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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完
 有一个钮先生追求比比,大学毕业,家里有钱,年纪也相仿,矮小⾝材,⽩净的小叭儿狗脸,也说不出什麼地方有点傻头傻脑,否则真是没有褒贬。又有个广东人阿梁也常到他们家去,有三十来岁了,九莉彷彿听见说是修理机器的,似乎不合格。又在比比家里碰见他,比比告诉他这隻站灯的开关鬆了,站在旁边比划著,站灯正照在她微⻩的油⽩套头绒线衫陶前,灯光更烘托出啂峰的起伏,阿梁看得眼都直了。

 比比告诉她钮先生有一天跟阿梁打了起来,从楼上打到楼下,又打到街上去。“我在楼梯口看着,笑得直不起来。…叫我怎麼样呢?”

 这天楚娣忽然凭空发话道:“我就是不服气,为什麼总是要鬼鬼祟祟的。”

 九莉不作声,知道一定又是哪个亲戚问了她“九莉有朋友没有?”燕山又不是有妇之夫,但是因为他们自己瞒人,只好说没有。

 其实他们也从来没提过要守秘密的话,但是九莉当然知道他也是因为她的骂名出去了,连骂了几年了,正愁没新资料,一传出去势必又沸沸扬扬起来,带累了他。他有两个朋友知道的1-_-6^_^k网,大概也都不赞成,代为隐瞒。而且他向来是这样的,他过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比比打电话来道:“你喜‘波莱若’,我有个朋友有这张唱片,我带他来开给你听。”

 九莉笑道:“我没有留声机。”

 “我知道,他会带来的。”

 她来撳铃,⾝后站著个瘦小的西人,拎著个大留声机,跟著她步步留神的大踏步走进来。

 “这是艾军。”她说。九莉始终不知道他姓什麼。是个澳洲新闻记者,淡褐⾊头髮,很漂亮。

 放送这隻探戈舞曲,九莉站在留声机旁边微笑着钉著唱片看。开完了比比问:“要不要再听?”

 她有点犹疑。“好,再听一遍。”

 连开了十七遍,她一直手扶著桌子微笑着站在旁边。

 “还要不要听了?”

 “不听了。”

 略谈了两句,比比便道:“好了,我们走吧。”

 艾军始终一语不发,又拎了出去,一丝笑容也没有。

 比比常提起他,把他正在写的小说拿了一章来给她看。写一个记者在民初的‮京北‬遇见一个军阀的女儿,十五六岁的纤弱的美人,穿著银红短袄,黑绸袴,与他在督军府书房里幽会。

 “艾军跟范妮结婚了,”比比有一天告诉她。“范妮二十一岁。他娶她就为了她二十一岁。”说著,扁著嘴微笑,仿彿是奇谈。那口气显然是引他的话,想必是他告诉她的。

 九莉见过这范妮一次。是个‮国中‬女孩子,两隻毕直的细眼睛一字排开,方脸,毕直的瘦瘦的⾝材。

 至少比较接近他的⽩⽇梦,九莉心里想。女家也许有钱,听上去婚礼很盛大。

 比比在九莉那里遇见过燕山几次,虽然没听见外边有人说他们什麼话,也有点疑心。一⽇忽道:“接连跟人发生关係的女人,很快就憔悴了。”

 九莉知道她是故意拿话她,正是要她分辩剖⽩。她只漠不关心的笑笑。

 她从来没告诉她燕山的事。比比也没问她。

 她跟燕山看了电影出来,注意到他脸⾊很难看。稍后她从⽪包里取出小镜子来一照,知道是因为她的面貌变了,在粉与霜膏下沁出油来。

 燕山笑道:“我喜琴逑罗吉丝毫无诚意的眼睛。”

 不知道怎麼,她听了也像针扎了一下,想不出话来说。

 他来找她之前,她不去拿冰箱里的冰块擦脸,使⽪肤紧缩,因为怕楚娣看见,只把浴缸里的冷⽔龙头大开著,多放一会,等⽔冰冷的时候把脸凑上去,偏又给楚娣撞见了。她们都跟蕊秋同住过,对于女人⾊衰的过程可以说无所不晓,但是楚娣看见她用冷⽔冲脸,还是不噤⾊变。

 连下了许多天的雨。她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她靠在籐躺椅上,泪珠不停的往下流。

 “九莉,你这样流眼泪,我实在难受。”燕山俯⾝向前坐著,肘弯支在膝盖上,两手互握著,微笑望着她。

 “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你的。”她说。

 “我知道。”

