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一 更奸
听风启说起武器之事,李彦直微微一笑,道:“你忘了之前武库司为了捂我们的口送给我们的那笔生意了么?”
风启呀了一声,失笑道:“是了!我怎么就忘了!”
原来当初武库司为了捂李彦直的嘴让他别上蹿下跳,就给了李氏铁厂一笔生意订造武器。李氏铁厂是地方上正规的工坊,武库司掷下一纸命令,兵部按照武器的市价拨下钱来,经过各层官吏七拦八扣,到了李氏铁厂手里只剩下不到四成。李氏铁厂要是按照兵部既定的数量、质量制造兵器非亏死不可,不过官场的潜规则嘛,李氏铁厂只需造一批绣花枕头
上来就可,按“惯例”所费资金大概是兵部拨下来那笔钱的一两成,其余的就算送给李家的利润了。
兵器
上来以后,武库司还要审验,这时候按“惯例”李彦直就该再拿出一部分利润送给执事官员,跟着就可以顺利通过,将这批破铜烂铁入库封存。
当然,武库司的主事、郎中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送这么厚一份“大礼”给李彦直,背后却又潜藏着一个阴谋…因为入库兵器也要标明产处的,所以
后武库司一旦出事,上头彻查下来,李氏铁厂也要跟着遭殃,所以李家在赚了这笔钱之后就不得不成为武库司这个**体系的一分子,只要李家接了这笔生意,李彦直往后就再不能对武库司加一字之批评,甚至有人奏请彻查武库司时,李彦直出于自身利害的考虑也不得不力加反对…武库司的历代官僚就是通过这样的手段,笼络了一批又一批的既得利益者,为这个暗黑的渊薮打造了一堵又一堵的铜墙铁壁,天知道每一堵墙壁背后还牵扯着多少人!所以当初丁汝夔就算是听信了李彦直的话,也未必有足够的力量彻查下去。
所以李家接了这笔生意后,武库司的人就放心了,他们等待着李彦直成为他们中间地一分子,然而让武库司的郎中、主事想不到的是。李家铁厂这次接了这笔生意后却没有按照“潜规则”来行事,而是老老实实甚至加工加料地打造了一批好兵器,连同铁厂仓库中符合兵部规制的一些存货,在几个月前就运到了通州一个仓库里,只因
货的时间还没到,便没送到兵部来。
这时李彦直道:“古北口的消息传来以后,我就已经派人去取那批兵器,估计下午就能运到。”
风启笑道:“原来三公子早有安排,我就说。三公子你不像个会做亏本生意的人。”
李彦直听了哈哈大笑。
当天下午几车兵器果然就运到了城外,李彦直从商大节处取得通行令幵了城门,接兵器入城。这几车兵器包括长刀、长
、
刀、藤牌、弓矢等等,另外还“附送”了五十支鸟铳,这批武器制作皆甚
良。足以武装一支一千五百人的军队!就市价而言,其实已超出了当初兵部拨下的全款。李彦直取到兵器以后全部留下,只派了个属吏拿了两张纸条到武库司,一张纸条是“
货”一张纸条是“取货”这批兵器武库司地主事根本连见都没见着,然而眼下武库司诸官员刚刚被御史弾劾,自身难保,而李彦直则正得丁汝夔、商大节等上官的信任。又奉令统兵。临战之际,先斩后奏那是常有的事,武库司官吏不愿在这时候惹事,便大笔一挥把这个程序走完,算是这批武器已入了武库跟着又被李彦直领走。
武器抵达西直门瓮城以后,李彦直先将那五百人部队武装起来,至于其他地几千附属部队,则用武库司提供的破旧武器武装。他看着尚未用完的那批武器,对风启叹道:“我本想以京师之大。几千精锐总凑得起来。没想到却只凑了这五百人!”
胡马进入京畿之后,北京军民感觉时间就像拉直了地牛皮
带一样。变得很紧!白河不是长江,蒙古人没船就砍树扎木筏,第三
便渡了白河。这时候商大节手下那五万大军仍然显得十分松散,只能在城头装装样子或搬搬抬抬,根本没有出城作战的能力,只有李彦直这一营已部勒停当,戚继光听说蒙古人已经渡河,打听清楚他们渡河用的是木筏,忍不住顿足道:“若是我们能早半
完成部勒,哪怕只是以五百人巡河,中
击渡,便能叫他们无法过来!”
