那么动人的歌词,这是我的幸福。”
林方文没有在那个祝捷会上出现,他几乎从来不出席这种场合。他没去也没关系,大家都说他和葛米儿是金童玉女。
金童玉女,不是我和他吗?
在报馆里看到这段娱乐新闻的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酸溜溜的感觉。我为他的成功而骄傲;可是,有哪个女孩子会喜欢自己的男朋友跟另一个女孩子成为金童玉女呢?这是很难接受的吧?
11当我满心酸溜溜的时候,林方文的电话打来了。
“你在哪里?”他的声音很愉快。
听到他的声音,我却妒忌起来了。
“不是说今天去潜水的吗?”我问。
“我在船上,一会儿就跳下去。”他说。
“那还不快点跳?”我冷冷的说。
“干吗这么快?”他笑嘻嘻的问。
“海里的鲨鱼已经很饿了!”我说。
“你想我给鲨鱼吃掉吗?”
“求之不得。”
“你这么恨我吗?”
“恨透了!”
“为什么?”
“恨你也需要理由的吗?”
“那总要让我死得瞑目!”
“恨你就是因为你太可恨!”
“你是从来没有爱过我的吧?”他故意装着很可怜的问我。
“谁爱过你?”
“既然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为什么和我睡?”
“你想知道理由吗?”
“嗯。”“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的吗?你不过是我的
工具!”我笑呵呵的说。
“做了你的
工具那么多年,你总会对我有点感情吧?”
“有是有的,就是对于
工具的感情。”
“万一我给鲨鱼吃掉了,你便连个
工具也没有。”
“那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厌倦了你。”我说。
“你怎可以厌倦了我呢?我还没有厌倦你呀!”
“那可不关我的事!首先厌倦对方的,当然是占上风的了。”
“难道你不需要我吗?”
“我怎会需要你?我们又不是金童玉女!”我故意那样说。
“那我们是什么?是东
西毒吗?”
“是南杏北杏!”我没好气的说。
“什么南杏北杏?”
“就是南杏仁和北杏仁。”
“杏仁?就是两个心呀!”他高兴的说。
“吃多了便会中毒!谤本我不是你什么人!你也不是我什么人!”
“你真是没良心!”
“你现在才知道吗?那你还不快点跳下去!”
“那我跳了!也许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
“但愿如此!”
“我跳了!”他悲伤的说。
电话真的挂断了。我连续打了很多次,他没有再接电话。
他真的跳了下去吗?他当然知道我是跟他闹着玩的。海里的鲨鱼却不会闹着玩。他会遇到鲨鱼吗?会有其他意外吗?我很后悔那样诅咒他。他不是我的
工具。他是我的爱和
,他不可以死。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多么后悔跟他开那样的玩笑。他不回来了怎么办?直到黄昏,我才终于找到他。
“你在哪里?”我问他。
“在船上,刚刚从水里上来的。你找我有事吗?”他气定神闲的说。
“看看你有没有给鲨鱼吃掉?”
“你现在很失望吧?”
“是的,失望极了。”
“你对我真的是有
无情吗?”
“那当然了。”
“我可以来找你吗?”
“你找我干什么?我根本不想见到你。”
“但是,我想见你。”
“你为什么要见我?”
“就是要做你的
工具。”他嬉皮笑脸的说。
“我不要你。”我说。
那天晚上,他来了,脸和脖子晒得红通通的。我们并没有分离;然而,那一刻,当他安然无恙的站在我面前,我竟然有着在茫茫人海中跟他重逢的感觉。也许,曾经有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机会,他遇到了意外,我们便再也没法相见。我整整一天惦念着他,牵肠挂肚,都是自己作的孽。女人要是诅咒自己所爱的人,最终受到惩罚的,原来还是她自己。
“你不想见我吗?”他问。
“谁要见你?”我说。
“既然不想见我,那就合上眼睛吧。”
“为什么要合上眼睛?”
“那就再见不到我了!快点!”
