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莺柯 (六 下)
大部分乡勇都从王二
的无门之嘴中知道了小杏花和程教头之间的关系,在训练的间歇,忍不住大吹口哨,嘴里唱起怪词怪调的俚歌。“路边是哪家小娘子,眉间抹着一点鹅黄,田野中谁家的小花儿,为我
起了
膛…”
“分明一头大苍蝇,也学蜜蜂逐花香,小心落入蜘蛛网,被人捉去祭胃肠!”小杏花的贴身丫鬟见主人受窘,毫不客气地回敬过去。
周、隋两代皇族均混有鲜卑人血统,所以北方民间胡风甚盛,寻常未婚男女之间说几句怪话不算伤风败俗。但众乡勇也只是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并不敢借机挑战程小九的权威。毕竟对方年龄再小,也是个有官职在身的公门中人,随便丢个小鞋儿过来就能让大伙卷铺盖回家。唯独王二
本人,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胡闹也不会丢掉饭碗,所以只要小杏花的身影一出现,肯定想办尽办法上前套近乎,满口嫂子长,嫂子短地叫个不休,唯恐对方记不得自己的模样。
跟小杏花混得脸
后,王二
便又开始转弯抹角打探周记药铺大小姐的消息。只是那点儿歪心思刚刚
出个头来,便被小杏花主仆劈头盖脸地给打了回去。
“有胆子你便自己去药铺后门守着,见到有朱红色的马车出来便向前冲。一旦被车撞翻了,说不定秀英姐姐会心软,掀开车帘看看你到底被碾死没有!”小杏花牙尖嘴利,一点面子也不给王二
留。
“你趁早死了那份心!人家周小姐姐是正经嫡出的女儿,整个周府老少都像掌上明珠般捧着。”有其主必有其仆,跟王二
混得
了,婢女巧儿也
出了隐藏于温顺面孔后的白牙“她将来要嫁的人不是达官显贵,也是知书懂礼的名门之后。像你这样大字不识半斗的,即便提着金山银山上门去,少不得也被用
打出来。还不如老老实实地找个能居家过日子的婆娘好!”王二
被两个少女数落得没脾气,只好另找机会请程小九从中斡旋。先前几次,小九都不置可否。最后被
得实在急了,只好拢住好朋友的肩膀,笑着提醒道:“那种人家,是最讲究门当户对的。咱们两个明知道高攀不起,又何必凑上前去看人家脸色?晚上到我家来,我请你喝酒。老米头自酿的小黄稠,我昨天刚刚买的。就着时鲜小菜灌上三碗,保准你连月亮里边的嫦娥都看不入眼!”
“谁稀罕你的小黄稠!”王二
用力从程小九的胳膊下挣了挣,气哼哼地道。最近跟在程小九身后,他每
都能享受到为低级军官专供的伙食。肚子里边被添
了,力气显然见涨。随便挣扎两下,居然从程小九的手臂中挣脱出去。双眉斜挑,嘴角下歪,脸上写满了不高兴的意味。
“二
!你听我把话说完!”程小九赶紧伸出手去,再度拉住好朋友的胳膊。这回,他刻意加大了些力气,以免被对方甩掉。王二
用力抖了几次手臂没抖开,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悻然回应道:“说什么,反正你们两口子都不肯帮忙,我又何必求你!况且我只是说偷偷看一眼那传说中天仙般的女人脸上到底长没长花,又没说这辈子一定要娶他做婆娘!”
“你要有机会娶她,我当然什么忙都愿意帮!”小九四下看了看,
低了声音说道。“但你好好想想,小杏花跟她不过是泛泛之
,除了创造机会让你们偶然相遇之外,还能帮上其他忙么?如果仅仅是找个机会让你们装作偶然碰上了,你哪里有借口上前搭话?不能搭上话,下次再遇到,人家怎么会记得你。如果连个好印象都留不下,你又何苦眼巴巴地想办法与她碰面?”