“早半
?”李彦直脸上挂着冷笑,当然这冷笑不是朝戚继光发的:“若能早半年彻查京军、武库,我们现在还需要怕俺答?”
戚继光一想也对,最恶劣的形势已由高层造成,如今他们这些前线将领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尽力在这个破烂的舞台上跳好自己的舞蹈了。
李彦直一边与戚继光一起,对所属部队进行临时抱佛脚的突击训练,一边又请求商大节赶紧出兵通州。
通州在北京东面约二十里,这里是大运河地终点,南方来地粮饷、物资通通在这里登陆,这时要将通州的物资都拉到北京已来不及了,反而可能在路上就遇到俺答的袭夺!唯一的办法就是派一支劲旅前去防守!
商大节也明白这一节,却道:“派哪支劲旅去?”
他这句话的意思,不是在询问李彦直,而是在告诉他:现在我手头根本就没有“劲旅”可派!
“让下官去吧!”李彦直请缨说。
但商大节却不答应,这两天他到西直门瓮城看过好几次,虽然他对兵法不是很懂,但李、戚二人麾下那几千人的精神状态和行走步伐,都很明显与商大节麾下那“五万大军”大大不同,所以他心中已经作了如此评价:“此军可用!”
不过他不肯将这支军队派去守通州,因为:“通州虽然要紧,但京师更是重中之重!西直营若是去了通州,万一胡马犯京,缓急之际可如何得了!”
“西直营”幷非正式番号,只因李彦直那几千人驻扎在西直门瓮城,故有此称。李彦直听了商大节的话后,便知他是要留自己在身边应急应变了。
大明这边虽是主场。却因缺乏能够野战的兵马而缚手缚脚,幸好俺答尚不知虚实,他用兵谨慎,然而谨慎之中又透着大胆!蒙古人的军队有一支还在西边吸引着大明官兵地注意力,但俺答却率领主力突袭了通州!通州守军一哄而散,竟然让他一攻而破。俺答得了通州后畅怀大笑道:“大明无人!如此要地竟不派重兵把守!”
他哪里知道商大节不是不派重兵,而是无重兵可派!
俺答占领通州之后立下营寨,以此作为整个战线地大本营!跟着飞骑四出,劫掠京师周边。又派遣了一支约三千人的骑兵,试探
地
近北京,直犯安定门!
城头守军望见无不惶惶。李彦直赶来请战,商大节不许,道:“现在出战。徒然
了我军虚实!”
李彦直道:“但人家
到家门口了我们还不出战,也是示人以弱!”
商大节踌躇甚久,才问:“可有绝对必胜地把握?”
“战争哪有绝对必胜的把握?”李彦直道:“但敌军远来,心中亦甚忐忑,我忽然出击,彼必慌乱!下官有七成胜算!”
商大节正要答应,内阁却传来旨意,严令商大节不可出战!
平心而论,内阁地这个命令却不纯粹是出于畏惧。甚至可以说乃是一个精明审慎的决定。
从严嵩到徐阶到丁汝夔到商大节。这些平时政治立场截然不同的大官僚此刻却已达成一个共识:“绝对不能正面接战!”
因为这时的北京就是一只纸老虎,不接战时还能吓吓人,若一接战,明军的底子就全漏了!那时俺答不顾性命地大举进犯,京师势必失守!
商大节又要退缩时,李彦直道:“内阁群臣为保万全,有此议也算正常,但总宪领兵督战,若无半分战果。等胡马退去。兵部论功论罪时却如何自处?将在军中,君命有所不受!请总宪信我一次!”
商大节听到“胡马退去后如何自处”一句。背心沁出汗水来,知道只要北京不破,内阁诸公应该会没事的,但自己若没有一点战功却得背黑锅!一咬牙,才道:“好,你去吧!有什么事我担待着!”