我唯有合上眼睛。他拉着我的两条手腕,我的双手突然感到一陈冰凉,他把一个小小的圆球放在我手里。我张开眼睛,看到我手上的一颗风景水晶球。
“送给你的。”他说。
那不是我们童年时常常玩的东西吗?不是已经绝迹了吗?
水晶球里面嵌着海底的风景。牛
蓝色的珊瑚礁、绿色的海藻和黄
的潜艇,在水波里飘浮。几只纸折的、彩
的鱼儿轻盈地飞舞,缓慢而慵懒,在水
里
转。水晶球里,空气便是水,明净而清澈。我小时候也拥有过一个风景玻璃球,水
波里,是古堡和雪景,雪花纷飞飘落,永远的重复着。那是童年时一个美好的回忆。玻璃球里,一切景物都是永恒的,让我们遗忘了变迁。
“这个水晶球,是可以许愿的吗?”我把它放在眼前。
“你想的话,为什么不可以?”林方文说。
“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让你也看看海底的风景。”
“你看到的海底和我看到的海底是一样的吗?”
“只是没有潜艇。”
“也没有鲨鱼?”
“是的。”
“那太好了。”我说。
“那潜水员呢?”我问。
“躲起来了。”他俏皮的说。
我把水晶球从左手掉到右手,又从右手掉到左手,它在我手里
转。如果真的可以许愿,我要许一个什么愿呢?是永不永不说再见的愿望吗?终于,我知道,要永不永不说再见,那是不可能的。
12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在铜锣湾闹市里碰到葛米儿,她在那儿拍音乐录影带。水银灯的强光把漆黑的街道照亮了,工作人员利用一辆水车制造出滂沱大雨的场景。那里围了很多人,我走到人群前面,想跟她打招呼。她正低着头用一条
巾抹脸,当她抬头看见了我,她迟疑了一会才走过来。
“很久不见了!”她热情的说。她的热情,却好像是要掩饰刚才的犹豫。
“拍完了吗?”我问。
“还没有呢!看来要拍到半夜。”她说。
一阵沉默之后,导演把她叫了过去。
她在雨中高唱林方文的歌,水珠洒在我身上,我悄悄的穿过人群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见面的那一幕,在我脑海里重演又重演。看到我的时候,葛米儿为什么有片刻的迟疑呢?她好像是在心里说:“喔,为什么要碰到她呢?”从前每次见面,我们也有说不完的话题;这天晚上,我们之间,却似乎相隔了一片云海。是她太累了,还是她在回避我?
睡觉的时候,我把那个风景水晶球抱在手里;时光
水,双掌之间,有着幸福的感觉。这一切是假的吗?水深之处,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林方文说的,彻底的盲目,才有彻底的幸福。在那个漫长而痛苦的夜晚,我多么讨厌自己是一个太
感的人?
13
“请给我一杯草莓冰淇淋。”我跟年轻的女服务生说。
这个小眼睛、圆脸孔的女孩子,带着灿烂的微笑问我:
“在这里吃,还是带走的?”
“在这里吃的。”我说。
下班之后,我一个人跑到浅水湾这家麦当奴餐厅吃草莓冰淇淋。平常我是不会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的,而且只是为了吃一杯草莓冰淇淋。可是,那天晚上,我就是想这样。
从前,我是不太爱吃甜的;然而,那段日子,我忽然爱上了甜的东西。所有甜的味道,似乎总是能够让人感到幸福的吧?砒霜好像也是甜的。
童年时,我听过一个关于砒霜的故事。听说,有一个人
砒霜自杀,临死之前,他在墙上写了一个字母S。这个S,到底是sweet
还是sour呢?没有人知道,砒霜是甜还是酸的,永远是一个谜。也许,那个S并不是sweet或sour,而是smile
或者stupid。那人是含笑饮砒霜。不管怎样,我想,砒霜是甜的,否则怎会含笑而饮?所有毒葯都应该是甜的。
已经是冬天了,沙滩上只有几个人,也许都是来看
落的。
已西沉,他们也留下来等待星星和月亮。
上大学时,最刺
的事便是跟林方文一起逃课来这里吃汉堡包。怀着逃课的内疚,从香港大学老远的跑到浅水湾来,不过是为了吃一个汉堡包。这里卖的汉堡包跟市区的并没有分别;不一样的,是这里的风景和心情。我们常常拿着汉堡包和汽水在沙滩上等待一个黄昏。那个时候,快乐是多么的简单?
