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吴钩霜雪明
隆盛八年二月二十六⽇,正是风和⽇丽的好天气,立在镇淮楼上,站在窗前俯瞰城下风景,裴云看似平静的面容下面隐蔵着一丝烦闷,淮东场战失利,虽然占着楚州、泗州,也不能让他心中好过一些。偏偏这一次他奉了旨意,只在淮东牵制楚军,不能趁着陆灿陷在吴越主动出击,更是令他气闷。想到襄
烽烟弥漫,长孙冀的南
大营已经增兵至三十万,自己却未得到兵力补充,现在徐州大营尚不⾜十万兵力,想要发起一次大的军事行动都没有多少余力,这怎能不让他气闷呢。
另一件让他气闷的事情便是新任楚州郡守罗景。当初他原本准备等到局势稳定之后就将顾元雍撤换,免得
基不稳。谁知这顾元雍从前在骆娄真掌控楚州的时候有心无力,处理政务每有疏漏,可是自从投了大雍之后,居然如有神助,将楚州政务打点的头头是道,当初裴云从扬州败退,能够稳守楚州、泗州一线,实在是多有仰仗顾元雍的助力。裴云原本是赏罚公正的人,见顾元雍十分得力,就有心让他继续留任,可是这时候朝廷却已经派来了罗景担任楚州郡守,虽然不甚甘心,可是这也是说得过去的,毕竟楚州的位置很是重要。可是那罗景虽然能力出众,
情却甚是桀骜,治理楚州的手段雷厉风行,惹得楚州百姓怨声载道,若是换了别处,裴云也不会和他作对,只是楚州乃是前线重镇,又是新降,需要安抚才是,所以曾向罗景暗示。可是这新任郡守自恃才⾼,却不肯稍做让步。若是换了别人,裴云多半先给他一顿军
,然后将他赶回去,毕竟楚州仍是军镇,需受裴云管辖。可是这郡守后台极硬,乃是当今皇后內兄⾼融的爱婿,⾼融乃是雍帝重臣,曾有幽州辅佐太子李骏的功劳,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极⾼。裴云虽然不惧⾼融,但是他现在乃是败军之将,自然不想轻易得罪了⾼融,只是这样文武不和,如何能够全力进
淮东呢?这样的烦恼之事怎不让裴云心中气闷。
裴云站在那里静默不语,立在他⾝后的顾元雍却是心平气和。作为一个降臣,他早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至于家族的安危,他却并不担心,衡
顾氏世代传承,断不会因为一个不肖弟子而灭族,现在他只需担心自己的⾝家
命即可。他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从前他是南楚世家弟子,便悉心读书,考取功名,为家族取得荣耀,为官楚州,立于虎狼之策,他就明哲保⾝,纵然为了楚州军民和骆娄真相争,也是控制在骆娄真可以忍耐的范围之內,更是着意结好楚州大营的军官,留下求救求情的后路。雍军攻下楚州,他便黯然投降,裴云委他重任,他便尽心尽力去做,如今免去他的官职,他也没有什么忧虑,只是筹划着是寻机回乡,还是继续等候雍廷的任命。在顾元雍心目中,他自认只是庸碌之辈,无力与強权相争,只要不过分犯侵他的利益,做雍臣还是楚臣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当然若是现在南楚反攻回来,他可不会立刻就投降回去,毕竟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只是若是大雍有人迫他做些丧心病狂之事,例如让他说降族人投雍,里应外合对付南楚,这他也是绝对不肯做的。顾元雍本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裴云有意留他在楚州,他也就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施施然跟在裴云⾝边行走,而那新任郡守自然不知道,他许多不合楚州民情的律令,都是在这人示意下,指令楚州员官
奉
违,瞒上欺下,才没有挑起变
的。
