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双重杀伤
苏子昂率有一二二榴弹炮6个连;八五加农炮6个连;-一O口径十七管火箭炮3个连;一二O迫击炮3个连;此外,他还增配了只带番号、不含实力的图上部队:一三O加农炮3个连;一五二加榴炮3个连,它们共同组成一支层次丰富、火力绵密的地面炮群,统属苏子昂指挥,并且高高托举他。
苏子昂还从未享有过这么多火力,他把它们分三个网络配置到四十多平方公里的阵地区域里。它们延伸出来的弹道,足够控制二千五百平方公里的地域。它们每分钟能倾泻上百吨弹丸,大片地域及空域的气温将升高三至五摄氏度。声
在山谷间撞来撞去,太阳也将退远一些。这时,苏子昂特别思念他在学院时期的同学,真希望他们坐在观礼台上,看看他也有过如此辉煌的瞬间。许多年来,他渴求这个瞬间如同渴求一个公正。
炮火会洗净他的压抑,弹道重新扩张了他的
膛。人生是一个
头,因此只有一次顶点,阳光也只在这顶点上停留片刻随即离开了,但是一个顶点足以补偿无数个弯曲。
苏子昂想起苏联卫国战争初期,斯大林把幸存的红军将领从牢里放出来,交给他们部队,让他们上战场。他们异常忠于祖国,甚至比没有受过冤屈的将军更加忠勇。他们喊着"乌拉"战死…苏子昂开始理解他们的
情了,因为斯大林把战斗掷还给了真正的军人,如同允许情侣拥抱。军人的
情便是军人的宿命。
在垂天大幕掀开以前,苏子昂用望远镜再度欣赏他的区域:山岭起伏着
向天边,在垂天大幕掀开以前,苏子昂用望远镜再度欣赏他的区域:山岭起伏着
向天边,摹地受惊般凝定,简直就是苏子昂自己的、新鲜而自然的躯体。炮阵地们,散布在山野的皱褶里,被包裹着,被消化掉了。苏子昂
眼看不见它们,就像隔着皮肤因而看不见自己的内脏,但是他透彻地感受到它们。在他西南面,方位角32-00至52-00,是敌方阵地,苏子昂感谢它们。它们不仅具备想定中的敌手的意义,而且具备牵引他并且升华他的价值。没有它们,他也贬值了,也根本不会到这来了。军人与敌人有着无限深远的血缘联系,相互低唤,彼此依存,毕生都在渴求碰撞——伪装成死亡的完结。军人们不善于掩藏这种原始的
望,像老也长不大的孩子,咕噜着失去敌人的痛苦。苏子昂站在敌我分野的边缘,有着被双方弹道
叉、高高挑起的凌驾感。
他的精神稳稳地端踞在天空。四周十分平静,而且有越来越平静的趋向。平静到了极致,摹然碎裂。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在通过切割率时放慢速度,几乎停定在天空,品味着某个念头。接着它们完全不动——失速,阳光在此时掳住它们,它们在峰巅耽留片刻,调整身躯,再凄厉地冲刺下来。
当它们通过观察所上空时,不少人举首观看,明知看不见也
不住要看。苏子昂却预先把目光投放到终点:一排长达40米那岛尽头后,弹群在他想定的区域内爆炸;再后,从目标区传来猛烈声
;最后,从遥远的炮阵地才传来火炮低奋的、属于这批弹丸的隆隆发
声。
弹群覆盖了目标区,如同茶杯盖覆盖茶杯。爆光呈现不同的色彩、不同的音响。击中岩石的呈白炽
,声
高亢;击中沙土的呈金黄
,爆音雄浑;击中草木的呈青灰色,响声从无数
隙里迸
出来。
回不绝…只需稍一看炸点,苏子昂就对
击诸元、气温药温、阵地指挥、火炮操作、地图与实地的反差等等因素,统统有数了,它们全部综合在炸点上。他等待助手们将首批
击成果报上来,然后指挥全炮群进人效力
击。
天地间充溢着轰轰烈烈的巨响,山坡和树林被一块块揭到空中,目标区域逐渐被大片厚厚的硝烟裹住,爆光刺破硝烟透
出来。面对敌方的皮肤、脸庞被烘热,观察所人员都微微伏下身体,紧张地观看这罕见的场面。
在浓密的炮声里,苏子昂忽然感觉到身边有断断续续的鸟叫,他有些惊讶:炮声中怎么会掺进这种鸣叫呢?即使有,它怎么会穿透炮声呢?它们完全不成比例呀。后来他再次听到鸟鸣,而且确定它就在身边草丛里。他弯
搜寻,果然在半米处的草
下有一只黄雀,它抖开翅膀支撑身体,腹下羽
零
,可能是被弹片击伤了,从目标区飞落到这里。它圆睁着眼粒儿,仰着细
的口角卿嗽不止,由于它的音频和炮声不同,因此凶猛的炮声盖不住它。黄颤抖着身体持续发出颤抖的鸣?。苏子昂摘下军帽轻轻盖住它。
炮火开始延伸,步兵发起冲击了。前锋线异常抵近弹群的炸点,士兵们几乎是以钢盔顶住火墙前进。苏子昂想,今天要不死几个人才怪呐。他迅速朝侧后方望去,担任救护的直升机已经停在巨大的地标上。他倏忽闪过一缕意念:那鸟儿还有救么?他赶紧注意前方局面:步兵冲击和炮火屏障,正保持紧密而致命的关系,缓缓向前推进。攻占A地区后,有一个战斗间隙。苏子昂正和各主要助手
换着情况,不料,周兴
从炮群基地指挥所打来了电话,他要苏子昂立刻下来一趟,他说:"电话里不好谈。我等你。"
前指到基指需驾车二十分钟,苏子昂在途中已做好应付意外事变的准备,他最怕听到炸死人的消息。不过,这类消息并不属于连电话里都
止谈论的范围啊,他很困惑,怀疑周兴
故作曲折。
苏子昂看见周兴
守在路口,便行驶到他身边停车。周兴
拉开车门跳入前座,道:"不进团部了吧,就在这儿谈。"
"出了什么事?"苏子昂扫视村里那幢大瓦屋,团部驻扎在那里,似乎很平静。
"上午
击情况怎样?"
