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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三)

 6

 过了一个春天。

 又过了一个夏天。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走着,石平的兵龄也在一天天地老着。继李四虎之后,他当仁不让地成了本营杆最硬的炮手。

 “什么是炮手?只有当他的手触摸到大炮的时候,只有当他把那枚弹丸推出炮膛并按照自己的意志飞行的时候,他才具备了炮手的价值。炮手并不是生来就区别于常人的,但是炮手成为炮手之后就区别于常人了。你经过千百次练的熬炼吗,你的身上褪过十几次几十次皮吗?你体验过手指按在击发键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么,你品尝过那一道线从你眼前消失进入地球某一坐标时的快么?你得到过自己的意志完全被执行目标被摧毁那一瞬间的巨大幸福吗?你没有,而炮手有。炮手是一种奇特的人生…”

 在全师炮兵骨干培训动员大会上,本师刘师长手持麦克风,没拿稿子,演讲似的,侃侃而谈,为这些炮兵中坚力量打气。

 后路问题显然已经成了很现实的问题,这个问题常常折磨得石平失眠。但当好一个炮手是更现实的问题。李四虎悟到了该怎样走而他却没有那样走,石平更是没有修炼到那个份上。炮手就是炮手。站在炮架边上就什么都不想,欢乐忧愁着急痛苦全都烟消云散,所以拥有的只是发一声吼把大炮玩得腾云驾雾气冲霄汉,夺个旗子领个奖炊事班送来了慰问的饺子喜报寄到家里就觉得活的沉甸甸的。

 兵要当得地道。

 石平听庄营长说,师长原先也是炮兵,是从炮手的位置上考入哈尔滨军工大的。在这样的师长麾下当一名炮手无疑是幸运的,但石平明白,不是所有的炮手都能进入师长描绘的那种境界。要进入那种境界,就要像李四虎说的那样——得把自己交给炮。

 据李四虎说,庄营长算不上好炮手,好炮手当不了营长。但庄营长会用好炮手。实践证明,庄营长在使用人才方面果然有一套绝招。

 一次,石平带本班到四十里外参加军里组织的炮兵擂台赛。石平第一次在这样大的场合脸,起先有点紧张,发挥的不太好,成绩落后于四连一班。休息时,庄营长带着通信员亲自送来了绿豆汤。营长摸着石平手上的茧痂和虎口上的裂痕,心疼的说:“这没什么。构工是四连的传统课目。再有,他们那个班都是巧克力喂出来的,为了这次擂台赛,二营给他们补了七百块。咱不跟他较这个劲儿。”

 石平心里顿时一烫,热辣辣地很不是味儿。

 庄必川又对连长说:“老宋,不管比赛结果怎么样,一班都是尽了最大努力的,自身表现是出色的。自己跟自己比,今天是发挥的最好的。你马上打电话给指导员,叫他把黑板抬到路口,写上标语,一班战友。下一轮如果再输,标语上就写‘胜败乃兵家常事。’一班的负荷量超得太多了,结束后坐我小车回去。”

 石平二话没说,当时就转身跑回班里,集合传达了一番。营长的信任理解和关怀像春风一样将几副血气方刚的腔煽出了熊熊烈火。下一轮团体赛是推炮上山,七个人拱正了姿势齐声呐喊,山摇地动,二十多度的斜坡如履平地,那炮就像加大油门的汽车,直愣愣地冲上坡顶。更绝的是,一班几个人意犹未尽,那股劲头仍在忽忽地往外冒,石平一挥手,几个人又扑下山,拨开四连一班的人,硬是把人家的那门炮也给推了上去。

 二营的营长教导员目瞪口呆。

 “老庄哇,你是不是给他们吃素了?”

 庄必川笑笑,笑得很含蓄。

 接下来是班长体力对抗赛——挖驻锄。五十个驻锄,石平时有领先时有落后,两人同时报好,速度精度不相上下,高低无法裁定。尽管已是心动过速脸色死灰,但石平仍然高举双手大声申请增加二十,再次进行角逐。结果,四连一班长倒在后补的第九个驻锄坑里,那个坑只刨了一半。负责仲裁的团副参谋长高叫暂停,但石平坚决不停,仍然扬镐不止。

 一时间全场寂然。只见银光闪烁,飞砂走石。石平像灌了斤把二锅头,身体东摇西晃,镐尖却一次次准确地落下。庄必川跑上去狂吼:“石平,我命令你停下!”

