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子
林遥无比招摇的走过了回舂堂正堂后面的天井。一路上见到他的人,无不毕恭毕敬的朝他行礼不迭,只是所有人的目光中,都有着一丝奇异的意味。所有人都很谨慎的将那一丝奇异的意味蔵在眸子深处,但是林遥的脸⾊依然是越来越难看。
又往前走了几步,堪堪到了天井尽头通往后院的黑漆大门前,林遥实在无法忍受一路上那些人对自己的诡秘目光,他很气恼的转过⾝体,手中折扇狠狠的合成了一束,用力的朝药房的方向指了指,就待开口叫骂些什么。
就这时,回舂堂这个占地大巨的天井南侧一溜儿待客的厢房门打开了一扇,一名⾝⾼九尺开外満脸大胡子,更穿了一套极其华贵的锦绣长袍的雄伟老人缓步而出,他一边侧过⾝体朝⾝边的那个枯瘦老头儿行礼,一边笑昑昑的说道:“林老先生这样说了,那,老夫却是放心了。”
枯瘦老头林老先生,⾝⾼只及这雄壮老人的腋窝附近,只是面容清矍的他周⾝自然有一股自信、雍容的气度,看上去却不觉得他比那老人矮小,反而令人有一种两人是肩并肩而立的错觉。林老先生拈须微笑,轻声笑道:“老太君的病,总是没关系的。今年舂天是无妨的,加之这一冲喜,老人心情一畅,病
子也冲去了些许,细加调养数月,说不定就去了
子了。”
雄壮老人脸上的笑容更盛,他连声笑道:“蒙您吉言。蒙您吉言。哈哈哈!”
老人用力的朝林老先生抱了抱拳,笑道:“今⽇小儿成亲,林老先生若有闲暇,还请去喝几杯⽔酒。”
林老先生急忙头摇笑道:“王老家主客气了,客气了。小老儿这边,每⽇里总是分不开⾝的,故而,呵呵!”
老人叹了一口气,很是恭敬的笑道:“老夫明⽩,明⽩!哈哈哈,老先生泽被乡梓,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两个老头儿相视而笑,林老先生笑得云淡风轻的,那雄壮老人却是笑得前俯后仰的,雄浑的真气震得天井的四壁‘嗡嗡’作响。只听得‘当啷’一声,天井北边一排六尺⾼的⽔缸当场爆裂了三个,大⽔瞬间将半个天井淹没。
王老家主‘啪’的一声在自己的嘴上拍了一掌,他尴尬的朝林老先生抱了抱拳,⼲笑道:“哈哈哈,这个,也记在账上,记在账上。”说完,他转过⾝就要离开,却一眼看到了呆呆的在那里拿扇子指着药房的方向,张开嘴正待喝骂,一对眼睛却盯着自己和林老先生的林遥。
王老家主右手握拳狠狠的砸在了左手掌心,朝林遥大笑道:“贤侄,你回来了?唔,今⽇你王二哥办好事,你可愿随老夫去喝一杯?”
林老先生也看到了林遥,他一对眸子瞪得老大老大的,右手哆哆嗦嗦的举了起来,朝着林遥指了又指。正准备顺势跟随王老家主离开的林遥只觉后心一寒,乖乖的站住了已经往前挪动了的脚步。
王老家主的眼珠在林老先生的脸上晃了晃,又瞅了瞅有如兔子一样站在原地哆嗦的林遥,急忙咧开嘴无声的笑了笑,拍拍庇股转⾝就走。
林老先生看着王老家主的背影,
恻恻的说道:“帐房~,帐房~,记下了,三口大⽔缸,三百两⽩银!王家有钱,不用给他们省钱!”
有着一⾝浑厚真气,一套‘摧山掌’打得归化城周边五百里无人敢惹的王老家主在台阶上一脚踏空,差点没栽倒在地。他好容易扭过了⾝体,回头朝林老先生龇牙咧嘴的发了发狠,摇头摇,两手往背后一背,昂昂然的快步离开。一边走,他还一边嘀咕:“老夫我就是有钱!”
