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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寒料峭。

 园子里红的杏花盛开了。

 始影裹着一袭旧棉袄,坐在亭子里看花瓣纷飞,一坐就是半天。

 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她回头,看见柔雁慢慢地朝她走过来,与她目光相对。

 始影深深了口气,第一次,姐妹之间有种微妙不安的紧张。

 避朗不辞而别,只给家人留下一封书信,简单代离家原由,并说明因自己,不想误了柔雁的终身幸福,因此请爹娘将柔雁送回谷府,另配良缘。

 这封书信在府里引起极大的震,黄昭瑞气得一语不发,黄夫人则以泪洗面,而柔雁在一阵暴怒哭闹之后反倒平静了不来,不管谷府几次派人来想把她接回去,她都答应。

 始影了解妹妹的个性,管朗是她执意要嫁的男人,一来爱面子的她不肯服输,二来她仍爱着管朗不肯放弃。

 她看得懂柔雁眼底的忐忑不安和忧伤,她怜惜她,就像怜惜着自己。可怜的一对姐妹,两个女人,竟同时恋上一个名字。

 “杏花开了。”她望着妹妹,幽幽一笑。

 柔雁微怔,抬头看着满园杏花树。

 “是啊。”她微微地笑了笑。

 嫁进黄府两个多月,这是姐妹俩头一回单独面对面说话。

 “柔儿,你瘦了。”始影看见她清瘦了很多。

 柔雁在她身旁坐下,端详着她。

 “姐,你也瘦了。”

 “是吗?”她轻抚自己的脸颊。“我自己倒没发现。”

 “姐夫呢?还没有消息吗?”也许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心情,柔雁对姐姐不再充满敌意。

 “没有。”对于珍棋,她没有太多想谈的。“小叔呢?”提到管朗,她小心翼翼地使用措辞。“他有给你来信吗?”

 “没有。”柔雁干涩地苦笑。“他都要我另配良缘了,怎么还会给我来信。”

 始影有些怅然。

 “那…你现在有什么决定?”

 “等,以子的身分等他回来。”她的目光动一下又黯淡不来。

 柔雁对管朗的这一份执着令始影惊讶。

 “不管多久,你都愿意等吗?”

 柔雁默然怔住。她不知道自己的毅力可以让她等待多久?现在的她青春正盛,花样年华,却已经得不到他的心,一旦她容颜老去,她还能奢望得到他的爱吗?但是现在要她放弃他,她偏又不甘心。她风风光光地嫁进黄家,无论如何也不能被“退”回去。

 “这里是他的家,他总要回来的,只要我还是黄家二少的一天,他就仍然是我的丈夫,没有人能取代我现在的位置。”

 柔雁的好胜心让始影感到不安。

 “要是他不回来,自己在外头成了另一个家,娶了另一个女人为,你怎么办?”她似想非想地问。

 柔雁冷笑一声。“倘若如此,我还是他的正,黄家族谱上只会记下我的名字,不管他娶了谁,都只是妾罢了。”

 “柔儿,黄家二少的位置,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她太执着于名分,让始影隐隐为她忧心。

 “这是我最后的筹码。”柔雁清晰地说。“我若丢出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始影无言以对。

 没错,这就是柔雁。从小,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柔雁都是第一个伸手跟她抢,抢赢了,如果东西不合她意,即便心里不喜欢,也绝对不会再让出来给她,宁可收在自己的玩具箱底蒙灰尘,也不让别人拥有。

 “姐,你跟姐夫…还好吗?”柔雁忍不住好奇地问。

 “就这样吧,也说不上好或不好。”始影轻描淡写地说。

 “我看得出来你不开心。”

 “我一向是这样的,以前在家里,你不也常说我闷得很吗?”她眼神低低地一垂,指尖无意识地‮弄抚‬袄面上的绣鸟。

 “可是以前你会作诗、读书或是画画排遣时间,但现在,你却总是坐在园子里发呆。”

