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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红
 细月总觉得那还是一个炎热而玫瑰盛开的午后,细青穿着淡红大山茶花长衫,间带一条紫血丝巾,穿一对崭新而令她极为痛楚的月白高跟鞋,她抬起头来,站在门前,低低的说:“爸爸,我还不想结婚。”门却“砰”的关上。细月便“哇”的哭起来,从门隙出她血红的断甲。她便叫“姊姊”断甲从新生长,但她的小指便从此有了一小截裂痕,如同长了月亮。她想念的时候眼泪便滴在月亮之上,以致挂在空中的月亮和姊姊,便给她一种忧愁的意思。赵得人便时常‮弄抚‬她指上的月亮伤痕,使她以为生命的创伤得到安慰,动了寄以终生的一念。其后生命有极顽强的轨迹,不由她说好还是光采不光采。当她站在细青门前,举起手来,只觉得酷热与痛楚,这却是个下雨而寒的大年夜,那一定是时间没有如她想像一样过去,她便良久没法按下门铃,只好对赵得人道:“你待儿见到我姊姊妹妹,可不要吃惊。当没事好了。”

 细容站在厨房门口看细青扯丝熬瑶杜鱼翅汤,细青的发已经开始白了,还得载着老花镜片切东菰丝,趿一双略脏的粉红天鹅绒拖鞋,颈旁都是细细的摺痕,双眼微微浮肿,传来酒和茉莉花香的气息,一掀起煲盖,镜片都是模糊一片,细容没载眼镜,也觉得无法看清楚眼前的事物,像代替谁,在眼泪。眼泪只属于年轻日子,细容已无法记得上一次眼泪的日子,那一定离她已经非常遥远,她便抹一抹脸,道:“姊姊,我们都开始要戴老花眼镜了,到时候了。”细青别过脸来看她,和她一样的细长眼睛,最严肃的时候也像风情万种,但要让细青风情万种的人与事已经和年轻日子一起离开,她的封了尘打了摺的美丽也没了理由,只有细容还在,像30年前的桃花。细容在花前点了她少女的第一凝胭脂,擦了点花水,抬起头见到自己一双细长眼睛,冷冷的看着自己,自杀的人的冷酷眼睛。细容给自己吓了一大跳。镜里的人开口道:“嘿嘿。大了大了。你可别胡乱给人搂搂抱抱。”细容随手将花开富贵景泰蓝花瓶拿起便摔向镜里,听得细青“哇”的一声哭叫起来,细容才猛然醒觉原来不在照镜:她和细青这么像,但她多么恨她。二胡在身后悠悠的奏起。紫嫣红开遍,都附与颓垣败瓦。30年的桃花,一样盛开。“我们都老了。”细青说,抹一抹额上的白发,呷一口甜樱桃酒。“替我一下果子壳,海参软了没有?”细容接道:“在墨尔本住了10年,就从来没吃过海参。”随手开始格勒格勒的敲栗子壳。

 细眉此时和细容的女儿囡囡坐在客厅里,电视和镭唱机都开动,囡囡戴着镭耳筒机吃薯片在打电子游戏机。细眉在修补一只袜子,不过袜子根本没破,她专心的补完又补,门铃响了又响,她们还在客厅里没动。细容一手拿着栗子,漉漉的,一手在围裙上拭抹:“囡囡,囡囡,如果火警,你一定会戴着耳筒拿着电子游戏机给烧死。”边去开门。细眉自从发生那件事后便很静,周家姊妹以为她听觉有问题,陪她去看了不下十个耳鼻喉医生,直到细青将帐单寄到各周家姊妹家时,姊妹们问医生说是甚么病,细青说所有医生都说细眉没有病,没有病要我们每个月付万多元医药费,细月,细玉,细凉都在埋怨,连细容也打了几千元的长途电话来查问,细青方决定不再带细眉去看医生。“她只不过是不快乐,像我们年轻时不快乐一样。不快乐不是病。”细容在长途电话说。细眉也就这样搁了下来,没去上学,也曾去上了一两天快餐店的班,给人辞掉,细眉也没解释为甚么。又去当过洗碗工人,打破了人家所有的碗碟便留在家里,自此容颜便没有改变,已经25还是10年前模样,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只有15岁。

 到后来才发觉她有轻微精神病。

 细容去开门,经过细眉身边便像经过一个噩梦,便十分想念细月。细容和细月不见得特别要好,细月从少便不像她们,她蹦蹦跳跳,跟普通小孩一样活泼,周家姊妹数她最正常,念完大学做了两年行政人员训练生便去伦敦念个工商管理学位,回来在上市公司当主席的行政助理,天天工作14小时,害得姊妹们老耽心她的婚事,她两年前到墨尔本开亚洲经济会议顺道探细容,细容特地弄了一桌子中国菜,让细月结识一个在墨尔本现代艺术中心当经理的香港小伙子,细月却一边吃饭一边谈长途电话,报告会议进程,又提议做进口羊地毡的生意,膝头电脑敲得啪啪响,吓得小伙子甜品还未吃便“不敢打扰”的告辞。

 细容发了一顿脾气,将未吃完的菜统统倒掉,骂她“你老了电脑会给你倒水盖被么”细月驳道“私家看护菲佣一样可以倒水盖被,我可不要像你一样,离婚收场”

 细容气得发抖,拉开大门叫她走路,细月‮夜午‬匆匆收拾行李,凄凄凉凉的拖着在林肯街找酒店。翌开会心神恍惚,午餐后却见到细容穿一件大红棉袄像唐人街阿婶,在大堂黄着脸在等她。细月十分歉疚,走过去,抱着她,叫她“姊姊姊姊”细容轻轻抚她的发。原来已是两年前的事。现在细月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当初为这些事呕气,十分无谓,可不知细月现在身体可曾好些,在墨尔本时她就皮黄骨瘦。

 打开门就见到细月细细长长的周家姊妹眼睛,划了斜斜的眼线,戴一双七八十份的粉红钻耳环,配一只粉红方钻戒,穿一件华沙齐的短夹克,牛仔,足踏一双古齐腥红京皮鞋,细容混身打量细月,想起自己的年轻岁月,静了下来,一会方道:“妹妹越老越漂亮了,姊姊们不行了,老了,也古老了,落后了。”

 她口中的姊姊们是连细青在内的。细月脸红耳热,知道自己打扮得过份好了,随即陪上职业的笑容,像平开会对待客人:“那里及姊姊。如果我到了姊姊这年纪,及得上你们一半,我不知会如何快乐呢。”细容便将细月拥入怀,紧紧抱着,见得赵得人,便放开了细月:“这一定是男朋友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赵得人有点尴尬,难以决定好不好握她漉漉又沾了油的手,就这样打个招呼或是怎样,细容已经将转身走了:“呵呵呵,小月要结婚了,大姊,小月要结婚了。你的粉荷锦绣可以拿出来给小月做件礼服。”

 细容穿着细青的一双旧拖鞋,嗒嗒的拖到厨房去,细青一身还是栗子壳,脸上沾了桂花糖,双手漫着芹菜的香气,嗒嗒的穿着一对粉红天鹅绒拖鞋走出来,嘴半红半开,看不出年纪的一双细眼眯着,笑微微的,道:“好了好了,细月有着落了。”

 细月也笑着,拉着赵得人道:“我又不是月下货,担心甚么没着落。”细青勤勤的凑上来,一件薄纱小衣拂上了赵得人的前,细月一皱眉,仍然满脸笑容,顺势抱着细青,说:“姊姊我给你买了点小东西。”便推开了她,打开了表盒。“呵呵,你破费了。一年半年没见,你又升职了。”便笑嘻嘻的将表戴着腕上,表面的小钻石闪着微小的光。“细月,让姊姊给你做礼服,量量看。”说着便将双手放在细月的双上:“果然受到滋润,益发丰了。”赵得人看不过眼,伸手挡着细青,细容已经接过她的手腕去:“多漂亮的腕表呀,可是卡地亚?”暗地向细月一笑,细青接道:“不会是冒牌货吗?”细月如释重负,道:“盒里有证明书。”