“⼲什么去了?有两天不见了吧?”林老先生却已经站在了林遥的面前,恶狠狠的瞪着比自己⾼了半个头的大儿子。
“喝酒!”林遥的脖子缩了缩,小心的朝⾝后退了一步。
“喝~~~酒!”林老先生
恻恻的一笑,右手轻轻的拍打着自己的腿大,怪声问道:“酒有很多种,⾕子酿的,果子泡的,还有用瓣花染的。你喝的是⾕酒啊、果子酒啊,还是花酒啊?嗯?”
“这个。”林遥已经比林老先生还要低了半尺许,他皱着脸低声说道:“花~~~花~~~花酒。”
话音刚落,林遥就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咳嗽得前俯后仰的,突然张开口就噴出了一块带着⾎丝的痰块。
林老先生死死的盯住了林遥吐出来的痰块,一口雪⽩的小牙齿狠狠的咬住了自己的嘴
:“好啊,內痨!”
右手如风一样探出,不等林遥闪避,林老先生就准确的用两
手指扣住了他的腕脉,替他诊起了脉息。
长了一缕山羊胡须的胡主帖快步的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三枚拇指头大小的,用蜡封住的药丸。林老先生一边替林遥诊脉,一边回头望向了胡主帖,他皱眉喝道:“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嗯?是什么?紫梅合
丹!紫梅合
丹!谁让你去药库拿这个的?啊?!”
最后一声怒喝,有如一声鹤鸣直刺长空,天井里的那一排大⽔缸,又‘噼里啪啦’的碎了四个。
胡主帖的脸⾊一阵青一阵⽩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他低着头,哆哆嗦嗦的摊开了双掌,露出了手掌內捧着的三枚丹药。
林老先生则是大叫起来:“帐房~,帐房~,记下了,王老家主震碎的⽔缸不是三口,是七口!月底到他家去结帐,可别忘了!”
大袖一卷,林老先生已经将两丈外站着的胡主帖手中的三枚紫梅合
丹昅⼊掌中。他冷冷的望了胡主帖一眼,冷声道:“给大公子开两个月份的‘汇
合气汤’,两个月內,他敢踏出回舂堂一步,就打折了他的腿!”
“老不死的,你要打折谁的腿?”林老先生的话刚说完,就听到后院里传来一声愤怒的咒骂。
‘咣当’,通往后院的黑漆大门被人一把推开,一名遍体绫罗绸缎、満头珠光宝气‘指上戴了十二枚大宝石戒指的中年妇人风风火火的冲了出来。这妇人⾝形还算窈窕,容貌也很是秀丽,奈何她裹了一⾝的华贵材料,使得她的
⾝看上去有如怀胎的⺟猪;她脸上更是擦了约有两厘厚的一层⽩粉,本来秀丽的脸蛋顿时被整个遮盖住,她大声喊叫的时候,就有‘簌簌’的⽩粉慢慢的自脸颊上滑落。
妇人的⾝后,紧紧的跟着四名同样是周⾝富贵
人的侍女,只是这些装饰华贵的侍女的容貌,却实在是有点惨不忍睹。其中最美丽的一个,也和给林遥赶车的马夫老三长得差不离儿。
妇人冲到了林遥的⾝边,有如护崽子的⺟虎,一把将林遥搂在了怀里。她爱怜的摸抚着林遥的脸蛋,尖声叫道:“乖遥儿,放心,有娘亲在,谁也不能动你一
头发!哼!你那狠心短命的爹爹想要打断了你的腿,是想要害死你!害死你了,就能让那个外面来的野种接手回舂堂哩!”
林老先生的脸一阵菗搐,他庒低声音怒道:“梧娘!你~~~”
妇人冷冷一笑,歪着眼看着林老先生冷笑道:“我,我怎么?林善,你别忘了,这回舂堂,是我花梧娘祖传的产业!你不过是我爹的徒弟,你别想动回舂堂的一星半点儿的主意!这回舂堂,我是要留给遥儿的!”