 “真的吗?”她没想到柔雁竟然细心地发现了她的改变。

 “姐夫到京城一个月了,你是因为想他吗?”她试探地问。

 始影淡笑而不语。

 虽然柔雁察觉了她的改变,但真正的心事并没有让她读出来,她的心事只能密密地收在心底,不能让人知晓。

 “姐夫什么时候把你接走?”柔雁轻声问道。

 “不知道,等他安顿好吧。”没有人知道,她总是暗地里祈求着,不要带她去京城,不要带她去京城。

 “姐,如果你也走了,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柔雁说着,突然有些哽咽起来。

 始影微讶,情不自地握住柔雁的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眼眶有热热的泪淌不来。

 “柔儿,要快乐,要让自己幸福,好吗?”她对她说,也像在对自己说。

 “好,你也一样。”柔雁靠在她肩上,忍不住低低啜泣。

 *********

 半年后

 京城传来了消息,但不是要接谷始影赴京,而是珍棋将要问斩的噩耗!

 黄府里上上下下慌乱成一团。

 “问斩?!”黄夫人惊骇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惨无血。“这是怎么回事?珍儿怎么会为了五千两银子作伪证?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珍儿为人老实,定是遭人陷害的!”黄昭瑞一接到消息,早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了,赶忙命仆役们备妥马车,准备赴京搭救儿子。

 “老爷,一定要想办法救救珍儿啊!”黄夫人哭得肝肠寸断。

 “我这不是在想办法了吗?”黄昭瑞抖抖索索地换穿衣服,匆匆忙忙地出门,正要坐上马车,就看见谷元年和夫人冒着雨赶过来。

 “大人,我听见消息就马上过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珍棋是犯了什么罪?”谷元年面色青白地追问。

 “详细情形还得走一趟刑部才知道,说是丁颢诽谤君父、诋讥朝政,罪证确凿了,珍棋却收了五千两银票,为丁颢作伪证。”黄昭瑞脸色凝重地说明。

 “珍儿憨直老实,不会做这种事的,他一定是遭人陷害!”黄夫人深怕亲家误会,忙为自己的儿子辩解。

 “要多少银子打点只乖篇口说,花多少钱不是问题,总之得先把珍棋救回来才行!”谷元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儿变成寡妇。

 黄昭瑞的面色更加沉重了,他对刑部内的弊端黑幕太清楚了,而且一旦经皇上勾决定罪的案,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

 “秋后问斩…只怕咱们现在想要买替身救珍儿都来不及了…”黄昭瑞语音颤抖,心中一片混沌。

 “离秋后问斩还有多少时间?”谷元年已有不祥的预感。

 “…一个月。”黄昭瑞嘴颤动着。“倘若,珍儿自己就是被人诬害的那个替身,纵有万金,也换不回他的命了…”

 黄夫人惊得脸色青白,双软一腿,不自地哭嚎了起来,谷夫人搀扶着她,也陪在一旁呜咽拭泪。

 *********

 马车依然载着黄昭瑞朝京城疾驰而去。

 黄府上下陷入了极度恐惧不安的等待中。

 黄夫人心中很清楚,进了刑部死牢,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要从阎王面前救回珍棋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因此她天天哭,几乎哭断了肝肠,到最后,已经哭得整个人都神志不清了。

 始影和柔雁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仍然还抱着一线希望,劝慰着婆婆。

 深秋的风透着蚀骨的寒意。

 一个月之后,载着黄昭瑞前往京城的马车回来了,只不过,马车载回来的却是珍棋冰冷的遗体。

 看到装着珍棋的棺木时,始影面色苍白,目光凝滞,罪恶感毫不留情地击向她,她的身子不住地剧烈颤栗,艰难地移动着步伐,还没来得及走到棺木前,就已无力地瘫坐在地,掩面恸哭。

 黄夫人眼神空地盯着棺木,双眼因早已悲伤过度而没有了泪水。

 珍棋是被斩首的死刑犯,黄昭瑞花了几千两银子才买回儿子全尸,所以珍棋的丧礼是在静悄悄中办完的。

 爱里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悲伤沉重,都需要时间来抚平伤痛。

 之后一整个冬天,始影都是穿着素白戴孝的长袍。她更安静、更寡言了。

 有时候,柔雁看始影整神情木然,坐着大半天一动也不动,长长久久的不发一语,就会过来陪她说说话。

 但始影总是心神恍惚,低低喃喃地说着:“都是我害了珍棋,都是我向神明苦苦祈求,不要让我去京城,所以都是我害了他…”

 柔雁总是一再地劝她不要自责,珍棋的死是遭人陷害,与她无关。

 只是她并没有去深思,为什么始影要祈求神明不要让她去京城?