夜已深了,餐厅里,只是零零星星的坐着几对亲昵的情侣,格外显得我的孤独。偶尔抬头的一刻,我发现一个女孩子跟我遥遥相对,也是一个人在吃草莓冰淇淋。她看到了我,微微的跟我点了点头。
她不就是韩星宇的女朋友吗?我们在电影院外面见过了。
她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她身上穿着黑色的裙子,旁边放着一件灰色的大衣和一个黑色的手提包,看来是刚刚下班的样子。这一身庄重的打扮跟她手上那杯傻气的冰淇淋毫不相配。那张聪颖的脸孔上,带着苦涩的寂寞,跟那天在韩星宇身边的一脸幸福,是完全两样。她为什么来这里呢?原来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是特地来浅水湾吃草莓冰淇淋的吗?那是怎样的心情?
我也微笑的跟她点了点头。我们并不认识,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素昧平生。然而,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却有着相同的落寞。她是失恋了么?还是依然在情爱的困顿中打转?
今夜,月是弯的。我看到的月光,跟林方文看到的还是一样的吗?从前的快乐和背叛总是千百次的在我心里回
。他是我一直向往的人。他是不是又再一次欺骗我?人有想象是多么的无奈?想象强化了痛苦,使痛苦无边无涯,如同我这刻看不见海的对岸。
漫长的时光里,跟我遥远相对的那个女孩子,也和我一样,低着头沉默地吃着手里那杯久已融掉了的冰淇淋。当我看不见她时,她是在看我吗?我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她是不是也在我身上找到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慰藉?我们那么年轻,在这样的晚上,不是应该和心爱的人一起追寻快乐的吗?为什么竟要
到这个地方,落寞至此?我们由于某种因缘际会而在这里相逢,是命运的安排吗?
最后,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形影相吊。月是缺的,是要我们在遗憾里怀缅圆满的日子吗?
14
“请你给我一个汉堡包。”我跟那位年轻的女服务生说。
她依然带着灿烂的微笑问我:“在这里吃,还是要带走的?”
“带走的。”我说。
风很冷,我把那个温热的汉堡包抱在怀里。我要带去给林方文吃,给他一个惊喜。这不是一般的汉堡包,这是浅水湾的汉堡包,带着浅水湾的气息和心情,也带着我们从前的回忆。
下车之后,要走一小段路才到。我愉快地走在风中,也许,待会他会告诉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根本从来没有发生。
然而,我终于知道这一切不是我的幻想。
我在那座公寓外面见到葛米儿。她穿着鸭绿色的羊
衣和牛仔
,身上斜挂着一个小巧的皮包,从公寓里神采飞扬的走出来,那张微红的脸上带着愉快的神色。那种姿态心情不像是来探访一位朋友,而更像是探访一位情人。由于心情太愉快了,嘴巴也不自觉的在微笑,回味着某个幸福的时刻,以至跟我擦肩而过也没有来得及发现我的存在。那股在我身边飘飞的味道,竟仿佛也带着林方文的味道。
我多么渴望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然而,当我发现葛米儿把身上那件鸭绿色的羊
衣穿反了,牌子钉在外面,我沉痛地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
把羊
衣穿反了,也许不代表什么。我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在朋友家里玩,因为觉得热而把外衣
下来,穿回去的时候,却不小心穿反了。葛米儿也是这样吗?有谁知道呢?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那又不是内衣。我又没看见他的内衣穿反了。
我打开门的时候,林方文正好站在那个小小的阳台上,他转过头来,看到我时,脸上闪过了一丝愕然的神色。他站在那里干什么?是要目送别人离去吗?