 石平儿不予理睬,嘴里还在念叨:“十六、十七…”翻起的尘土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偌大的赛场上空响彻了轰轰隆隆的心跳声。

 “石平,你他妈不要命啦,我处分你!”庄必川不敢靠近,跟在后面跺脚大喊。…终于,石平整完最后一个驻锄,瘫软在庄必川的怀里。庄必川当时就把两颗顶大的烫泪砸在石平的额上…

 让石平感到欣慰的是,王北风总算还没忘记他这个老战友,时不时地来封信问候问候,谈谈情况。突然有一天,又接到王北风的来信,信中以掩饰不住的愉快告诉石平,教导大队已并入陆军学校,学制改为三年,毕业后可以拿到大专文凭。并且还说,他见到张峨嵋了,她也于秋天考入通信大队,与炮兵队只隔了一个山头。来自老部队的学员经常聚在一起,多次谈到新兵时的那个雪天,多次谈到石平。军区小报上关于石平的报道,连同照片都被张峨嵋剪贴在记本上…“石头哇,我们确实为你感到骄傲呵!大家合计了,准备凑一些复习资料,希望你能参加高考,你不能老呆在山里傻干,你一定要考呵…”王北风在信的结尾处充满了情!

 石平着实感动了。那天下午他攥着那封信,心里热乎乎地成了一团。他把眼睛投向窗外,外面是萧瑟的秋天,干硬的山风卷着砂粉在山谷里盘旋,噼啪啪地敲打在窗子玻璃上,奏出了深秋的苍凉。透过这暮色渐浓的天空,他的目光润了,他似乎看见了几年前那片无边无垠的大草甸子,看见了那场漫天铺盖潇洒飞舞的大雪。心头猛地一阵灼痛,耳边猝不及防地又响起那些的吼声:“石平,加油…!”“加油,石平…!”还有那句泉水般清澈鲜的话语:

 “石平呵…!”

 他突然产生了冲动,突然很想找营长汇报一下思想。明年一过,他就超期服役了,就永远地没有考学的机会了。他终于迈出了步子。走过一个坡脊,他看见营部的灯火已经亮了,整个山洼照得透亮,他在这强烈的光线下又突然惶惑了,一股辣辣的羞感涌上了他的口。他停住步子,在秋风中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坚决地折回到班里。

 7

 年前,庄营长到七连宣布了一项任命:团委决定,任命石平为七连一排代理排长。

 当天晚上,营长就领着代理排长去谈心。顺营房转了一圈,又顺营房外的山路转了一圈。在一棵柿子树下,营长说:“有句话,我一直都没说。当时嘛,我确实有点官僚主义。”营长指的是那次没让他上教导队的事。“可是,也不见得就错了,现在的事情很难说。有些本来是很好的苗子,出去晃几年,回来后人也懒了,劲也没了,有的连炮都打不好了。相反,有人土生土长就这么干下去,说不定哪天就闪光。高炮团一个志愿兵,前几天直接提拔为副营长了,这事你听说过吧?”

 石平心里跳了一下“没有。”

 营长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接着说:“咱们师长说过,毁掉一个人容易,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这个人很快就可以报废了。而要是造就一个人,可就太难了。他想干什么,你不能让他干干。他想要什么,你不能都给,但又不能全不给。”

 营长手里掂着一铅笔,往树干上敲了几下,扭过头来问:“这话有道理没有哇?”

 “有道理,营长。”

 “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哇?”

 “…明白。”其实他不大明白。

 “当然喽,也有个机遇问题。可机遇是个什么东西呢?它不是一次的,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撞上无数次。但是,你首先必须具备抓住这机遇的能力。打个比方,给你一门炮,前方突然出现一个运动目标,优秀的炮手就会迅速装填瞄准击中它。如果你是个劣等炮手,就是将靶子死安在那里等你三天三夜,你也无奈它何,干看着别人在那上面建功立业。是这个理吗?”

 “是的。”

 “人啦,有很多事情是没法预料的。”

 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七连同卫生队之间的那座石板桥时,营长突然站住了,眼睛很精神地往那边看了一阵子,扭过头来说:“石平呵,听说有个叫张什么来着的女兵给你寄了些书,鼓励你考学校,有这事没有哇?”

 石平立即回答:“昨天才收到的包裹,还没来得及报告。”

 庄必川认真地从石平的脸上分析了一会儿,又问:“你们早就认识了吗?”

