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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其实一开始,羊洁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她总是忙到傍晚才回来,洗手做晚饭时,弟弟们通常都在附近放风玩耍,之后,在晚餐桌上,你一言我一语,报告今的大小琐事给羊洁听。

 他们口中,不知何时开始,出现了一个奇人。

 那人好高大,衣服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像隔壁卖猪的王叔,或是住后面巷子的铁匠吴叔。而且身有奇香,走路像腾云驾雾,长得多么俊,简直像是画里的潇洒神仙…

 “大任,别带着弟弟们看那些装神弄鬼的小说,多读点正经书吧。”羊洁板起脸,训诫的话声却还是柔柔的。

 她就不信有这样的人,多半是他们看了什么乡野传奇之类的闲书,在发大梦了。

 “大姐,是真的!我那天在教弟弟他们背书,结果那个人在旁边听,就笑了!”羊大任信誓旦旦说“他说我背错了,我还骂他呢!”

 “可是那天,你真的背错了啊!”天真的弟弟睁大眼,嘴。

 “别多嘴!”羊大任脸涨红了。

 “哦?他纠正你?”羊洁心头突然一动,有个模糊的想法掠过。

 不过,没头没脑的,她也没多想,只知道之后,这个神仙一样的年轻男人,偶尔会在羊大任他们游玩的山坡附近又出现。貌似在纳凉的他,常常只要寥寥数语,就能给他们精准的意见跟纠正。

 “大姐,那个神仙哥哥问我们,有没有背过殿试前三甲的策论。那是什么?我们的书箱里有吗?”有天傍晚,在晚餐桌上,羊大任一脸惘地问。

 羊洁手上的筷子举在半空中,杏儿眼怔怔地望着大弟,若有所思。

 这人…绝非寻常,而且对于‮试考‬似乎很有心得。她暗暗下了决心。“你们都在哪儿碰见他?明儿个下午没事,我跟你们去一趟。”

 一双双眼睛都亮起来“就是你跟我们去过的小山坡!”

 生活重担人,羊洁自然没有玩乐的心情跟余裕,她只在很偶尔有空休息时,会带着自己做的点心,陪这些大孩子玩一个下午。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附近的一个小山坡,绿地面对着清澈湖泊,在天气好的时候,真是赏心悦目,令人精神一

 那,暮头正发威,下午忙完了手上的活儿,带着她工作的点心铺做坏不要、店主好心给她的点心,羊洁在大太阳下奔波,来到开了好多花、景迟迟的小山坡。

 无暇赏花赏景,羊洁手上已经用旧的竹编提篮装了不少东西,有些重,阳光又强,她热得一张粉脸红通通,恰与旁边桃树林开到极致的桃花相映成趣。她挥汗走近,便看见弟弟们在小湖边玩;男孩子总是静不下来,捡着石头准备打水漂,老远就听得见他们的吵闹笑语声。

 “大姐!”

 “堂姐!”

 “姑姑!”

 他们发现她了,大喊大叫引她注意,还上下跳着,活像一群小猴子。

 她微笑走过去,先是把提篮揭开了,让他们争先恐后拿吃的。然后又拿着手绢,也不擦自己额上的汗,反而先是帮弟弟们擦,温柔地道:“别抢,慢慢吃。跑得一头汗,等会儿给风吹了,回去又闹头痛!”

 “不会不会,大姐,我打水漂儿给你看!我今天打了七个水漂儿呢!”弟弟兴高彩烈说,一手持着点心,一手捏住石子,往小湖边跑。

 “,好,我正在看。”她好脾气地应着,一面忍不住叮咛“别靠水岸太近了,小心跌下去。”

 “不会的!大姐,今天神仙哥哥教我选石头,又教我怎么使劲,水漂儿真的打得又多又快!你看呀!”

 “这神仙哥哥还真厉害,会背书,还会打水漂?”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的盛赞“神仙哥哥”羊洁忍不住小声嘀咕着。

 到底何方神圣,才多久的工夫,就让这群小表头服服帖帖?