“你来了吗?”他说。
我望着他眼睛的深处说:“我在楼下见到葛米儿。”
“她来借唱片。”
说这句话时,他看来是多么的稀松平常?然而,他的眼睛却告诉了我,他在说谎。
“是吗?”我说。
他若无其事的坐下来。
忽然之间,所有悲伤的感觉都涌上眼睛了。我以为林方文是我最
知的人,结果,他却是我从不相识的人。
我了解他么?他深爱着我么?这一切一切,仿佛多么的遥远。
他为什么要骗我?葛米儿身上那个小皮包,根本放不下一张唱片,她的羊
衣也没有口袋,她手上并没有拿着任何东西。
“你是不是爱上了她?”我问林方文。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他还在否认。
“不是这么简单的吧?”我盯着他说。
而他,居然沉默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还给我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你这个骗子!”我把汉堡包掷向他。
他走过来捉住我的胳膊,说:“你不要胡思
想好吗?”
我推开他,向他吼叫:“你可以伤害我,但请你不要再侮辱我的智慧!”
他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你是不会为我改变的吧?”我
着泪问他。
没等他回答,我说:“如果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要重新开始呢?”
爱火,还是不应该重燃的。重燃了,从前那些美丽的回忆也会化为乌有。如果我们没有重聚,也许,我会带着对他深深的思念活着,直到
体衰朽;可是,这一刻,我却恨他。所有的美好的日子,已经远远一去不可回了。
我哭着骂他:“没有人比你更会说谎!什么为我写一辈子的除夕之歌,根本是骗我的!林方文,你太卑鄙了!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拉着我的手求我:“留下来好吗?”
我告诉他我不可以,因为我不会说谎。
我从他家里走出来,卑微地蹲在楼梯底下哀哀痛哭。为什么我爱的男人是无法对女人忠心的?我只能够接受他而无法改变他吗?
15家里的电话不停的响,我坐在电话机旁边,听着这种悲伤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了。我竟比我自己想像的坚强。也许,只有彻底的绝望,才能够换到彻底的坚强。上帝有多么的仁慈?同一个人,是没法给你相同的痛苦的。当他重复地伤害你,那个伤口已经习惯了,感觉已经麻木了,无论在给他伤害多少次,也远远不如第一次爱的伤那么痛了。
多少年来,我爱着的是回忆里的林方文吗?他是我在青涩岁月里的初恋,他是我第一个男人。每一次,当他伤害我,我会用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来原谅他。然而,再美的回忆也有用完的一天。到了最后,只剩下回忆的残骸,一切都变成了折磨。
也许,我的确是从来不认识他的。
16
英文书店里那些失恋手册全都是印刷得非常精美的,许多还配上可爱的
图。除了失恋手册之外,还有一套五十二张失恋扑克,提供五十二个有效的方法,帮你度过失恋的日子。
失恋,原来也是一种商品。
为什么世上只有
商店而没有失恋商店呢?市场既然为大家提供了
爱的慰藉,也该同时提供失恋的慰藉,才是公平的。也许,商人们太知道了,失恋虽然是一种商品,却没有太多人会快乐地抢购。
只有我,抱着一大堆失恋手册离开,用来慰藉自己。
我没有失恋,可是,书店里也没有写给被背叛者的手册。我把书和扑克铺在
上,彻夜拥抱着别人的失恋经验。
这些书为失恋者提供了许多治疗的方法。譬如说:淋浴治疗。那就是穿着衣服洗澡。
我已经照做了。我穿着我最喜欢的一件黑色羊
大衣洗澡,那是我花了大半个月的薪水买的,只穿过两次。从此以后,这件只能干洗的大衣不能再穿了。破坏,原来是非常痛快的。难怪有些人会带着罪恶感去破坏别人对他的爱和信任。
然而,另一个方法却不适合我,那是情歌治疗。作者说,她会选一首悲伤的情歌跟着唱,然后放声的痛哭。发
了,也就会好过一点。这个方法,对我是不行的。最悲伤的歌,不就是林方文写的歌吗?他曾经抚慰了多少在爱情中受创的心灵?对我,却是残忍的折磨。更何况,那些歌是葛米儿唱的。
我发觉所有的失恋手册也不约而同地提出一个治疗方法,那就是:让它过去吧!