"比预想的好!刘奋挂电话来,一句感谢话没有,光是提醒我们,关键是下午。"
"榴炮五连怎样?"
"
击精度不错。"
"五连四炮呢?"
"它是榴炮系列的试
火炮,当然不错,指哪打哪,班长就是那个谷默。到底出了什么事?"苏子昂厌烦周兴
连连追问,却不直接说出情况。显然,对方的思维已经跳出去几步了,而自己一无所知。这差不多是轻慢。
"奇怪啦广周兴
阴沉着脸,断续说出事件。
昨天下午,榴炮五连所驻村庄里,有个民女被人
污了,受害人父母刚才追到团部,说是部队上的人干的,共三人。从他们提供的情况看,像谷默等人所为…苏子昂气极,骂句脏话。周兴
反而异常冷静,道:"受害人既像伸冤告状也像借此敲诈,提出很高的赔偿要求。妈的,此地风情实在败坏!我根据这几个鸟人的举报,判断情况是:昨天下午3时,那个民女到五连驻地附近同兵们调侃,想趁机摸点东西走。谷默他们几个忽然犯了神经,跟那民女不三不四起来。谷默首先提出,他们就要上战场了,还从来没有碰过女人,他要求那民女跟他的兵干上一次,他把身上所有的钱全给民女。那民女犹豫,兵们害怕,谷默大骂他们草包孬种,自己带头干了。兵们也发疯,两个人跟着发生
行为。后来民女抓起钱跑了。此事不知怎么被她爹晓得,狠揍一顿,告到乡政府,乡政府带他们告到团里。经过就是这样。"
"你认为可信吗?"
"老苏啊!临战之前,
纪国法全不顾了,掏钱让自己的兵痛快一下,然后准备战死沙场,这种动机和方式,你觉得像不像谷默?"周兴
盯住苏子昂,"也许别人也有这类念头,但是谁敢这么极端!"
苏子昂呻
:"被战争气氛烫坏了,可能的。一群傻蛋。"
"我准备慎重调查一下,不过我们要做好最坏准备,一旦事件成立,只有抓人了。"
"弄清楚再说!"
"谷默他们还在炮阵地,你看要不要撤下?"周兴
做出个含蓄的手势,并且停在半道上,"假如我们一概不知,我们没责任。现在我们知道情况了,就不能迟钝了,必须做出反应。万一他们在炮场上发了神经,步兵就得人头开花,你我失职,后果太严重了。"
"怪不得你追问上午
击情况。也奇怪,五连四炮
击正常,按道理他们不应该这么正常!既然能够正常操作,说明他们没有心慌意
,能控制自己。我的意见,让他们继续参加演习,把下午
击计划完成再说。理由两条:第一,他们是榴炮火系的基准炮位,换掉需做大变动,我担心一动就
。第二,撤掉他们,等于把事情立刻在阵地上传播开。下午还打不打?炮手们还能全身心投人吗?"
"让他们继续
炮,是个极大冒险。"
"我知道是冒险,但并不大。"
"子昂同志,我保留意见喽。"
苏子昂惊愕地看着他,点下头,平淡地说:"我承担责任。而且我建议:在下午演习完成前,不向师里报。因为事情还需调查。我们傍晚再报,不过夜就行。"他知道周兴
能明白自己的真实意图,不想使师里强令他撤下谷默等人。他希望,这点责任周兴
应当敢负。
周兴
思考片刻,道:"假如我一方面坚持要撤下他们,一方面又
下情况不报,以拖延来争取时间。你说,我不成了狡猾的无能吗?"
"那你就报!快报!妈个蛋,他们xx巴犯错误,他们的技术没错误-
"冷静点吧。我将把你的意见一并上报。"
"到底是你啊!再见。"
苏子昂驾车疾驶,恼恨地诅咒着自己:其实我早该看清这些人…其实我已经看清,但是一到那种时候又对他们抱希望…他驾车在五连阵地后面拐个弯儿,从山坡上望去,士兵们团聚在炮后,正在小结。曾经犯罪。怎么看都不像。
回到观察所,参谋长起身道:"师里刘政委找你,有十分钟了,一直没撤线,等你。"
苏子昂抓起摆在行军桌上的话机,报出姓名,对方略做转换,刘华峰的声音出现了:"苏团长,周兴
刚才向我报告过了,你有什么补充吗?"
"我相信他已完整地转达了我的意见。"
"转达了。"电话里静默一会,"我同意你的意见,暂时不动他们,等任务完成再说。否则,
了军心将更加危险。我要求你采取必要措施,把下午演习圆满完成。"
苏子昂感谢刘华峰的决断。他知道这并不是刘华峰和自己一致,而是刘华峰比周兴
更深刻。他说:"该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
"总还有该采取而没有采取的!找一找,一定有。"刘华峰挂断话机。
苏子昂叫来参谋长,叫他立刻向榴炮五连阵地发布命令:"派一个干部到四炮保障
击,复查全部操作。"想想之后又更改命令,"让五连所有干部下到各炮,保证每门炮都有一个干部在位。"
苏子昂认为,这样,谷默他们就不会感觉到异常了。
值班参谋又请苏子昂接电话,是刘奋打来的。作为过渡,刘奋先硬巴巴地笑几声,才说:"苏团长,你们炮火掌握得不错,-前指-人员有功啊。如果下午还能保持上午的精度,我们给炮兵老大哥请功,我本人将登门谢罪。"
"到底有伤亡没有?"
"轻伤两名。"
"对不起。"
"不必了,关键是下午4时以后,阳光将直
眼睛,有利于敌不利于我,你们可要看清楚些。"
"请放心吧,我已派出侧翼观察所,协同保障,避开了直
强光。"
"你没事吧?"刘奋听出声音不对,"难道你还真的记我仇啦?果真如此的话,那我俩都上了姚副师长的当。他那天坐山观虎斗,最后收获的还是他,演习证明了这一点。"刘奋热情地哈哈大笑。
"告诉你。我们倒可能伤亡几个,这是我事先没想到的事…··"
"什么叫可能?"
