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回 张管营因妾弟丧身 范
话说王庆在龚家村龚端庄院內,乘着那杲⽇初升,清风徐来的凉晨,在打麦场上柳
下,点拨龚端兄弟,使拳拽腿,忽的有个大汉子,秃着头,不带巾帻,绾了个髻,穿一领雷州细葛布短敞衫,系一条单纱裙子,拖一双草凉鞋儿,捏着一把三角细蒲扇,仰昂着脸,背叉着手,摆进来,见是个配军在那里点拨。他昨⽇已知道邙东镇上有个配军,赢了使
的,恐龚端兄弟学了节,开口对王庆骂道:“你是罪人,如何在路上挨脫,在这里哄骗人家弟子?”王庆只道是龚氏亲戚,不敢回答。
原来这个人正是东村⻩达,他也乘早凉,
到龚家村西尽头柳大郞处讨赌帐,听得龚端村里吆吆喝喝,他平⽇欺惯了龚家弟兄,因此迳自闯将进来。龚端见是⻩达,心头一把无名火,⾼举三千丈,按纳不住,大骂道:“驴牛
出来的贼亡八!前⽇赖了我赌钱,今⽇又上门欺负人!”⻩达大怒骂道:“捣你娘的肠子!”丢了蒲扇,提了拳头,抢上前,望龚端劈脸便打。王庆听他两个出言吐气,也猜着是⻩达了,假意上前来劝,只一枷,望⻩达膀上打去。⻩达扑通的颠个脚梢天,挣扎不迭,被龚端、龚正,并两个庄客,一齐上前按住,拳头脚尖,将⻩达脊背,
脯,肩胛,胁肋,膀子,脸颊,头额,四肢,无处不着拳脚,只空得个呑尖儿。
当下众人将⻩达踢打一个没算数,把那葛敞衫,绊裙子,扯得粉碎。⻩达口里只叫道:“打得好!打得好!”⾚条条的一毫丝线儿也没有在⾝上,当有防送公人孙琳、贺吉,再三来劝,龚端等方住手。⻩达被他每打坏了,只在地上
气,那里挣扎得起?龚端叫三四个庄客,把⻩达扛到东村半路上草地里撇下,⾚⽇中晒了半⽇。⻩达那边的邻舍庄家出来芸草,遇见了,扶他到家,卧将息,央人写了状词,去新安县投递报辜,不在话下。
却说龚端等闹了一个早起,叫庄客搬出酒食,请王庆等早膳。王庆道:“那⽇后必来报仇闹。”龚端道:“这贼亡八穷出鸟来,家里只有一个老婆;左右邻里,只碍他的膂力,今⽇见那贼亡八打坏了,必不肯替他出力气。若是死了,拚个庄客,偿他的命,便官司,也说不得;若是不死,只是个互相打的官司。今⽇全赖师⽗报了仇,师⽗且喝酒,放心在此,一发把
教导了愚弟兄,必当补报。”龚端取出两锭银,各重五两,送与两个公人,求他再宽几⽇。孙琳、贺吉得了钱,只得应允。自此一连住了十余⽇,把
节,尽传与龚端、龚正。
因公人催促起⾝,又听得⻩达央人到县里告准,龚端取出五十两⽩银,送与王庆,到陕州使用。起个半夜,收拾行囊包里,天未明时,离了了本庄。龚端叫兄弟带了若⼲银两,又来护送。于路无话,不则一⽇,来到陕州。孙琳、贺吉带了王庆到州衙,当厅投下了开封府文牒。州尹看验明⽩,收了王庆,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州尹随即把王庆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公人计收管回话,又不必说。
当下龚正寻个相识,将此银两,替王庆到管营差拨处买上嘱下的使用了。那得管营姓张,双名世开,得了龚正贿赂,将王庆除了行枷,也不打甚么杀威
,也不来差他做生活,发下单⾝房內,由他自在出⼊。
不觉的过了两个月,时遂秋深天气。忽一⽇,王庆正在单⾝房里闲坐,只见一个军汉走来说道:“管营相公唤你。”王庆随了军汉,来到点视厅上磕了头。管营张世开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不曾差遣你做甚么。我要买一张陈州来的好角弓;那陈州是东京管下,你是东京人,必知价值真假。”说罢,便向袖中摸出一个纸包儿,亲手递与王庆道:“纹银二两,你去买了来回话。”王庆道:“小的理会得。”接了银子,来到单⾝房里,拆开纸包,看那银子,果是雪,将等子称时,反重三四分。
王庆出了本营,到府北街市上弓箭铺中,止用得一两七钱银子,买了一张真陈州角弓;将回来,张管营已不在厅上了。王庆将弓
与內宅亲随伴当送进去,喜得落了他三钱银子。