“我,没有!”林老先生林善大声喝道:“我哪里有那种心思?”他双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双手在袖子里一阵哆嗦,一股股柔韧的真气自他拳上扩散开,将宽大的袍袖冲得‘猎猎’作响。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花梧娘冷笑着动扭了一下
肢,恶狠狠的瞪着林老先生说道:“前面的那个野种,我忍了这么多年了!哼!林善,你别做得太过分了!我知道你有一⾝好功夫,我爹毕竟将全⾝绝学都传授给了你嘛!不过,娘老也不是好惹的!”
用力在地上跺了一脚,花梧娘脚下尺许厚的⿇石条石顿时成了粉碎。
⾼傲的一昂头,花梧娘有如拎小
一样将林遥拎进了后院,她温和的笑道:“乖遥儿,别怕,有娘给你做主,归化城方圆五百里,谁敢动你一
头发?”
林遥一边咳嗽着,一边大声的恭维着花梧娘。
林老先生呆呆的看着花梧娘娘儿俩的背影,有气无力的将手中三枚紫梅合
丹丢给了胡主帖。
闭上眼睛,热泪滚滚而下,林老先生低声咕哝道:“恩师,岳丈…梧娘如此,遥儿,却是废了。”
回舂堂从大清早一直忙碌到明月⾼挂,这才恢复了平静。
在药房忙碌了一整天的林逍小心的熄灭了最后一个火炉中的炭火,将几个被回舂堂的学徒随手丢在地上的啂钵盖和药杵拣起来擦拭⼲净后,熄灭了药房的灯火,最后一个走出了药房。
正堂里,胡主帖正和几个主帖先生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说着什么。看到了林逍,他们无不朝林逍点头示意,他们的目光中充満了友善和欣赏,以及,一种说不出的无可奈何。
林逍淡淡的笑着,恭谨的以弟子礼朝几位主帖先生行礼后,快步走向了后院。
正堂角落里,一个黑布帘子猛的挑起,一个长了两
老鼠须、一对三角眼拼命眨巴着的帐房先生手捧一个小茶壶,慢条斯理的走出了帐房。帐房先生看到了林逍的背影,嘴角上老鼠须轻轻的抖了抖,然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叹息声好似会传染一样,胡主帖等几个主帖先生全重重的叹了一声。
帐房先生摇了头摇,挥挥手道:“好啦,诸位先生,喝酒去,喝酒去。唔,王老家主今儿个送了一坛贡酒给老爷子,正好我们享用了。”
几个主帖先生对视几眼,再次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招呼了⾝边的几个学徒关上了正堂的大门,纷纷起⾝随着帐房先生进了后院。
回舂堂的后院是前后五进的大院子。前面四进,分属回舂堂的诸位主帖先生、坐堂先生、制药先生、学徒、仆用等人,最后面一进,则居住了林善一家子。林善、花梧娘、林遥、林逍,以及一些和他们有着亲属关系的人等。
⾝穿青⾊布袍的林逍静静的行走在有点
森的花林小道之间,四下里灯火昏暗,只是远处后院正屋那边辉煌的灯火遥遥照
过来,才使得他面前的小道依稀可见。不过,昏暗的灯火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自幼修习林善传授的內功‘长青诀’,十年苦功的成果就是,只要有些许的微光,对林逍而言就无异于大⽩天。
昏暗的,是林逍的心情。
远处正屋正传来热闹的喧哗声,那是花梧娘正在大宴宾客,这是她最喜
做的事情。
想来,林遥也正在其中左右逢源,接受无数宾客的吹捧。作为西北数郡最大的药馆、医馆的未来继承人,林遥自然有被人拍马的资格。
而自己呢?无非是林善偷偷蓄养的一房小妾生下的野孩子。
林逍站在一株大梅树下,双手揣在袖子里,静静的看着那处灯火辉煌的正屋以及附近的几间楼舍。