"比如膛炸,比如失足,比如别的什么,以后再说吧。唉,我现在真希望面前就是战场。你说,你我这次配合得那么协调,却不是战场,真可惜。我还从来没这么靠近实战,除了不那么叫以外,其他都像。"
"我也有同样感觉。"
"你没事吧?"刘奋听出声音不对,"难道你还真的记我仇啦?果真如此的话,那我俩
"有这句话我就
足啦。说明我们不那么荒唐。"
两人互道再见,苏子昂放下电话,命令自己忘记那件事。即使它是一个灾难,现在也不该去想它。他看看观察所人员,他们面孔
漉漉的,汗水透过衣背,还在为上午的成功兴奋不已。望远镜、图版、指挥箱四处摊放,乍一看很混乱,实际上都在使用者最顺手的位置,不在先前规定的位置上了。他观察对面山地,它们挨了那么多炮火,原该满目弹创。但是硝烟散尽后,阳光一照,又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草木们把弹创全遮住了,自然本能的力量叫他暗惊。不过,听不到鸟鸣,小动物也早跑得干干净净,山地太静默了,这叫他感受很深,静默得像一只巨大沙盘。
当天晚上,谷默被单独召到营部,营长和教导员代表组织共同找他谈话,几乎没费事,他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苏子昂周兴
共同下令:逮捕。
二、苦痛
团部招待所住满上校与大校,他们来自军区保卫部、检察院、法院和集团军政治部。
师保卫科的人都住不进去,在机关宿舍搭铺、苏子昂烦他们,大多数工作组都是部队的负担,但他又绝不敢怠慢他们。由周兴
专门配合他们工作,自己则天天跑各营抓备战,竭力使指战员们摆
沮丧,并让自己先做出个振奋的模样来,给他们看。
他特别渴望两个人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来到这里,宋泗昌和刘华峰。他已经睡梦中同他俩争辩过多次。白天,一人独坐时,他脑中继续深化争辩。有时竟觉得这是自己同自己对阵。他能够模拟出他俩的语言,向自己说话。尽管来了一大堆工作组,其实不过是档次很高的调查班子,并无最终决定权。握有这种权力的人又往往与此保持距离。
宋泗昌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他有一言九鼎使万众静默的权威,还有与此相配的个人魅力,苏子昂想念他又诅咒他,他至今未有任何指示,起码是没有传达到他这一级。至于刘华峰,苏子昂则特别想知道他的隐蔽心思,他三天没在炮团
面了。这意味着,一旦
面,他已经有了难以动摇的态度。他总是最后发言,总是产生最终结论。
苏子昂控制自己的心情,不去看望关押着的谷默。因为那一点用也没有。苏子昂从三营返回团部时,团值班员向他报告:刘华峰的车在一百七十四公里路碑处抛锚了,打电话到团里,要他们去一台车替换。
苏子昂问:"刘政委有没有说到团里来?"
值班员回答:"只是要车,别的没说。"
"通知食堂准备饭,向周政委报告一下,我开车去接了。"
一百七十四公里路碑地处集团军与炮团的中间,刘华峰显然是从军里来的,事先竟没来个电话通知。苏子昂无法猜测刘华峰带回什么指示,他觉得刘华峰有些和工作组相似,都有点神秘气氛。
半小时后,苏子昂到达。刘华峰站在自己的轿车旁,笑道:"这么快。还亲自来。"
"我担心政委你过门而不人,直接回师部去了。所以我来拦截你啦。"苏子昂察看着轿车,估计短时间修不好。"政委先坐我车去团里,回头我再调人来。"
"只好这样了。"刘华峰坐进苏子昂的吉普车,便闭目不语,样子又似打盹又似思索。苏子昂明白他不想说话,便也专心开车。快到团部时,刘华峰低声道:"不去招待所,直接到食堂吃饭。"
"政委不要和工作组碰碰头?"
"他们于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不失礼节就行。我原先根本没准备到你们团来,而是准备把你们叫到师部去研究一下情况,听听你们的意见。"
"军里有什么精神吗?"
"吃完饭再说吧,我希望我们大家能统一认识。"刘华峰此语一出,好像暗示必然有分歧似的,声音也颇为不悦。
周兴
已在办公楼前等候,与刘华峰敬礼握手毕,就直看苏子昂,模样有点不自在。苏子昂想:噢,你以为我巴结领导呀。太
感了。修忽又觉得悲凉,以前他俩没这般提防对方。
吃饭时、刘华峰几乎一言不发。苏子昂心里有气,外表却愈发从容。周兴
东一句西一句,话题不明白,纯粹是怕冷场而说话。刘华峰用筷子敲敲中间那只九寸菜盘,道:"这条大黄鱼,你们干吗不吃。"
苏子昂周兴
从两个方向伸出筷子,破开黄鱼
,夹到自己碗里去。刘华峰斟满三杯酒,举着它道:"一个班子,通常是第一年密切配合,第二年发生磨擦,第三年展开对抗,第四年迫使上级改组更新。所以,我们从大军区到军师团,大致每隔四年左右就会调整一次班子。今天我有个感觉,你们这个班子似乎周期更快,刚刚半年嘛,眼色就不对了。我刘华峰虽然和潘师长合不来,但我不希望我和老潘的情况在你们之间发生。来,举杯。危机当头,最怕内部自伤,最怕小聪明,最怕互不了解。我敬二位一杯,两个字:团结!"
这是刘华峰头一次在下属面前提到和师长的矛盾,他有些激动。他的激动感染了苏子昂和周兴
。他率先饮尽,坐四座位。苏子昂目视周兴
:"政委说得好,我们连干三杯。"
"这几天我是有点反常,从今晚开始,我把自己彻底交给你。"
"我也是。"
两人三杯饮尽,眼睛都
了。刘华峰沉声道:"危机二字,我理解有两个意思,一是危险,二是机会。所以,有了危机应该兴奋起来,敢于大有作为。你周兴
,任师政治部主任的报告已经批准了,不久就下命令,你怕什么?你苏子昂,这次步炮协同实弹演习十分成功,集团军领导对你刮目相看。好,我把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二位认真想一想,除了团结一心打开局面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周兴
把颤动的手放到桌子下面,泪水盈眶,低声重复:"惭愧,惭愧。"
苏子昂对他说:"老周,不妨就作好下不了命令的准备。但是领导的信任和魄力,太震动我了。"
"我明白。目前形势对我不利,但请相信,我周兴
耐放,放不馊的。"
刘华峰笑道:"吃
了吗?
