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安从未见过这么好品德的同居室友。

　安的上一个室友是一个生活很多姿多彩的人，三天两头开舞会，很热情地邀请他来参加。只是安不习惯对着满屋子嘴涂得乌紫的人，好象在看鬼片。闹了三个月，她很开心地跟着一个摄制组去了神农架，说是要去寻找野人。

　安其实是有些羡慕这群人的。

　在他们乌紫的纹里，在他们诡异妩媚的眼神里，在他们放肆的话语和肢体语言中，藏着这个城市至真至深的****。象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淌在每个人的心里，夹挟着盲目冲动的暗，让人无法控制。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如此。

　他们是一群纯真的人，简单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放逐自己的灵魂。

　而我，只是被这个城市挤变形的陌生人。安有点心酸地想。

　他所需要的，不过是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有时也会很迷茫。‮夜午‬梦回，他感到自己身心俱疲。

　安并不烦她，只是有时会有点累。但她走的时候，安还是大松了一口气。

　安的这个现任室友是同事介绍来的。安取了上次的教训，直言不讳地询问她的情况。同事只是说是他的一个校友，并不了解。

　她搬来的时候安在加班。她只是在电话里很简单地说她要住进来，声音平淡。

　安很快习惯了。和她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生活是平和的;有时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很安静，穿着宽松随和的衣服，从容而安静地迈着步子。

　她也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每天按时出门，按时回来；晚上很少出去。但她几乎不看电视，都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隐隐会有音乐传来。在客厅或厨房碰到了安，会很温和地笑，偶尔说上两句。

　客厅里的电视机一般都属于安。他喜欢回家后有点声音，电视机就像一个唠叨的老妇人，让他放松。

　安以为他们的同居生活会如此下去，至少他看不出丝毫改变的迹象。

　只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安应酬完回家后，她已经端坐在沙发上，看到他的吃惊，她温和地说：“今天中央六台放《虎口险》。”

　安没想到两人有同样爱好，突兀之下只是点点头。两人都坐到沙发上看这个经典的喜剧。

　第一次，安听到她的笑很开朗，但不放肆。

　影片结束的时候，她起身准备、房间。安忽然做了一件让自己和她都很吃惊的事。

　他说：“你现在就睡觉吗？”

　她歪头想了一会，说：“我明天要出远门。”

　等她关上房门，安的神经才知道紧张。

　大概就从那次开始，只要在家，她每天都出来看一会电视。安觉得她一定是看出自己深深的寂寞，是在陪自己，更为那天的表现惭愧。

　可还是慢慢熟悉起来。偶尔还聊聊天。

　他知道了她大学毕业就留在这个城市，做服装生意，大概不是太好，可是也够她支付这并不算便宜的房租。

　他路过一次她的店。卖的都是和她穿的衣服一样的种类，宽松随和。他站在外面，看到她正在招呼一个女客，一脸温婉的笑容。

　她是一个做什么都不起眼的人，只是安静地生活着。

　一次公司开周末舞会。人群中，安竟然看到了她，一身很合适的装束。她很高兴地和安打招呼，让陪伴她的男伴有点不解。可是安更困惑，他当然一眼就认得出那个人是他直接上司的上司。

　“他可是我的同居伙伴。”她并不讳言，还向安眨了一下眼。安发觉她也孩子气。

　同事几次去他住的地方玩，只要她在家，她总也会和他们说说话，有一次，甚至为他们做了一顿香味俱全的饭菜。

　她总是会让他惊异的。

　同事们暧昧的玩笑和隐讳的猜测并没有让安感觉不安。他甚至懒得解释。

　他像每一个在这个城市想闯出一番事业的人。充满情，充满奋进。可是，他们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飘。大学毕业时一个同学曾经送他一句话，孤独方可傲天下。这大概是每一个在外的人都会劝慰自己的话。

　她不是一个出色的女子。他没想到过会和她如何。他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在他深暗的内心里，他或者更需要一个可以和他并肩作战，能够帮助他的人。

　也许她是有点喜欢我的。安也会想。

　但他无暇顾及。

　部门经理的位置悬而未决，他和同部门的另一个人都在注视着。人前眼观鼻鼻观心，人后不是不焦虑。

　最后决定公布的那天，所有的人把眼光聚在两人中间。他主动伸出了手。

　我没有了一切，可是我还有风度。

　但是在吧台前一杯杯喝着酒时，他又觉得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心理游戏。不是不窝心，他输得有点莫名其妙。

　没关系，从头再来。离开酒吧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个城市的生存和游戏规则让每个人都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和坚强不屈的意志。

　夜凉如水。空气中漂浮着隐隐约约的香气，和灰尘的味道，这个城市特有的气味。就是这种味道曾经让安深深沉醉。不断有人从他的身边走过，并没有注意他步履不稳。在这个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的在哪里？他有点心酸。如果当初选择留在家乡，那个小城市，也许是不会这么辛苦的。

