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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居舍人号称右史,自然是坐在大殿右手。何以会有说白了就是皇帝身边的记录员,平时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奋笔疾书,其劳动成果是编纂实录的直接凭据,没座位的话,难道要象蒙古人的笔贴式一样凭空鬼画符?

 照理说来,金殿上君臣议事,起居舍人只有旁听动笔的份,根本没有资格开口。然而燕青却与旁人不同,首先他确实如梁士杰所说,对于理财甚有心得,其次从没有官职跳到起居舍人,他居然只用了一天时间,有眼色的都会看出赵对他另眼相看,这位子显然他是干不长的,谁会来抓着一点小岔子和他过不去?

 当下百官注目之下,燕青不慌不忙,将手中的笔架好,袖子里垫着墨水的纸出来,头上纱帽扶正,身上官服拉平,而后才离席起身,来到殿前,躬身下拜,口称万岁。

 不得不说,这人和人真是不一样的,就燕青这几下做派,任是哪个上殿的官员都学过无数遍了,偏偏就是燕青作起来,一板一眼俱都分明,举止之间更是说不出的潇洒飘逸,走起路来身边就好象有一阵清风围绕一般,看两眼就觉得呼吸都顺畅了许多。似这等人物,方才当得起“玉树临风”这四个字了,那哪是人啊,根本就是一棵活生生的白玉树,曹雪芹倘若活转过来,看到燕青这么个人在面前,打死他也写不出“泥作的男子。水作地女儿”这句话来。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别看本衙内占了那许多便宜,又会理财又会抄诗词还会作曲拍马,可人家燕青就是这么往赵面前一站,愣是就让人觉得比他矮了一截!就凭这模样,赵不打心眼里喜欢出来才怪!”高强肚子里无尽感叹,说老实话,燕青确实是他见过最对赵脾气的人。

 赵什么脾气?宋史主编曾经掷笔慨叹,宋徽宗样样皆能。独不能为君尔!中国艺术史上,赵绝对数得上号,不但是他自己画的好,对于艺术理论的总结和发扬。他都有独到的见解,而且在宋朝朝廷对于艺术类加大投入的前提下,大宋朝以官方办艺术的气派,确实是缔造了民族艺术的一个高峰。这些都得算是赵的功绩。

 就是这么一个人,作了皇帝也改不了他地癣好,只要看看徽宗朝的大臣传记就能明白,那里面写明了姿容英伟之类关于外貌的褒语的。不下三分之一。中国地历史书里,历来是能短则短,惜字如金的。能够在史书传记里记载某人长的帅的话。那不用问。绝对是帅地不同寻常了…当然是按照当时的标准。

 即便如此,在这经过艺术家皇帝亲自挑选的朝堂之上。燕青照样是帅的无人能比,你说他得帅到什么程度?长地好还在其次,关键是燕青文武兼通,身有百艺,举凡你能想到的技艺,简直就没有他不会的,当真是如同对宋徽宗地评价一般,样样皆能!现今还只是三十不到地人,真叫人想不通他这些本事都是什么时候学来地?到此不得不佩服苏轼的那句话,书到今生读已迟啊,人地大本领都是娘胎里带来的,你学也白搭!至于能不能作君王,燕青可就没什么机会进行实践了,不过照高强对燕青的了解来看,他对于权力殊乏**,大抵也是当不好皇帝的。

 于是乎,燕青怎能不对赵的脾胃,怎能不受宠?好在从历史记录看来,赵并没有同恋的倾向,否则的话,高强可要担心燕青为了帮他而付出太大的代价…

 闲话少叙,且说燕青来到御前,照例要谦退,然而赵一见他就喜欢,也不管什么故事惯例,直接命他直言无妨。梁士杰更是眼巴巴地望着他,指望这位大宋朝除了高强自己之外,最能明白高强那一套理财策略的大臣能帮的上他的忙。

