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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问鼎 (七 上)
 第一章问鼎(七上)奔腾的河⽔瞬间一滞。紧跟着,对岸的角声也响了起来,呜呜呜呜,如同挑衅般,与李家军的角声遥相呼应。

 “给柴将军报仇!”陈良诚站在南岸桥头,举刀⾼呼。“报仇!”两队骑兵下了马,换上了趁手的长兵器,在各自队正的带领下,呐喊着扑上桥面。前去必死,但他们无人敢退。因为段志达带领的执法队就站在⾝后,他们本无路可逃。

 “报仇,报仇!”刚刚履任的队正刘老柱大声呼喊,眼泪忍住不地顺着脸往下淌。他本来是个赶脚的苦力,去年在河西一带被携裹着抓到了军中。这辈子从没指望过升官发财,却做梦也未曾想到,居然在今天突然受到了上司赏识,成了能指挥一百人的队正。更是做噩梦也未想到,才当了队正,就被赶上的进攻的第一波。

 木桥在众人脚下来回摇晃,吱吱咯咯,仿佛随时都可能垮掉,却一直不肯塌下去。脚下的⾎越来越厚,越来越粘稠,滑得人几乎站不稳,却被⾝后的袍泽们簇拥着,一步都无法停下来。对面的拒马越来越近,陌刀的刀锋在夕下闪着红光。对面的敌军带着面甲,看不见他们长得什么样,只能看见他们冰冷的眼睛。“咚咚咚!”战鼓在背后响了起来,生生催命。刘老柱觉得自己的心与鼓点一个速度在狂跳,眼泪和冷汗顺着两腮流个不止。猛然间,他感觉到整个队伍停了一下,然后听到一声低沉的哭喊“娘…。”然后,他看见自己前方的袍泽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顺着桥面的⾎瀑落⼊桥底…

 洺州军堵在拒马后的重甲步兵只有数百,却是程名振为了对付強邻李仲坚的骑兵专门打造。兵器、铠甲、⾝材,无不是一等一精挑细选。为了打造这支保命的步卒,洺州营多年来人数一直徘徊在四、五千出头。大批的资源、钱财都集中花到了重甲步卒的装备和训练上。今天,他们终于发挥了应有的威力,一上来,就给了赶路赶的疲惫不堪的李家军一个下马威。

 不能停,虽然前方就是屠宰场。不能停,转⾝退后必然会死。一步一跌,队正刘老柱继续向前,猛然间,他想起了柴大将军的承诺,无论生死,职位升上去便永远有效。每个人给十亩勋田。是攻下桥后给还是战死后也给来着?他发现自己居然没记清楚。忍不住搜肠刮肚地想。然后,他感觉到肚子一痛,发现自己前方有双眼睛闪了闪,就像多年前的夜里,他赶着大车在郊外走,看到的一双狼的眼睛…

 被长槊刺穿⾝体的刹那,柳老柱心里竟然涌起了一股轻松之感。没有惨呼,没有挣扎,也没有拼死反击一下的打算。只是随手丢下兵器,任对面的长槊将自己的⾝体越举越⾼,越举越⾼。

 解脫了,终于解脫了!三十多年的人间生涯,他基本上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滋味。活着,挣扎,挣扎,然后活着。不知道人生的目标在哪里,也不清楚这样的⽇子什么时候是终点。而今天,一切终于结束了。他不用再为明天的两餐而发愁,也不用再战战兢兢地看他人脸⾊。随着疼痛的减轻,他感觉自己在槊锋上飘了起来。飘过袍泽们的头顶,飘过小桥上方的⾎雾,最后,与蓝天上的⾎⾊晚霞融为一体。

 ⾎⾊晚霞下,李家军的士卒还在继续前冲。一边冲,一边**着各地的方言大声诅咒。诅咒对手,诅咒丧尽天良的上司,诅咒落在自己头上悲惨的命运。一名来自上的士卒被陌刀砍中,/w/w/w。1\6\k\x\s。c\o\m惨叫着掉下了桥面。紧跟着,一名来自太原的年青人被长槊捅穿,挣扎着不愿意倒下。被另外一名对手用长槊又砸了一记,仰面跌倒,双眼‮勾直‬勾地望着天空。

 然后是来自离石的一位壮汉,在临死之前发出绝望的怒吼。趁着敌军愣神的机会,一名来自龙泉的年青人用长矛刺中了对方的⾝体。笨重的长矛捅穿了铠甲,肌肤,却卡在铠甲与肋骨之间无法再进一步。对面的洺州士卒伸手抓住矛杆往后拖,拖得长矛的主人将⾝体贴在了拒马上。几杆长槊替捅来,结束了这场纠纷。来自龙泉的李家‮弟子‬战死,洺州长槊手重伤。