 赵得人轻轻的搂着细月,心里生了怜惜的意思。赵得人立在客厅里,抬头是盏老旧的水晶灯,水晶已经发黄,一套褪的仿路易十五金沙发,墙上挂着老虎皮,一支长银剑,一副武生行头:龙头绣金高靴,金黄斑雉尾,蟠龙双凤吉祥如意锈金袍甲,银一支。下面搁一个28大电视机连卡拉OK音响系统,旁边开一张麻将台,散了一地的烟灰。赵得人觉得像走进甚么精神分裂的病人的牢房;有甚么不协调的,烈的,虚假造作的情感,正待发作;便不由得心里发,跟细月说:“这屋子好冷呢。”在客厅里织袜子的年轻女子,冷冷的看他一眼,便去将电视的声扭得高,电视正播着狮子猎杀绵羊的纪录片,绵羊的骨头在阳光下发亮,狮子将绵羊一直拖回窝里去,血路在雪地里缓缓展开,广播员说:“快乐,幸福,充满爱的啤啤世界。”原来已经在卖婴儿粉广告。细月去将电视声调低,对女子说:“这是你未来的姊夫。”又对赵得人说:“不要怪她。她是细眉。”细眉将织针刺到手心去,了血。

 “想人生好似梦模样,不过是烟花中,作乐一场。请呀──”声音沙哑“噗”的便没有了,细青在厨房喊:“囡囡,不要玩公公的留声机。”赵得人方见墙角的喇叭留声机,唱盘沙沙的转动。“那是《秦仲卖油》,是一部出头戏,我父亲最喜爱的戏文之一。”细月解释。“呵,我倒没跟你说,生前父亲唱戏。唱文武生。”顿了顿,又道:“问题是,唱得太真,生活跟戏分不清。”赵得人想问,想想又算,便沉默下来,随便翻看时装书,十分古怪的旧时装,连杂志的编排字体都是旧的,翻开封面,是1973年的《妇女与家庭》,便不由有点不安,说不出来,为甚么。

 细容脸上沾了生粉,站在厨房,问细月:“应该怎样告诉细玉,连你也要结婚了,你多大,有没有33?”细青在厨房里道:“连你都43了,她怎会只有33?我长她10年,应该有36了。”细月便道:“你记错了,大姊,少你10年的是细玉。”细容道:“不不不,你应该是33。母亲刚生下你后便出走,那时我和细玉去林医生家找她,她一心软便回来,那时我刚10岁。”“这样我记得让人抛在黑暗的角落,有人说话,有人刮我一巴掌,有人抱我,我还不满周岁么。不可能,怎可能有这样早的回忆。”细月说,边将留声机盖上:“父亲的遗物还在么。屋子小,你还是把垃圾弃掉吧,留着留声机,半夜放着,多么像鬼屋。”这时门铃响起,细月吓一跳:“会不会是细凉呢。”又向赵得人道:“细凉是妹妹,推销专家,最近专销的是希望、爱、及人生意义。”赵得人皱眉:“甚么?”进来的是一身火红运动衣衫的女子,奇怪地穿一双细金高跟鞋,叫做细玉。

 “你怎么了,穿得愈来愈像女。”细容劈头便道。细玉背着3个大购物袋,在其中一个掏出了一只举重哑铃,道:“哎,对不起,弄错了。”再从第二个大袋掏了一只枕头来,说:“大姊,你不是怨细凉给你弄的磁枕让你枕得?我给你买了羽枕。”又从第三个大袋掏出来:“我给细眉买了一个星期的片,她可好些了?”

 细青便扯她,示意赵得人在,细容又啪鞑啪鞑的回厨房去,倒是细眉抬起头来,叫她“玉姊。”那件事发生后细眉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一个月没出房间门口半步,还是细玉给她送的饭,给她念当天的报纸,替她按摩。待她决定出房间门口细玉便给她收拾书包上学。那时她们差一级,细玉念中四细眉念中三,当天上学细玉便要接她回家因为她在课室撤了。“她有病。”学校修女们说,细眉记得那是校园中凤凰木盛开的季节,蝉鸣吵得不得了,带细眉回家后细玉回校练习游泳,在池水蓝色的盛夏,她了眼泪。那时她十七而细眉才十五。现在细眉已经30岁。

 打从那个凤凰木盛开的季节,细玉忘记了少女日子,天天都在练习,成天不在家,练习到蓝水池灯火通明:90度直角水,二周半侧翻。直到20岁参加亚洲跳水锦标赛折断了左脚小腿骨才惊觉已经过去了少女时刻,在医院那二个半月她才想到原来人生活着除了游泳跳水比赛‮试考‬上学还有其他。她带点讶异与陌生进入女子的青年期。他从来没怀过就已经长大。细眉也就在那个季节停留在惊怯安静的少女期,成了正常生活,她可没记起原来细眉有病。“下星期该来我家住了,你有甚么想吃的?”细眉此时却“哇”的哭出来。“一定是细凉来了,细凉一直是细眉的死对头。”

 细容笑说,拿着九套碗筷在数:“好像只得八双半筷子,哎,这不是细月你小时候用的象牙银筷?要不要拿回去?”细月摇手道:“不不不,象牙是。违品,不环保,况且现在多吃西餐,用刀叉。”细月又笑说赵得人说:“细凉特别不喜欢她姊细眉,细青和爸爸要她照顾她,她便常常作弄她,用塑胶蛇吓她,给她吃纸,骗她是新式点心。细眉因此对细凉特别感,一次细凉在街头给人打劫,细眉已经睡了,忽然哇的哭起来,一味的叫细凉的名字。”

 这时叮当的响了门铃,囡囡去开门,站着的是一个短发女子,细长眼睛,恐怕就是细凉。“肚子很饿,有吃的没有?”细凉边进来边喊,见到细容,哇的一声:“怎么了,你回来了都没有人告诉我。”细容望望细月细玉“唧”的笑了:“细凉,你做了甚么,她们都不敢找你。只支派细眉打电话给你。细眉你知道的…”

 细容见细凉打扮得广告女郎似的,仙奴耳环仙奴假金颈炼,一套仙奴粉红套装,配一只仙奴手袋,不啧啧称奇:“你们香港人都喜欢穿这么一身名牌子。”细凉一边鞋一边道:“月姊又不一样,你不数说她?”无线电话响起来,细凉“喂喂喂喂喂喂”的,细眉恶作剧似的将电视声调得老高,细凉便扯大喉咙:“我是。明天?明天我没约人呀,你是谁,你找谁?打错,线。”细青在厨房里高声叫:“细凉细玉细眉,开饭了,快来张罗桌子。”细容忽然抱着双手,在灯下幽幽的向细月道:“有多少年我们没这样聚过。这情景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细月淡淡的道:“我可不愿意回到小时候呢,多么可怕。”细凉此时冲着赵得人:“你就是我姊夫?”细月方道:“这是赵得人,这是六妹细凉。”细凉紧紧的握着赵得人的手,像共干部一样有一种夸张的热情。细凉又转过身去招呼细玉:“最近有没有参加甚么比赛,信心够不够,其实很多时候成功都是靠意志…”

 细玉嗡嗡的听得她的话,却没听清楚,只是奇怪自己的妹妹,从那里遗传到说话的本领。细玉长她5年,从少到大倒上了她不少当,想到细凉还只有5岁的那年,细玉10岁,刚长,细凉便吓她,长齐了以后,便会养孩子,养了孩子后便会像母亲一样整天哭泣,只要给人拔了后才不会养孩子。细凉便要她每天给她一钱,才给她拔,让她每天巴巴的把自己的零用钱奉献给细凉,落得看着小朋友吃冰条自己在垂涎,结果去偷小朋友的钱包,给老师发现了,见家长,母亲打了她一身,细玉才结结巴巴的说钱都给细凉了,因为要拔。老母李红掉她的子,见她的下体光红擦擦的,把细玉细凉姊妹二人,狠狠的鞭打着,边打细玉边骂她:“你恁地没用,蠢,连妹妹几岁大都骗得你,蠢,笨,傻!”