 “背书、打水漂,又都不是难事,有啥好惊奇的?”一个陌生的低沉嗓音悠悠响起,入耳一阵酥麻,羊洁的心突然怦怦跳了几下。

 回首,灿烂的阳光刺得她眼睛都快睁不开。眨了好几下,才看清身旁不远处,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她终于相信了弟弟们的话。这人,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英俊美之际,浑身还有股尊贵之气,让人看傻了眼。

 他也望着她,好半晌,才淡淡开口,却是问身旁的小表们。

 “她是你大姐?”他问着,羊大立猛点头。

 “你堂姐?你姑姑?”其他的少年也一一认领,陆续点头。

 “所以,你们嘴里讲的,原来都是同一个人?”这下子,一群全部说好似的,一起点头如捣蒜。

 神仙哥哥没好气“我以为你们在讲各自的姐姐、堂姐、姑姑。”

 “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啊。”

 “不然要怎么叫?她是我姑姑,我当然叫姑姑。”

 “我们又没叫错!”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你们可以告诉我名字,这样我就知道是同一个人了。”

 “羊洁!”

 “牛羊的羊,冰清玉洁的洁!”少年们异口同声。

 神仙哥哥微微一笑,满意了。

 羊洁还是立在原地,猛眨眼,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怎么外貌、气质都如此尊贵出众的男子,会跟一群寻常少年打成一片?看他们交谈的样子,显然已经很了。

 他成功的套出了姑娘的名字,略偏头,微笑道:“羊姑娘,幸会。”

 就那么一句,莫名其妙地,让羊洁的脸蛋突然火烫烫地烧了起来。

 是因为漂亮的际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还是炯然望着她的俊眸?一个男人英俊到这种地步,真是罪过!

 破旧布衣、鬓发微、一头汗的羊洁,从来没这么自惭形秽过。她的舌头像是黏住了,已经在心里绕了千百次的念头,怎样都说不出口。

 “大姐!你看!八个漂儿啊!”弟弟大任在旁边鬼叫,把羊洁震醒了,她吓得倒退一步,手一松,提篮就要手落地…

 下一瞬间,矫健的身影已经过来,敏捷地接住了竹篮。

 “小心点。”他说,大手探进篮子里,拈起一块糕饼就吃了。“这是豌豆糕?嗯,味道还不错。”

 “啊,这个…”

 “我爱吃河诠的,下次帮我做吧。”要求轻松自在,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专横,好像天经地义,就是该做给他吃似的。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

 其实雁永湛自己,也不大晓得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有一天在府里待得闷了,暂时想从那些络绎的访客中逃出去松口气,不要再听关于社稷民生的大事。天知道他从十几岁就开始参与这些,久而久之,似乎大家都忘了沉稳睿智的他还年少,有时也会坐不住,会发闷啊!

 那他信步闲逛,逛啊变的,不知怎么逛到了小湖附近,正好有一群十来岁的少年正在玩耍。

 应该是附近村里的孩子,衣服都旧了,但很干净,个个浓眉大眼,看起来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最有趣的是,他们在背书,一人一句,清脆的嗓音回在湖面上。雁永湛看得有趣,干脆停步,抱站在远处,安静听着。

 背着背着,突然中断了,一阵呼喊取代了朗朗书声,原来是有个一身布衣裳的姑娘出现了。

 雁永湛一直在远处观望。看着那群少年围绕在大姑娘的身边,争先恐后要讲话,偶尔还推打几下,争执吵闹的逗趣模样;也看着那长姐般的姑娘耐心排解,一一细心照顾、招呼他们吃点心。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得入神。

 他们看起来很穷,可是似乎都很开心。

 雁永湛没有兄弟姐妹,身分又尊贵,加上读书对他来说太过容易,毫无挑战可言,根本没有玩伴也没有伴读。看着这群少年一起背书的情景,居然心生了罕见的羡慕之意。

 他的目光又忍不住落到那名姑娘身上。

 姑娘家的脾气都这么好吗?远远地看着她,那朴素的深蓝衣衫、秀发松松扎个辫子,肤白皙,一点也不闪眼,整个人看起来好舒服、好温和。

 “少爷,该回去了吧?”忠心耿耿的朱石当然随侍在侧,此刻低声提醒。

 “嗯。”雁永湛不置可否,还是遥望着那开心谈笑的一群。

 朱石已经跟随小王爷多年,察颜观的工夫没人赢得过。他向动也不动的主子禀报道:“他们是最近才搬来的。几乎每天下午都在这边玩,少爷过两天再来,还是遇得到。”