 但是她又说:“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一面仍旧在流泪。

 他走到大圆镜子前面,有点好奇似的看了看,把头髮往后推了推。

 她又停经两个月,这次以为有孕…偏赶在这时候!…没办法,只得告诉燕山。

 燕山強笑低声道:“那也没有什麼,就宣佈…”

 她往前看着,前途十分黯淡,因又流泪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开头太凄惨了。”

 “这也没有什麼。”他又说。

 但是他介绍了一个產科医生给她检验,是个女医生,广东人。验出来没有孕,但是子宮颈折断过。

 想必总是与之雍有关,因为后来也没再疼过。但是她听著不过怔了一怔,竟一句话都没问。一来这矮小的女医生板著一张焦⻩的小长脸,一副“广东人硬绷绷”的神气。也是因为她自己对这些事有一种噤忌,觉得与‮殖生‬与最原始的远祖之间一脉相传,是在生命的核心里的一种神秘与恐怖。

 燕山次⽇来听信,她本来想只告诉他是一场虚惊,不提什麼子宮颈折断的话,但是他认识那医生,迟早会听见她说,只得说了,心里想使他觉得她不但是败柳残花,还给蹂躪得成了残废。

 他听了脸上毫无表情。当然了,倖免的喜悦也不能露出来。

 共產来了以后九林‮业失‬了。有一天他穿了一套新西装来。

 “我倒刚巧做了几套西装,以后不能穿了。”他惋惜的说。

 谈起时局,又道:“现在当然只好跟他们走。我在里弄‮业失‬登记处登了记了。”

 九莉想道:“好像就会有差使派下来。”

 他向来打的如意算盘。从前刚退学,还没找到事的时候,告诉她说:“现在有这么一笔钱就好了。报上分类广告有‮行银‬找人投资,可以做副理做主任。其实就做个⾼级职员也行,”“⾼级职员”四字有点嗫嚅,似乎觉得自己太年青太不像。“以后再分派到分行做主任,就一步一步爬起来了。”

 她听他信了骗子的话,还有他的打算“生蛋,蛋生”起来,不噤笑叫道:“请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受不了。”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不解,但是也不作声了。

 此刻又说:“二哥哥告诉我,他从前‮业失‬的时候,越是要每天打起精神来出去走走。”

 他显然佩服“新房子”二哥哥,在二哥哥那里得到一些安慰与打气。

 他提起二哥哥来这样自然,当然完全忘了从前写信给二哥哥骂她玷辱门楣…骂得太早了点…也本没想到她会看见那封信。要不然也许不会隔些时候就来一趟,是他的话:“联络联络。”

 他来了有一会了,已经快走了,刚巧燕山来了。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在她这里碰见任何男,又是影星,当然十分好奇,但是非常识相,也没多坐。

 她告诉过燕山他像她弟弟小时候。燕山对他自是十分注意。他走后,燕山很刺的笑道:“这个人真是生有异相。”

 她怔了一怔,都没想起来分辩说“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她第一次用外人的眼光看她弟弟,发现他变了。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本来是十几岁的人发育不均衡的形状,像是随时可以漂亮起来,但是这时期终于过去了,还是颈项太细,显得头太大,太沉重,鼻子太⾼,孤峰独起,如果鼻子是喙,整个就是一隻⾼大的小。还是像外国人,不过稍带点怪人的意味。

 其实当然也还不至于这样,也是燕山神经过敏了点。燕山这一向也瘦了,有点憔悴。他对自己的吃饭本钱自然十分敏感。

 九林刚来的时候见到楚娣。那天后来楚娣忽然笑道:“我在想,小林以后不知道给哪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拣便宜拣了去。”

 九莉笑道:“噯。”却有点难受,心里想三姑也还是用从前的眼光看他。

 燕山要跟一个小女伶结婚了,很漂亮,给⺟亲看得很紧。要照从前,只能嫁开戏馆的海上闻人,轮不到他。但是现在他们都是艺人、文化工作者了。

 荀樺在文化局做了官了,人也⽩胖起来,两个女人都离掉了,另娶了一个。燕山跟他相当,约了几个朋友在家里请他吃饭,也有九莉,大概是想着她跟荀樺本来认识的,也许可以帮忙替她找个出路,但是他如果有这层用意也没告诉她。

 在饭桌上荀樺不大开口,本不跟她说话,饭后立刻站起来走开了,到客室里倚在钢琴上萧然意远。

 “他到底是不是员?”她后来问燕山。

 燕山笑道:“不知道。都说不知道嚜!”又道:“那天看预演,他原来的太太去找他…那时候这一个还没离掉,现在的这一个还不过是同居。…大闹电影院,満地打滚,说‘当着你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后来荀樺对人说:‘钱也给的,人也去的,还要怎样?’”带笑说著,但是显然有点怕他结婚九莉也去大闹礼堂。

 这天他又来了,有点心神不定的绕著圈子踱来踱去。

 九莉笑道:“预备什麼时候结婚?”