　这只是他失望的时候才会想的。即使醉了，他还是用残存的理智把这个念头了下去。

　对我这种人，生活是没有回头路的，我只能不断地向前，我只能抓住我现有的。

　他有点踉跄地打开门。脚碰到鞋柜，发出很响的声音。

　坐在沙发上的她蓦然抬头，看着他，带着一点点受惊吓的神情。安向她摇摇头表示歉意。

　她迟疑了一会，去倒了一杯清水，递给他。

　安觉得这杯清水离他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就像这个城市所能给予他的恩赐。

　他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润柔软。他握着她的手，好象是握住这个陌生的城市给予他的一丝温情。

　暧昧的玩笑说多了，安会觉得有一天他们会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很多的同居室友都是如此。不过是两颗寂寞的心在没有找到最后归宿前的慰籍和温存，在现实的迫下，随时烟消云散。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无人能抵挡突袭的寂寞。

　他累了，他伤痕累累，他需要休息。而她，是温柔抚慰他伤口的手。在她温暖的怀里，他安然入睡。

　日子好象并没有不同。

　收拾完残局，他依然投入工作。但这一次，他知道，他的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宽容而温暖。

　他习惯了夜里回家会有一盏灯在等着他，习惯了用手穿过她畅盈润的头发，习惯她把温软纤细的手轻轻放在他的掌心，习惯她清浅的笑容和悄无声息的步子。

　他依赖她。她的感染力在慢慢渗透。像柔软的水，无法抗拒。安甚至不想拒绝。

　可是他不了解她。

　她很少和她提以前的事。他不知道她的家庭，她的学生生涯，她的感情。他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这是一种致命的危机感，让他坐立不安。他渴望知道她更多点。

　然而她好似毫无察觉，和以前一样地生活着。

　她说起过她的理想。我只是想悠闲轻松地过完一生。找一个我爱的也爱我的人。平平淡淡地生活。

　可是，怎么可能呢？安心里想，有点想笑她的幼稚和天真。

　可是，怎么可能呢？她接着说，带一点点的叹息，轻风拂花一般。

　他始终觉得她其实只是一个孩童，不小心闯入这个世界。她固执地守着自己的想法和生活，和人群远远地隔离开，尽管她是温婉的，是和每个人都友好地交往着的，可是她始终让自己远离生活。

　她不属于任何人。

　安，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她总是说。可是，我们相处得很好。安，我是喜欢你的。

　但我也许会失去你。安想。他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会来。

　热夏来的时候，安的工作进展如火如荼，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来。

　可是，他并不高兴。兴味索然。

　他吃了一惊。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工作已经不能让他投入全部的精力了。

　他焦躁地发现她早出晚归。他不想问她，因为好象自己是个善妒的人。可是她永远不会主动说的。安在理智与感情的战中痛苦不安。

　终于忍不住去问。

　她有点好笑地看着他。安觉得自己像个傻瓜。那个笑容很明白地告诉他，那只是她的事。

　但是，她并不瞒他。她以前的恋人来看她。两人在大学期间曾经是令人羡慕的浪漫情侣，可是，在她毕业的时候，他提出分手。

　为什么？安问。

　我不知道。她迟疑了一下，出困惑的神情，又说，我的确不知道。这段往事是她生命中的一个伤痕。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淡忘了伤痛。她重新回到了让她挥霍青春的状态。

　安每天都可以看到她回来后脸上的红晕，带着一点点兴奋。

　安觉得她好象在远离他，缓慢清晰，不动声。可是他不能失去她。这是多么可悲啊。安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地恐惧着这一天的到来。

　或者她看得出来。

　她在一次回来后和安一起看电视。安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专心地盯着屏幕看。当他站起身准备回房，她在她身后说，安，你其实不了解我。我只是想自由地生活着。

　安只是轻轻关上了门。

　她走的时候很突然。

　安下班回来，发现这个房间里所有她的痕迹都已消失。让安怀疑是否曾经有个人与他同住过。他抓不住她的任何气息。

　没有支言片语。他唯一确定地是她不是和那个大学时期的恋人一起走的。

　或者那个人的到来只是一个契机，让她发现了自己想要的。所以她要走。

　夜慢慢地降临，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这个城市。

　安站在房间中央，像是被离了灵魂。身躯笔直地站立着，灵魂在空中飘。

　忽然，他听到自己的哭泣声。

　他的脑子里那么清晰的想起她曾说过的话：

　我好象一直在寻找着什么，从小。我感到自己空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它始终在我的生活中若隐若现，让我走下去。她说，有时，我会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夜中哭泣。或者我的一生都要这样找寻下去。

　安终于知道了灵魂如何在夜中哭泣。

　原来，灵魂在夜中哭泣中，不是不足，而是一种悲哀。

　他忽然发现，他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Ｍ.ＳhａＮzＸｓ.ＣＯ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