了就换个地方喝茶去,你们二位谁有好茶?"
子昂不希望部队被此事搅
,可目前情况却是,五连出了事,其他连队只把此事当新闻来谈论,没有深刻的苦痛和关注,惊讶一下子也就过去了,缺乏整体的生命感应,他痛他的,我干我的。苏子昂一想到这种状况就感到绝望。他盯着刘华峰问道:"上级会不会因为此事取消我们的参战任务?"
刘华峰指着苏子昂对周兴
说:"这才是
倒一切的问题。实话告诉你们,你们差一点就上不去,直到今天上午才最后决定:任务不变。"
周兴
呻
着:"我有点预感。"
苏子昂道:"不过,他们也会考虑到,一旦取消我们的参战任务,是扩大灾难,炮团十年翻不了身。所以,还不如信任我们,给我们一个雪
的机会,让我们含愤出战,可能更加
发战斗力,我理解上级的用心。"他见刘华峰并不愉快地点头,暗想:我太聪明了就显不出别人聪明了,不错,肯定是。"我们感谢领导的信任,救了我们团。至于谷默…我想过很久,全说了吧。我认为他犯罪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主要是病态的战斗情绪导致的,后果严重,罪不可赦。我们是上个月3号接到号令进人临战状态的,等于进人战场。这以后的一切行为都必须受军法约束,违令者只有重判不贷,才能严明军纪,保持军威,使全体官兵受震动。"
"你的意见是?"周兴
睁大眼问。
"都知道的,何必
我说。"苏子昂道,"公审,
毙。"
刘华峰目光闪动,随即黯然了。道:"你们两个没
换过意见。"
周兴
身体靠拢,难受地说:"非杀他不可吗?判个十年八年不行?比方说,那娘们勾引人,是个卖
的。再比方说,谷默神经不正常…"
刘华峰截断他:"我同意苏子昂的意见,按军法从事。从现在起,一切考虑都必须服从战场要求。"
苏子昂想:怎么变成我的意见了。
刘华峰又道:"看上面怎么宣判吧,你们团领导要作好思想准备,借助此事,深人进行一次临战教育,分清荣
界限,扫除一切不合时宜的想法,提高到军人气节上来,全身心地投人战场。谷默的血是有价值的,要正确理解,要大震军心。心慈手软不行,我们是叫敌人
出来的,我们别无选择!教育提纲由师里团里联合搞,工作组一走,我就驻进来。"刘华峰叹道,"还有二十多天就要开进啦,我真想多一点时间。"
周兴
道:"政委,我想通了。"
"不会那么快。我觉得这种事,要等到明年从战场上凯旋而归,才会彻底想通。谷默情绪怎样,崩溃了吗?他今年多大岁数?"
"21岁,服役两年了,是个独子。"
刘华峰沉默许久,摇摇头:"我们对不起他父母…让他吃好些,关押条件也改善一下。在判决之前,不要让他知道情况,以免精神崩溃。另外,让他写一个认罪悔过的材料,谈一谈是怎么堕落成罪犯的,供大家
取教训,教育中用得着这个材料。他一句话,比我们说几十句还管用。让他发挥作用。"
苏子昂对刘华峰冷静而深远的思索吃惊,想一想,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点头道:
"我去探望他一下吧。"
刘华峰出去解手的时候,周兴
凑到苏子昂耳畔切齿道:"老兄,现在我看清了,你比我心狠。"
苏子昂说:"我知道你会这么看的。"
苏子昂来到关押处:一个废弃的弹药库。灯光雪亮,照得几十米外的草叶都历历可见。远处传来电视机里的球赛声。近些,是几畦菜地,带着
漉漉的水汽,隐约有秋虫鸣叫。哨兵抱着
缩在棉大衣里,跟呆子一样。苏子昂走很近了他才听到动静,连忙起立。苏子昂问:"你冷吗?怎么现在就穿起大衣了?"哨兵含糊其辞。苏子昂听出大概意思。
苏子昂立刻镇定下来:"别胡思
想,绝不会的。谁这么说过?"
"我自己想的…,要不然,他们给我丢进来这么多东西干吗…还不是可怜我,让我吃好点再死。我…我好后悔。"谷默把脸扎进大衣领口痛哭。
苏子昂吃力地道:"改造自己,重新做人…"他说不下去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死到战场上。我绝不会逃跑,绝不会叛变,我会拼命打仗,真的…万一我活下来了,你们再
毙我。我请求领导,让我上战场。求求你们哪,让我上战场…我不想白死了。我要上战场。"谷默重复地,神经质地哭叫着,四肢发抖。
苏子昂大喝:"够啦!老实告诉你,你玷污了人民军队的荣誉,你不配成为军人,你无权上战场!"
谷默愕然,颤声道:"我无权?…"
苏子昂目光再度落到纸片上,看出那全是求战书。写给团里的、师里的、军里的,还有写给军区
委和中央军委的。他说:"写吧,等你写完,我们替你转
上去,争取一下。"
"骗我,我知道的。什么戴罪立功啊,都是做梦…我、我完啦,彻底完啦。"谷默
息几下,渐渐平静,"我把自己毁掉的,我对不起你,该坐牢我坐,该杀头就杀,我死无怨言。嘿,真悲惨,我跟做梦一样…"谷默凄婉地笑了。
"好好认罪,服从关押,有什么要求,跟哨兵说好了,我叫他们尽量
足你。"
"你…团长你要走啦?"
"你还有什么话?"
"我想下棋,想和你最后下一盘棋,我们以前说好的,你全忘了?"
苏子昂慢慢说:"对不起,那确实是怪我。谷默,你觉得自己身体行吗?明天再下好不好?"
"今天下。我一刻都不愿等了。"
苏子昂到门口唤进哨兵,让他跑步到自己宿舍取棋具。自己在门外凉风中来回踱步,
糟糟地想:为他违反规定值不值得?他怎么会有下棋的脑子呢?他要是真的还能下棋,倒
了不起。我不信他这次还能赢我…
哨兵胳膊下夹着棋盘,手里提个皮包,快步跑来。苏子昂问:"有谁看到你了吗?"