裴云立了许久,终于无奈地头摇道:“罢了,不想这许多烦心事,顾大人,我们换⾝⾐服,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也是好的。”顾元雍闻言笑道:“将军平⽇军务繁忙,对这楚州城只是走马观花罢了,今⽇既想散心,就由元雍做陪,观赏一下淮安风光。”裴云微笑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杜凌峰,道:“今⽇出去只是闲游,不许你随便惹事。”杜凌峰连忙应是,面上却是一红,他生
好斗,总是喜
惹是生非,若不是这个缘故,也不会至今不肯正式进⼊军旅。
裴云虽然想出去散散心,但是毕竟三人过于显眼,裴云今年虽然已经三十四岁,可是自幼修习佛门心法,內力精深,使得他看上去还不到三旬年纪,加上相貌气度都是人中之龙,就是穿了便装也是人人瞩目,更何况往来遇到的巡视军士见到他都不免行礼,而顾元雍本是楚州郡守,更是无人不识,杜凌峰无事就在城中闲逛,认得他的人也是极多,众目睽睽之下,想要游玩也无法尽兴。裴云自嘲的一笑,目光闪出,看到街旁有一座小酒楼倒还清雅,便举步向內走去。
那酒楼的伙计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內肃客,掌柜的三步两步就奔到近前,低头哈
,
了三人上楼,这楼上只有六七付座头,临窗的三付座头都用屏风隔开,外面挂着淡⻩的竹帘,倒是清雅别致。顾元雍虽然在楚州多年,可是这座小酒楼却没有来过,如今一看的倒是觉得颇有遗珠之憾。三人坐了下来,要了些酒菜,便饮酒闲聊起来。裴云推开窗子向下看去,街上人来人往,比起镇淮楼下生人勿近的冷落自然有趣多了,越发觉得微服出来却是对了。
这时,掌柜又引了几个客人上楼来,那掌柜本想今⽇楼上不招待客人,但是杜凌峰聪明得很,知道裴云今⽇出来乃是散心,就是多些人气才会⾼兴,所以早已警告过掌柜不要怈露楼上有贵客,让他照常对待。那掌柜虽然不敢不依,但是却也留了小心,带到楼上的客人也是先揣测一下有无妨碍。今次的客人共有六人,明显是远道出行,颇有⾝份的人物,所以他才放心地将人请上楼来,其中两人径自走向裴云左手的座头,另外四人却是在外面楼梯旁边择了座位,显然是主从分明。掌柜刚要转⾝下楼,只见两个俊逸书生正在上楼,这两人相貌相似,只是一个⾼些,一个矮些,差着一两岁年纪。一看之下,这掌柜心中大惊,这两人乃是兄弟,兄长周明,弟弟周晦,素来都在他楼上饮酒,周明为人最是狂放不羁,一向都有些悖逆的话语,平⽇倒也罢了,无人告密外传,今⽇楼上却有贵客在。想到此处,那掌柜刚要上前阻拦,谁知周明已经大笑道:“老杜,你上次说青梅酒今⽇就可以开坛了,我们兄弟特意前来痛饮几杯。”
那掌柜心中一叹,知道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得含含糊糊地道:“那青梅酒又酸又涩,也只有你们兄弟喜
。”
周明闻言又是大笑,那周晦却只是微微一笑,周明道:“这青梅酒乃是老杜你用夏⽇摘取的七分
的野生青梅混合寒冬冰雪所酿,味道虽然酸涩,却是别有一种风味,岂是俗人可以领会,岂止我们兄弟喜
,文浦也是最爱此酒,只不过今⽇他却不能来了。”说到最后,语声却是有些唏嘘。
掌柜又是心中一惊,连忙岔开话题道:“不是还有两位公子来品酒了么,小人这就去取酒,两位公子请先坐坐。”说罢,他便凑到两人⾝边正要低语,耳中却是传来一声冷哼,他⾝子一颤,察觉到从竹帘之后透出冷厉的目光,只得下楼去了。临去之时悄悄回头,却见周氏兄弟毫无所觉,似乎那一声冷哼并未听见,心中觉得古怪,却也只能黯然伤神。这时帘內的裴云却是淡淡一笑,便是他传音警示那掌柜,但是心中也生出忧虑,想到楚州百姓对大雍的抵触之心有增无减,不由轻叹。
那周氏兄弟径自走⼊临窗最右面的座头,似是
门
路,那周明一边走一边对弟弟说道:“前年你我送青浦兄远走⾼飞的时候,曾经有约,今⽇在此重逢,共饮老杜新酿的青梅酒,只可惜如今楚州已属大雍,往来道路断绝,青浦兄今⽇定是要失约了。”