王二
说不过程小九,但一颗已经被烧得滚烫的少年之心岂是三言两语间便能冷却下来的。皱着眉头沉
了一会儿,讪笑着道“我真的只是想看看她脸上长没长花,没想你说的那么远。那天跟你去抓药,听过她的声就像…。,就像…,到底像很什么我说不出来!反正听了之后便忘不了!要是这辈子不看上一眼,我真的死了都不甘心!”
“呸呸呸!”程小九一连串地向地上吐口水“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看你那点儿出息!”
这边数落着王二
,他心头却也萦绕起一句话来,就像一阵风,将苦涩的笑容吹上了少年人的嘴角“我与朱家杏花情同亲生姐妹,多次听她说起过你。你不必谢我,将来好好待她便是!”‘就小杏花那脾气,足足将妗子的威风继承了十足十,娶她回家,恐怕不是要期盼我好好待她,而是要祈祷她肯好好待我!’一边苦笑着,程小九一边慢慢摇头。脚面上疼痛的感觉似乎依然未尽,如酒后的醇香般慢慢涌满全身。
王二
误解了他的笑容,被笑得面红耳赤,又用力甩了甩胳膊,大声**道“不跟你说了,反正说了你也不懂。小杏花说得好,我干脆到药铺后门去撞她的马车,至少那样她会多看我一眼!”
“那你可得事先准备好药钱,周家药铺咱们去过,那门槛可不是一般的高!”程小九相信王二
没胆子去兑现,咧着嘴巴嘲弄道。
“你别小瞧人,我虽然没你那么好的运气混个官身,最近收益却也不差!”王二
转过脸来,洋洋得意地炫耀。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为虚,他用另一只手快速向怀里摸了摸,紧跟着手腕一抬,将一块白亮亮的金属抛到了半空中。
“什么东西!”程小九被那白亮亮的光泽晃得一愣,迅速伸手去捉。王王二
却早有防备,抢先一步将自己的宝贝抓在掌心,紧紧握住,不肯让五指松开分毫。“我的!”他大声强调,唯恐程小九仗势欺人,把自己的宝贝夺了去。
程小九气得用力推了对方一把。“我知道是你的!”他
低了声音强调。“问题是你哪里弄来的这么大一块银子。二
,咱们可是有言在先的,好好做人,不学那些红着眼睛的家伙!”
自从入了县衙后,两个少年才知道别人的钱赚得到底有多容易。光打着一个防备张金称的由头,馆陶县衙便多征上来五百余吊钱。这还不算县中一些富户“主动”送到衙门的“平寇捐”以及市面上临时增加的“治安税”!
所搜刮来的钱财,只有很少的一点点儿真正用在了乡勇身上。其中绝大部分都按照衙门里固有惯例落入了私人口袋。程小九和王二
两个虽然是新人,没资格吃“干
”光“喝汤”也喝得肚皮滚圆。照这个速度“喝”下去,用不了半年,程、王两家就可以从驴屎胡同搬出去住了。只是出于习惯,眼下家中的其他人还谨慎地保持着低调,不肯在邻居面前“
白”
分赃归分赃,程小九却跟王二
两人私下核计,决不学衙门里边的其他人那样主动去外边搜刮钱财。这样做一则是因为程小九知道自己根基不稳,不敢将手伸到别人的“饭锅”里。二来他总觉得搜刮地皮不是正道,自己没本事跟整个大隋官场的传统作对,但努力做个无害的好人,至少对得起天地良心。
“肯定不是敲诈勒索来的!”王二
很生气程小九怀疑自己的人品,松开手,将一块小半个巴掌大的银饼子暴
于夕阳之下“你仔细看看,咱们馆陶市面上,哪里能找出这么纯的银子。这上面还有大隋官府的标记,你自己看,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一会儿别说我故意蒙你!”