 双方都舍生忘死,隔着几道矮矮的拒马互相攒刺。一方前冲,另外一方倒下。一方倒下,另外一方前冲。无止无休,没完没了。⾎,瞬间又汇流成溪,分不清那股来自洺州营,那股来自李家军。最后全部混成一道瀑布,沿着桥的边缘飞溅而落。河⽔接住了⾎瀑,河⽔也变得通红。晚霞接上了河⽔,晚霞也被染成了⾎⾊。⾎⾊的河流,⾎⾊的人,⾎⾊的大地,⾎⾊的苍天。一片令人无法窒息的⾎⾊里,炸响着两岸的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冲上桥的两百士卒转眼间就损失了七七八八,对岸的拒马却一道也没被攻破。陈良诚回头望向柴绍,大将军能给自己一个暗示。哪怕那催命的鼓声稍有停顿也好,他就立刻回冲上去,抱着明法参军的‮腿大‬哭喊,求情,不管别人如何嘲笑自己妇人之仁,把剩余的袍泽全撤下来。

 但是,鼓声始终没有间隙。仿佛本没看见桥面上的惨烈搏杀,左翊卫大将军一下又一下,将鼓点敲打得如痴如醉。慈不掌兵,慈不掌兵,慈不掌兵。死百十号人算什么?如果现在就命那些家伙撤下来,今后就甭想让他们面对任何恶战。功名但在马上取,功劳也是⾎里边飘起来的。只要最后的胜利属于自己,任何付出都值得!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一起去吧!陈良诚抹了一把脸上的⾎与泪,不再祈求鼓声能停下,而是自己走上了木桥。他理解柴绍为什么要催着这么多人去送死,对于一名合格的将军来说,只要能获取最后的胜利,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无可指责。况且如果对于怯战者姑息纵容的话,也会影响整支队伍的战斗力与士气。可现在战死的那些,都是他平时一口锅里搅马勺的弟兄啊!大将军柴绍可以无动于衷,他陈良诚却无法视而不见。

 鼓声还在继续,但喊杀声却已经渐渐稀落。亲眼目睹了⾝边的袍泽一个个被陌刀砍成数段,残留在桥面上的数十名李家‮弟子‬士气越来越低。也不知道是谁带了个头,转⾝向后便逃,剩余的弟兄立即尾随而上。放弃了敌人,放弃了荣誉,奔向南岸自己人的屠刀。

 “停下,不能退!”窄窄的桥面已经被人⾎涂満,几乎是一步一滑。陈良诚跌跌撞撞向前,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喊“弟兄们,不能后退,要死也死在桥上!”

 退下来的士卒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木然地从他⾝边跑过。不管在南岸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只想逃得一刻且算一刻。“后退也是死,不如死在桥上,给家里⽗⺟换份赡养!”陈良诚大急,一手一个,抱住两名袍泽,死死堵住败兵的退路。

 “让开!”有人认出他的⾝份,用力推搡。陈良诚被推了个趔趄,却肩膀顶住大伙死死不退“段阎王在桥头等着呢,被他杀和被敌人杀不都是一个样?”他大声哭喊,眼泪伴着⾎⽔顺着脸上淌落。“转⾝,转⾝,我跟你们一道去死!”

 “去死?”不知道是被陈良诚的话说动,还是被段志达的名头给吓到,带头后撤几名的士卒们犹豫着停住了脚步。整个桥梁立刻被堵死,后退的人流登时一滞。就这短短的一滞已经够了。陈良诚松开被自己抓住的两名袍泽,菗出间横刀,⾼⾼举过头顶“跟我上,大伙一起去死。给⽗⺟兄弟搏一份赡养!”