谁不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这是不容易做到的吧?
最后,我找到了自己的方法,那就是甜点治疗。
除了砒霜之外,我疯狂地吃甜点。
吃到甜的味道时,的确有片刻幸福的感觉;反正,幸福也不过是虚幻的。
17
失恋手册建议的治疗方法,还包括友情治疗和凭吊治疗。
友情治疗一向是最有用的,朱迪之和沈光蕙陪我度过了不少艰难的时刻,我也同样陪过她们。女人之间的友情,往往是因为失恋而滋长的。
所谓凭吊治疗却悲情许多。为了一解思念的痛楚,唯有去凭吊已逝的爱。比方说:每次想起他,便在他的房子外面徘徊,回味和他一起的时光。又比如说:趁他不在的时候,再一次来到他的家,趴在他的
上,瞻仰爱情的遗容。
我把两个治疗一起用了,只是稍微改良了一下。我要朱迪之开了陈祺正的车子陪我去相思湾。
夜里,朱迪之把车子停在路边,我们在车上守候。
朱迪之一脸疑惑的问我:“你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来这里应该是找晦气吧?怎会是凭吊?”
我是来凭吊的。我要让自己死心,不再相信有复活的可能。
寒风凛冽,我们瑟缩在车上。
“不知道葛米儿什么时候才回来?”朱迪之说。
我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也许,她已经住进林方文的家了。
“她回来的时候,你会怎样?”朱迪之问我。
“我像是个会找晦气的人吗?”我说。
“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来这里,你不会要她把男朋友还给你吧?”
“放心,这一点尊严,我还是有的。况且,不是林方文不要我,是我不要他。”
“复合还是不应该的,那就是等于让对方再伤害自己。所以,我从来不吃回头草;当然,那些回头草也没有来找过我。”
她又说:“我也可以写一本失恋手册。最有效的方法,是新
治疗。失恋之后,尽快再爱上别人,那才可以忘记从前的那一个。一个女人的情伤,是要由另一个男人来抚慰的。这是我持之有恒的方法。”
我苦笑:“读了那么多治疗方法,我也快要成为专家了。”
“她是不是回来了?”朱迪之指着反光镜上的一点光线说。
那点光线愈来愈近,一辆车子缓缓的驶进来,我看见葛米儿坐在车上。那一刻,我突然很后悔自己来了,万一给她发现了怎么办?她也许会认为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是来求她离开林方文的。然而,要逃跑也已经太迟了。
梆米儿把车停在屋外。关掉引擎之后,她从车上走下来,到行李厢去拿东西。她口里一直哼着歌,两条手臂轻快地随着身体摇摆。即使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在微笑的,在在告诉身边的人,她是一个沐浴在爱河中的女人。
林方文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离开她吧?
本来我有点恨她;然而,这一刻,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可恨。我能怪她么?要怪的话,只能怪林方文。如果他对我的爱是足够的,又怎会爱上别人?
也许,我连林方文也不应该怪责。把葛米儿从那个遥远的岛国召唤回来的,不是林方文,而是命运。第一次听到葛米儿的歌声时,林方文是和我一起听的。那个时候,我们怎会想到这个结局?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还有她脚踝上的莱纳斯,不就是一个警号吗?就像电影《凶兆》里,再世投胎的魔鬼,身上不是有三个六字吗?
梆米儿把行李厢的门合上,拿着一个大包包走进屋子里。屋里的灯亮起来,灯影落在纱帘上,我看见她放下了那个包包。把身上的大衣
下来,又
下了裙子,穿着内
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和林方文已经上
了么?