 *********

 始影独自一人在菱花镜前端详自己的脸,镜中的脸依然清丽脱俗,只是双眼不再灵动有神了。

 珍棋的死,让整座黄府笼罩在深沉的哀伤中,府里每个人都度过了一个最寒冷的冬天。

 而她,成了寡妇,必须在这座大宅里安安静静地度完余生了。

 她没有唤来喜缨侍候,自己简单地梳了一个与平一样的发髻,上一素银簪,依然穿着一身素服去向公婆请安。

 此时正是暮三月,园子里桃花都开了,朵朵红云将花园妆点得缤纷馥郁,也悄悄驱散了府里阴郁的气息。

 她怔然立在院中,望着飘飞满天的霏霏红雨。

 看了几回花开花落,如今的她也成了这座园子里的一株花,等着枯萎,等着凋零,等着落花成泥。

 她的一生,就要被锁在这座园子里了吗?

 “给爹娘请安。”她来到公婆正屋,恭谨地请了个安。

 黄夫人见她仍是一身缟素,不轻轻低叹着。

 “始影,珍棋都走了半年多了,你也可以把素服换掉了。”

 始影淡然地笑笑。“娘,不要紧,我平时穿衣也偏素。”

 “娘要你换掉就换掉。”黄夫人态度坚持。“人死不能复生,咱们活着的人也得好好过日子才行。”

 “是。”她垂首敛眉。

 “园子里的花都开了,你也多出来走动走动,别老是关在屋子里,会闷出病来的,知道吗?”黄夫人把几样点心推到她面前。“来,多吃点,你已经太瘦了。”

 “是。”始影柔顺地挟起一块点心吃。

 对这个规规矩矩、安静寡言、百依百顺,好得几乎无可挑剔的儿媳妇,黄夫人总是既心疼、又怜惜。

 黄昭瑞默然起身,走进内室,不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柔雁怎么还没来?”他摇头叹气,这个二媳妇老是睡到忘了请安。“算了,我还是先跟你们说吧,一会儿柔雁来了,你们再告诉她。”

 黄夫人狐疑地看着丈夫。“是谁来的信?”

 “抚司衙门有人到宁波查案子,在宁波看见了管儿。”

 始影一听见“管儿”像被火烫了一下般,浑身一震。

 “管儿?!信中写了什么?管儿如今在哪里?怎么样了?”黄夫人迫不及待,心急地追问着。

 黄昭瑞打开信,仅挑了几句重点说。

 “信上说,管儿这一年来都在宁波做钱庄和绸缎买卖,做得很不错。他不知道珍儿已经死了的消息,一听说珍儿被斩首,他急着处理掉手头上的几桩买卖,最近就会赶回来。”

 “管儿要回来了!”黄夫人的声音发颤,悲喜加。一双儿子如今只剩下一个,她此生别无所求,只求在离开人世前能再见一见他。

 听见管朗就要回来的消息,始影的心在腔内突突跳,又是快、又是慌乱,渴望见他,又害怕见他。

 柔雁正巧在这时候走进来,她整个人怔怔傻傻的,似乎不敢相信。

 “爹、娘,管朗要回来了,是真的吗?”

 “是啊,柔雁,管朗就要回来了!”黄夫人激动得拼命拭泪。“你们一年多不见了,见到管朗后,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闹脾气,知道吗?要是让管儿再离家出走,娘可是不会再饶你了!”

 柔雁委屈地抿着嘴,对婆婆把管朗离家出走的原因怪罪到她头上很是不悦,但她压抑着自己不要顶嘴。这一年来,她的子已改好了许多,不再动不动就拉下脸发脾气了。而且对公婆来说,管朗是黄家的唯一命脉,她这个当子的人,当然有责任留住丈夫的心。

 “柔雁,你要记住娘跟你说的话,以柔克刚。”黄夫人把柔雁拉到自己身旁坐下,谆谆告诫着。“你只要温柔一点、体贴一点,男人都会吃这一套的,瞧瞧你们姐妹,嫁进我们黄家都一年多了,也没能生个孙子,如今珍棋不在了,延续香火的责任可就落在你的肩上了,柔雁,你可要明白呀!”