"政委看见了。他问我,我说你要和谷默下棋,我来不及编词了…"
"他怎么说?"
"他叫我不得告诉任何人。"
"站岗去吧。如果工作组人员来了,吆喝几声,让我听见。"
苏子昂把棋具端进屋里。谷默已经直直地坐在
架上,左手拿着个大桔子,正在吃。看见苏子昂
前的棋具,忙把大半个桔子
进嘴,双手朝桌面一橹,纸笔纷纷落地。
他把桔子
下去,动情地道:"团长,我死也感谢你。"
苏子昂不语,将黑棋置于自己面前,谷默便将白棋托了过去。苏子昂在盘面两个星位上投下两枚棋子,意即继续被谷默让二子。谷默几乎看不出地点点头,脸庞增添了血
,右手
进棋盒,伸出来时,食中两指之间已轻巧地拈住了一枚白子,他啪地将它击上棋盘。接着,身体软软地摔倒,昏过去了。
苏子昂呆呆站立几秒钟,忽然产生意念:如果他现在就死该多好啊。他过去扶起谷默,试试鼻息,还活着,只是一时昏厥。他把他抱起来放到
上,抚摸着他的额头,凝视他惨白的面庞。忽然大惊:他手指碰到谷默头发,头发就掉落。
谷默醒了,勉强睁眼,口里断续不清地说话,声音极弱。苏子昂低下头去听,仿佛是:
"摸摸我…"或者是"救救我…"他解开谷默领口,好让他呼吸通畅些。谷默忽然捉住苏子昂的手,用脸庞
着
着,苦痛地哭泣了。
苏子昂不忍心
回手,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排斥感,他从来没经受过这种亲近,又像女人又不像,倒像
在某种动物的内脏里。直到谷默昏昏睡去,他才把手掌
回,
漉漉的。他到门边水缸里洗了手,换了会气才进来收拾棋具,他听到有棋子落地,不愿意弯身去找,这屋里的气味令他窒息。他迅速离去。
快到宿舍时,苏子昂看见有个黑影在院子门口仁立。他估计是周兴
,走近看,果然。
"怎么样?他真的跟你下棋啦。"周兴
问。
苏子昂无法道出复杂感受,半晌才说:"当初我转业就好了,我现在确实后悔。"
周兴
在黑暗中拍他手背,他
筋似的朝后退。周兴
奇怪道:"老兄中弹了么?"
"别挖苦了,有话进屋说。"
苏子昂抢先钻进周兴
宿舍,坐下便喝桌上的残茶,将茶盅喝空后又举着茶壶对嘴喝。
道:"今晚非洗个澡不可,一身臭汗。"
"我们派到谷默家去的人回来了。他母亲知道情况后,当场昏过去,住院了。他父亲说他不要这个儿子,不肯来部队。没想到,他父亲还是市教育局的局长呐,一个官,县团级。"
"狗
局长!妈的,儿子要死了也不敢来看一眼,不是人。"苏子昂愤愤道,"
没胆子。"
"一个家庭毁了。知道吗,彻底毁了。所以别刻薄人家了。你站在他父母亲角度想想看,痛苦到何种程度?"
苏子昂无奈道:"喝酒吧?"周兴
气得连连摇头。"那么下棋?"周兴
道:"不会!"苏子昂说,"又不喝酒又不下棋。我俩就干坐着哀叹吗?与其哀叹,不如喝酒,态度倒更积极些。"
周兴
进屋取酒去了。
三、歃血出征
审判大会在机场主跑道上召开,警卫排提前一天将三千四百多米长的跑道打扫干净,画上了白线,标定:进口、出口、各分队位置、车辆停放区…一夜风吹,已将白线吹
大些了。会场四周照例设定岗哨,佩带钢盔、野战服,荷
立,两腿微微分开。
上午10时许,部队进场完毕。除炮团外,二八O师所属的各部队也都奉命派出部分人员到会。
他们是作为代表,把看到的一切带回去传达。炮团人员全部佩带钢盔,肩窝里靠着一支步
或冲锋
,席地而坐,营与营之间,保持一条狭窄而笔直的间隔。阳光蒸发出铁器的味道,大片钢盔上方,晃动着透明的热
。会场正前方设置了三张桌子,分别是公诉人、审判长、辩护人。两侧各有一只立式音箱,音箱上镶着军徽。几个持摄像机和照相机的军人,不断变换角度拍摄,打量场内外,接着再变换角度拍摄。老百姓们闻风赶来,在机窝的土屏顶部站着,朝这边看,好些人手里还拿着扁担、草靶,几只狗在他们腿间伸头缩脑。渐渐地,老百姓越来越多,附近几个机窝全叫他们站满了。还有人骑自行车赶来,然后把车一支,坐在上头看。但是没有一人敢越过无形的警戒线,连狗也不敢。他们比军人们兴奋。
军区检察院和法院的人走向台子,分别担任公诉人和审判长,一个中校,一个上校。辩护人的席位空着。谷默拒绝辩护。几位地方乡镇部门的领导不引人注意地接近会场,在侧面一溜折叠椅上坐下,他们为出席这场面把衣服都换了,举止很拘谨。受害者父母夹在他们当中,始终不抬头,看不清面目。请他们来现场观看,是为了消除谷默事件造成的恶劣影响。
苏子昂站在会场最后方,两眼陷在钢盔阴影里,脸色发青,毫无表情。身边是潘师长、刘政委等领导,他们也一言不发。前方宣布审判大会开始,苏子昂看了下表,10点15分。他希望按计划正点结束。
谷默被两名武装人员从囚车内推出,他摇晃一下站稳了,惨白的面孔在阳光下格外刺目。他被剃了光头,从背后铐着手铐,扒掉了领章的旧军装十分难看。他被架着走向会场,途中站住挣扎了一下,似乎想挣脱架送自己走,同时脸涨得血红。押送人员有力地将他上身