明⽇张世开又唤王庆到点视厅上说道:“你却⼲得事来,昨⽇买的角弓甚好。”王庆道:“相公须教把火来放在弓厢里,不住的焙,方好。”张世开道:“这个晓得。”从此张世开⽇⽇差王庆买办食用供应,却是不比前⽇发出现银来,给了一本帐簿,教王庆将⽇逐买的,都登记在簿上。那行铺人家,那个肯赊半文?王庆只得取出己财,买了送进衙门內去。张世开嫌好道歉,非打即骂。及至过了十⽇,将簿呈递,禀支价银,那里有毫忽儿发出来。如是月余,被张管营或五
,或十
,或二十,或三十,前前后后,总计打了三百余
,将腿两都打烂了;把龚端送的五十两银子,赔费得罄尽。
一⽇,王庆到营西武功牌坊东侧首,一个修合丸散,卖饮片,兼內外科,撮
药,又卖杖疮膏药的张医士里,买了几张膏药,贴疗杖疮。张医士一头与王庆贴膏药,一头口里说道:“张管营的舅爷,庞大郞,前⽇也在这里取膏药,贴治右手腕。他说在邙东镇上跌坏的,咱看他手腕,像个打坏的。”王庆听了这句话,忙问道:“小人在营中,如何从不曾见面?”张医士道:“他是张管营小夫人的同胞兄弟,单讳个元字儿。那庞夫人是张管营最得意的。那庞大郞好的是赌钱,又要使
耍子。亏了这个姐姐,常照顾他。”
王庆听了这一段话,九分猜是前⽇在柏树下被俺打的那,一定是庞元了;怪这张世开寻罪过布摆俺。王庆别了张医士,回到营中,密地与管营的一个亲随小,买酒买⾁的请他,慢慢的密问庞元详细。那小的说话,与前面张医士一般,更有两句备细的话,说道:“那庞元前⽇在邙东镇上,被你打坏了,常在管营相公面前恨你。你的毒
,只恐兀是不能免哩!”正是:
好胜夸強是祸胎,谦和守分自无灾。只因一
成仇隙,如今加利奉还来。
当下王庆问了小备细,回到单⾝里,叹口气道:“不怕官,只怕管。前⽇偶尔失口,说了那,赢了他
,却不知道是管营心上人的兄弟。他若布摆得我要紧,只索逃走他处,再作道理。”便悄地到街坊,买了一把解手尖刀,蔵在⾝边,以防不测。如此又过了十数⽇,幸得管营不来呼唤,
疮也觉好了些。
忽一⽇,张管营又叫他买两疋缎子;王庆有事在心,不敢怠惰,急急的到中买了回营。张管营正坐在点视厅上,王庆上前回话。张世开嫌那缎子颜⾊不好,尺头又短,花样又是旧的,当下把王庆大骂道:“大胆的奴才!你是个囚徒,本该差你挑⽔搬石,或锁噤在大链子上;今⽇差遣你奔走,是十分上,照后心又刺一刀,结果了
命。庞元正在姐姐房中酒,听得外面隐隐的声唤,点灯不迭,急跑出来看视。
王庆见里面有人出来,把那提灯的小只一脚,那小连⾝带灯跌去,灯火也灭了。庞元只道张世开打小,他便叫道:“姐夫,如何打那小?”却待上前来劝,被王庆飞抢上前,暗地里望着庞元一刀刺去,正中胁肋;庞元杀薈也似喊了一声,颠翻在地。王庆揪住了头发,一刀割下头来。庞氏听得外面喊声凶险,急叫丫鬟点灯,一同出来照看。王庆看见庞氏出来,也要上前来杀。你道有恁般怪事!说也不信。王庆那时转眼间,便见庞氏背后有十数个亲随伴当,都执器械,赶喊出来。
王庆慌了手脚,抢出外去,开了后门,越过营中后墙,脫下⾎污⾐服,揩净解手刀,蔵在⾝边。听得更鼓,已是三更,王庆乘那街坊人静,踅到城边。那陕州是座土城,城垣不甚⾼,濠堑不甚深,当夜被王庆越城去了。
且不说王庆越城,再说张世开的妾庞氏,只同得两个丫鬟,点灯出来照看,原无甚么伴当同她出来。她先看见了兄弟庞元⾎渌渌的头在一边,体在一边,唬得庞氏与丫鬟都面面觑,正如分开八片顶
骨,倾下半桶冰雪⽔,半晌价说不出话。当下庞氏三个,连跌带滚,战战兢兢的跑进去,声张起来,叫起里面亲随,外面当值的军牢,打着火把,执着器械,都到后面照看。只见二重门外,又杀死张管营,那小跌倒在地,尚在挣命,口中吐⾎,眼见得不能够活了。众人见后门开了,都道是贼在后面来的,一拥到门外照看,火光下照见两疋彩缎,抛在地下,众人齐声道是王庆。连忙查点各囚徒,只有王庆不在。
当下闹动了一营,及左右前后邻舍众人,在营后墙外,照着⾎污⾐服,细细简认,件件都是王庆的。众人都商议,趁着未开城门,去报知州尹,急差人搜捉。此时已是五更时分了。州尹闻报大惊,火速差县尉简验杀死人数,及行凶人出没去处;一面差人教将陕州四门闭紧,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王庆。