 “算不上正经的认识。”尽管营长的声调很平和,但石平还是从那双重眉之下看到了问题的严肃。他杆子的目光,说:“我们是同年兵,刚到部队那天,宋连长让扳手腕子,我赢了李四虎,她叫了一声好。当时新兵们都为我叫好。”

 “就这?”

 “就这。”

 “还浪漫的。”营长说,眼睛滑向一边,那是卫生队院墙后的一溜病号单。

 “有些事情呵,”营长又说:“有些事呵,不要想得太多喽…当然,鼓励你考军校,这是件好事情。呵,你们这批兵,还真有那么种…呵,真有那么种团结向上的精神。”

 庄必川打住话头,点了一烟,将火柴杆子捻到眼前看了看,轻轻地吹了一口:“有必要提醒你,你现在正在坡上,跨过这道梁,会有一个开阔的天地,所以你必须扑下身子走好眼前这段路。一步没抠实在,也可能会掸下去…至于考学校,那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有机会了,我不会不管的。”

 “明白,营长。”石平感到很温暖。心中暗想,眼前的营长,虽然人情味少了点儿,但也并不是像李四虎琢磨的那样可怕。自己能当上代理排长,不能说与营长毫无关系,而且,营长还暗示了一层意思,对人,并不是只用不帮嘛,就冲这,咱也得掏心掏肺地干。

 “对于排里,你要多放心思。管理是一门学问,有大学问,也有小学问。要有大办法.也要有小办法,首先得把几个班长的心收住,特别要培养技术骨干,要能接上茬。我看一班副赵天全是个苗子,你要盯住给我灌,把钢火灌硬了,多给他找点事。我当连长的那几年,连里没出一点纰漏。没啥绝招,一条经验,不能让兵闲着。实在没事可干,你弄一堆砖,上午让他们搬到东边,下午再让他们搬回来。兵一闲就容易惹事,他越忙越累,你心里就越干净…当然了,这个办法有点…那个,但有借鉴价值。”

 那晚庄必川的兴致特别好,天上地下人的炮的各种话题扯了好几个小时。

 石平果然没有辜负营长的一片苦心,把个代理排长当得如火如荼。

 他是越来越喜欢那炮了。它不仅使他从兵走向代理干部,并向他闪耀出了正式军官的希望,不仅为他创造了若干嘉奖卡片立功证书,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他提供了一片施展生命开放力量的天地。每每走进训练场,站在排长的位置上,看着那炮在他的指挥旗下在他的口令声中被出了翻江倒海的气势,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快,就觉得无比豪迈。这种感觉就像老农面对田野,在那垂下头颅的稻子面前所产生的巨大自豪和幸福。

 这种幸福持续了三年。

 8

 只几年工夫,外面的世界就很精彩了。

 又一茬新兵分到部队,石平终于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很老的兵了。跨进八十年代的门坎子,新兵们一茬比一茬更难带。石平很有些想不通,也不过就是五六年的工夫吧,自己跟王北风那批兵,初到部队时虽然也有些花花点子,可是兵还是当得很本分,工作还是求实的。这几年的兵呵,争先恐后地比着蛋。你要是没个三拳两脚,别说领导了,弄急眼了他敢翻了你。

 王北风于两年前就毕业了,先是分在军部炮兵指挥连当排长,前不久又调机关当了正连职参谋。张峨嵋也毕业了,分配在通信团里当分队长。两个人携手并肩地踏上了爱情小道。

 石平依然炮。年度训练,一排以成果法5分、弹测法4。92分和密法4。75分的成绩力群芳,获击指挥两项个人第一,一项第二,加上三门单炮分解结合和快速展开,又取得两项第一两项第二。于是,七连乃至整个加农炮营的年度训练成绩直线上升,冠全师炮兵之首。石平因此立了二等功。表彰大会结束后,新任副团长庄必川把石干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通知他参加本年全军统考,石平懵了:“…我年龄早超啦?”

 “有精神,特别优秀的骨干可以放宽。”

 石平被这意外的消息撞晕了,想了半晌才问:“连里咋办?”

 “地球离了谁都照转。怎么,舍不得走?”