在程家败落之前,小九曾经见过官银的模样。仔细分辨王二
手中的银饼,他知道对方没有说谎。那的确是一块市面上很难见到的官银,平时只用来镇库,拿到市面上兑换,至少能兑得三吊足重的
好!这么大一块银饼子当然不会是王二
这个级别的小人物能搜刮来的贿赂,但它为何会出现在二
手里,却更令人觉得奇怪了!(注1)快速合拢王二
的手指,小九避免更多的人看到银子的光泽。凭借直觉,他认为这背后定然隐藏着什么秘密。但又不好刨
究底,只得笑了笑,低声叮嘱道:“赶快好好收起来,这么大锭银子,够咱们两个挣好几个月了,一旦被贼惦记上,可不是个玩儿!”
“回去找个刀子切开,分你一半!”王二
大咧咧地将银子揣好,笑着道。“剩下那半我留着买药吃。免得小娘皮心狠,看见我冲到了马车前,还不叫下人勒马!”
“别作死了你!”程小九又推了王二
一把,低声呵斥。“我不要你的银子。你自己好好收起来,等到明年娶个媳妇。你两个妹妹马上也大了,有那份作死的钱,还不如给她们置办些衣裳,也好将来让她们嫁个合适的人家!”(注2)提到当哥哥的责任,王二
终于从单相思的狂热中冷静了几分。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说得对,将来大妮和二妮嫁人,总不能还嫁给我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可那些稍稍有些齐整的门户,谁看得上咱们!”
“也不能那么说。男人是树,所以娶媳妇不能高攀。女人却可以做藤,只要模样、脾气都好些,找个坚实些的肩膀依靠也不是什么为难事!”程小九见二
神情沮丧,又换了幅口吻安慰他。
王二
咧了咧嘴巴,继续苦笑着摇头。将心比心,他刚刚活得有点儿起
,便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嫁到驴屎胡同。那个什么周家大小姐,对自己这个出生于驴屎胡同的混混,自然更是一个永远高不可及的梦罢了。即便自己运气好,每月都能捞到一块银饼子,直到变成馆陶城内有数的大富翁。双方的出身、门第也如同一道鸿沟般在那里横着,自己永远只能偷偷地看上两眼而已!
想到这些,他心中的热情慢慢结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道“***,这世道
门儿,人分三六九等,佛也分十万八千级!哪天惹急了老子,放一把火烧个干净,大家混子一堆儿变成灰,看谁还能比谁的灰堆大!”(注3)“尽没个正经的!放那么大的火,你得捡多少柴禾?!”程小九笑着摇头。王二
类似的疯话他听得太多了,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王二
被问得无言以对,摸了摸后脑勺,呵呵呵地傻笑了起来。如果想将世间所有不平烧化,恐怕只有太阳从天上掉下来才能做到吧。只是自己没那么大本事,找不到也拉不开程小九说过的那把
之弓。
望着天边绚丽的晚霞傻笑了一会儿,他又搔搔头皮,讪笑着道“他***。可惜了那小娘皮的声音,将来不知道谁有福气压在身下
听。老子不甘心,这辈子娶不到她,也一定要找机会见见她,让她知道我曾经想过她。嘻嘻,嘻嘻…。”
程小九无法阻拦好朋友发花痴,只的装作听不见,仰着头继续赶路回家。王二
笑着
了把脸,从背后追上来,低声道“你别走那么快么,有件事儿我得跟你说说。那银子真的不是我刮地皮刮出来的。是衙门里边一个贵客赏的。那人你也见过,就是打雷那天,把冒险上船帮忙工钱加到五斗米一吊钱的那个…!”
“就是那个商贩?!”程小九放慢脚步,回过身来追问。那是他和王二
两人凭本事赚来的第一笔“大钱”所以这辈子都难以忘记。当时,他只顾得上为骤然发财而高兴了,其他什么都没有想。但现在回忆起来,却觉得那
运河上所发生的事情,无处不透着蹊跷。
“对,就那个商贩。本事大得很,我已经三次见他出入县衙了,根本不用通报!”王二
完全不知道程小九此时的想法,大声回答。
一个商贩,却能替馆陶县令也得罪不起的周家做主给力
们加工钱,并且周府管家还对他唯唯诺诺,这可能么?一个商贩,随便出手赏人,便是二两足
官银,他钱多得没地方花么?一个商贩居然还是县衙门的贵客,居然做完了二十船粮食的大买卖,还不急着回去向其背后的东家
差!