 细玉念此,脸上还是火辣辣的,20年前的耳光还隐隐作痛,她看着细凉,不觉轻轻掩着脸,现着几乎是痛苦和讶异的神情,细月心细,在旁看着,便止着细凉:“好了好了,细玉现在当教练了,不比赛了,还问甚么来着。”细眉看着电视,高声道:“我在电视看见你跳水,玉姊。你跌在水里,满池都是水花。”细凉道:“那已经是6年前的事,你弄错了,细眉。”也就在那一次亚洲区比赛,细玉折断她另一条腿骨,经一年物理治疗后还有点微跛。她的跳水生命就在她水的那一刻──满池水花──然而毫无痛楚──我和我的以往,就在这一刻,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断裂。细玉霍的站起,抢身在电视前,说:“看甚么,有甚么好看。”“啪”的关了电视机。突然屋子非常寂静,失声电影似的,各人在灯光里互相望着,哦,细细长长的眼睛,微笑与眼泪,周家姊妹的前半生,影子一样的记忆,在静默里侵袭。细眉良久方小声道:“姊姊,我了,要换。”囡囡在叠麻将牌,为突然的静默惊吓,啪的失手按在麻将台上,也就将麻将台推翻了,擘擘啪啪的泻了一地的麻将牌。众人方回过神来,细容道:“细细怎么还不来,过年了,还要上学吗?”细青道:“她可能忘了。如果头不是生在颈上,她可以忘掉自己有个头的。”细容细月细玉在“兵兵”的放碗筷,赵得人帮不上甚么忙,愈觉得自己的闲及局外,退着退着,便退到门后去,有人按铃他便吓得一大跳:在周家,很容易变成为竭厮底里的。“我迟了,我迟了。”进来的是个小小的女子,周家女子数她长得最小,然眼睛依然细细长长,微桃,不笑也像笑,因为小,五官精细得不得了,象牙微雕似的让人惊异。穿着一件男装衬衣,一条烂牛仔,一双明紫塑胶鞋。“我挨家挨户的按门铃,他们以为我传教,或推销,或打劫。”细容道:“这是老家呀,你没来过吗?”细青放下了一盘叫化:“她把这里当作寄宿学校,每次回家都可以忘记门牌。”细月便笑,拉着赵得人:“这样你记得他是谁?”细细端祥他一阵,道:“记得,你是月姊的男朋友。”细月抿咀道:“你上当了,你根本没见过他。男朋友倒是真的。”细细便“是吗是吗”的推搪过去,放下球拍书本,和囡囡谈话玩游戏机去了。“到齐了,到齐了,开饭吧。”细青拿着镬铲在指挥,看着细细和囡囡在玩吃怪兽游戏,没想到自己这妹妹已经长到那个年纪了,是个成年女子,大学四年级,可以谈恋爱决定独身结婚移民还是留下,快要穿起套装上班画设计图,或戴头盔到地盘去察看工程进展。一眨眼前她还是个受惊吓的孩子,躲在衣柜里不肯出来,叫她:“姊姊,带我走。”她长她整整23年,老母出走后她几乎就是她的母亲了,有时她错语会叫她“妈妈”然而这个妹妹原来不应该生下来的。母亲怀着她时第二次肺病发作,在疗养院里,天天发着微热,万念俱灰,夜来喝拉素消毒水自杀,剧痛不堪,不大声求救,以为孩子会不保,拉拉扯扯,还是生了下来,只是紫紫的,小小的,所以叫做细细。孩子生下来特别不哭,李红怕她肺不好,成天打她,希望她哭,肺气量可以大些。细细小时是个感复杂的孩子,才那么几岁大,老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长大了便好了些,进了大学住宿念工程后就不大回家,总是很忙很忙的,每次回得细青家里总闹着走,像这次她刚进门来便嚷:“吃完饭我要走了,我要跟同学去逛花市。”细青站在热气腾腾的鲍鱼汤后,脸目在灯下晃动,就像忽然很伤心的样子:“你老是这样,忙忙忙,走走走。你月姊升到当公司的总监了,又不见她忙得要走走走。你们来来去去当家里是巴士站。”细月便打圆场:“好了好了,她小孩子不跟我们这群老妖玩。”又做好做歹的对细细道:“你到花市买一株桃花给大姊吧。你知道大姊喜欢桃花。”细细看见大厅明明着一枝大桃花,想说:“不是有了么。”细月作势叫她噤声,她也闭上嘴“好,好。”的便算了。七姊妹挨挨凑凑的坐满一桌子,囡囡拉着细细:“我要和细姨坐。”细容叱她:“别多事,跟妈咪坐。”囡囡闹起来:“我要和细姨坐。要和细姨坐。妈咪我天天都见着,细姨不常见。”细容也就让囡囡挨着细细坐着了,2人又耳朵凑耳朵的,不知谈些甚么。细青靠梨木餐椅坐着,感到前所未有的累,打从骨子里累出来,连眨一下眼皮都乏力,因此眼睁睁的,她们给她夹来了她做的叫花,发菜蚝豉,生菜包,她却看着一桌子的菜和人,无法下咽,眼前都是盛开的桃花。

 他要送她去相亲时下着大雨,她那双月白的缎鞋子挤得她痛得不得了,她便默默的一直眼泪。细月才只得15岁,似懂似不懂的看着他们步出家门。老母去了打麻将,细月便在那里帮忙抹地。细月的青春好像都和地布地拖有关:发霉的,微微腥臭的,邋遢的。细青头昏脑涨,像大竹提琴,八音锣鼓都在拉打,她父亲周秋梨踏着七星步出场。她的妹妹成天在抹地。她的父亲要将她出嫁。她便哽咽着:“我实在不想结婚。”周秋梨只说:“你不要多说了。你已经28岁。我们再这样下去,我可担当不起。”

 细青抬头看她父亲。已经五十多岁的人,还非常的清秀,满头乌发,嘴角微松,似笑非笑,低头有一种女儿家的媚态。细青低头说:“这…这从前呢…从前又怎样…”周秋梨转过脸去。她便没有话,一路开车,驶向不可知的将来。“人家是古玩商人的儿子,你可不要失礼了。”细青低道:“这件事一开始便失礼。”便踏着油门,想不如撞车齐齐死掉算了。他却没理她,望着窗外,沉思些甚么,好会方道:“要过年了。”细青望出车外,原来已经满街都是桃花。

 男的有一点兔,有一点迟钝,古玩商人介绍父亲是周秋梨,女儿是周细青,男的总是叫她“秋梨小姐”又问“你今天晚上有没有客”害得古玩商人连连叱喝他:“周小姐是正正式式在外面做事的,不接待客人。”又问细青:“周小姐在那里办事?”细青低道:“没办事,在家里帮忙,照顾妹妹。”商人又问:“读书到甚么程度了?”细青道:“小学六年级。”周秋梨陪笑道:“小女老实,其实她一直念夜校,已经中学毕业了,又念了些甚么记簿。”细青便道:“是簿记。”古玩商人便道:“周小姐贤慧内向的,不像这时代的人。和我家犬儿倒相配。小儿小时候患了脑膜炎,有点后遗症,但人老实,我怕他太老实了,就带他上舞厅夜总会玩玩,让他见识见识。他不喜欢迎场女子,说过不得夜,大天亮便走了,害得他早上总是脚尖儿冷冷的,就想找个媳妇。”细青听得双眼瞪着:“怕脚冷买张电毡子不就行了吗,何必要娶媳妇。”古玩商人立刻沉下脸来:“他年纪还轻,才26,看上去比周小姐少多了,周小姐你可以多教教他。”相亲在一间夜总会,还没开门做生意,黑沉沉的,满地是碎玻璃,泛着黯紫的光芒。

 古玩商人可能是夜总会的股东,在叱喝打瞌睡的小伙子:“去弄了好的西点给周小姐吃,她少出来应酬,好东西不常吃。”细青便道:“不了不了,我吃不下。”古玩商人说要的要的,大家却没了话,在等西点上场。小伙子送上了黑莓母斯,苹果史都,玫瑰酱士高。细青对著一台食物,男的裂著兔向她笑,她想起他的冷脚尖,忽然呕吐起来,呕得西点都是黄黄的呕吐物,古玩商人跳起,说:“没事没事。不吃也不用呕。”周秋梨连连在道歉,在混乱中便告了辞。

 出来已经是黄昏。周秋梨没了话,人很多,他和她不离不丢的走在人丛中。她要去开车,他便说:“不如去逛逛花市。”她点头说好。

 她小时候他带过她去花市。那时她是他的小宝贝,穿著红红的丝棉袄在他的怀中。后来。或许这是她的错。

 人这样多这样吵,她无法听到他的话。他们在桃花甘橘吊钟勺药牡丹之间站著,细青那双月白鞋子痛得让她眼泪。她说:“我很痛,不如回去吧。”他看中了一盘甘橘:“还是买一株桃花吧,桃花好兆头。”细青掉鞋子,赤足站著,问:“甚么好兆头。”周秋梨淡淡的道:“希望你早可以出嫁。”一朵桃花,跌在细青的淡红山茶花长衫之上。“不要再穿长衫了,现在不流行了。细青。”周秋梨低低道:“你出嫁后我想你母亲会离开我。”细青问:“你怎知道?”周秋梨道:“你不明白她。这些事情,由来已久了吧。”周秋梨便和老板讨价还价,让细青抱著那一株桃花。