弯掉了,迅速推向台前规定位置。苏子昂自从那次探望后再没见过谷默,
他被转移到别的部队关押去了。苏子昂暗忖:他知不知道今天将要判他死刑?苏子昂感到轻微的晕眩,闭一会眼,再睁时便恢复自制。审判已经开始,声音遥远而断续,苏子昂听不清,但是程序与内容他早已
知。他仰起头望着上方那大块蓝天,在整个审判过程中他都痴
地望着它,宛如化人其中。
会场忽然
动,谷默已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在短暂的静默中,墓地响起一阵瘆人的嘶喊:"部队呀…"
受害者母亲怎牡扑向台前,接着受害者父亲也跑过去扶她,她拍打着台面,朝审判长哭叫恳求,土话中夹杂着普通话:"部队呀,不杀人哪…放了班长啊,不怪他啊…求部队啦,不杀人哪…"声音异常凄惨。
刘华峰低声制止身边的干部:"别动,我早有安排。"
会场第一排跃出四名干部,苏子昂认出是师政治部的干事,他们分别架住受害者父母,一面劝说着什么,一面架着他们朝场外疾走。不远处停放的旅行车轰地敞开车门,他们把受害者父母放进去,车迅速驰离会场。
刘华峰仿佛自语:"我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不及时制止的话,会引起战士们对罪犯的同情。"他身边的干部点头称是。刘华峰叹了口气。
谷默被人按着押出会场,其动作比进场时更加凶猛利索。法场设在二百米外一个废弃的机窝里,那儿已布上十几个持
士兵。执法人员把谷默推上一块平地中央,回头看某人,大约从那人的目光中获得了指令,便同时猛踹谷默腿窝,谷默一声未出,不由地跪下来。这时,从囚车里跳出一位不显眼的中年人,大步朝谷默走去。他没有佩军衔帽徽,帽檐儿
得很低,别人辨不清他的脸,但他显然是一个军人,这从他走路的姿势中可以看出来。他戴着一副白手套,身上没有武器。
苏子昂冷冷地看着,那边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们全无言语,行动起来却十分默契。
戴白手套的人经过持
士兵时,其中一个递出自动步
。他接过去,边走边推弹上膛,一直走到谷默背后两三步处才站住,点点头。两个按住谷默的人同时松手,朝两旁跳开。谷默刚要直
,他抬起
口,几乎触到谷默后脑:当,当。
谷默朝前猛一摔,被弹丸的前冲力带出去好远,面朝下倒在泥地里,四肢还在
搐。那人弯
检视弹孔,确信无疑了。便关上
保险,掉头而去。经过那群士兵时,把
一伸,其中一人接过去。他重新钻进囚车。
从吉普车里又跑出两个人,直奔谷默尸体。他们从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一只
雾器,朝尸体和周围地面
白色雾气。然后取出一个墨绿色尸袋,铺展开,把尸体装进去,再扯上拉链。两人一前一后将它提走。其他人都原地不动。
苏子昂隐约看见一只小小的金属牌摇晃着,一闪一闪,挂在尸袋上。尸体进人因车。法场人员大约是接到指令了,从各处奔向自己的车,霎时空无一人。几辆车陆续开走。他们始终没跟部队人员说过话。
会场一直静默着,指战员都低着头,数千只钢盔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朝前倾斜,很像是一大片突然冻住的
头。他们看不见法场,但那两声
响,所有人都听见了。直到现在,他们才确信谷默真的给毙了。不再会有奇迹了。
台上略加整理,搬走了两边的桌子,保留了中间的审判席和一只麦克风。周兴
步履沉重地朝它走去,站定后,望着大家,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同志们,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深刻的教育…"
周兴
的讲话稿是刘华峰组织人撰写的,一周前就已完成。刘华峰亲自修改多次,他非常重视这篇讲话,要求周兴
把稿子全部背下来,再丢开稿子讲,像即席发言那样。周兴
做到了,他仿佛句句发自内心,语调和手势协调有力,越说越动感情。他从谷默的犯罪
源谈起,谈到应当如何认识这件事情。他表示痛心,表示永远铭记此时此境。他要求人们必须分清荣
,强化军人气节,树立对敌仇恨,勇敢地投人战场,让敌人偿付更多更多的血。他的发言异常动人,许多战士忍不住落泪,他成功地把人们的伤痛引到战斗渴望上去,达到一种宏煌的极致。他率领全场高呼口号:
"誓死保卫祖国,誓死保卫边疆!
一往无前,奋勇杀敌!
有我无敌,顽强战斗!
分清荣
界限,增强革命气节!
为祖国人民而战无上光荣!"