 “呵…不,不…”石平站起来,心里有些抖,眼睛有些:“副团长,组织上对我…我这就复习…”

 “别高兴得太早,‮试考‬这一关还是很重要的。前年,不是有人给你寄过一捆复习资料吗?还在不在?呵,那可是很能增添力量的啊。”

 连续两个月,石平产复习,干劲始终有增无减。偶尔,也到炮场转转,看看训练,摸摸炮,心里总有些异样的滋味。上军校,这可是梦寐以求的事呵,眼看都要绝望了,那扇大门又微笑着招手了。

 一个月后,当指导员通知石平说团政治处主任召见他时,他几乎流泪了。说不清是激动是留恋还是别的什么,他有太多的感慨,一种被命运抛弃又重被召回的幸福死死地攫住了他的灵魂。直到被安排在沙发上坐下后,他的心情仍久久不能平静。他没想到,等待他的不是是祝贺,而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不幸。

 主任很平静,平静地告诉他,昨天下午接到师里电话,说有个战士给军纪委书记写信,反映代理排长石平打骂新兵的情况,纪委书记大为恼火,严令追查。

 石平被暂时取消了‮试考‬资格,而“暂时”过去之后,考场大门早已封上,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已在路上。这个命运多牟的老兵,又被机遇殴打了一次。

 石平把自己扔到炮场上摔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好歹把满腔愤恨摔出了八成。星期四的下午,他把一个叫刘发展的新战士叫到营房后的菜地里,选条地埂坐下了。

 刘发展递了烟,他没接。从自己兜里摸出一“太行”燃着后深几口。

 “那封信是我写的。”刘发展说。

 石平看了他一眼,没吭气。

 本排的几个班长曾私下里合计,找个避风的地方把刘发展往死里揍一顿,或者趁夜训制造个事故苗头让刘发展自投罗网。

 老兵总是有一些妖里妖气的办法,治他个新兵蛋子易如反掌,而且绝不痕迹把柄。但这项预谋被石平察觉并坚决镇了。

 “你为什么不找我,不骂我不打我?”

 “你是不是很怕?”石平吐了一口烟,不动声地问。

 “我天天都在等着…你越是不找我,我越是害怕,不知你到底要怎样收拾我…其实,我只是想出口气,没想到那样的结果,这事闹大了,我知道…害得你不浅,我也后悔。”

 “你在信上落名字了吗?”

 “落了,写的就是刘发展。上头给我保的密。”

 “还算磊落。可你为什么说我打你?”

 “你是间接地打。三班长那次踢我,你没制止,我认为是你授意的。”

 “但你在信上说的是我亲手打你,还说我吐你一脸唾沫,这是为什么?”

 “我…想引起上面重视。”

 “是人,都想当个好人,没有人生下娘胎就想学坏,是吗?”

 “是…可我…”刘发展开始冒汗了。

 “你最近是不是老做恶梦?”石平话锋一转,直视刘发展。

 刘发展脸色骤变,抬头视石平:“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老是在夜里说梦话,声音很瘆人。我琢磨你有心事。”

 “没有没有没有,你是恐吓我,你想从精神上把我搞垮…”刘发展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石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实话!”

 刘发展突然站起:“明说吧,是我害了你,官了还是私了,怎么着我都认了。”话虽说的气壮如牛,小腿肚子却嗒嗒发抖。

 石平坐着没动,斜起脸往远处瞄了瞄,又狠两口烟,然后说:“好,言归正传。先说你们班长踢你。我没授意,但确实也没制止。你们班长是老兵,肌劳损起不了,却从来没误过一班岗,多好的人啦?我刚把你领回排里时,大伙都不敢要你,都知道你当新兵时就不出不训练不站岗。是三班长发扬了风格要了你。一个人混到别人都不要的地步,你还算人吗?就因为批评你几句,他就他娘他姐他妹骂了四十多分钟,骂得全连的同志都跺脚,都恨不得把你掐死。说真的,要不是指导员死按住我,我也上去了。我承认,我是不冷静,可我没法冷静啦。全排都在干,都在热火朝天地搞训练,都想当个好兵,可你呢?装病,半夜偷别人的饼干。指导员找你谈话,病号饭都让你打翻了,我跟你谈还有什么用?谁能跟你谈得拢…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了十多天的怒气和仇恨终于爆发了,石平扔掉烟头,站了起来。

 刘发展惊恐地看着石平,突然蹲下身子,捂住了脑袋。

 “站起来,到炮场去!”石平断喝一声。

 刘发展惶惶如丧家之犬,爬起来,一溜烟地往炮场跑去,边跑边回头,提防着石平,生怕他一脚踹过来。

 石平对刘发展施行了强化训练:跟踪标定。刘发展把高低方向两机摇得呜呜生风,眼睛死贴在接目镜上,耳朵警惕地接受着来自石平的每一道指令,心里扑扑嗵嗵跳。石平并不靠前,老远站着,只是根据炮身倾斜程度和指向下达纠正口令,其精确程度令刘发展惊恐不已。他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悲哀地意识到,他千真万确不该伤害这个人,在这个人的面前,他委实发现自己的渺小和丑陋。