 她一直走一直将桃花一截一截的扯下来。

 后来有话无话都记不清楚,只记得,一脸桃花,落红如雨。

 “来来来,喝一点酒吧,细青,你也累了。”细容给细青倒了一点清香的干邑:“20年的XO,还可以的。”细月道:“二姊你可会选,我的大陆客人受礼都要这个。他们是不贵不选的。”细青倒了暖暖的琥珀进脾胃,就舒泰了些,便空著肚子,一直的喝下去,片刻双颊飞红,就回光反照似的,年轻了很多。

 细容在细青对面,看着细青憔悴细致的脸,在灯火和酒的感染下,如地狱花一样缓缓绽开,她便像看着镜里花容,如是数十载,开落的是细青也是她自己。她一直以为细青会很早死去,没想到挨着凑着,细青还活着,成天喝酒,也没中酒毒,一次喝醉酒通街跑,一栽栽进大沟渠底,在渠底趟了2天才爬出来,到医院检查后居然没事,就放她回家。细青失了踪他们找细月,细月在赶报告,只差秘书给每个姊妹打电话,细容在墨尔本接到电话吓得立刻订机票回港,以为她会死,已经出了机票细月秘书又挂电来,说细青已经回家了,害她巴巴的又退了机票,无端端损失几百元澳币。

 细容想起她和细青的年轻岁月。细青没念书在家照顾弟妹而细容就是一般人说的际花了,虽然她的职业美其名是秘书,她的老板是个电影公司的监制也是她父亲周秋梨的一个戏,她父亲就半明不白的接过她拿回家大把大把的钞票,也没问她当个秘书怎可能赚这么多钱,足以让他们在西环山头建一间小房子,也就是细青现在住着的房子。细容有时想,那些日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反正年纪轻,吃吃喝喝,打扮得漂漂亮亮上舞场,有时也陪夜,却也不多,却可以赚到大把大把的钞票,回到家里公主似的,不像小时候,最好的都给细青去了,不外因为细青长了一头天然卷发,笑得灿烂些,父母便宠惯她。细容还记得细青小时候怕黑,要开灯睡,她却给灯光刺得眼泪,夜半她关了灯,细青放声大哭,那时父亲怎样用木剑打她,把她赶到屋外去:“你这样喜欢黑,你到外面去睡,够黑了吧。”她靠着铁门,凉凉的,眼泪一行一行的下来,她说她要报仇,咬牙切齿的。或许细容可以毫无二想的当际花,都是为了报仇。她拿着一大叠红腥的百元纸币回家,给周秋梨和李红:“你们给细青买点衣服吧,父亲没戏唱后细青就穿得像个叫化子。”一报复何等快乐,一发不可收拾。细青沉默不语,回房间关上了门。细容要嫁给花东尼到墨尔本时,姊妹又亲亲热热的,一夜说了不尽的话,细青给她一条闪闪的钻石手链,石头总共有3卡多。细容道:“怎可以,你那来这许多钱。”细青抹泪道:“这是我所有的了。”姊妹觉得只是有对方,是对方的发肤手足。没过了一个月,细容给细青买了另一条钻石手链做分别礼物,给细青的不过是一匹丝缎衣料,细青便发了一大顿脾气,问她拿回钻石手链,说细容现在阔了,不稀干这个。细容哭着说,我真的不稀罕,将手链摔在地上,散了一地的钻石,2人都不肯收拾,还是细月给捡了去,2人吵着,无论如何都不肯收,结果细月又多了一条钻石手链。已经是20年前的事,细容和花东尼分了手经已10年。细容看着姊姊,心里无限怜惜。细月也不再是跟在她们身后的丫头,仪容端整,左手戴着秀气的柏得菲腊钻石表。那条散了一地的钻石链,可还在她一个旧首饰盒子里面吧。细月在灯下笑着,正和细玉说点甚么,细容的眼光和赵得人的碰上了,细容一笑:“赵先生,多吃点吧。”

 细月在灯下觉得甚热,好像一个盛夏的中午,回忆嗄嗄漉漉的袭上来。赵得人给她了外套,又递过手帕来给她抹汗。“真热,过节,为甚么会这样热。热得像澳洲的1月。”那年细容和花东尼分手,细月放假去墨尔本看她,她来接她,她在机场却一直走,害得细容在后面追着她,叫她的名字。细月转过身来,无法想像眼前乾乾瘦瘦的女子就是细容,还没开口说话,眼泪已经下来,细容数她:“怎么了,我还没哭,你倒哭了起来。”便将细月抱在怀里,安抚她:“没甚么,没甚么,都过去了。”当初跟花东尼来澳洲根本是个错误。“当初只想快点离家,花东尼肯娶我,又不介意我是个际花,又可以离得香港远远的。”花是个退役足球员,回到澳洲后便失业,也曾用点积蓄开间杂货店,却不够韩国人和台湾人每星期开店7天每天14小时般竞争,还没半年便亏去花东尼半数退休金,吓得他立刻关了店,,天天在家看电视,动不动便打细容,以作消遣,细容忍忍忍,婚姻维持了3年。

 一天是澳洲的夏天的开始,囡囡怕热,一直在哭,花东尼在冰箱找啤酒,发觉冰箱都是囡囡要喝的果汁牛,花东尼便叫细容过来,扯她的发,叫她‮子婊‬,问她为何不回香港当吧女。细容一边按著发一边哭,还边穿好衣服开车出去便利店给花东尼买啤酒。当夜花东尼也不管她是否睡著,扯开她衣服,热腻腻的便要发。细容一身都掉,也不知是汗还是眼泪。他发完毕在呼呼大睡,细容起来去洗了一个冷水浴。洗浴完毕细容像做完告解似的安静,拉开抽屉,拿出手来,对准了花东尼的脸──她要将他的脸轰过稀烂。花东尼却一转身,子弹进入了他的肩。细容见著他的脸,便向他的肥肚腩补了一。细月去探她时她被控伤人及企图谋杀罪。花东尼住进了省政府的庇护宿舍,细容担保外出,照旧送囡囡上学下课,学小提琴和游泳,自己做化妆品推销。有人认得她,叫她“杀人凶手”呼的关了门,有人却喜出望外:“我们支持你”的邀她进门喝午茶吃点心,又给她买一大堆无用的化妆品。她也成了“反大联盟”的核心成员。细月也参加过她们几次示威,知道细容有一群姊妹支持,也就放了心。知道细容罪名不成立细月正在上广州的直通车,参加贸会。细青传呼她,留消息在她的传呼机上。她很破例的在直通车上开了一罐啤酒。

 日子是困难的,在细容脸上却看不出困难来。细月心底有点触动,便要敬细容一杯:“二姊,为我们的将来。”细容笑:“我们老了,将来是你们的。”也不推搪,一口喝光了,赵得人见细月难得喝一杯的,也大口大口的吃著烈酒,便劝她:“不要喝太多了。想不到你们姊妹能喝。”细月斜著眼看他:“我们姊妹你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又闹闹的和细青细眉喝了杯,赵得人看着她,她便觉得有一点寂寞。和赵得人谈婚论嫁了,他从前离过婚,娶了一个小孩子,结婚后他要去曼谷替公司设立地产分公司,和小夫人去了没半年,小夫人说寂寞,要回香港,他也没理她,给她买了一堆猫猫狗狗解闷便算了,几个月后小夫人离家回港,从此没见过她,离婚手续托律师办,十分文明的,吵也没吵过便离了婚。赵得人因为婚姻失败过,便份外小心,跟细月的公司做生意有好几年,认识她也好几年,其实一见便喜欢她,却从来没找过她,倒是一次在老板第三次结婚婚礼上碰到她,二人才开始来往。细月从不提她家里事,他一直觉得她是个孤儿,没想到她原来姊姊妹妹一大堆。但怎样跟赵得人说呢,细月想,难道说“我二姊是个杀人嫌疑犯”“我大姊和我父亲关系暧昧”多么像劣等小说电影的煽情情节,但现实比劣等小说更惊动人,因为细月并不觉得这些事情有甚么异常,是她生活的一部份,因为将这些事情看得平常,就更惊动人了。既然要唠唠叨叨的解释,上班也实在忙,便不要多说。只有姊妹之间,大家心里明白,不用多说,细月方明白,她们这样吵吵闹闹,因为她们之间的明白,她们谁也离不了谁。细月喝着也不知是有一分醉意还是一时心的软弱,便拉着细容搂着细青道:“姊姊,多么的好,我们还在一起。”便从皮包掏了照相机来:“赵先生,来给我们拍一个。”细凉便要凑上来:“我呢我呢。”细容笑道:“不不不,30岁以上的先照。”细玉便静静的靠上来:“32了,从来没想过会过30岁。一个运动员的生命过30岁便完了。”细容道:“运动不是一切。过了30岁,生命才开始呢。”细青笑道:“我也没想过会活到今天。我以为30岁以前就会死。”细容笑:“唉,我死你亦未死,活受罪,还没受够呢,你想死,也没福份死。”细眉忽然站起来:“是呀,活受罪,我死你亦未死。”众人都笑了。卡嚓。笑脸盈盈,七姊妹。关于死。