周晦道:“这也难怪,楚州已经不属南楚,青浦兄虽然是千金一诺之人,却也只能望青梅而生叹,有家难回,有国难奔了。”
周明笑道:“其实这也未必,青浦兄文武双全,一向有心为国效力,只是看不惯朝廷昏庸,所以才浪迹萍踪,无心仕途,不过如今淮东由陆大将军主事,说不定青浦兄就在扬州、广陵呢,虽然两军对峙,但若他有心,凭他的本事也未必不能回来。而且青浦兄从无失诺之事,所以我今⽇才要在此等候,否则若是他冒险回来,我们兄弟却躲在家里不敢出头,岂不是愧对良朋。”
周晦却道:“兄长慎言才是,以小弟看来,青浦兄还是不来为好,他视华先生如⽗,若是得知噩耗,必然不肯罢休,但是那罗贼乃是楚州郡守,手握重权,青浦兄若是有意寻仇,只怕反而误了他的
命。”周明闻言也是长叹不已。
裴云本没有理会楼上其他的酒客,但周氏兄弟又没有刻意放低声音,所以他听得一清二楚,回头看了顾元雍一眼,眼中流露出疑问。顾元雍也听见了两兄弟的话语,心中正为他们担忧,看了裴云一眼,踌躇难言,倒是杜凌峰低声道:“这两人将军想是忘记了,年前我军败于瓜州渡,那周明写了诗文讥讽将军,还当众说陆灿必能夺回楚州,本来这样狂理生应问斩,只是师叔却没有在意,只是让顾大人管束他们。罗大人上任之后,和城內的士子寒生多有争端,更是派人监视这些人,一旦有不妥言语,便要下狱问罪,现在城中士子多半闭门不出,以避灾祸。只怕现在楼下就有罗大人的暗探呢。至于他们所说的华先生想是城中名士华玄,至于那个青浦兄,想是两年前因为打伤骆娄真麾下军士而出走的楚州才子庄青浦,庄青浦乃是楚州士子的领袖人物,和周氏兄弟相
莫逆。”
裴云这才想起那件事来,只是淡淡一笑,对于这些狂生文士的攻讦,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只要大雍节节取胜,时⽇一久,这些人自然不会再胡言
语。倒是那个华玄的事情很是⿇烦,那人学问精深,城中儒士十之六七都在他门下称弟子,自雍军⼊城后华轩就闭门不出,罗景有意迫他⼊仕以收士子之心,却被他严拒,罗章人一怒之下将他关⼊了大牢,还是顾元雍亲向裴云求情,裴云下了一道手令令罗景放人,这才令那老先生脫了囹圄之灾,结果华玄年老体弱,在狱中又受了辱凌,出狱不到半月就病故了,若非顾元雍从中调停,裴云又及时增派军士坐镇,到华家祭灵的楚州士子们差点闹出事情来,罗景事后还上书弹劾裴云纵容轻慢,令裴云差点气晕,但是裴云生
沉稳,虽然已经怒极,却不显露出来,只是上了一道折子自辩。想到罗景这般強势庒制,岂不是更加容易惹出是非,一旦
了民心,自己如何稳守楚州呢?想到此处,裴云心中越发惆怅,心道,若那庄青浦果然来了,就将他带回营中去,免得他向罗景寻仇,可惜了一个人才,微微头摇,裴云又向窗外望去。
顾元雍却是暗暗皱起眉头,庄青浦乃是江淮名士,
情义烈,文采过人,又擅剑术,乃是楚州难得的佳弟子,他⽗⺟都已亡故,族中乏人,若非华玄爱他资质,收到家中照顾,恐怕难以成*人,他若知道华玄死讯,只怕真会向罗景寻仇。庄青浦在楚州士子中声望极⾼,若是他一呼百应,掀起变
,岂不是天大的⿇烦。他不知裴云心意,更是担心庄青浦今⽇会冒险而来,苦苦想着如何可以引走裴云,或者想法子私会庄青浦,劝服他不要闹事。但是见到裴云在那里饮酒赏景,全无起⾝之意,他又不敢露出形迹,更不敢暗示周氏兄弟,心中越发焦急起来。
这时候,掌柜已经抱了一个小酒坛上来,一打开酒坛上面的泥封,便溢出酒香缕缕,香气中已经带着孤绝之意。周明倒了一盏淡青酒
,轻啜一口,朗声道:“晓雾锁秦楼,又添离愁。临风把盏倾金瓯。
关唱遍也难留,此恨悠悠。”反复昑咏数遍,声音満是惆怅。
裴云听得微微皱眉,他虽然不甚通诗词,也知道这应是一首《浪淘沙》的上半阙,那周明既是才子,怎会续不出后面半阙。
这时,却从楼梯上传来一个清朗孤傲的声音续道:“青梅撷満袖,疏疏雪片。经年酿作杜家酒。饮罢孤寒立轻舟,一醉方休。”
周明和周晦两人都是惊喜
加,周明更是冲出竹帘,望向楼梯,失声问道:“青浦兄,竟是你回来了么?”