 三个小时过去了,石平依然不紧不慢地着烟,踱着步,下着口令。

 刘发展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浑身的骨头像被焚烧了一遍,神经似乎已不再跳动,硕大的汗珠从脊梁沟子往下滚,渗出军装,在背上、大腿内外浸出黑色的水渍。他感到自己实在抗不住了,两手稍一疏忽,便离摇柄,瘫在地上。领口处大团大团地冒着热气。

 “排长,饶了我吧,我错了…”

 “错在哪里?”

 “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跟你较劲儿,咱谁都惹得起,可再也不敢惹你了…”

 “放!”石平大吼一声“站起来!”

 刘发展一副死皮赖脸相,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两手捂在膝盖上打颤。

 “听着,你做了不少坏事,但我今天不跟你算账,我现在正在找原因。我揣摸你有一桩很苦恼的心事,你不愿说,这个话题先放下,等你想通了再跟我谈。从今天的训练看,尽管最初阶段是被迫的,但是口令执行得并不马虎,这说明你是可以服从命令的。其次,你第一次认真,也第一次体现了灵气,在后来的几次标定中,你的速度和精度都明显地提高了,这说明你是有能力的。再次,还有更为可贵的一面,在标定十三号方位物时,我故意错下了四个密位,你当时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标定一次,最终没有按照我的来。当时你可能并没有多想,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责任感。这个细节对你我来说都十分重要。也就是说,在你的身上还是能够找到长处的,只要你正确认识自己,合理使用自己,你会成为一个炮手的,而且可能会成为一个好炮手。”

 在石平说这番话的时候,刘发展先是站正了身子,然后立正。目光由痛苦变为茫然,再惊讶,再惊喜,再悔恨。气声越来越。在三个多小时的高强度训练中,他完全置身于极度的紧张和劳累之中,随着变幻的口令和接目镜里不断刷新的色彩,他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过去,忘记了辱,忘记了恐惧,从体到灵魂都在那淋漓的汗水冲洗之下,得到升华,飘扬到离他自己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境界。

 待石平把话说完,刘发展已是泪满面。

 “排长,你这话…都是真的?”

 “我说过假话吗?”

 “你…不是变相体罚我?”

 “有点体罚,但没有变相。”

 “排长,我有个请求。”

 “说。”

 “排长,来吧,照这儿扇,就算原谅我了。”

 石平愣怔片刻,恍然大悟,笑了笑说:“扯——淡!”

 “那…我自己来!”刘发展一跺脚,抡起手臂照自己的嘴巴扇过去,一巴掌打了个血印子。再扇时,就被石平挡住了。石平踢了他一脚:“劲儿儿没使完是不?装填一百次!”

 刘发展愣了愣,大叫一声“是!”抱起教练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炮位扑过去。

 9

 王北风没想到,十年之后他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与石平见面。按总体部署,炮兵团将迁到一个中等城市驻防。

 他是作为集团军工作组成员下部队验收的。

 “少校同志,师属炮兵团七连火炮封存完毕,请您检查。上士值班员石平。”

 两人相距十米左右。石平穿一身崭新的士兵服装,而脚下却是一双苍老的解放鞋,草绿色箍一道细红的士兵帽严格地扣在脑袋上,并从帽沿下出几白发茬子。这张士兵的脸千真万确是过于成了点,紫铜色的瘦绷紧了颧骨,嘴角上扯起了几道糙的纹线,储存着汗渍。

 王北风为自己锃亮的皮鞋和笔料军服而羞愧,而这只是瞬间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是集团军的特派代表,他必须保持机会机关的风度和威严。他的手上还戴着薄如蝉翼的白色尼龙手套——那是专门用于检拭火炮洁净程度的。

 石平也在注视着王北风。十个年头不见,王北风似乎又长高了,更壮实了,气滋润,红光满面,无一丝褶皱的校服烘托出伟岸的仪表。

 王北风的嘴角微动了一下,抬起右臂,节奏分明地还了一个雪白的军礼:“稍息!”