 燕青面上淡淡微笑道:“陛下,臣在东南时,掌应奉局诸事,亦知钱荒之祸,实自于百姓辛苦一年,不过得些天地所生粮米桑,譬如吴中虽号曰富庶,不过是稻一年再,而桑一年八采而已,倘再积以转之弊,而无积蓄,如何不生钱荒?钱荒者,实物荒也,与用钱无关。”

 之前高强论及钱荒时,其实也曾经说及这种道理,也就是说,生产不发展,流通又慢,怎么能不发生钱荒?不过对于这其中的道理,能想通者有限,大多数人都是似懂非懂,也别说是过去人了,就连现在许多只知道研究历史而不懂些经济学的学者,在谈到宋代的经济问题时照样是胡说八道一通,拿些古人的陈词滥调充门面。

 赵甚是聪明,乍听燕青如是说,也觉新鲜,当即消化了一下,便道:“燕卿家,只说这燕云之事,与吴地又有何不同?”

 燕青笑道:“陛下,须知北地本自贫瘠,汉家天下十三州,幽州素来贫瘠,历年皆须冀州相助钱粮方可。今则亦然,且契丹虽亦知任用汉官以恤农事,然而北地苦寒,冬有大雪,有大风,每每伤及庄稼,其地所出安得与吴中相比?纵使比之河北各州,亦有所不及。”

 梁士杰听到这里可有些着急了,燕青这分明是往高强那个路子上走的,一味强调燕云多么多么

 若赵信以为真,他要如何带自己的羽从这片新取油水?

 忙言道:“如此说来,岂难道燕地竟是不之地,朝廷得之全无禆益?”

 燕青笑道:“却又不然,据下官看来,燕云毗邻外,兼有稼与牧养之利,况且契丹之盛时威及万里,多得西域之珍物,如雪梨、西瓜等物。皆为中国之所无。倘能互通有无,相利养,则燕云致富只在十年之间,当可为中国添一胜地,如今则只可休养生息而已。”

 雪梨西瓜,都是从西域传入的果蔬品种,当时只有契丹国中有种植,中国则大多不识。只有边民或者有人得以一尝。当然随着宋辽之间交往频繁,这些东西也有宋朝大臣得以品尝。然而毕竟为数过少,大多数人也只是从历代使臣地奉使录上得知其名而已。

 高强眼看火候将到。忙奏道:“陛下,燕起居所言,臣以为极是。伏请陛下…”

 话刚说了一半。燕青忽然道:“陛下,臣尚有数言未尽。”

 梁士杰本已恼怒异常,还道燕青不敢和高强唱对台戏,忽然见燕青打断高强地说话。基本上也就和面折差不多了。不由大喜,差点要催他快快说出。幸好脑子里还有把关的。知道现在开口催促就等于是抢了皇帝的台词。只好艰难地闭嘴。

 赵昨业已看出燕青和高强不大对盘,却不明所以。今又见燕青公开打断高强的说话,心下益发奇怪。却不好便问,便着燕青继续禀奏,对高强亦要安抚两句。

 燕青转过身来。先向高强谢过了适才打断说话的罪。遂道:“虽然燕地目下贫苦。不能骤承中国之法,然而若是放任不管。则燕地盐茶等物若是入河北河东各处,甚或泛海前往京东、两淮、两浙,则势必扰行市,令官盐官茶不得行销,其值大,贻害无穷。故臣以为,在燕地榷盐榷茶,势所必然,只是推行榷之时,须得与中国有异。”

 梁士杰这一下便觉出不对来,前几招集手下商议这三件事时,燕青也曾与闻,当时怎么不见他说及榷之法要与中国有异?再一看赵的脸色,全神贯注在听燕青说话,登时恍然大悟,肚里暗骂该死:“成年打雁,今教雁把眼了,这厮竟是有意以此晋身!”

 明白归明白,现在出来打断燕青的说话更为不智,梁士杰一双眼睛骨碌转,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要知道一向以来,在理财方面他都是承高强的意旨行事,自己并不擅长这方面,仓促间要怎么和这两个浸多年地理财老手较量?