口号给予全场以巨大的宣
,钢
被举到头顶,声音震耳
聋。然后士兵们
息着,
足了。
苏子昂在周兴
讲话时悄悄离去,来到
毙谷默的机窝里,地面有股刺鼻的药水味,看不到血迹或脑浆。他在尸体撞出的痕迹里/发现一枚白色围棋子,便把它拾起来。不远处,他又看见一枚黑色围棋子,便又把它拾起来。他估计是那天晚上遗失的,谷默一直装在身边,死时从衣袋里掉出来了。
苏子昂弄抚着它们,它们偷偷地发出嚓嚓的声音。他把它们装人上衣口袋,心想:他是我团在战争中的第一位死者,可惜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接近战场的路上。
数小时后,炮团各营连装车挂炮完毕,在炮场出口处集结,待命出发。苏子昂乘指挥车驰上路旁山坡,远远望去,一条公路干线,相继贯通18个炮兵连,像一串婉蜒的子弹带,卧伏在山野里。他用望远镜仔细观察,每台车都披挂伪装网,车外没有人员走动。营房的门窗已全部锁闭,留守人员在各连出口处站立成一排横队,为即将离去的战友送行。他放下望远镜,深深同情那些留守人员。
通信参谋报告:"团长,师长指示,五分钟后开进。"
苏子昂朝身后的作战参谋道:"准备。"
作战参谋跑开。三名战士各自举起信号
,作战参谋下令发
。三颗绿色信号在天空划出美妙的弧。顿时,方圆十数公里内都响起引擎低吼。五分钟后,通信参谋又从报话兵手中接过开进指令,苏子昂下令一开进厂作战参谋指挥那三名战士同时
出三颗红色信号弹。
留守人员开始敬礼,车炮缓缓驶人干线,连归人营,营归人团。直属队在前;战炮分队居中,后勤分队随后,各车之间保持着规定间隔,组成绵绵不绝的行军序列,朝东南方向进发。
苏子昂率两个参谋在路旁观看,他所指挥的各种车辆、火炮行驶了一小时二十分钟才全部通过。最后开来一辆吉普车,车顶摇曳着鞭状天线,车里跳下一个士兵,拔去了路口方向牌。他看见苏子昂,便明亮地笑了一下。
苏子昂进人指挥车,车内关紧门窗,驾驶员将车驰上公路左侧,高速跟进。他们沿途超越一支又一支战地分队,两个半小时后,成为全团的首车。数小时后,炮团各营连装车挂炮完毕,在炮场出口处集结,待命出发。
四、仿佛是父亲
炮兵团经过四天摩托化行军,抵达省界边缘的一个军用车站,他们将在这里等候装运火车,再发往前线。
这里的地理环境已明显具有亚热带风貌,丛林莽莽,空气
,山岭的姿态都那么细腻,而且彼此相似,简直难以从军用地图上确定其位置。因此,这里就是理想的、陌生的、被复制的战场环境,一下子便和军人们心态对接上了。当地群众
一种近乎鸟叫的语言,这语言也令人增强警惕
。炮兵团奉命在这里开展临战训练,学习各种稀奇古怪的战场知识,开始感受一些轻微的恐怖。
苏子昂接到集团军司令部通知,要他即刻赴邻近机场搭乘军区值班飞机返回军区。
通知里未说明啥原因,当天下午,苏子昂便抵达军区所驻城市的南郊机场。宋泗昌的驾驶员开车来接他,并把他送人武陵路甲九号。
苏子昂推开厚厚的玻璃门,看见一位中年女人在客厅里,他恍惚了-会才认出:这是他母亲,也就是他父亲的续弦夫人,佩是他的后母。两年多没见面,她似乎在独处中汲取到某种气蕴,愈发雍容美丽了。她穿一件鹅黄
缀花
衣,脑后松松地盘着发髻,为了驱除紧张而点燃一支香烟。相隔数米都能触到她含蕴着的光彩。
母亲掐灭香烟,像一缕云霞那样轻轻站起来:"我本来想到机场去接你,可他说,宋泗昌说,在家里等吧,我就没去。"
苏子昂强笑道:"啊,不用去,您去了我会大吃一惊。您身体好吧…"
"泗昌说你有点意外是可能的,但不会大吃一惊。我们坐下好吗?他开完会就会回来。"
苏子昂坐下了。沙发、地毯、温馨的阳光、奇丽的盆花、还有茶几上薄胆茶杯。都让他不适应。他让自己放松,想着:我不是在这种环境里生活过很多年吗。他说:"你们要结合了,对吧?"
"他提出来的。去年就有人跟我提过,我没同意。上个月他直接找我…我就…唉,子昂,你觉得合适吗?"母亲不安地看他。
"哦,很合适,越想越觉得合适。简直太理想了。宋泗昌是一个不凡的男人,我很佩服他。您做得对,重新生活吧,我祝贺你们。"
母亲吃惊地:"你…又讽刺了。"
"不是!"苏子昂叫着,"我真心感到高兴。怎么搞的,一回到这种环境里来,我说真心话也像讽刺挖苦。祝贺你们,我相信你们会幸福。"
"泗昌叫我跟孩子们谈谈,听听你们的意见。尤其要先跟你谈,因为你不是我亲生的。"
"我支持你们的选择。其实,就是我们一起反对,宋泗昌也不会改变决定,所以他了不起。"苏子昂不由地想起死去的父亲,为他悲哀,但脸上丝毫不
。
母亲听到楼外汽车声,眼睛一闪,捋捋头发站起身子,这个动作又让苏子昂心酸:父亲在世时,她也是如此
接父亲进门的。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接着敲了两下门,宋泗昌笑着推门进来,目视苏子昂:"你来啦。哈哈哈,我担心你来不了。"显得异常高兴。
母亲给宋泗昌端去一杯茶,顺手取走他的军帽挂到衣架上,然后,朝二人款款一笑,
离去。宋泗昌喊住她:"照我们商量的,等下,司令员、政委,还有老刘、老王他们都会来家吃饭,叫胡师傅辛苦些,做几个菜。你呐,弄一个汤吧?你做的汤全军第一!哈哈哈。"
母亲笑道:"多年不弄了,试试吧。"她把手轻轻地按住苏子昂肩头,柔声说,"你坐啊,晚上在这吃饭,饭后送你回家。"
宋泗昌手掌轻击茶几,连声说:"在这吃在这吃,我们有话说。"母亲离去了。宋泗昌含笑望定苏子昂,"我终于要有个家了,你意外吗?"
"开始有些意外,后来想想,这才像你的风格。你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苏司令员在世的时候,我就暗暗地喜欢她了。用年轻人的说法,叫做崇拜吧。我没想到能如愿以偿。我对你父亲的感情颌忠诚,你十几年来全知道,我至今不会变,现在,我要娶他的
子了,你信不信,我多少有点犯罪的感受。但是,这更使我加倍喜欢她,什么也挡不住我娶她。"
"她嫁给你,我放心。父亲已经死去多年,活着的人应该活得更好。啊,我敬佩你的勇气,现在你什么都得到了。"
"准备今晚正式地意思一下,请几个人在家聚聚,此外就不摆什么场子了。这是我希望你回来一下的原因,你的两个妹妹,明天才能赶到。不等她们了,你回来就行。你是你父亲的推一儿子。我是不是太迫不及待了?"
"有一点。坦率地说,我们正在奔赴前线…我觉得反差太大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的,我过分了,毫无顾忌!把个团长叫回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宋泗昌呵呵大笑,"不错,我就是这么干了,有人会给我记上一条的。但是,我是这么想的,要是你不在,我就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亲。偷偷摸摸,不够光明正大,啊,不尽兴不过瘾。"宋泗昌眯住眼,低声道,"我准备为此付出代价。"
"为什么这样说?"