裴云心中一震,想不到这庄青浦果然来了,姑且不论他如何穿越城关,但是此人重诺守信之处,已经令人惊叹。裴云从帘內向外望去,只见周明和一个书生把臂对视,周明竟是満面眼泪,显然十分
动。那⽩⾐书生也是颇为
动,但是神⾊间却有一种冷静决然的意味。裴云仔细望去,只见那书生剑眉星目,风姿飘逸,犹如临风⽟树,当真是貌如子都,风标绝世,只是周⾝上下都笼罩着孤傲清绝之意,少了几分亲切意味。那书生一⾝⽩⾐如雪,宽袍绶带,大袖飘飘,
间悬着三尺青锋,非是那种轻飘飘突具华丽外表的饰剑,而是古朴沉凝的黑鞘黑柄的长剑。可见这书生竟真是文武双全的俊杰。
裴云心中惊叹,目光一扫,落到了那书生面上,只见那书生虽然神光未减,但是面⾊苍⽩,印堂有一道黑影,太
⽳上更是隐隐有着暗红印迹,裴云心中一颤,不由黯然轻叹道:“可惜,可惜!”
岂知从左侧座头之內,也传来一个清雅的声音道:“可惜如此人才。”
裴云心中一动,目光向左侧望去,隔着屏风,看不到那边客人的相貌,但是那语声有些
悉,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是何人。杜凌峰见他神⾊,便知究竟,在他耳边低声道:“那四个人和他们一起来的。”说罢伸手轻指,裴云望去,却是四个青年坐在那里低头进食,裴云只是一眼,便看出这四人气度沉凝,目中神光隐隐,⾝姿笔
,⾐履看似平常,兵刃也都用布裹住,像是寻常富商护卫模样,可是现在楚州境內哪里还会有寻常客商出没,何况这四人一见便知是⾝手不凡。越看越是觉得古怪,裴云不由剑眉微皱,现在楚州关防极严,这样的人物在楚州出现,为何自己没有得到禀报呢?
这时,那⽩⾐书生的目光也扫视了楼上的酒客一周,淡淡一笑,随着周氏兄弟走⼊座头,道:“当年分别之时我写的词你还记得这样清楚,看来今⽇我若不来,你一定会骂死我了。快倒酒来,我等着今⽇已经许久,这些年飘零江湖,最盼的就是老杜的青梅酒,如今得偿夙愿,便是立刻死了也是不枉此生。”
周明心中皆是狂喜,只道他狂放,连忙取了一个大酒盏,倒了満満一杯青梅酒递上,那⽩⾐书生一饮而尽,原本苍⽩的面⾊也多了些⾎⾊。周明喜道:“青浦兄还是这样慡快,老杜一年只酿十坛百斤青梅酒,这一次我已经全部买下,你我兄弟来个一醉方休,尽述离情别绪,待到酒醒之后,不论青浦兄如何吩咐,小弟都是欣然遵命。”他不便问友人是否已经得知恩师死讯,所以这样隐晦道来。却听的隔着屏风的顾元雍心焦如焚,恨不得⾼呼示警。
那⽩⾐书生却是一笑,道:“为兄可没有事情相求,今⽇前来只是为了昔⽇诺言和这青梅酒罢了。”说罢取过席上酒壶,自斟一杯饮了,酒⾊染上面容,越发显得飘逸风流。周明犹豫了一下,
言又止,终是不愿出口相问友人是否已经得知华玄死讯。
这时,淡⻩竹帘被人挑起,走进来两个青⾐人,前面的那人灰发霜鬓,相貌儒雅俊秀,气度从容洒脫,后面的那人似是仆从⾝份,低首跟随。周明一愣,见那人形容陌生,神韵奇秀,若是从前,见了这等人物,他自然是着意结
,可是想到楚州已是大雍所属,虽然这人看上去颇有楚人风姿,但必是雍人无疑,因此怒道:“阁下为何擅自闯席,未免太过无礼。”
那人目光一闪,道:“我闻三位盛赞青梅酒,也想尝尝这清绝孤寒之酒,若是诸位愿意,在下愿以此物
换一坛新酒,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说罢张开右手,手心中是一粒龙眼般大的蜡丸,周明正要相问,那人已经捏碎蜡丸,露出一粒红如火焰的丹药,厢房中立刻溢満香气,周明只是闻到那香气便觉得神清气慡。读书人有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他虽然医术平平,却也知道这是极好的续命丹药,只是自己三人似乎用不上,正在犹豫的时候,庄青浦已经冷冷道:“多谢阁下,一坛青梅酒换取这粒药丸,未免太不值得了,阁下若爱此酒,我令掌柜送去一坛就是。”周明心中茫然,却下意识地唤掌柜取酒,不多时,杜掌柜果然另外提了一坛青梅酒送来。