 却听燕青向赵道:“陛下,臣以为,盐茶等法自须当行,惟燕民一时不得适应。方今燕地濒海,民可自行煮盐,云中亦有盐池近边,是以可于燕山路独行盐引法,令彼处得盐,就于彼处行销,且莫论盐价高低,引值几何,先教其地百姓习于榷盐之法,而后再徐徐将盐价递升,最终始得与中国统一。如此则燕民既安,中国亦可免受其患。”

 “茶则北地所产甚少,而其民多食腥膻,自然倍加需用。臣以为燕云地接虏中,每年边市榷场均需大宗茶叶易,可令仍依往年易茶之法,茶引只及白沟旧界为止,而于燕地别行茶引,于旧界上受茶,燕云各处贩售。既有虏中市易茶叶之利,谅来燕云茶价亦当随之腾升,待与中国相等时,即可将茶引通行无阻。只是此法须得我朝与北虏开市贸易方可,如若不然,则只得募商贾自行贩茶售于燕云百姓,但得民怨不集于朝廷,也就是了。”

 燕青一番话,说得赵若有所思,百官头接耳。高强看看燕青,心说你倒是厉害的,把事情说地这般似是而非,好似我的主张过于保守,而梁士杰地办法就太过冒险,只有你最得当!没法子,对于从商业中发展出来的市场价值理论,纵然宋朝的士大夫在中国历朝历代中算得上是最熟悉经济地,他们也绝对不能在这么短地时间内消化领会,这也正是为什么高强要倚仗着应奉局完全不受朝廷文官挚肘的优势,才能发展出自己一套理财体系的缘故。好比王安石的那一套,本身就颇有缺陷了,偏偏对于大部分官员来说还是过于超前,加上权威又不足,结果就是变法变到后来越变越走样,最终变不下去了。

 其实真正代价最小地办法,高强刚刚反讽梁士杰地时候就已经说出来了,就是发补贴,不过不是给百姓,而是给商人,一方面培植当地和大宋接轨的商业体系。一方面也可以借助民间资本来缓解朝廷财政地压力。这样逐年减少补贴力度,最终达到统一市场。至于对商人地补贴费用从哪里来?很简单,举债就是,如此就可以利用整个大宋地经济体系来消化这一笔支出了。不过呢,反正高强和燕青之间有默契,他也就不来拆穿燕青地说法,反而是作皱眉无奈状。

 梁士杰对于燕青地说法也是似懂非懂,不过他是一个很合格的官僚。官僚地做法一般是,对我有利的就是有道理的。既然燕青说还是应当権盐茶,那么这就是对他有利地。至于具体地措施,难道梁相公刚刚有说到具体地?这只是燕青加以演绎了一下而已嘛!

 于是梁士杰推波助澜,几位羽再一起哄,这条就算通过了。表面上看起来是双方大致平手,高强略微吃亏,其实得益的只有燕青一个人。只是单从表情上看来,燕青完全是无动于衷。依旧潇潇洒洒地行礼如仪,回到自己那右史地座位上去作记录员了。

 然后说到方田均授法,要清丈田亩编订黄册。这等事对于新纳领土是免不了的。只是高强说起当初平燕之时。有许多当地“义民”用各种方式相助王师,的是有功之臣。业已承制授官有差,或者只复其家租税。按照大宋的田赋制度,对于官户是一律免税地,因此高强请求免丈这些官户的土地,而要重点清丈那些契丹人侵占汉人的田地。

 高强心里也清楚,燕云的契丹人其实有很多已经汉化,他们也是种地地,然而这样一行方田法,汉官势必会趁机欺他们,打着民族的旗号去夺取他们的土地。可这也是么办法地事,谁教契丹人二百年来从燕云得了那么多好处呢?也该是叫他们付出点代价地时候了,况且一味拦着朝廷里这些官员,不许他们沾手燕云地话,人家道你打下燕云山前八州,金山银山自己一个人独,谁不眼红?知识分子要人的话,那可是防不胜防地,早晚参你一个挟朝廷自重,对燕人市恩,进而参你是意图自立,有不臣之心,那可就糟糕之极。