 细月又咕噜的乾了杯,喝得急,一头都是酒痕,漫着酒香,赵得人放下照像机,给她抹乾净。细青看着摇头道:“为甚么我就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细月摇首道:“我也从来没想过会碰到一个人,我会愿意和他结婚。有时我会以为我在做梦。”细眉听着又跟着道:“我以为我在做梦。”

 不知是否长期睡眠不足,细月老觉得自己在做梦。在伦敦念工管时要上课又要到电台做兼职还有3个中文学生,老是赶赶赶,分不清头晚上,伦敦又早天黑,一次她熬夜赶功课,早上才睡,睡过了头,以为是下午4时便匆匆穿了大衣皮靴赶去电台上班,走到街上空无一人才知道原来是早上4时,她足足睡了16小时。她就活在这种长期的紧张错之中,老觉得时间不够;她可不想像细青细容那样一事无成,在感情的深渊中沉没,无法自救。

 回来刚开始在一间公共事业公司上班,公司要上市,内部便雷厉风行的大改革,要解散几个行政福利政策部门又新开几个电脑技术,市场研究的部门,一时间上千人调职的调职,炒鱿的炒鱿,细月不过是老板助理助理的助理,一个实习经理而已,政策根本没她的话儿,然而她却是执行政策的人,发信,约见,转介全归她,就像她是决策人。已经临近退休的老职员拿着信来见她,问她劳碌一世为何叫他走只有1万6千836元的遣散费。细月一派精明的,按按按着计算机:“这样这样,服务年资乘百分之二点三再乘每月月薪。公司依足法例,你有便宜可快捡呢。”老伯灰着跟道:“我问的是到底你们有没有心,你们有没有心。你这样年轻便这样狠心,你保证将来生存无屎忽。”细月停下手来,有点讶异:“你说甚么。”老伯忽然将细月的头按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拍打着:“你生女无屎忽,生仔无袋。读多书,你有无良心架。”细月无法想像老伯有这样愤怒的蛮力,一下一下的拍打在计算机上,显示萤幕跳上系列无意义的数字来,好像进行甚么严肃的计算。细月满嘴腥甜,和老伯撕打起来,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敲他的头。待他们拉开他时,她摸一摸门牙,已经松了。

 他们要了她一只门牙,或许有点不好意思,便升她职,加了还不错的薪水。宣布当小秘书开始给她倒咖啡,叫她“经理”原来升职也像毒,开始了,心里老蠢蠢动。

 开始了,就是登了高速贼车,不由自主的轰轰前进。在公共事业公司没两年,便给黑社会上市公司高薪挖角,老板是个城中皆知的黑社会。因为是个黑社会,爱名如命,告报章毁谤的官司以打计,律师们见他便眉开眼笑。也因为是个黑社会,特别崇拜学历,身边的助手不是牛津剑桥便是哈佛,细月不过是伦敦商管硕士,只有当助手的助手的份儿。黑社会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公司业务从饮食地产到化工原料勘探石油都有,当个助理的助理也非样样皆通不可,害得细月晚上要上学学化工,上班前要去学德文,好跟德国的工程师打交道。做做做做做,如此10年,成了黑社会唯一一个不是出身于牛津剑桥哈佛的私人顾问,在半山买了两间房子,一间自住,一间炒卖,长了白发,而且不知何时,染上了哮病。

 为黑社会卖命6年,就得到这些。哮病发作时想到了死,或爱情。天天上班12小时,下班要陪客唱卡拉OK、吃鱼翅,他们上舞厅她才可以身,此时她庆幸自己不是男人,不用陪嫖陪睡。然而也因此没找到可以恋爱的对象,对夜对,对老板的头号陪嫖助手生了情。她哮发作他送她回家,当夜便发生了,然而‮夜午‬2时他爬起来回家。“好男人是无论遇到甚么遇都会回家。”他吻吻她说。“你应该庆幸你遇到个好男人。”他走后她便换了单,一直咳嗽,咳出眼泪来。她可没告诉他这是她的第一次。

 翌上班他跟她和往常一样点头招呼,像甚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便要求黑社会给她去澳洲开会,她顺道去看细容。或许可以抱着细容,像小时候给黄蜂螫着,在她怀中哭闹一样。

 遇到赵得人并且觉得安稳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她在姊妹的笑脸间看赵得人。他说:“芝士。笑。”或许看到她,给细月一个笑容。

 卡嚓。细玉望着镜头,对镜头对自己非常陌生。在健身室做举重训练时,看着自己的身体就像看着另外一个人一样。一次让吊臂啪的撞上后脑,她正在做第二组动作,继续,开始第三组时发觉汗不停的,有点昏眩,以为自己有点感冒,队友小施忽然惊呼:“你一头都是血。”她们才蟥蟥忙忙接下她,报警,细玉轻声抗议:“不用了,不用了,小腿提重那五组动作我还未完成呢。”救护人员来时她们褪下给她包着伤口的棉花,一大圈,经已全部血红。细玉侧着头想,原来我有这样多的血。

 在漆黑的救护车里,交通拥,细玉从隙中张望,见到外面是街市,张挂着一只血淋的羊。她觉得非常非常的累,便在车里睡了一觉。

 或许就这样死了,像父亲的死亡。

 细青搬出去后,在女子监狱里做女工,因为可以住在工人宿舍里。父亲在家里发脾气,打破所有的窗和碗筷。也没人给他买,他便用即食竹筷和发泡胶碗,在家里也住得愈来愈像汉。细青离开后姊妹没了主儿,细玉细眉找一个庇护中途宿舍栖身,她在宿舍吃着医生开的镇静剂,愈像机械人一样硬的。细凉中学没毕业,才十四五岁,也忙不迭的离家出外做事,条件有限,做着童工,以致时常着不平的眼泪。最可怜的是细细,才10岁,只好跟着汉似的父亲过生活。她有时跟着他到公园里,周秋梨在吊嗓子,总有人给他们丢几个钱,以为他们是乞丐。细玉每次回家看细细,细细总是脏兮兮拉着她,不让她走,孤儿似的。每次她走都觉得自己非常忍心。在她往后的日子里,她对自己及其他人更起了难释的歉疚,总觉得是自己不好,因此做起体能训练和其他练习,报复似的,将自己的身体推到极限去。

 父亲的死就像是天光戏,演到淡淡的黎明去,人影沓然。

 当然她没有死,不过在头上了十多针,蜈蚣似的伤痕,但不觉痛。有伤痕,但不觉痛。

 卡嚓。再照一个。细玉闭上了眼睛了。

 七姊妹细细长长的眼睛。

 20岁那年第一次断腿骨,复原的时候才知道痛。第一次站在地上,痛到了眼泪。第一次学走路,原来举步艰难。细玉第一次想:生存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也只此一次,后来就没想这些难以回答的问题。然而因为痛,忽然如梦初醒:原来我有感觉。6个月后再站在3米弹板上,池水依然明蓝,宝石似的动人,但细玉不敢跳。站在那里,一下一下的弹跳,却不敢跳进水里。细玉心焦如焚,跳进水里,以解心头之渴。跳。但她不敢。不过是3米以外的明蓝色,温柔,惑,充满痛楚的明蓝色。她没跳,步下踏板来,走进更衣室,开着淋浴龙头,温柔惑的冷水浇上来,充满痛楚。她哭了。