那青⾐人轻轻一叹,道:“是我太多事了,早片刻,晚片刻却也没有多少分别。”说罢用力一捏,那粒药丸变成粉碎,厢房中香气大盛,红⾊药粉飘落地上,那青⾐人取出丝绢,拭去手中药粉,转⾝走了出去。周明心中一惊,觉得万分可惜,那药丸必是救命良药,却化成灰烬坠落尘埃。一眼望去,无意中却见到那青⾐人右手之上戴着一枚⽟指环。指环本是女子饰物,男子戴来略显轻薄,那青⾐人气度不凡,却如何有这脂粉气,周明心中生出轻慢,目光中露出不屑之⾊。孰料那青⾐仆人此时方要出去,一眼看到周明神情,目中闪过一丝寒芒,冷冷看了周明一眼,向外走去。这一举动,周明没有留意,却被坐在边上的周晦看到。那青⾐仆从看上去二十多岁模样,相貌清秀⽩皙,只是一双眸子竟似寒泉一般幽深清冷,周晦心中一惊,生出不安的感觉。
此时的裴云却是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心中溢満惊喜,却又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竟是真情,只是透过竹帘看到那两人面容,已经令他心中巨震,再听了几句话,越发确定自己的判断,恨不得立刻出去相见,只是想到自己若是一出去,只怕惊动楼上众人,反而不敢轻动,只是却坐立不安,深怕轻慢了那人。这时耳中传来冰寒的声音道:“公子请将军暂且不要过来相见。”裴云心中一宽,这才平心静气下来,心思嘲涌,想着如何利用这一机缘,摆脫自己的为难窘境。
这时,那庄青浦也似是觉察出了酒楼上面的气氛有异,起⾝笑道道:“酒已饮过,人已会过,我这就要走了。”周明惊道:“青浦兄难得回来,如何这就要走?”庄青浦眼中露出不舍之意,神⾊间有些碍难。
周晦却是已经看出一些不祥的征兆,起⾝一揖道:“青浦兄若有什么难处,还请言来,在下兄弟纵然粉⾝碎骨,也不负所托。”
庄青浦知道周晦素来细心,便笑道:“哪里还有什么事情,只是希望没有连累了两位才好。”说罢起⾝一揖,然后举步向外走去,周明起⾝
拦,庄青浦却已走到了楼梯口,正要举步下楼。周明想要喊他,周晦却拉住他轻轻头摇。周明也是聪明人,突然心中明了,脫口而出道:“莫非青浦兄已经去过华家了?”周晦还没有回答,耳中传来呼喊奔逃之声,周晦顾不得向兄长解释,已经扑到窗前。
街道上两侧烟尘滚滚,楚州雍军铁甲在烟尘中历历可见,已经将四面八方都封锁起来,街上的百姓四散奔逃,一个锦⾐大汉带着百余⾝穿灰⾊⾐甲的卫军冲了进来,指着街道两旁的宅院道:“有人看见那刺客在这里出现过,必然已经逃到两侧的宅院店铺里面了,你们给我挨家进去搜查,若有反抗杀无赦。”
周明此刻也凭窗向楼下望去,他认得那锦⾐大汉乃是楚州卫军校尉⾼秉。按照大雍军制,各州郡都有卫军编制,战力较弱,兵源主要来自被裁撤下的军士,平⽇协助郡守维护地方安靖,楚州卫军编制有三千人,只不过现在楚州乃是淮南节度使裴云镇守,所以编制不満,只有一千二百人。那⾼秉乃是国舅⾼融的族人,在此任卫军校尉,其意不问可明,此人一向都是楚州郡守罗景的亲信爪牙,周明对其恨之⼊骨。心道他来捕捉什么刺客,莫非有人刺杀罗景么?他素来思维敏捷,立刻就联想到庄青浦方才的言词,听他语气,竟是心事已了,再无牵挂,想必那罗景必然已经授首,而且下手之人正是庄青浦。想通这一点,周明只觉得如坠冰窟,心中丝毫恶人受报的喜悦,也无心去想庄青浦如何有法子刺杀了堂堂的一位郡守,只是想到庄青浦就在楼下还未出门,这团团重围之中,庄青浦如何逃得出去?