 “我明白。”柔雁心虚地叹口气,不敢回嘴说,生孩子也不是她一个人能生得出来的。

 “管朗好不容易想回来,柔雁,你们可得要加把劲,爹娘年纪大了,早想抱孙子了,可别让爹娘一年等过一年啊!”黄昭瑞终也忍不住加入了话题。

 当话题绕在管朗和柔雁身上时,始影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场面上很多余,她把自己陷于一种内心的尴尬境况中。

 她开始害怕,管朗回来以后的情况,会比现在更糟,这对她来说,将是一种可怕的痛苦和折磨。

 *********

 避朗回来这天,府里所有人都在正厅前院里引颈盼望着。

 始影托病躲在房里没有出去,她害怕见他,怕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家人面前,她的秘密必须藏得天衣无

 喜缨来传话,说爹娘要她前去祠堂给珍棋上香。

 她仍托病下去。

 喜缨又来传话,说爹娘要她出去一道用膳。

 她还是托病下去。

 要是平常,她病了,爹娘一定会着急着来探望,但是管朗回来的喜悦让他们一时间忘了她。

 她无所谓,也不在意,她现在只希望所有的人都忘记她,这样她就可以不必面对任何善意的关切。

 但是躲得了一天、两天,却躲不了一辈子,她终究必须在众人面前与管朗相见。

 “大嫂。”

 在家宴上,管朗优雅地站起身,客气而有礼地唤她。

 一年多不见,他还是一样俊朗人,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和淡定,眼神少了几分轻浮和嘲弄。

 他已然是一个成的男人了。

 尽管已做好见他的准备,但是一见到他,所有隐藏的心绪区却几乎无可保留地漏出来。她呆滞在原地,空白而凌乱的思绪让她觉得害怕。她知道自己很不对劲,心中又是悲酸,又是说不清的奇怪喜悦。

 “大嫂身子不好吗?”管朗刻意维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

 “我…口时常闷痛。”她不由自主地说了真实的病情。

 “闷痛?”黄夫人微愕,她从没听始影说过。

 柔雁也讶异地看着她,从来不知道她口时常闷痛。

 “珍棋的死给始影很大的打击,她伤心了很久,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久天长,难怪要闷了。那都是肝气郁结所致,要放宽心一些,自然就不葯而愈了。”黄昭瑞以为自己够了解媳妇儿,擅自替她诊病。

 避朗凝视着她的目光深幽难测。

 提到了珍棋,原本欢乐的气氛又转为僵凝沉重。

 “始影,你没听管儿说他做的买卖,才一年的功夫,他就赚了不少银子,在宁波买下大片田宅呢!”黄夫人马上转开了话题,得意地赞美着儿子。

 “哼,那也要守得住才行!”黄昭瑞不改爱泼冷水的毛病。

 “你就不能跟儿子好好地说话吗?”黄夫人瞪着丈夫,微微发怒。

 “娘,爹说的没错啊,能赚也要能守,一点儿也没错。”他附和着父亲。

 避朗头一回不跟父亲唱反调,让黄昭瑞颇感欣慰,觉得儿子这次回来是真的长大了。

 “管儿,你这次回来,可就别走了。”黄昭瑞难得对儿子如此慈祥。

 “爹,宁波那边还有买卖要处理,过阵子我还是得回去。”

 “这怎么行!”儿子好不容易回来,黄夫人哪里肯放人?“你这阵子最好都乖乖地给我待在家里,爹娘能不能抱孙子,就看你跟柔雁了。就算宁波真的有事要回去处理,也得把柔雁带上,总之,就是先给我生个孙子再说。”

 柔雁闻言,羞涩地涨红了脸。

 “是啊,怎么能再让子独守空房。”黄昭瑞接口说道:“你们要多生几个孩子,让家里头热闹些。”

 避朗淡淡苦笑,不经意地斜睨始影一眼,见她眼神迷茫地深瞅着地面发呆,像断了线的木偶傀儡般,他的心就不一阵痛。

 一年不见,始影比他记忆中的模样还要清瘦苍白,整个人毫无生气,就像行尸走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这样。是珍棋的死?还是他的离开?

 尖瘦的下巴、空的眼神、勉强的笑容、忐忑的表情,这是当年让他惊的深谷幽兰吗?

 他不想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

 他想救她。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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