 做完这一套公式般的动作,彼此这才松弛下来,王北风上前几步,抓过石平的手,但没有说话,只是攥了攥,用的劲很足。在整个检查过程中,王北风神色专注,目光挑剔,从炮衣炮身到附件,挨个把六门炮里里外外连同杂碎察看完毕,这才向陪同的石平笑笑:“无话可说,按计划入库。”

 “石头,我没想到你还在坚持。”

 部队解散后,王北风把石平拉出营房,上了半面峦。

 这是初的下午,太阳熨着山坳,蒸起淡绿色的光波。从半面峦上看出去,远山起伏重叠,照倾斜,半,更远的一块山尖上挂着一块破布似的白云。

 打火吸烟。石平说:“都没想到,还能见你一面。要说,也是我的不对,想给你们写信,想见见你们,可是,心里总有点…不是味儿。都是一年的兵…你不会笑话我小肚肠吧?”

 王北风猛一口烟说:“我这几年,总觉得心里愧愧的,也许,就那一下子,就改变了咱俩的命运。”

 “话也不能这么说,比起我,你有很多长处。我呀,干的再红火,也是兵的红火,我就是个兵的料。”石平这阵子真有些伤感了,不是王北风比的,也不是因为遇到的那些坎坷,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发现。掰着指头数数,在全团的同一年兵中除了提干上学调走的,惟独只剩下自己这颗“兵种”了。就连比他晚入伍的班长们,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二十六岁了,从理论上讲,是早该结婚抱孩子了,而他连个对象也没有。家里倒是介绍了几个,也专门为此探过两次家,却总是花好月不圆。想想这些年来,除了炮,他还会别的什么吗?姑娘们偏偏还很重视这个问题,尤其是那些吃商品粮有工作的,譬如你会写诗会唱歌会跳舞会溜冰吗,你会英语吗?哪怕会翻个跟头比划个杂耍也行呀。他很尴尬,除了炮,他就生动不起来,就没有多少精彩的话题。可你总不能光跟人家宣扬“赋予”“向”“装定”“表尺”吧,多枯燥呀。

 “我真想象不出来这十年兵你是怎么当下来的,没有想过要复员?”王北风又问。

 “想过,而且想了两次,都没走成。”石平老老实实地说。前年他就提出过,连队也同意了,可营里不批,那时候要搞演习,他们排是配属步兵主攻连行动的。去年破格提干的希望再次破灭,他下了决心,这次说啥也得走了。真的坐上解放车,挤入退伍老兵的队列时,他的心却又突然缩紧了。就这么走了么?干了九年了,苦在此,乐在此,荣在此,当年埋下的一颗充满幻想的种子也在此,拍拍股就能走得干净?车队离石岭营房越来越远,他的心就得越紧。这一辈子还能再来吗,这可是人生中醉人的一站呵!那时候他明白了,将来的一切,做人,工作,生活方式,都由这些个年头筑就了顽强的基础,炮手的秉已经渗入骨髓了,那间住了九年的宿舍,那熟悉的老虎灶和通红的壁火,那蒸发着青春气味的空气,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难道从此就绝缘了么?车队走进城市,再驶向郊区,驶进一片暮霭苍茫的原野。某一时刻,他真想跳下去,他惊恐地意识到不能离开这里,他想象不出离开这片土地他该是怎么个活法,他想象不出离开这片土地他该是怎么个活法,他想象不出把自己从头到脚又改造一次,又去适应一种新的活法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可他没有跳,一盆水已经泼出了,就再也收不回来。后来,吉普车风驰电掣地追上来,当他看清里面是副团长庄必川时,他的心哗地一下燃着了希望。凭感觉,那是来追他的,他乘坐的卡车在前面走,小车在后面追,他真盼望庄副团长大叫一声停车,他恨不得自己下去拦住那小车。可是,副团长没喊,就这么跟着大卡车。他失望了,绝望了,心里流泪了,后悔了,你不是闹着要走么?那就滚吧!没想到,当车在兵站停稳后,他刚跳下去,就被副团长当一把捋住。副团长脸色铁青地骂了句:“老子去学习才一个月,你小子就开溜,没门!团委决定,你留下!不行就转志愿兵!”

 转志愿兵他也干。他二话没说,就把背包从大车转到小车上。留下来,还是当兵,还是代理排长。连志愿兵也没转上。指标极少,农村入伍的战士挤得鼻青脸肿,他自恃好歹还有张二等功证书,一让再让。他没提别的任何要求,他知道任何要求都是徒劳的,只要能留下来,他就足了。他不能离开这里,他没有实现自己的夙愿,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部队还需要他,他就要等下去,等待形式和内容,哪怕他最后依然是个兵,那或许也是一种完美。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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