楼下的⾼秉也是浑⾝冰冷,想起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仍然觉得恍如梦中。当时突然有一书生前来求见,说能够劝服楚州士子出仕雍廷,罗景自是欣喜,因为华玄之事,他陷⼊十分被动的局面,虽然他借着弹劾裴云暂时避开了风头,但是一旦朝廷得知此事真相,前途只怕尽毁,所以罗景急急召见。那书生⼊见之时
悬长剑,除此之外并无暗蔵兵刃,罗景和⾼秉都只道这是士子习气,并未介意,但是为了全安起见,仍是让他解剑⼊內。
来求见的书生自称庄青浦,乃是华玄门生,这个名字罗景听过,知道这人在楚州士子中名声不小,虽然鄙夷此人忘恩负义,不顾恩师之死,前来投靠,但是罗景也知若有此人相助,笼络楚州士子的大事十有**可成。所以对那庄青浦十分礼遇。庄青浦侃侃而谈,他对楚州名士了如指掌,谈及如何笼络这些人更是头头是道,罗景听得兴起,不再疑心。罗景虽然骄横,但是才学也是不浅,否则也不能做到郡守,见庄青浦才学气度都十分出众,也有心招揽,便和他详谈起来,一谈之下,更觉投机,谈到酣处,庄青浦起而作剑舞,折柳为剑,长歌当哭,其中有“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注1)”之句。罗景见他狂放风流,更无疑心,笑曰剑舞不可无剑,乃令人取来庄青浦的佩剑。
庄青浦接剑之后,再作剑舞,果然是剑如流虹,寒芒若霜雪。剑舞之后,罗景上前致意,却被庄青浦暴起行刺,⾼秉救之不及,只能围魏救赵,一掌击向庄青浦后心要害,只盼庄青浦避让一下,这样便不能一举杀死罗景,庄青浦的剑术虽然绚丽,却并非一流⾝手,只需有一线空隙,⾼秉便有信心救下罗景。谁知庄青浦也自知机会不再,竟然甘受一掌,一剑穿心,取了罗景
命,然后向外逃去。⾼秉本来自信这一掌可以击碎刺客心脉,可是庄青浦居然还有余力逃走,再加上罗景⾝死的冲击,⾼秉愣了片刻,等他清醒过来,
知郡守府地形的庄青浦已经无影无踪。
⾼秉气怒攻心,令卫军追缉,更是令人向裴云求援,调动军队,封闭所有街道,缉拿刺客。⾼秉不是庸才,城中雍军虽然不受⾼秉指挥,可是也知捉拿刺杀郡守的刺客关系重大,通力合作,虽然楚州百姓都是不甚合作,却仍然发觉了庄青浦的行踪,确定他就在这条街道的范围之內。那些雍军尚未得到将令,便封锁住四面通路,让⾼秉自行带着卫军进去搜捕。而⾼秉想到无法向国舅⾼融
待,心中戾气上升,一进来便下令卫军強行搜查,一时间街道两边的屋舍都是人仰马翻,哭叫连天,更是不时传来卫军鞭打百姓的暴戾喝骂之声。
周明急得团团
转,他既不想庄青浦被捉住,又不忍见百姓受到牵连,再说雍军定会上楼搜查,如果得知庄青浦曾经来过,必定受到株连,他虽然胆气豪壮,但是想到楚州郡守遇刺⾝死的严重
,再想到昔⽇裴云攻楚州时候的杀戮鲜⾎,心中也是寒气直冒,却是无可奈何,不知如何应对。
楼下的庄青浦神⾊黯然,他自然知道情势的严重,他未回楚州之前便已经知道恩师⾝死的噩耗,虽然他在楚州的人脉让他混⼊了城池,又让他未见罗景之前已经知道他的
情,设下了行刺之计,而且一举功成,甚至逃出郡守府之后,还有法子换下⾎⾐离开险地。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是绝没有机会再混出城去的,出城的盘查本就十分严厉,而且行刺之后,雍军必然封城。更何况他若一走,雍军恼怒之下,必会大索全城,连累无辜,所以他本就无意逃走,更何况他还有难言之隐。如今迟迟不出去,不过是不愿落⼊⾼秉手中,在死前还要受辱罢了。这时,几个卫军已经冲⼊酒楼,其中一人一眼便看到站在门口的庄青浦,⾼声喝道:“刺客在此。”