 关于燕人官员的任用,这次是叶梦得出来谏言,称说燕地甫平,朝廷不明当地风土地情,确实需要当地官员相助,是以十年之内,通判以下官员须得有半数燕云之人,通判以上方可依照朝廷的选法加以任用。这些大臣官做得高了,家财自然也会多些,想来也不在乎进京求官的这些花费,还会感激朝廷给了他们一个入朝为官、进入大宋权力中枢的机会。

 一番明争暗斗之后,已是午牌时分,大殿上的争论终于告一段落。赵累的不行,心说这幸亏是五天才有一次这样的大朝会,以后再有这类大动作,尽数丢给三省和枢密院去争吵,吵完了才好拿上殿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天梁士杰也算是占了些便宜了,起码在高强最为权威的理财领域,梁士杰有了燕青的帮助,并没有落了下风。是以散朝之后,阁门外一群大臣围着梁士杰寒暄奉承,包括参政大臣张克公亦在其中。不过郑居中站在一边,心里可就有些苦恼了,那原本与高强商议好了,要合力捧了梁士杰上位,可是看看今梁士杰和高强互别苗头的架势,这两个显然不对盘,然则那便如何是好?

 中年郑国舅之烦恼,高强自然是看得清楚,他顾自上了马,待牛皋问他往哪里去时,故意大声答道:“往博览会去者!”边说边溜了一眼郑居中,郑国舅当即心领神会,向臣僚告罪先走,拐个弯也奔博览会去。在他之后,叶梦得亦步其后尘,拐弯抹角地往博览会去。

 不提三个执政在一起开小会,却说赵下朝来,先命身边中官将燕青请到御苑中来。

 时候不大,燕青便到。赵看时,只觉得眼睛一亮,燕青竟尔穿了一身胡服,丝毫不见草莽之气,却益发显得英俊秀,当然这一身也不算是标准的北地胡服,业已经过了燕青那些应奉局手下的改良,只是赵哪里辩的出许多?

 当下吩咐燕青坐了,赵便问道:“卿家何年中举?中举之前作何营生?”

 待得知燕青从前是高强的家仆,入太学时才的籍时,赵大为慨叹,说道:“家仆亦得上舍及第,卿家当真难得,可敬,可敬!只不知可有人以此相诘难卿家?”

 燕青笑道:“世俗之人在所多多,臣亦理会不得许多,只是尝有大臣语及时,每以为笑柄,臣却淡然处之,答以自僮仆而为大臣者可以为荣,自大臣而为僮仆者方以为尔。”

 赵闻言拊掌大笑:“卿家所言极是,果然妙人妙论也!”

 赞叹一回,却又道:“然则卿家之受高枢密之恩实重,何以近观卿家言行,颇有怏怏之意,因何事与高枢密有所?待朕为卿家解之。”

 这一问不打紧,燕青慌忙跪倒,那眼泪说来就来,泣道:“官家仁孝,乃以恩义责于臣下,然臣下亦读圣贤书,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况且高枢密于臣下恩大于天?然而近高枢密以无出休,蔡氏大娘泣血犹无以回环,只得落发出家,临去时作一钗头凤以遗高枢密,臣偶然见之,深觉凄怆,于是不免觉得高枢密为人稍显凉薄。”说着,便将蔡颖那一阙钗头凤演绎一番。

 赵尚是首次得闻这一曲,但觉低回婉转,气回肠,待燕青唱罢时,他痴痴半晌,才如梦方醒,叹息道:“果然绝妙好词,当真我见犹怜,何况卿家?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高枢密这番休,亦是出于不得已,卿家还是稍稍开怀罢!”燕青伏地道:“官家厚恩,天高海深,臣敢不遵从?”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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