 远处有个小人儿,才刚发育,怯怯的站着,说:“你不要哭吧。”她就是多明尼克。其后她要和多明尼克一起训练,她才12岁,但细玉要重新开始,从池边起跳,多明尼克和一群小女孩子,小似的,看见教练鼓鼓的泳便咕咕的笑着起哄,细玉奇怪的不觉得难堪,反而觉得轻省,亦是始料不及。多明尼克的小手小脚,鱿鱼似的柔软,Rx房似有还无,有一种暖昧的惑。她还是个小孩,未意识到女身体可资利用的价值,女徵却已在她身上显现,女身体只有在这未经污染的短暂时刻,惊人的美丽而不自觉。细玉时常在浴室偷看多明尼克的小小体,想她迅速长大成成年女子,装腔作势的卖弄女徵,便感到呕心,想到了保留多明尼克这美丽一刻,譬如偷偷拍她的照片,或偷吻她,又觉得自己极度不道德,便将热水开得很热很热,让蒸气漫了整个浴室,她再也看不到她。细玉很快便复原,要到东京进行亚洲青年女子三米弹板跳水赛的集训的前一天,练习前知道了多明尼克要移民离开的消息,她回来时她会已经离开。跳弹板时便无法集中,下水体位不正确,扭伤了颈。抱着头,到更衣室洗浴,在热气氤氲里见到了多明尼克,身体精致动人得像做梦,细玉一痛,便抱住了多明尼克。其后时常梦到多明尼克的尖叫声,叫到黑暗的最黑暗处。

 多明尼克哭叫着离开更衣室,其惊心处让细玉觉得她离开时拖着一条一条淡淡的血路,婉婉的进沟渠里,沟里有死婴。

 从这个时候开始无法感觉痛楚,或愉悦。

 也曾尝试找个男子,好证明自己是个正常的女子。男子是个篮球队队员,职业是个验光师。第一次和他出去吃晚饭看电影,他老盯着自己的眼睛,细玉以为他含情脉脉,谁知他说:“你眼里有斑点,不过不打紧,迟点可以做激光手术。”她还一次一次的跟他出去,直到一次他提议到公园散步,在草丛里她碰到了他,硬鼓鼓的,她那年已经21岁,第一次碰到男人,还是吓得哇的叫了出来,他安慰她:“没事没事:”愈将她的手按在自己体上,细玉也是个练习举重的人,便用力的拍打他,要将自己的手出来,2人撕打起来,公园保安拿着电筒来照,男子也就“没事没事”的身走了。保安人员问细玉怎么了,她倒没甚么,淡淡的答:“他搐,发癫痫。”拍拍自己便走了,然而她还是有点怅惘。

 这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也好,不然要带个男朋友回来,像赵得人,怎样向人家解释自己的姊姊妹妹,像细眉,30岁还要用片。

 后来便愈穿愈像亵杂志的女郎,细青老数说她穿得像女,变态。她也不甘示弱,也反骂她,更变态,2人便挂长途对方付费电话向细容哭诉。细容向细月投诉:“他们这场架可吵得贵,还要是我付的费。”2人从细月听得细容埋怨,便同仇敌忾的,联名写一封信将细容臭骂一顿,细玉细青倒和好如初,细容便认定了,原来自己枉作小人,所以以后不管细青细玉吵得天昏地暗,也不多言。现在赵得人刚拍完照,细青细玉又吵起来:“人人都说你是同恋,你还这样不男不女,还要去教那些男人的甚么举重,你叫我怎向亲友待?”细玉驳道:“甚么待?你是你我是我,你为何要为我待?”细青气道:“好了好了,有有翼就你是你我是我。以前父亲要打你骂你是谁挡的?你要学体育又谁偷偷在父亲处偷钱给你?好了,长大了,你看不起我了,甚么你是你我是我?你口里现在吃的是谁煮给你吃?你是你我是我,你快将口中吃着的吐出来。”细玉正好吃着,红着脸道:“我才不稀罕,吃你的菜可气得咽死啦。”便“吐吐吐”的将一把骨吐出来,细月一味的退后,拉着赵得人,退到桌子的另一边,其他姊妹纷纷跳起来,避开骨。

 细细看不过眼,起来便道:“我先走了。”细青瞪着她,一肚怨气就发在细细身上:“好,走走走,要来便来,吃饭便走。快走快走,大姊可不留你。”说着便簌簌的下泪来。细容原想不理这滩子事,见细月远远拉着赵得人想溜,细眉凄凄凉凉的看着自己,便打眼色叫细凉上去劝,细凉便随口诌道:“细细还没告诉你,她刚得了个理工学生优异奖呢,还在报上登了个访问,她说自己最敬佩的人便是大姊姊,你没看到吗大姊?”细青只得小学程度,从不阅读,拿起报纸便闷到眼泪,但又不肯认,听得细容这样说,将信将疑的,倒是细月双眉皱得丝紧的,脸上全是问号,细细想否认,细容已经挡着她身前,道:“好了好了,多吃点吧,我们平都吃到这样好的家乡菜呢,酒楼的名厨都不及大姊呢。”众姊妹又吵吵闹闹,吃吃喝喝的,细青抿抿嘴道:“可不要你细细卖甚么口乖。”细细回嘴道:“我才不卖口乖呢。要不是──”细凉便接口道:“她不是卖口乖,她说的全当真。”赵得人看在眼里,不笑了。

 细眉看着她们,有点奇怪,侧着耳,都是静的,声音从老远老远传来,隔了很多世纪,传到她耳里声音已经不复存在,全是幻觉。细眉是从声音的迟缓而理解光年的:光传到地球时星星已不复存在。她与世界隔着光年。那一夜之后世界便离她愈来愈远,然后粉碎。

 那一夜到底发生甚么事情,经已无法记忆。

 后来日子由各种颜色药丸组成。

 或许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细眉只记得几个人,站着,父亲周秋梨,母亲李红,大姊细青,大家都有点惊异。李红说:“你们甚么都没有做。”细眉便“哇”的一声哭了。大姊细青看着她,说:“你早知道,你为甚么不阻止我们。”细眉心中一惊,说:“我不是细眉,我是李红,你弄错了,细青。”母亲看着她,沉默半晌,方道:“这是个甚么世界。”掩着脸,一声一声的尖叫起来。细眉有点惶惑,就随着她母亲叫,一声比一声高,叫得喉头出了血。

 “那是些阳光热闹的日子,姊姊。”细眉看着众姊妹簇拥着的细青,细细远远的在那里吃脚,嘴里生出许多小脚小骨头来,那么闹,听到她的话的,只有赵得人。赵得人打量细眉的脸,看不出是14岁还是40岁的一张脸,微微笑,仿佛将事情没看得更明白,赵得人和她的目光碰上,她便安心的,和他一笑,让赵得人觉得,疯狂原来可以温柔宁静。

 “到底有多少年没有下雨呢。我很想买一件雨衣,姊姊。”细眉向赵得人说。赵得人还没答她,细眉便拿起织针来织半袜,低下头来,灯光淡淡的照着,观世音一样冰凉。从甚么时候开始,细眉的生命就像织羊袜一样重重复复。那天以后没多久母亲便出走。那是个非常大雨的下午,细眉带着细细,等细玉,在学校里蹭磨着,细玉没出现,或许已经走了。她拖着细细,在走廊等停雨,雨大得不得了,细细跟她说:“姊姊,我想买一件雨衣。”细眉看着一天黑灰的雨,说:“回去叫妈妈买。我也要一件。叫她买两件。”细细便道:“一件灰色,一件黑色。”细眉道:“黑色灰色有甚么好,雨一样的颜色,要一件红色,一件绿色。”细细便闹道:“我不要红色绿色,我要灰色黑色。”细眉道:“红色绿色。”细细坚持道:“灰色黑色。”细眉吓她:“灰甚么黑甚么。你再闹我打到你的脸变灰黑色。”细细便哭起来,细眉张手打她。闹得在旁等雨停的小学部美术老师道:“一个要绿色,一个要灰色便好了。”这时雨便停了,细细却一直哭着,要一件灰黑色雨衣。回到家里,雨已经停了,家中却无人,细青细容细月细玉细凉,都不在,细眉在窗里拿了钥匙,和细细回到家里,或许因为下雨,天快黑了。细眉心里有点不安,跟细细说:“他们没等我们,去吃喜酒去了。”然后自顾自开了原子粒收音机,在黑灰的黄昏里听广播剧。