李彦直接了命令,便回西直营中传令,与众将士叫道:“胡虏犯我京师,视我中华无人!身为武人,
辱无大于此!今我请得将令在此!
以西直营作敢死营,背城一战!雪此
辱!将士愿随我赴死报国者,上前一步!”
督战队将巨斧举起,数千人赶忙一起踏前一步,便有数十人领头叫道:“我等愿随大人死战报国!”
数千人便跟着大叫:“我等愿随大人死战报国!”
连呼三次,越呼越是
昂!李彦直大喜,叫道:“国家有此男儿,何愁胡虏不破!”
当下与戚继光安排部署,等到黄昏,安定门外的蒙古兵将见城中久久无动静,都有些懈怠了,西直营才在暮色下冲出,待蒙古人惊觉,双方已相当接近!五十支鸟铳一起鸣响,砰砰声中,战马惊恐
走,同时后排步兵一起放箭,数百支羽箭破空而来,将十几个已经上马的蒙古骑士毙于接战之前,跟着周文豹带长刀手冲出,
搏挥砍,胡军大
,骑兵自相践踏,或在马上中箭中
,或跌在地上丧身马蹄之下,更有人来不及上鞍脚却被卡住,战马惊吓奔走,竟被活活拖死!
这次接战起到关键作用的是那五百“
兵”而后面数千人为胜利所激励也振奋起来,勇敢向前以壮声势!数千人在李彦直戚继光地带领下追出十余里,直迫通州,俺答大惊,慌忙下令严阵以待,因怕被败军冲
了阵脚,造成连锁溃败,所以竟不敢出通州
敌。
戚继光对李彦直道:“监军,见好就收!”
李彦直颔首称是,便收拢兵马,以五百人断后。缓缓而退。
俺答在营中眺望,见这部人马逐胜而来,却不恋战,于当退时便退,竟无破绽可寻,便有部下建议派人追击,俺答一听冷笑道:“追击?追得上吗!这部人马行动不俗,就算让你追上了,招待你的怕也是对方的伏击!”因一改之前地语气。叹道:“大明立国百年,果然还是有能人啊!”李彦直以五百人断后,命那三千众沿途收缴战利品。共得俘虏二百三十一名,战马四百五十七匹,又枭首三百六十四枚。
嘉靖年间明军对蒙古人作战。哪怕是总兵、总督级别的将领率数万大军出击,经常也只捉到数十人,甚至空手而回,就是翁万达那样的名将也是如此,所以李彦直此次出战实为近十年来罕有之“大胜”!更何况这是在天子脚下取得地大胜!
他退回西直营后,便请命以所得战利品论功行赏,商大节知他大胜,心情大好,哪有不许的道理?不过等他的许可到达西直门。营内地战利品早发得差不多了。众将士方得大胜。又得公平之赏,纷纷欢呼,士气为之大振!
丁汝夔、商大节命人奏禀内阁,内阁急急入西苑报捷,自嘉靖以下无不振奋,围城之下,更需要宣传胜利以振奋人心!因此丁汝夔商大节将战胜之事报上去时已多了三分渲染,严嵩揽功,内阁的奏疏又加三分。嘉靖大喜。急命有司论功行赏!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
出意向来。内阁马上加倍承办,内阁确立了方向标,下属诸司便更加卖力!
因此西直营的战绩经过这么层层包装,先从下到上地追加功劳,然后又从上到下地追加表彰,到顺天府处张贴榜文通告全城时,简直变成了一次决定
的胜利了!
自古军功赏赐最厚,嘉靖因命所有有功将士,加升三级。徐阶在旁边忙提醒说这次的西直营是临时部队,还不正式番号,营中指挥官都是临时召集的武举子,多无武将官衔。
嘉靖一听便道:“那又怎么样!”便钦赐西直营所有武举子武进士出身,按功劳加功升级。
徐阶有心抬举李彦直,便又趁机问:“主将为兵部主事李哲,西直营之筹建,领军出战之功,皆出其谋。此人又如何加赏?”
因相对来说武将立功更易见忌,嘉靖一听领军地是个文官,心中更喜,
口便道:“加他兵部侍郎衔,让他按擦直隶军务!”