 燕山笑了起来道:“已经结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流著。

 他脸⾊也有点变了。他也听见了那河⽔声。

 还剩一份改良小报,有时候还登点影剧人的消息。有一则报导“燕山雪艷秋小夫俩来报社拜客。”燕山猜著九莉看了很刺,托人去说了,以后不登他们私生活的事。

 她只看见过雪艷秋一张戏装照片,印得不很清楚,上了装也大都是那样,不大有印象,只知道相当瘦小。她只看见他的头偎在另一个女人前。她从那女人肩膀后面望下去,那角度就像是看她自己。三角形的**握在他手里,像一隻红喙小⽩鸟,鸟的心臟在跳动。他昅著它的红嘴,他黑镜子一样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红雾。

 她心里像火烧一样。

 也许是人天生的彆扭,她从来没有想像过之雍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素姐姐来了。燕山也来了。素姐姐是个不看戏的人,以前也在她们这里碰见过燕山,介绍的时候只说是冯先生,他本姓冯。这一天燕山走后,素姐姐说:“这冯先生好像胖了些了。”

 九莉像心上戳了一刀。楚娣在旁边也没作声。

 钮先生请比比与九莉吃茶点。他显然知道九莉与之雍的事,很憎恶她,见了面微微一鞠躬。年底天黑得早,吃了点心出来已经⻩昏了。这家西饼店离比比家很近,送了她们回去,正在后门口撳铃,他走上前一步,很窘的向比比低声道:“我能不能今年再见你一面?”

 九莉在旁边十分震动。三年前燕山也是这样对她说。当时在电话上听著,也确是觉得过了年再见就是一年不见了。

 比比背后提起钮先生总是笑,但是这时候并没有笑,仰望着他匆匆轻声说了声“当然。你打电话给我。”

 那天九莉回去的时候已经‮夜午‬了,百感集。比比的⺟亲一定要给她一隻大红苹菓,握在手里,用红纱头巾捂著嘴,西北风把苍绿霜⽑大⾐吹得倒捲起来。一片凝霜的大破荷叶在⽔面上飘浮。这条走了的路上,人行道上印著霓虹灯影,红的蓝的图案。

 店铺都拉上了铁门。黑影里坐著个印度门警,忽道:“早安,女孩子。”

 她三十岁了。虽然没回头,听了觉得感

 红纱捂著嘴。燕山说他⽗亲抱著他坐在⻩包车上,替他用围巾捂著嘴,叫他“嘴闭紧了!嘴闭紧了!”

 偏是钮先生,会说“我能不能今年再见你一面?”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上帝还犹可,太富幽默感的上帝受不了。

 但是燕山的事她从来没懊悔过,因为那时候幸亏有他。

 她从来不想起之雍,不过有时候无缘无故的那痛苦又来了。威尔斯有篇科学小说《摩若医生的岛》⑤,写一个外科医生能把牛马野兽改造成*人,但是隔些时又会长回来,露出原形,要再浸在硫酸里,牲畜们称为“痛苦之浴”她总想起这四个字来。有时候也正是在‮澡洗‬,也许是泡在热⽔里的联想,浴缸里又没有书看,脑子里又不在想什麼,所以乘虚而⼊。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混⾝火烧‮辣火‬烫伤了一样,嘲⽔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她看到空气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道:“现在海枯石烂也很快。”

 她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赏了。是他从乡下来的长信中开始觉察的一种怪腔,她一看见“亦是好的”就要笑。读到小康‮姐小‬嫁了人是“不好”一面笑,不噤皱眉,也像有时候看见国人思想还嘲,使她骇笑道:“唉!怎麼还这样?”

 现在‮陆大‬上他们也没戏可演了。她在海外在电视上看见‮陆大‬上出来的杂技团,能在自行车上倒竖蜻蜓,两隻脚并著顶球,花样百出,不像海狮只会用嘴顶球,不噤伤感,想道:“到底我们‮国中‬人聪明,比海狮強。”

 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份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亲报仇。但是有一次梦见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径”的背景,⾝⼊其中,还是她小时候看的,大概是名著改编,亨利方达与薛尔薇雪耐主演,內容早已不记得了,只知道没什麼好,就是一隻主题歌《寂寞的松林径》出名,调子倒还记得,非常动人。当时的彩⾊片还很坏,俗艷得像著⾊的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的小木屋,映著碧蓝的天,光下満地树影摇晃著,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涩羞‬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这样的梦只做过一次,‮试考‬的梦倒是常做,总是噩梦。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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