 细细独自在角落哭泣,雨已经停了,天已全黑。多年后细眉想起雨的暴烈,及其母的消失,总觉得与自己有关,一定是她犯了甚么错。他们回来时细细已经睡了,细眉开了罐头鲮鱼,张罗了细细和她的晚餐,又让细细洗了澡。周秋梨回来时挟着细青,有点酒意,在唱《人生如朝,何再归还》。细青扶着他,说:“去看看妈妈。”细容见到细眉道:“怎么,妈妈没去接你吗?她说接你们来喝酒。”细月在房间换衣服,忽然尖叫:“妈妈走了,妈妈走了,她拿光了她的旗袍高跟鞋。”细凉在那里翻箱倒柜的,叫着:“妈妈,妈妈。”细细给吵醒了,听得母亲走了,只哭道:“我要雨衣,我要雨衣。”细眉掩着耳,满耳都是雨声,这一晚的雨没有停过,下了一个世纪。她真的很需要一件雨衣,红色或绿色的,她站在窗前,雨声这样大,她快要聋了,以致了一脸的泪,但张目窗外,都是墨蓝的风,雨已经停了,地是乾的。

 自那年开始香港便没有下过雨。细眉说。所以我一直没买到雨衣。但我很渴望有一件雨衣。姊姊。姊姊。

 姊姊成了魔咒。

 他们说她没有病,却送她到精神病患者的中途宿舍。那里有个社会主义革命者在当社工,给她们吃完药后便在读马克思列宁。马克思列宁细眉是听过的,可能是像她一样的人,对人类社会有美好的期待,老想改变点些甚么,因此人人都不喜欢他们。她跟社工说:“社会主义革命,是没有的,你还是不要想了,这是个人人血的世界。”社工听得了,睁着眼,用厚厚的“资本论”打她,细眉一边逃,众精神病人一边在呐喊:“社会主义革命,是没有的。”社工追着她叫骂:“不要说没有革命。不准你说没有。”厚厚的“资本论”结果打着了来巡视的福利官员。以后便没再见过革命者社工,细眉也让中途宿舍给赶回家。细青刚从女子监狱宿舍回家看周秋梨,见得细眉,穿着一件短,一件中途宿舍的爱心T恤,一双绿色胶拖鞋,背着几个胶袋,挽着一只漱口杯,细青不下泪来:“这样我们以后怎么办。”细眉下拖鞋来,用漱口杯盛了点水,便在客厅洗脚,边说:“没怎么办。反正我们都没甚么好日子。”

 洗完脚觉得有点口渴,便将脏水喝了,穿着胶拖鞋在上睡觉,留细青在客厅呜呜咽咽的打电话:“细容,你妹妹疯了,她回了家,我们怎么办。”周秋梨远远的坐着喝茶,这一切与他无关。细青呜呜的哭完了,抹乾眼泪,便到房间去跟细眉说:“父亲无法照顾你。我也没有办法。我们都有我们的难处。我们替你再找个地方好不好。”细眉睁开眼来,说:“你是不是嫌我穿拖鞋睡觉呢,我是早猜到你们有此一着,才连拖鞋都不敢,预备随时走路呀。”细眉起来丝丝蟀蟀的收拾,一个胶袋又一个胶袋,依旧穿着爱心T恤,拿着她的漱口杯,对细青说:“人家说,夫渡客船,原来姊姊一场,亦不过如此。”细青幽幽的站着:“这样你要到那里去?”细眉没答她,哒哒的穿着胶拖鞋远去了。

 细玉看得细眉拿着几个胶袋站在前,也没问,只是一把的抱着她,道:“我梦到了你。你给我吃一条雪条,雪条里有菜心与瘦。”细眉笑:“这样好不好吃。”细玉的室友听到了声音,便开了灯,上的室友说:“已经过了探访时间。青年会宿舍的管理保安可真差。”细玉只好替室友关了灯,拉细眉上:“早点睡吧。明儿早上七点钟我有个游泳班要教呢。”细眉便了拖鞋,和细玉挤在单人上睡了。她的几个胶袋放在尾,她们转身时,胶袋便响尾蛇似的嗖嗖在响。

 细眉在细玉的宿舍屈蛇,小夫似的,白天细玉去教训练班,练习,细眉便上街市买菜,在宿舍的公共厨房弄一顿有汤有菜有甜品的晚餐,闲来编织。晚上一起在客厅看电视,那些死人塌楼恩怨情仇的庸俗剧,家国儿女的武侠剧,众人全神贯注,细眉看得格格大笑,让细眉尴尴尬尬的在那里看杂志遮羞。晚上二人像小时候挤在一张上,醒来互道所作的梦,像苟合夫一样,细眉细玉都知道日子并不长久。

 这天细玉生日,二人花了细玉教三节训练班的钱,去吃了一顿家常日本菜,喝了几壶暖清酒,天气清凉,细眉的胶拖鞋里加了一双手织羊袜。吃得半半醉,细玉拉细眉去买皮鞋:“你要穿得跟别人一样,他们便以为你跟他们一样。你怎么想,他们可没兴趣管。”

 细眉穿上了新皮鞋,道:“姊姊,好奇怪,我的心静得不得了,静到可以听到别人心中的说话。”细玉笑道:“这样我心中说甚么。”细眉道:“你心中想,不知我这个妹妹到底有没有病。为甚么人人都说她有病。”细玉心中一惊,拉扯开去:“我们下星期找细凉去。她现在在巴西餐厅当侍应。不去找她,她又换工作了,怕找她不着。”细眉也不答腔,拍哒拍哒的穿着新皮鞋走路。

 回来房间所有的灯都打亮,舍监坐在细玉的上等她。舍监是个和气的女子,在青年会中学教圣经。细玉还没等她开口,便说:“我知道了。这事情早晚都会发生。是谁给你报的讯?”细玉张眼看去,同房们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还有一个没在房间,大概去洗澡。舍监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们可以介绍你妹妹到康复中心。”细眉也没多说,下了新皮鞋,穿上她的绿色胶拖鞋,丝丝蟀蟀的收拾胶袋,说:“姊姊,没有用。穿皮鞋也没有用。”舍监轻轻的碰她,说:“这位姊妹,这个宿舍规矩,不能带人留宿,便何况,你的情况…不过,这么晚了,你明儿才走吧。”细眉拿着漱口杯:“不用了,谢谢。”便背着一袋一袋的胶袋离去。细玉追着她:“这么晚了,你要上那里去?”细眉没答她,一拐一拐的,小跑起来,走到黯青的街头尽处。细玉回得房间来,一脚踢到上板:“你起来,一定是你报的讯。”不由分说,拳打了室友一身。当然细玉最后也给赶出宿舍去。

 细眉后来总觉得自己老穿一双胶拖鞋,背着几只胶袋,手拿一只漱口杯,挨家挨户的去拍门。当夜她在别人的家门口连,人家报了警,她又再给人送进精神病院,没多久又转到中途宿舍,她也认了命,天天在宿舍看苦情电视剧,看得格格大笑,细青细玉细容有时来看她,她便穿上细玉后来拿给她的皮鞋,客客气气的招呼她们,让姊妹们老狐疑:“细眉到底有没有病。”细眉明白事理到不得了,看着她们,万分同情的摇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呀,姊姊。”细青觉得她愈来愈像魔鬼。

 细青没怎吃,光喝,只觉光影虚浮,心里没一处踏实的地方,便招细容细凉细玉:“开台,打麻将吧,细月你要不要打?”细凉摇头道:“我不打了,我今年运气不好,相士说的,大凶之年,我不打了。”细月道:“几时学得这样迷信了。”细凉笑:“我懒惰。迷信活得比较容易。”细青道:“你站在那里,到底你打还是不打?”细月拉着赵得人:“你打吧。”赵得人正想推辞,细容道:“打一会吧,你不打大姊可不会放过你。”细青眉开眼笑:“三番起糊,无花。打多大?”细凉见赵得人坐下,拍手笑道:“你上当了。我大姊是能赢不能输的。她输了可会率牌子。我们跟她打牌不过陪她过瘾。”赵得人期期艾艾的:“这…松章我倒不会。”细月笑:“你别糊,管付钱就是了。”