在她身上,我忽然看见了林方文的影子。也许,她是比我更适合林方文的。在林方文最低
的时候,让他重新有了斗志的,并不是我,而是葛米儿。我已经不能够为他做些什么了。我们要走的路,也许已经不一样。一起之后分开,分开了,又走在一起,然后又分开。这样的离离合合,到底要重演多少次?也许,我们本来就是不适合的,我们一直也在勉强大家。
屋子里的灯关掉了。朱迪之问我:
“你在等什么?”
我是来凭吊的,在情敌身上凭吊我的爱情;而我,的确因此死心了许多。
“我们可以走了。”我说。
车子缓缓的退后,离开了那条漆黑的小路,人却不能回到过去。爱情是善良的,爱情里的背叛,却是多么的残忍?
18
最后的一个治疗法是:不要瞻仰爱情的遗容。看着遗容,思念和痛苦只会更加无边无涯。
我把那个风景水晶球收在抽屉里。这并不是真的水晶球,我看不见未来,它也不能再给我幸福的感觉了。何况,送这个水晶球给我时,林方文也许已经背叛了我。
读了那么多的失恋手册,似乎是没有用的,每个人的失恋,都是不一样的吧?痛苦也不一样。电话的铃声已经很久没有再响起了。我常常想,两个曾经相爱,曾经没有对方不行的人,一旦不再找对方,是不是就可以完了?直到老死也不相往来。谁说爱是痴顽愚昧的?爱,也可以是很脆弱的。
只是,漫长的夜里,思念依然泛滥成灾。他怎么可能不来找我呢?就这样永远不相见吗?终于,他来了。
我打开门看到他时,他一定也看到了我的脆弱吧?
沉默,像一片河山横在我们中间。这是我熟悉的人么?我们曾经相爱么?那又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境地?
终于,我说:“你来干什么?”
他沉默着。
“如果没有话要跟我说,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不过,我其实也不会再相信你!”我
下了眼泪。
在一片模糊里,我看见他的眼睛也是
的。然而,我太知道了,他擅于内疚,却不擅于改过。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他骗倒。
他做完七
和尚之后,不是带着一个故事回来的吗?那个故事说得对,爱会随谎言消逝。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哭着说。
他想过来搂着我,我连忙退后。
“根本我们就不应该再一起!”我抹掉眼泪说。
“你到底想怎样?”他问我。
他还问我想怎样?
“林方文,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种事是会不断重演的。”
他可悲地沉默着。他来了,却为什么好像是我一个人在说话?是的,我在瞻仰爱情的遗容,遗容当然不会说话。我再不能爱他了。
“我求求你,你走吧!”我说。
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但愿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哀哭着说:“请你走吧!”
我把钥匙从抽屉里拿出来还给他:“这是你家的钥匙,我不会再上去了。”
“你用不着还给我的。”他说。
我从他脸上看到了痛苦;然而,这一切已经太迟了。
终于,他走了。他来这里,是要给我一个怀抱的吧?我何尝不思念那个怀抱?可是,我不会再那样伤害自己了。我所有的爱,已经给他挥霍和耗尽了。耗尽之后,只剩下苦涩的记忆。他用完了我给他的爱,我也用完了他给我的快乐。我对他,再没有任何的希望。一段没有希望的爱情,也不值得永存。
19
“今晚很冷呢!”沈光蕙躲在被窝里说。
我家里只有两张棉被,都拿到
上来了。朱迪之和沈光蕙是来陪我睡的。沈光蕙自己带来了睡袍。朱迪之穿了我的睡衣和林方文留下来的一双灰色羊
厚袜子。
“你不可以穿别的袜子的吗?”我说。
“你的抽屉里,只有这双袜子最厚和最暖。”她说。
“半夜里醒来,看到穿着这双袜子的脚,我会把他踢到
底下的。”我说。
她连忙把一双脚缩进被窝里,说:“你不会这么残忍吧?这个时候,你应该感受到友情的温暖才对呀!”