闭门闹了两⽇,家至户到,逐一挨查,并无影迹。州尹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方各处乡保都村,排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王庆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一千贯信赏钱。如有人知得王庆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蔵匿犯人在家食宿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县,一同缉捕。
且说王庆当夜越出陕州城,抓扎起⾐服,从城濠浅处,去过对岸,心中思想道:“虽是逃脫了
命,却往那里去躲避好?”此时是仲冬将近,叶落草枯,星光下看得出路径。王庆当夜转过了三四条小路,方有条大路。急急忙忙的奔走,到红⽇东升,约行了六七十里,却是望着南方行走,望见前有人家稠密去处。王庆思想⾝边尚有一贯钱,且到那里买些酒食了,再算计投那里去。不多时,走到市里,天气尚早,酒⾁店尚未开哩。只有朝东一家屋檐下,挂个安歇客商的破灯笼儿,是那家昨晚不曾收得,门儿兀是半开半掩。
王庆上前,呀的一声推进门去,只见一个人兀未梳洗,从里面走将出来。王庆看时,认得这个乃是我⺟姨表兄院长范全。他从小随⽗亲在房州经纪得利,因此就充做本州两院押牢节级。今舂三月中,到东京公⼲,也在我家住过几⽇。当下王庆叫道:“哥哥别来无恙!”范全也道:“是像王庆兄弟。”见他这般模样,脸上又刺了两行金印,正在疑虑,未及回答。
那边王庆见左右无人,托地跪下道:“哥哥救兄弟则个!”范全慌忙扶起道:“你果是王庆兄弟么?”王庆摇手道:“噤声!”范全会意,一把挽住王庆袖子,扯他到客房中,却好范全昨晚拣赁的独宿房儿。范全悄地忙问:“兄弟何故如此模样?”王庆附耳低言的,将那官司刺配陕州的事,述了一遍。次后说张世开报仇忒狠毒,昨夜已是如此如此。范全听罢大惊,踌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饭,算还了房钱饭钱,商议教王庆只做军牢跟随的人,离了饭店,投奔房州来。
王庆于路上问范全为何到此,范全说道:“蒙本处州尹,差往陕州州尹处投递书札,昨⽇方讨得回书,随即离了陕州,因天晚在此歇宿;却不知兄弟正在陕州,又做出恁般的事来。”范全同了王庆,夜止晓行,潜逃到房州。过得两⽇,陕州行文挨捕凶人王庆。范全捏了两把汗,回家与王庆说知:“城中必不可安⾝。城外定山堡东,我有几间草房,又有二十余亩田地,是前年买下的。如今发几个庄客在那里耕种,我兄弟到那里躲避几⽇,却再算计。”范全到黑夜里,引王庆出城,到定山堡东,草房內蔵匿;却把王庆改姓改名,叫做李德。
范全思想王庆脸上金印不稳;幸得昔年到建康,闻得“神医”安道全的名,用厚币
结他,学得个疗金印的法儿,却将毒药与王庆点去了,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再将金⽟细末,涂搽调治,二月有余,那疤痕也消磨了。
光
荏苒,过了百余⽇,却是宣和元年的仲舂了。官府挨捕的事,已是虎头蛇尾,前紧后慢。王庆脸上没了金印,也渐渐的闯将出来,⾐服鞋袜,都是范全周济他。一⽇,王庆在草房內闷坐,忽听得远远地有喧哗闹的声。王庆便来问庄客,何处恁般热闹。庄客道:“李大官,不知这里西去一里有余,乃是定山堡內段家庄。段氏兄弟,向本州接得个粉头,搭戏台,说唱诸般品调。那粉头是西京来新打踅的行院,⾊艺双绝,赚得人山人海价看。大官人何不到那里一?”王庆听了这话,那里耐得脚住?一迳来到定山堡。只因王庆走到这个所在,有分教,配军村妇谐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毕竟王庆到那里观看,真个有粉头说唱也不,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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