庄青浦微微一叹,举步向外走去,那几个卫军正
上前将他缉拿,但是见他气度从容,竟是一愣,让他走到了街道上,几人怔了一下,执刀跟出,拦住庄青浦的退路。
庄青浦毫不在意,站在道中,⾼声道:“庄青浦在此,尔等何需扰民。”
⾼秉一见大喜,他一眼认出庄青浦,厉声道:“将他拿下,本校尉要将他碎尸万段。”想到前程可能尽数毁在这人手里,他当真是切齿痛恨。庄青浦冷冷一笑,宝剑出鞘,寒光一闪,迫退几个上来擒拿的卫军,道:“若想擒我,你就亲自上来吧,这些军士奉命行事,我还没有杀他们的趣兴。”
⾼秉大怒,上前一步,正
亲自出手,心中决意要将这庄青浦狠狠折辱,这时却听有人⾼声喝道:“且慢。”⾼秉回头看去,只见隶属裴云⽩⾐营的卫平立在街口⾼声喝止,卫平常常奉命和⾼秉打
道,⾼秉自然认得他。见他阻止,⾼秉心中微怒,正要讦问,却见卫平一挥手,精悍的雍军军士四面涌来,迅速控制住四周,強弓利箭,刀
如林。
⾼秉闻言怒道:“此人行刺罗大人,理应
给我卫军处置。”
卫平⾼声道:“现在两军对峙,此人突如其来,刺杀郡守,我怀疑此人乃是楚军秘谍,需要
由将军处置,刺客听着,你若束手就擒,无所隐瞒,我必向将军求情,给你一个痛快,还不放下兵刃,立刻投降。”卫平得知此事之后,他担心罗景之死会牵连裴云,所以决定将刺客控制在手中,便匆匆赶来,却不知道裴云就在旁边的一家小酒楼之中。
庄青浦闻言却是哈哈大笑,虽然是肆意
笑,却是不减俊逸风流,片刻,他止住笑声,道:“庄某本是寻常书生,虽有报国之志,却无青云之径,当⽇因为得罪那骆娄真被迫出走,昨⽇归来却得知恩师死在那罗景手上,且不论国仇,恩师教养我成*人,我尚未膝前尽孝,却见恩师灵柩,今⽇行刺乃是我一人之事,无关他人,庄某今⽇唯死而已,万万不会落⼊你等手中。”
卫平一皱眉,道:“有我在此,你想死也不容易。”说罢一挥手,人群中走出两个⽩⾐营勇士,一人提着红缨
,一人背上乃是宝刀,两人左右
近,庄青浦擎剑微笑,两人正
上前动手,却听旁边酒楼上有人朗声道:“下去吧,堂堂⽩⾐营勇士,对着一个将死之人,何需如此多事,庄青浦,裴某念在你为师报仇,孝义双全,今⽇不为难你,你去吧,本将军保证不会随意株连。”
庄青浦闻言一惊,抬头望去,只见自己方才下来的酒楼之上,中间的那扇窗前,站了一个黑⾐青年,气度沉静从容,俊朗英武,一见便觉心中折服,他离开郡守府的时候,心脉已经尽断,不过他剑术虽然不精,內功心法却有独到之处,尚能凭着意志和秘传心法支撑罢了,只需心神一怈,便会立刻死去。他心中念念不忘当⽇之约,所以临死之前也要来喝一杯青梅酒,又担心亲故受自己牵连,所以不肯舍生而去。
方才那青⾐人送药给他,就是看出他伤重将死,虽然闻到那良药香气,也觉精神一震,但是庄青浦自知无药可救,也不想平⽩欠下人情,所以不肯接受。却是想不到裴云也在酒楼之上,更是想不到这位裴将军也是一眼看出他伤重将死,不愧是少林嫡传弟子。
原本为了罗景之事,他对大雍深恶痛绝,但是看到裴云这样气度心
,却也心服口服,这些⽩⾐营武士的厉害之处他自然可以看出来,出动两人不过是不让他有杀自的机会罢了,若非他已经命悬一线,真的动起手来,只怕他临死之前还要受辱。若非心中仍有牵挂,放心不下亲朋故旧,也不会忍死相持,如今听到裴云无意株连,心中一宽,心旌摇动,只觉四肢无力,竟是再也难以行走。他仰头⾼声道:“多谢裴将军海量宽宏,不罪无辜。”言罢,双目微阖,却是立住不动。卫平上前一看,仰头道:“将军,他已死了。”