 “谁说我过两天还要再来?”雁永湛斜望他一眼。

 主子就是这样,最讨厌给人说中心事、看破手脚。外人难以理解,总带着崇敬之心,不敢僭越;但朱石可不一样,恭敬地低下头,其实是在忍笑。

 “那位姑娘倒是比较不常来,要遇上就得碰运气了。”他冒死继续进言。

 “我有问你这么多吗?”主子冷冷反问。

 “是,小的不再多嘴了。”朱石的头更低,恭敬回答。

 “口是心非。”

 结果口是心非的,是雁永湛自己。他像是发现了一本有趣的新书,或是得到了一卷美丽的新画,个性使然,就想好好研究一番。

 三番两次,他在傍晚时分若无其事的散步过去,结果都只见到那群少年。

 “…凡此六反者,不可不察也。”说着,轮到的少年抓耳挠腮,支吾了半天,接不了下一句“那个…那个…然后呢?”

 他的兄弟们纷纷提供意见,但全是猜…

 “府吏守法?”

 “不对啦,这边应该是接心之所?”

 “胡说,应该是以巧世者,难而必败!”

 “背!这段明明在前面刚背过了!”

 眼看他们吵成一团,雁永湛实在忍不住,扬声嘴“遍知万物而不知人道,不可谓智。遍爱群生而不爱人类,不可谓仁。”

 “对了!就是这样!”少年们全都欢呼起来,一双双眼睛热切地看着陌生的男子,充满期待的样子。

 双方之间的藩篱就这样打破,只不过,怎么老是少了一个姑娘?

 雁永湛按兵不动了好一阵子,终于等不下去了。他找个机会,抓来年纪最小,看起来最单纯的少年问:“你姐姐最近怎么都没来?”

 “我没有姐姐呀。”羊子泰一双乌黑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雁永湛眨了眨眼,傻住。

 羊大任听见了,过来嘴“她是我姐姐啦。最近有新的工,忙得咧。”

 “上什么工?”雁永湛轻描淡写问。

 “去‘楼记点心铺’帮忙,姐姐手艺好,很多人指明要她做的点心。”

 “而且常常有剩下的带回来!前天做的蓑衣桂花卷,好好吃哪!”

 “听说是大户人家特别订的,稍微不漂亮就不要,结果便宜了我们!”

 眼前这群少年说得兴高彩烈,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雁永湛则是回想起自己吃过的蓑衣桂花卷,一层层的油皮中间镶着清香的桂花瓣,又甜又清,作工却非常繁复。要多么有耐心的巧手才能做好?

 “我们下次要是有多的,就带给你尝尝看!”年纪最小的羊子泰兴匆匆地对他说着天真的话,让雁永湛听了,忍不住失笑。

 在府里,蓑衣桂花卷只是寻常点心,端到面前,他根本不会多看两眼。但对这些少年来说,却是珍贵至极的好味道。

 想到那个眉目温柔的女子,细心专注地料理制作点心的模样…

 “好呀,带给我吃吧。”结果,雁永湛居然欣然同意了。

 最诧异的,要算是在一旁安静侍立的朱石,猛眨了好几下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可是小王爷?!从小锦衣玉食、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府里大厨们挖空心思在菜上变花样,宫里赐的上好美酒、馔珍馑不计其数,就没看过小王爷对什么食物这么感兴趣。

 看来,小王爷感兴趣的不是食物,而是人…不过那位姑娘,实在不甚起眼哪。

 所以,朱石更困惑了。

 *********

 几天后,蓑衣桂花卷没出现,倒是出现了河诠馅的包子…有人不是说过爱吃河诠吗?包子刚刚蒸好,又香又软,一共三个,在雁永湛面前。

 他面前还有个人儿,一张粉脸蛋也红通通的,一样秀可餐。

 “公子,我有、有一事与您商量。”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口。“不知能不能,就是…想聘请您当大任他们的师、师傅。”

 “聘请我?”一身浅色长衫、暗金带,飘逸出众如仙的雁永湛,闻言,浓眉一扬,随手拿起一个精致可爱的包子,大刺刺吃了起来。

 皮馅甜,包子做得非常好吃。虽然雁永湛的吃相斯文优雅,但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工夫,三个都不见了。

 “我是认真的。”羊洁没有注意到他际的隐约笑意,趁他吃着她献上的甜头之际,忙着低头掏出个用旧了的小荷包,打开,献宝似的呈上去“这里有一贯钱,就当作是先缴的学费,可以吗?”