"哦,你刚才怎么讲的?我什么都有了,对吧?未必呀,苏子昂。我娶了你母亲,娶了前司令员的遗孀,这种事发生在我们现实生活里,会造成什么影响?我这个副司令,这个中将,基本到头了,再也休想当什么大区司令了。大家都祝贺我成家,都来喝我的喜酒,嘴上不说,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我没犯法嘛,公民权利嘛,但他们心里都明白,我把前途断送掉了。"
苏子昂真正感动着:"这很像历史上的一些故事,不爱江山爱美人。"
"我不管什么故事不故事,那都是人编的。我两个都爱,人家怎么理解,随他去,我不想把自己撕开。我承认现实,也不能太屈服现实。"宋泗昌走到窗前,仁立一会,"等我退下来后,种些花,读读书,练练书法。你和爱人孩子搬来住好吗?我喜欢热闹。我没有儿子,一直没热闹过。我期望,从今以后我们能成一家人。"
苏子昂想:他想成为我的父亲。
宋泗昌道:"这个问题可能叫你难堪,你不必立刻回答,我宋泗昌也不喜欢叫人怜悯。等你以后想定了再说。现在谈另一件事,你们团的情况我基本了解,
毙谷默是不得已,实际上也是为那场战争做出的牺牲,你们做得对!现在士气怎样?"
"哀兵,真正的哀兵出击。"苏子昂汇报了炮团目前情况。
"你们军的参战任务取消了,部队原地待命,照常训练,保持参战态势,使我们的战略意图,在敌人国内看起来没有变化。但你们作战任务已被终止了,部队不会再开进一步。"
"为什么?"苏子昂惊叫,霎时感到极度空虚。他大叫一声后,实际上已迅速绝望。
"别激动!"宋泗昌轻叱着。"你又不是没一点战略眼光的人,总该有些思想准备。现在该国已表示愿意参加国际谈判,我们没必要再加强军事压力了。战争原本就是政治的在该国已表示愿意参加国际谈判,我们没必要再加强军事压力了。战争原本就是政治的延续,是为完成政治目的而不得不使用的军事手段,现在我国政府的目的已基本达到了,你们要准备撤军。"
"我明白!我简直太熟悉这种政治谋略了-政治与军事不可克服的矛盾.经常给军人造成严重伤害,-约米尼说抵"苏子昂忽然在身上
摸,翻出那两枚围棋子,放到茶几上,微微地笑着,"这是一个战士的遗物,喏,一黑一白。在
毙他之前,你们对所谓的战略意图都已知道得清清楚楚了吧?"
"我当然清楚。不过,这不会改变判决。你们已经进人战时,就必须把一切都纳入战时轨道。否则,那只是在口头上空喊打仗。"
我们千方百计费尽心机,才把部队
发到临战的边缘,我们把全部力量都投入其中了,如果这股力量得不到爆发,它会反过来伤害部队自身!在我们营区边上,就有一个团的残骸,它是大裁军的时候垮掉的…"苏子昂苦痛至极。
宋泗昌沉默许久,道:"考虑到了。我知道你们面临危机,军心可能大
。下午的会议已决定,我代表军区
委去部队宣布命令,明天乘值班机,你必须和我同机返回。"
苏子昂哺哺地:"当了军人终生遗憾,不当军人遗憾终生。"
"高级指挥学院张院长亲自找我谈过,他很欣赏你。他认为,你更适合于从事军事研究工作。学院的着眼点更远些,自由度也更大些,也许你在那里更能发挥才能。他跟我要你,很坚决。"
"你的意见呢?"
"我同意。因为,你们这代人可能不会有战争机会了。"
"击中要害,"苏子昂木然。
"洗个澡去吧,一股子炮油味。换套衣服,你可以穿我的衣服,我们俩身材差不多。
你把我的军衔扒掉,佩上你自己的军衔就行了。去吧。"
苏子昂想:我多久没洗澡啦…朝门口走去。临出门时回脸望一下宋泗昌,见他正在拨弄茶几上的两枚棋子,便说:"它们是云子,是围棋的棋子。把这两个子儿
起来,可以变出六种组合形式…"
"别说啦,孩子。"
苏子昂洗完澡走出浴室,母亲觳采洗着一套军装过来了:"这是他的,你换上吧。"
苏子昂打开看看,母亲已经去掉了宋泗昌的中将军衔,换上了他的上校军衔。他穿上军装。母亲靠近他,小心翼翼地替他翻出领口,他看见了她头上有几
白发,以及她躲闪着的、
的眼睛。他变得很僵硬,听由母亲的手在他身上抚动。母亲靠得更近了,几乎贴在他
口,声音颤抖:"子昂,我对不起你父亲…你别怪我。你们从来不回家看我…我一个人实在过不下去…"-她终于哭泣了。
苏子昂扶住母亲:"爱他吧。我爱你们。"
宋泗昌在楼下开怀大笑,隐约还有其他人的声音。母亲说:"下去吧,他们全来了。
"她背过身去擦泪,然后匆匆离去。半道上又站住,回过身来略微发抖地道,"搬来住,好么?"
苏子昂极感难言。母亲赶紧说:"那么常来看看我,好么?"苏子昂用力点头。
夜晚,苏子昂乘宋泗昌的轿车回家。在距干休所几站地的街口,他下了车,他要一个人走回去。此时,月亮只为他而发光,街道只为他而延伸着。他不思考回家之后说什么,准备一切听凭自然。现在,他只好好地享受独自归家的美好境界。
干休所大门关闭,他推开边门进去。幼儿园门口亮着一盏照明灯,那灯将亮到天亮。
他又在两边的建筑物上嗅到了太阳的气息。他看见有一个老人在铺满月光的草坪上演练气功,白发晶莹如雪,双臂缓缓浮动,老人没有左手,但丝毫不影响他那玄妙的功法。苏子昂猜出他是同一幢楼的黄老,他的左手是被敌人战刀劈掉的。每天早晨,他都用断臂挽着只菜篮子,篮子里有两瓶
,牛
是孙儿的。
苏子昂继续往前走,忽然念动:和这院内一大片混混饨饨的老人们相比,自己竟是一个平淡的人。月光使地面的一切变得含蓄。月亮是一个老人。
苏子昂沿着熟悉的小路朝深处走。
路尽头,是家。
路尽头,只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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