街上雍军和楚州百姓都是动容,尤其是那些百姓,素来知道庄青浦的声名,更有人跪下磕头,低声祝祷。裴云一叹,从楼上纵到街心,负手看了庄青浦遗体片刻,躬⾝一揖道:“裴某从无虚言,绝不会因一人之事为难楚州⽗老。”声音方落,庄青浦尸⾝已经坠落尘埃。
裴云微微一叹,看也不看⾼秉一眼,对卫平道:“立刻传我将令,封闭城门,全城戒严,擅自行走者以奷细罪名处置,罗郡守已经已经遇刺,便由顾元雍暂代其职,⾼秉护卫郡守不利,暂免军职,卫军
由你统领。”
⾼秉本已怒气冲冲,听到这里喝道:“裴云,你如何这样胡作非为,本校尉乃是皇命钦封,岂是你说免就免的,那刺客行刺郡守,你竟容他从容自尽,又令南楚降臣接任,莫非这刺客是你主使的不成。”
裴云闻言面⾊一冷,森然道:“⾼秉,你不过是个卫军校尉,本将军却是淮南节度使,楚州乃是军镇,又受本将军统管,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校尉,就是换了偏将、副将,若有像你这等行事,贻误军机的,我也是先斩后奏。来人,将他带下去。”⾼秉想要反抗,但是看到就是自己麾下的卫军也全然没有遵命的意思,只得束手就擒,被几个军士带了下去。他素来仗势横行,见他被噤,街上一片
声。裴云微微一笑,向酒楼之內走去。
卫平急忙上前道:“将军,有人到镇淮楼求见,手中拿着皇上御赐金牌,属下是来请将军回去的。”
裴云道:“我已知道了。”微笑不语,心道,我若非知道那人莅临楚州,也不敢这般肆意妄为。举步向楼上走去,他心中満是疑惑,正要向那人询问。
这时楼上,周明掩面不语,泪流満面,眼看好友⾝死,自己却是什么也帮不上,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斯人已逝,遗恨无穷,周晦也是黯然不语,但是他想的更多,想到裴云方才就在旁边,那么一切他自然看在眼里,却不知会否为难自己兄弟?
这时,顾元雍挑帘而⼊,两人看见,都是起⾝一揖,周明呜咽难言,周晦则恭敬地道:“尚请大人周旋,允许我们兄弟安葬庄兄。”
顾元雍闻言一叹,道:“你们兄弟虽然
情一冷一热,却都是重义之人,放心吧,裴将军为人言出如山,绝不会更改,他方才下楼之时已经让我转告你们兄弟,令你们厚葬青浦,这件事情他不便出面,无论如何青浦刺杀了大雍郡守,这是死罪,不牵连旁人已经是裴将军法外开恩,你们不可因此生出怨怼之心,也不要想着为他报仇,青浦求仁得仁,想来也是死而无怨。”
周明、周晦闻言下拜致谢,周明道:“大人放心,我们兄弟不是不识进退之人,不会把青浦之死怪在裴将军⾝上,今⽇之事,就是裴将军将我们两兄弟立刻杀了,也未必说不过去,更何况裴将军还允许我等安葬亡友。”
顾元雍扶起两人道:“你们这就去吧,楼中尚有贵人在,关于他的事情你们不可多言,若有违逆,就是裴将军也救不了你们。”两人闻言都是骇然,却只能凛然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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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唐郭震《宝剑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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