 一贯钱,对她来说,是省吃俭用多时,从不添购花粉首饰,加上最近拚了命工作,好不容易才揽下的。而对雁永湛来说,一贯钱…他每天随手作画所掉的废纸,加一加,大概都不只这样。

 雁永湛还是没开口,静静看着她。

 不够吗?还是不想教?羊洁心里七上八下。她知道这要求很突兀,但心里有股强烈直觉,眼前这名公子很厉害,弟弟他们都服他,让他来教,一定很有用。

 还是再加点钱?虽然她能力真的有限,但再多洗一些衣服,或是多帮点心铺做事,应该可以吧…

 突然,出乎意料之外的,他伸手接过。

 “啊,我的钱包…”

 “不是都要给我的吗?”雁永湛很自然地收入怀中,浓眉一挑。

 羊洁不敢多说。以前父亲还在时,日子虽不宽裕,但还过得去,所以她有余裕可以一针针绣出自己喜爱的花样。记得当时是夏天,她在荷包上绣了几朵江南四处可见的莲花,花蕊洁白,叶子碧绿,甚是可爱:但用了这么多年,早就旧了。

 现在,她根本没有时间做这些小东西了。如今要动针线,都是为了赚钱贴补家用。附近年纪大一点的婆婆妈妈们,会把繁复精细、极伤眼力的女红让给年轻的她。绣的都是富贵牡丹、丽茶花,或干脆就是鸳鸯戏水…

 “怎么,不甘愿?”雁永湛开口,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出神了。最近因为要凑出更多钱来请先生,她硬是多接了不少绣件。白天工作,晚上还要挑灯夜战,也难怪她精神不济。

 “没这回事。”她努力振作精神,追问:“那么公子是愿意了?教大任他们读书?”

 “这个嘛…”雁永湛拖长了尾音,懒洋洋说:“我会考虑。”

 什么?讲了这么久,包子吃掉了,钱也拿去了,还只是考虑?!羊洁急了“公子是嫌酬劳不够吗?不如请公子开口,我一定努力凑到。”

 她秀气的脸蛋有些苍白,一双乌黑的眸充满祈望看着他。

 “这么说,是任我开价了?”雁永湛问。

 “是,就任公子开价。”羊洁很认真。

 听她这么说,雁永湛望着她,眼眸深如寒潭,看不出任何情绪。

 远处,出来放风的羊家少年们如缰野马,狂奔追逐着,不知在玩什么游戏,浑然不觉世事。嬉闹声不断传来,两人却非常安静。羊洁独自站在雁永湛面前,手足无措。

 “以后,别对男人说这种话。”最后,他才悠悠开口。话声如风,吹拂在她的耳边,让她耳子麻麻的。

 是语气吗?还是眼神?不管是什么,有这么一个俊美高雅如斯的男人在她面前,如此笃定专注地盯着她,怎能不害臊?怎么说,她是个姑娘家呀!

 “这样吧,先要大任他们每人写一篇论述给我,好看看程度。之后,我再考虑要不要教。”他的口气如此笃定专断,带着威严,让人无法嘴。

 然后,他的薄突然一弯,望着她,伸手轻轻拧了一下她柔红润的脸蛋。“你的脸,也跟河诠包子一样。”

 “啊,我…”她吓一大跳,捂着脸,倒退了一步。

 那河诠包子为了做记号,在上面涂了红红的石榴汁。他是在取笑她吗?笑她长得像包子?

 雁永湛还想说什么,微笑着往前跨了一步,却在身旁死忠护卫的轻咳声中,言又止,最后只是笑笑。

 “我该走了。这两天傍晚会找时间过去看看。”说完,他潇洒转身,对朱石投去有些警告意味的一眼,这才大步走下小山坡。

 “公子,公子!您知道我们住哪儿吗?”在他身后,羊洁不放心地扬声追问。

 “自然知道。”他头也不回地说道:“还有,这称呼得改一改,以后别再叫公子了。”

 羊洁呆住,眨了眨眼,困惑反问:“不然,该叫什么?”

 雁永湛似乎在笑,沉片刻才回答“当然是叫师傅,不然叫什么?”

 望着那修长潇洒的身影离去,羊洁的双脚就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觉得自己还在梦里,恍恍惚惚的。

 是真的吗?神仙哥哥,要变成师傅了?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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