 “一起去死!”众人茫然地回应。随即发出绝望地狂吼“去死,去死,一起去死!”流着泪同时转⾝,簇拥着陈良诚,再度扑向北岸的桥头。

 这瞬间的变化,令南北两岸都猝不及防。北岸的伍天锡是没想到眼前这一小撮李家军士卒韧**居然如此強,折损了尽三分之二居然犹自死战不退。南岸的段志达却是惊诧陈良诚这家伙居然如此不分轻重,⾝为定远将军却抛弃麾下大部分士卒,心甘情愿与几个溃兵自寻死路。

 “怪不得他只混到个校尉当,他也就是当校尉的料子!”段志达心中大骂。却不愿真的让陈良诚战死,冲着手下亲信打了个招呼,带上几名家将,快速冲上了桥头。

 转眼之间。陈良诚带着残兵已经又扑到了拒马跟前。这一波,他们的人数虽然少,攻击却远比先前犀利。一名蔵在拒马后的洺州‮弟子‬刚刚用长槊捅穿了一名对手,旋即被对手死死地抓住了槊杆。“起!”他大声怒喝,试图用槊杆的弹力将对手甩到桥下。却没想到,已经濒临死亡的对手却又用双脚死死地勾住了拒马上的木刺。鲜红的⾎浆顺着‮部腹‬和被木刺挂伤了腿部向外冒,受伤的李家士卒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仿佛已经不能感觉到痛,只是狞笑,狞笑,満⾜的狞笑。“一起死!”狞笑着,他从⾎红的牙齿间挤出了这个诅咒。随后,几名奋不顾⾝的李家‮弟子‬冲上前,利用濒死者以生命换来的战机,翻过拒马,将持槊的洺州营士卒砍成了两段。

 下一瞬,翻过拒马的李家‮弟子‬全部给陌刀砍碎。再下一刻,更多的李家‮弟子‬翻过拒马,濒死反击。双方战做一团,拒马两侧堆満了⾎⾁。层层⾎⾁之间,陈良诚像个疯子般大喊大叫,/w/w/w。1\6\k\x\s。c\o\m“去死,去死,一起去死!”他砍倒一名对手,然后转向下一名。一名对手用长矛刺中他的肩窝,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脸部扭曲变形。但下一个瞬间,他手中的刀飞了出去,砍中了对手的鼻梁,然后单手从肩窝处‮子套‬长矛,在对手肚子上开了个深深的⾎窟窿。

 两名长槊手左右杀来,得单臂持矛的陈良诚不停后退。论武艺,他远远⾼于这些洺州士卒,但对方的娴配合,却让他很难抓住破绽。肩膀上的⾎越流越多,他的动作也越来越不灵活。半边⾝子仿佛都离他而去,每出一招,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往侧面倒。脚下突然一绊,陈良诚跌出数步,丢小兵器,手扶在拒马上,惨然而笑。他知道自己的戎马生涯到头了,带着封侯梦⼊伍,混了好几年才混上一个定远将军当,可惜定远将军的正式袍服还没穿上⾝,一切都已经结束。

 “呜…”刺到眼前长槊越来越急,隐隐还带着风声。陈良诚已经没力气招架,把眼睛一闭,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旁的拒马却猛然震动了一下,将他⾝体弹起来,滚向一边。紧接着,当当两声,刺来的长槊先后被两面巨盾砸开,一把大手拎着他的后脖领子,将其拖过拒马,倒拖着向后。

 “谁救我!”陈良诚在生死之间走了个来回,心头一片茫。睁开双眼,他看见明法参军段志达将自己拎在手中,拖‮口牲‬一样向后拖。左右数面巨盾遮住前方,将敌人的攻击和袍泽们的垂死**统统遮挡在外。

 “段参军!”不知道该感还是该痛恨,陈良诚大声哭叫。“大将军已经鸣金了!”段志达看了他一眼,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冰冰模样。随即,陈良诚听见了盼望已久的收兵号令“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冲上桥头二百人,最后撤回来的不到二十。默默地跟在段志达等人⾝后,无喜无悲。对岸的洺州营士卒仿佛也厌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屠戮,任由李家‮弟子‬在眼前退走,没有追杀,也没有发出胜利者应有的呼。只是默默将战死和受伤的袍泽从拒马下抱起来,运往⾝后的河岸。然后擦⼲兵器上的⾎渍,再度站在了桥头上。

 这样冷静的对手,李家军从来没有遇到过。以前无论是面对官军还是面对流寇,敌人在占到便宜后总会大呼小叫。那样,往往会起很多人的同仇敌忾之心,以仇恨去报复对手的仇恨。

 而今天,对手虽然**了很多袍泽,却没有起李家军的仇视。对手仿佛在例行公务,除非他们全部倒下,否则,哪怕来的是天王老子,也甭想越过他们的防线。遇到这样的对手,李家军的行动也变成了例行公务,没有什么荣誉感,也没有什么道义上的优势,李家军也罢,窦家军也罢,此时不过是争夺天下的两方,成王败寇,如是而已。

 刹那间,两岸的兵马都静了下来。

 刹那间,天空中的风也静了下来。

 只有奔腾的河⽔,拖着一缕夕照,滚滚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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