“就是嘛!”沈光蕙说“友情就是一起捱冷!幸好,我们有三个人,很快便可以把被窝睡暖。”
边的电话响起来,我望着电视机,心情也变得紧张。近来,对于电话的铃声,我总是特别的
感。我竟然还期待着林方文的声音。
“找我的。”沈光蕙说。
我拿起电话筒,果然是余平志打来找她的。沈光蕙爬过朱迪之和我的身上,接过我手里的电话筒。
她跟电话那一头的余平志说:“是的,我们要睡了。”
朱迪之朝着电话筒高声说:“你是不是也要跟我们一块睡?”
沈光蕙把她的头推开,跟余平志说:“好吧,明天再说。”挂了线之后,她躺下来说:“很烦呢!”
“他不相信你在这里吗?”我问。
“他嘴里当然不会这样说。如果可以装一个追踪器在我的脚踝上,他会这样做的。”
朱迪之笑着说:“谁叫你跟一个第一次谈恋爱的男人一起?这种人太可怕了!”
沈光蕙说:“但是,他爱我比我爱他多呀!这样是比较幸福的。”
这样真的是比较幸福吗?所有处在恋爱年龄的女孩子,总是分成两派:一派说,爱对方多一点,是幸福的。另一派说,对方爱我多一点,才是幸福的。也许,我们都错了。爱的形式与分量从来也不是设定在我们心里的。你遇到一个怎样的男人,你便会谈一段怎样的恋爱。如果我没有遇上林方文,我谈的便是另一段恋爱,也许我会比现在幸福。
爱对方多一点还是被对方爱多一点,从来不是我们选择的。我们所向往的爱情,跟我们得到的,往往是两回事。像沈光蕙选择了余平志,也许是因为她没有遇上一个她能够爱他多一点的男人。幸福,不过是一种妥协。懒惰的人,是比较幸福的。他们不愿意努力去寻觅,自然也不会痛苦和失望。
而我向往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呢?如果说我向往的是忠诚,我是不是马上就变成一个只适宜存活于恐龙时代的女人?
我拉开
边的抽屉,拿了一包巧克力出来。
“你再吃那么多巧克力,你会胖得没有任何男人爱上你。”朱迪之说。
“那也是好的。”我把一片巧克力放进嘴里。
“我们上一次三个人一起睡是什么时候?”朱迪之问。
“是排球队在泰国集训的时候。”沈光蕙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朱迪之说“我记得那天晚上你说要去跟老文康睡,我们三个人还一起干杯,说是为一个女处饯行。多么的荒谬?”
“是的,太荒谬了!”沈光蕙说。
“幸好,你最后也没有。”我说。
“这是我一辈子最庆幸的事。”沈光蕙说“像他这么坏的人,为什么还没有死掉呢?”
“你真的想他死吗?”我说。
“我太想了!那时候,我们再来干杯。”她说。
“他都那么老了!快了!”朱迪之说。
她又说:“我昨天和陈祺正看电影时见到了卫安。”
卫安是她第四个男朋友,是一名电影特技员。跟朱迪之一起的时候,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在那部电影里演一个给男主角打得落花
水的变态
魔。他太像那种人了,一定是看到本人才想出这个角色的!他一直也梦想成为主角,这么多年了,他却仍然是个小角色。我希望他这一辈子都那么潦倒。”
她似乎怀着这个好梦便可以睡一觉香甜的。
被窝已经变暖了。她们两个人,一个希望自己曾经喜欢的人快点死掉,一个希望自己爱过的人潦倒一生。这些都是由衷之言吗?曾经抱着深深的爱去爱一个人,后来又抱着深深的恨。如果已经忘记,又怎会在乎他的生死和际遇?
她们已经
睡了。朱迪之的脚从被窝下面
了出来,那双袜子的记忆犹在,那是林方文去年冬天留下来的,那天很冷。她们睡得真甜,我从前也是这样的吧?
我爬起身去刷牙。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嘴里含着牙膏泡沫的自己时,我忽然软弱了。在昏黄的灯下,在那面光亮的镜子里,我看到的只是一片
润的模糊。林方文是不会再找我的吧?他不找我也是好的,那样我再不会心软。我不希望他死,也不愿意看见他潦倒。他在我心中,思念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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