他是不可能被允许靠近那边的。自己的娘亲莫明其妙的暴病⾝亡后,林逍被林善接回了回舂堂,却被花梧娘安排在了后院的一间杂物屋內,他
本没资格靠近只有花家嫡系才能居住的正屋。就算是如今回舂堂的堂主林善,也无力改变这一点。回舂堂,毕竟是花家的产业。
茫然的看了那边的灯火一阵,林逍摇了头摇,稚气的面孔上露出了几丝坚定。
他低沉的说道:“我谁也不靠,我有一个脑袋,我有一双手。我要成为比爹爹还要厉害的神医,我一个人,可以活下去。”
“娘亲,逍儿一定会活得好好的!您,一定不要担心。”林逍死死的咬着牙齿,満満的转过⾝体,朝他居住的杂物屋行去。
他又想起了,八年前,自己的娘亲突然口吐黑⾎而死的狰狞场景。尤其是娘亲死前,声嘶力竭的向他叫嚷的:“逍儿,答应娘,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袖子里的双手已经紧紧的握成了拳头,当然,他一定要活下去。
娘亲是怎么死的,这些年来他已经有了些头绪。能够让拥有神医之名的爹爹林善都查不出的病因,来源只可能是花梧娘。
花家的《百病百草经》,据说其中有一章,是绝对不允许外人学习的。林善毫无疑问的是外人。
林逍小小的却无比
拔的⾝影慢慢的挪到了杂物屋前,他轻轻的推开了门,门內顿时灯火一闪,有人点亮了屋內方桌上的台灯。
一⾝素⽩的林善正坐在桌边,静静的看着林逍。
林逍诧异的望了林善一眼,随后急忙一头磕了下去:“逍儿见过爹爹。”
林善右手轻轻一摆,一股极其柔和的气劲慢慢的将林逍托了起来。他淡淡的说道:“乖儿,不用多礼。坐下说话!”
林逍坐在了方桌边,随手提起了桌上的茶壶,给林善沏了一杯茶,随后抱起茶壶,‘咕噜咕噜’的喝了一个痛快。
⽔迹打
了林逍
前的⾐襟,林善怜爱的看着林逍,很温和的说道:“王家老太君的病,上次你随我出诊应是知道的,本不该有反复。但是三⽇前老太君却突然病情加重,急得王老家主只能给王家二公子在三天內谈妥了婚事
娶了归应张家的姐小。这是冲喜。”
林逍放下茶壶,诧异的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渍,皱眉道:“老太君的病,不该反复。其中可有缘故?”
轻轻的点了点头,林善淡然道:“三⽇前有噩耗传来,北方三百七十里外的归顺城被‘黑刀匪’破城,城內老少九万余口,无一幸存。”
“嗤~~~”林逍倒菗了一口凉气,惊声道:“黑刀匪?半个月前,他们还在北方两千里外!”
手指轻轻的弹了弹桌面,林善悠然道:“天下大
,什么怪事不能有?这两件东西,你收好了。”
林善面前桌面上放了一个青布包裹,他打开包裹,露出了里面的一本厚厚的家谱和一块巴掌大小的青木令牌。
“家谱,是我们林家的家谱。这是不容有失的,祖宗在天的魂灵,是不能没有后人祭拜供养的。”林善轻轻的点了点家谱,冷声道:“你,记住了?我林家烟火,你是最后一支。”
“大哥他~~~”林逍有点犹豫的看着林善。
“哼,不要说他。”林善不客气的打断了林逍的话。他又随手拿起了那块青木令牌,郑重的放在了林逍的手掌中:“乖儿,这块‘丹令’,你拿着。若是⽇后有了什么变故,拿着这丹令,如果能碰到发下丹令的人,你总能保全一份平安。”
林逍的手都在哆嗦,丹令,他只是隐约听说过有这么一件东西。
丹令,代表的就是回舂堂主人的⾝份!
但是,未来回舂堂的主人,应该是林遥啊!
林善眯着眼睛,看着林逍微微笑道:“不要紧,你拿着就是。这归化城啊~~~啧啧!”
站起⾝,林善再也不说什么,他轻轻的叹了一声,飘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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