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山楂树之恋(5)
第三章
静秋像等着玩魔术的人揭宝一样,等待欢迎的三爹从那房子里出来,她想如果他不是那个拉手风琴的,就是那几个唱歌的当中的一个。她没想到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居然有这么一群会唱的人,也许这里的村民都不知道这首歌是苏联歌曲,所以这些勘探队员可以自由自在地唱。
过了一会儿,静秋看见一个人抱着欢迎出来了。他穿着深蓝色齐膝棉大衣,大概是勘探队发的,因为静秋已经看见好几个穿这样衣服的人在房子周围走动了。欢迎挡住了他脸的一部分,直到他快走到她跟前,放下了欢迎,静秋才看见了他脸的全部。
静秋看一个人的时候,总像是脑子里有一双眼睛,心里有另一双眼睛一样。脑子里的那双眼睛告诉她,这个人不符合无产阶级的审美观,因为他脸庞不是黑红的,而是白皙的;他的身材不是壮得“像座黑铁塔”而是偏瘦的;他的眉毛倒是比较浓,但不像宣传画上那样,像两把剑,从眉心向两边朝上飞去。他的眉毛浓虽浓,但一点不剑拔弩张。一句话,他不符合无产阶级对“英俊”的定义。
记得有部文化革命前夕拍摄的电影,叫,里面有个叫林育生的,算是个思想落后的青年,怕下农村,怕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林育生是达式常演的,那时的达式常,还很年轻,瘦瘦的,轮廓分明,有点白面书生的味道,长相很符合那个角色。
如果静秋是导演,如果要她来给欢迎的三爹分配一个角色,她就要分派他演那个林育生,因为他的长相不革命,不武装,很小资产阶级。
但她心里那双眼睛却在尽情欣赏他的这些不革命的地方,只不过还没有形成鲜明的观点,只是一些潜藏在意识里的暗
。她只知道她的心好像悸动了一阵,人变得无比慌乱,突然很在乎自己的穿着打扮起来。
她那天穿的是一件她哥哥穿过的旧棉衣,像中山装,但不是中山装,上面只有一个衣袋,被称作“学生装”“学生装”的小站领很矮,而静秋脖子很长,她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像个长颈鹿,难看死了。
静秋的父亲很早就被遣送到乡下劳动改造去了,家里三兄妹就靠母亲一个人做小学老师的工资维持,一直都很困难,所以静秋总是穿哥哥的旧衣服。好在那是个不讲究穿着的年代,虽然穿男孩衣服仍然被人笑话,但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穿着这样上心,好像生怕留给他一个不好的印象一样,她简直不记得自己还在谁的面前这样关心过自己的长相和穿着,也不记得自己在谁的面前曾经这样局促不安。
她班上的男生好像都很怕她一样,小学初中还有人欺负她,到了高中,他们一个个都像很怕她似的,连正眼望她一下都不敢,一说话就脸红,所以她也从来没关心过他们对她的穿着长相满意还是不满意,都是一群小
孩。
但眼前这个人,却能使她紧张到心痛的地步。她觉得他穿得很好,他洁白的衬衣领从没扣扣子的蓝色大衣里
出来,那样洁白,那样
括,一定是用那种静秋买不起的“涤良”布料做的。衬衣外面米灰色的
背心看上去是手织的,连很会织
衣的静秋也觉得那花
很好看很难织。他还穿着一双皮鞋,静秋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褪了
的解放鞋,觉得这一贫一富,形成的对比太鲜明了。
他在对她微笑,看着她,却仿佛是在问欢迎:“这是你静姑姑?”然后他才跟她打个招呼“今天刚来的?”
他说的是普通话,而不是K县的话,也不是K市的话。静秋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他讲普通话。她的普通话也讲得很好,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经常被选去联
会上报节目、运动会上播送稿件的,但她平时不好意思讲普通话,因为K市除了外地人,其他的都不会在日常生活中讲普通话的。
静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讲普通话,也许是因为跟她这个外来人才讲的吧。她“嗯。”了一声,算是答过了。
他问:“作家同志是从县城过来的还是从严家河过来的?”他的普通话很好听。
“我不是作家,”静秋不好意思地说“你别
叫。我们从县城过来的。”
“那肯定累坏了,因为从县城过来只能走路,连手扶拖拉机都没办法开的。”他说着,向她伸过手来“吃糖。”
静秋看见他手中是两粒花纸包着的糖,好像不是K市市面上买得到的。她羞涩地摇摇头:“我不吃,谢谢了,给小孩子吃吧…”
“你不是小孩子?”他看着她,像看个小孩子一样。
“我…你没听见欢迎叫我‘姑姑’?”
他笑了起来,静秋很喜欢看他笑。
有些人笑起来,只是动员了脸部的肌
而已,他们的嘴在笑,但他们的眼睛没笑,眼神仍然是冷漠的,甚至是仇恨的。但他笑的时候,鼻子两边现出两道笑纹,眼睛也会微微眯
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他的笑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嘲讽的,而是全心全意的笑。
“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吃糖的,”他说着,又把糖递过来“拿着吧,别不好意思。”
静秋只好接过糖,自我安慰说:“我替欢迎拿着。”欢迎抢上来要静秋抱,静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笼络住了欢迎的心,她有点受宠若惊,抱起欢迎,对他说:“大妈叫你回家吃饭的,我们走吧。”
他伸出手,让欢迎到他那里去:“欢迎,还是让三爹抱吧,姑姑今天走了好多路,肯定累了…”
欢迎没反对,他走上来从静秋手里把欢迎抱过去了,示意静秋走前面。静秋不肯,怕他走在她后面看见她走路姿势不好看,或者她衣服有什么不对头,就固执地说:“你走前面,我…不知道路。”
他没再坚持,抱着欢迎走在前面,静秋走在他后面,看见他像受过训练的军人,两条长腿笔直地向前迈动。她觉得他既不像他大哥长森,又不像他二哥长林,他好像来自另一个家庭一样。
她问:“刚才是你…在拉手风琴?”
“嗯,你听见了?是不是听出很多破绽?”
静秋看不见他的脸,但她感觉就是从他的背影,她都能感觉到他在微笑。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哪里听得出破绽?我又不会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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