他不会是张金称的探子吧!猛然间,程小九心头跳出这样一个设想。他自己先是被如此荒诞的想法吓了一跳,然后又摇头笑了笑,否决了类似的可能。
以张金称的出身,绝对不可能与林县令有所交往。但那人的行事风格的确诡异。能随意出入县衙,他会不会打着不利于恩公林县令的主意呢?念及此节,程小九不得不做些提防。凑近二
,以极低的声音询问“他赏了你这么大一块银子,没要求你帮他做些事情么?比如到衙门里拿个什么东西,探听些情况之类的?”
“你被晒傻了你!”王二
推开程小九,笑着道。“那人是县尊大人的好朋友,我昨天带队在衙门里巡逻的时候,还看到他跟县尊大人两个坐在西花厅里边下棋呢。他如果需要什么东西,自己直接出手拿便是,还用我帮他偷?如果想打听咱们馆陶的情况,周府管家,两位捕头大人,还有董主簿,谁不比我知道得多,谁不抢先告诉他?!”
“那倒也是!”程小九轻轻点头。如果此人是县令的好友的话,的确没有需要收买王二
帮忙的地方。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出手便是二两银饼子?
没等他继续发问,王二
已经憋不住,抢先给出了答案。“今天晌午,我带人在衙门里边巡逻,林县令看到我,便命令我派几个弟兄带着那个贵客去校场看弟兄们训练。据客人自己说,他只是想开开眼界。我正嫌衙门里边憋屈得慌,便自己揽了这件差事。一路上跟他有说有笑,把他哄得很开心。到了地头,他随便摸出来一块银饼子,看都没看就赏给了我!”
“他没带随从?”程小九愈发感觉奇怪,皱着眉头问道。
“大白天的,他带随从干什么?”王二
不解地反问。随后明白了程小九的意思,笑着答道“他是县令大人的朋友,还怕有人敢抢他的银子么?再说了,那人个子虽然不高,肩膀却宽得很,走起路来十分稳当。肯定是练过的,我觉得即便咱们两个联手打他,都未必轻易拿得下来。至于咱们馆陶街头上那些地痞混混,冲上去只能给他垫拳头!”
他还会武艺!意思到这一点,程小九愈发觉得那商贩的身份可疑了。“他看我训练乡勇时可曾说了什么没有?”想了想,他又向二
追问。心中隐隐涌起了几分不安,具体危险在何处,却一丝痕迹都找不出来!
“没说!”王二
努力回忆着正午时的情景,皱着眉头回应。“他好像很喜欢你排的那个
阵,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后来看你们准备吃饭了,便一个人笑着走了!”
“恐怕不是赞赏的笑吧!”程小九在心里嘀咕。自己弄得那个梅花
阵,观赏效果远远大于实战。用以哄县令和周围百姓安心,收效会事半功倍。真的落在懂行的人眼里,恐怕处处都是破绽。
他会不会向林县令拆穿自己的善意谎言呢?程小九感觉到自己的心里紧紧的,仿佛被怀疑和担心裹成了一颗粽子。但如何沉着冷静地将自己从这颗粽子里边***,却一点头绪也找不到!刚想再问几个问题,回头却已经看不见王二
的影子。他迅速将脸上的担忧收起来,
出少年人应有的朝气和微笑。
驴屎胡同已经到了,家门前方不远处。
注1:银子在隋代并不作为主要货币流通,仅仅作为官府镇库或者官场收受贿赂用。以隋代物价,一两银子在民间能折合一吊半到两吊铜钱,购买力相当于现在六千到八千人民币。
注2:作事,(作字发第三声zuo)。
注3:并非笑话,曾经有个天才的和尚将佛分为若干级。与人间官府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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