严嵩一听吓了一跳,徐阶也道:“太快了!李哲功劳虽著,资历尚浅,还是以巡按御史监北直隶军务,仍挂职兵部听用,若能立功,再加升迁。陛下以为如何?”
嘉靖点头道:“好,就这么办。”忽想起了什么,说道:“李哲…这个名字好像有些印象…”
徐阶笑道:“此人为丁未科进士,当时狂傲无礼,陛下圣裁,发往兵部历练,如今却也成才了。”
嘉靖哦了一声,笑道:“我记得了,他是陆炳地女婿!”
徐阶称是,嘉靖笑问:“这几年可进益了没有?”徐阶笑道:“这个就得问大司马了。”
丁汝夔忙上前奏道:“李哲到兵部之后,动心忍
,越发增益以往所不能了。”
严嵩亦道:“此亦见陛下圣明卓识,若非当
陛下有心加以磨练,此子如今怕还在翰林院供职,如何能有今
之功勋?”
他这马
拍得也算及时,嘉靖哈哈一笑,他当时因夏言而连带着讨厌李彦直,之后时过境迁,其实早把李彦直的事给忘了,这时却问丁汝夔:“那李哲可识得朕对他地一片苦心?可有怨恨过朕?”
丁汝夔忙道:“此子何敢!”
严嵩听到这“何敢”二字便知丁汝夔和李彦直
情平平,因这“何敢”是不能增加嘉靖对李彦直好感的,徐阶却微微一笑,说:“我观此子,必已体会到陛下的苦心。”
嘉靖问:“何以见得?”
徐阶道:“此子若心怀怨怼,势必消沉愁苦,或做诗暗谤,或公务废弛,此为怨臣常有之态!但此子到兵部之后,却一心为国,
夜操劳,幷无半点消沉之迹象,故臣以为,此子必是已体验到陛下栽培磨练之苦心,
怀忠君报国之志,故能如此。”
嘉靖听得龙颜大悦,严嵩啧啧叹道:“大宗伯真有千眼之能啊!”大宗伯是礼部尚书地别称,徐阶以礼部尚书入阁,但严嵩此时这样“客气”地称呼他却让人感到话中有刺!
徐阶忙问:“这是何说!”
严嵩笑道:“华亭你在内阁,管的是礼部,却对兵部一个小小的主事是勤是懒也了如指掌,知道地人必叹服华亭心系朝政,对朝中大小事务无不尽知,若不知道地,还不得怀疑华亭你收受了那李哲地好处?”
李本等一听脸色微变,严嵩这两句话虽是微笑着说出来,但里头却藏着剧毒!李彦直虽是进士出身,但如今却在京城掌兵!将相私通乃是大忌!夏言当初不就是这么死的么?若徐阶否认了这一种说法,那么他有事没事把朝中主事级别地人也打听了个清楚,这貌似也不是一件能让嘉靖高兴的事。若徐阶要把这两件事否认掉,那么他是如何知道李彦直“
夜操劳”、“忠君报国”的?若是信口胡言,那就是欺君!
嘉靖目光一闪,便望向徐阶,要看他如何应答。
徐阶却毫不慌张,因笑道:“别的主事有做事没做事,我哪里知道!但李哲嘛,他连上十八道奏疏,痛陈时弊,连俺答南下这等大事也都被他说中了,当时内阁还特地为此讨论过呢!满朝都知此事,我忝为阁臣,怎么可能不关心此人呢?这李哲平
如何,一问就知,甚至就算不问,光是看这十八道奏疏涉及到的内容,就晓得李哲这两年在职方司必甚辛勤,否则如何掌握得了这么多地情况?”
嘉靖一怔,问:“十八道奏疏?那李哲曾说过俺答会南下?”
徐阶听到嘉靖这句话先是一呆,随即大惊失
,问严嵩道:“分宜,那十八道奏疏,你不会没呈
陛下御览吧?”
嘉靖再看严嵩时,这个屹立政坛数十年不倒地绝世巨宦,此刻竟也变得面如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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