 这么多年了,细青还没有长大。现在细青就像众姊妹的小妹。现今细凉已经和男人同过居被抛弃又做过双眼皮手术,转换了起码35份职业,现今当爱心希望生命意义传销商,已经快可以在港岛坐拥千万豪宅,加上大陆那5间房子,自可从传销退休,边住边炒的,如果九七后楼市不倒,这一生可衣食无忧,才27岁已经有这样的成绩,才是真正的爱心希望生命意义。细凉有时看着那些花数万元找寻生命意义,爱心希望,意志与关怀的学员,便觉得他们很可怜。“你们是不会给人骗你,你们都是在社会上有成就的人。”细凉跟她们说。“让我们谈谈,我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珍妮花,你先谈谈。”细凉最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便是指着她们说:“呵呵呵,自以为精明的人最容易上当。这世界精明人太多而笨人太少。谢谢你们赐我豪宅,赐给我钱。我当然会给你人生意义。哈哈哈。”到她们说童年惨事细凉都忍笑得好辛苦。“我找到了。”一个学员说。“我也找到了。”另一个学员说。“这样,你们可以升深造班,为期9星期,你们不用上课,每天在工作生活实践你们所学的,你们是旧学生,学费减收,原来收5万,现收3万。”宝娜苦着脸:“又要供楼又要供车又要税,如何找3万元呢。”细凉轻描淡写的道:“把车卖了吧。比起人生意义来,车和楼算甚么呢。”细凉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教教主。学员找到人生意义后,离婚、复合、跳楼、辞职,将所有积蓄拿去炒股票,同恋者向暗恋情人示爱,人生果真采。或许应该早点退休,有点甚么事情也不必惹上身。细凉想。他们说这是完全合法的。他们要追求人生意义,可怪不得传销商。

 怎能说这是骗局呢。她也曾以为生命光采明亮,玫瑰盛放。到头来千痍百孔,她又受了谁的骗。她也曾像姊姊细月带着赵得人一样,喜欢孜孜的将男子往家里带:“这是我的未婚夫。”她介绍给细青。细青只是微笑,搭搭的拖着高跟绣花拖鞋:“请随便坐,约瑟。”细凉急道:“这是约翰连。”细青方道:“对不起,我记错了。你们年轻人全长得差不多。你第一次上来坐?人太多,我都记不清楚了。”那男人皱着眉,细凉嗔道:“约瑟是我表哥。”那男子道:“你到底有多少表哥?”细青见不对头,给他们端了咖啡,问道:“你们认识多久了。”细凉道:“三个星期。我们在飞机上认识。你记得我上一次去马来亚?”细青皱眉:“我弄胡涂了,你不是和连乙明去的吗?”细凉给男子加糖,一共加了5茶匙:“连乙明已经生癌症死了。”细青道:“是么是么,这样快。”男子搂着细凉:“那真是神的旨意。”细凉道:“我们决定听从神的旨意,要结婚了。”细青的咖啡差点没出来:“神?那个神?以前没听你提到。”男子道:“是基督教那个神,只有一个。”细青想了想,低声道:“这样神的意思是,甚么时候结婚,到底摆酒不摆酒?”惹来男子给细青传了好一阵大道理,从创世纪开始讲起。那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为甚么彷如隔世。

 “你记得我上次打给你结婚那双龙凤金镯子吗?我把它们做了一对希腊镯子,你有没有看过?”细青“啪”的糊了一副对对糊,一时高兴,蹬蹬的回到房间拿一对金澄澄的镯子给细凉看:“幸好我还没给那个乙连明买点甚么,我看中了一对白金袖口钮子,正想买,算我聪明,问问那神的旨意,可有甚么改变。”细凉没好气:“那连乙明已经生癌症死了。”细青摇手道:“哎哎哎,我忘了,这么快,到底那个叫甚么。”姊妹便闹笑起来,细容道:“她上次带来澳洲的那个,不是连乙明也不是甚么神的旨意,头发长长,长得很好看的,好像叫咕咕。”细玉听得后半句,问:“甚么咕咕,你养了甚么宠物?”细眉接道:“咕咕是一只白鸽。”细青便数落细凉:“你到底安的是甚么居心,一个又一个的,你到底要追寻甚么。”细凉跌足道:“我也不情愿的呀。每一个我都以为是真的。”细月道:“这样是人家骗了你哇?”细眉又接道:“这是神的旨意。”众姊妹都笑了,麻将桌上重新洗牌。

 很多事情原来都是一场误会,大家都上了当,以假当真。遇到连乙明时正在当磁褥传销。连乙明是她打错电话认识的。她翻开小学纪念册,逐个小学同学查电话簿找他们的电话,找到了连乙明,挂过去:“你记得我吧?我是你的小学同学周细凉,就坐在你前面那一个。是么,现在没长长头发。我记得你呀,你特别聪明佻皮。你现在做甚么职业?围生意,好好好,我们谈谈吧。”见面时对方是个伤残的男子,一跛一跛的,细凉想来想去都没想到有个这样的小学同学,可能是后来伤的脚,只打量他,也不敢问,只好虚应着问点旧况:“那麻脸的朱老师怎样?”连乙明皱眉:“可不记得这个朱老师,是不是杨老师,我们叫他眼镜蛇那个。”细凉有点疑惑,但也硬着头皮:“是呀,她老公后来教唆他人修改遗嘱,听说是杨老师的亲戚。”连乙明也有点糊涂了:“眼镜蛇不是同恋吗?他有太太的。”细凉便不敢招摇,开始向他推销磁褥。“很便宜,给你七折,2万1千700元。可以消除疲劳、防癌、赶蚊、鬼。”连乙明也居然答应试用,然后请她去石澳兜风,像甚么青梅竹马的爱侣一样,在黑夜的沙滩上握住了她的手。细凉拖着一只漉漉的肥手,心理七上八下:“这我明天着人送来,你先下一点订好不好-H”那连乙明就放开了她。二人在回程的车厢里静默,细凉没话找话:“其实我推销褥不过赚学费。我现在在上兼读法律课程,将来当律师的。”连乙明笑道:“是吗,在那个大学?”细凉道:“科技大学。”连乙明笑:“我可不知道他们有法律系。我弟弟就在科大念书。”细凉在黑暗中有点脸红,便顺势点了一支烟。连乙明道:“别担心,反正褥我会帮你买的。”细凉想,他算是好男人了。说再见时他没有再碰她。回去她再翻看小学纪念册,发觉那连乙明原来是游二朋,还有照片,是个女同学。后来他挂电话来:“你可否来看看我的褥,有点问题。”细凉也机警,道:“我请公司的顾客服务员来看看。”他坚持:“你来看看比较好。”细凉便找到另一个传销商莉柏嘉:“陪我去应付一个客人。他刚离婚,情绪不大稳定。”二人便上了连乙明在半山的家。连乙明看到有两个人,也笑笑,招呼二人喝咖啡,听音乐,看影碟,细凉问:“你的褥呢。”连乙明只耸耸肩,靠着细凉,问她大哥的近况。细凉变脸,说没有大哥,连乙明更靠近她,道:“你生我的气么,找来同事枉陪你一场,我向你道歉了吧。”害得莉柏嘉尴尴尬尬的说要先走了。细凉想跟她走,连乙明笑道:“我想送张褥给我菲佣,你留下给她讲解一下吧。玛莉安,玛莉安。”连乙明叫。细凉怕莉柏嘉抢她的单,宁愿冒险留下:“谢谢莉柏嘉。”便送走了她。后来细凉想,人为财死不晓得是不是这样的意思。

 那是非常急促无味的爱。抬头细凉看见连乙明的结婚照,挂在头,颜色还很新。

 “你的褥呢。”完事后细凉第一句便问。连乙明没答她,只是哗啦哗啦的洗澡。她高声道:“你不要褥我拿回去,可以再卖。”连乙明漉漉的出来,捏着细凉的下巴:“其他的我没有,钱我倒是有的。你还是不要去卖甚么褥了。你会不会按摩?我教你。”不卖褥,可以去当按摩女郎,细凉想。才没两个月,连乙明对她已经没有的兴趣,给她租了一间公寓房子,上去找她,传呼她,不过叫她按按摩,说说故事。“真是个说故事的天才。”连乙明赞叹。“说谎而已。或许我可以当作家,吹渡。”细凉笑。细凉从连乙明那里发了薪,便给大姊细青送点家用。那天细青挽了一髻,穿了一件淡紫细牵牛花唐装丝上衣,一条月白的丝子,趿一双丝拖鞋,在那里摆了几碟小菜暖粥,天气热,细青坐在沙发上摇纸扇,扇上题诗,是周秋梨的字迹,隐约只见到“桃花依旧笑”不知道笑甚么。细凉有点奇怪,问道:“怎么,请客么。”细青微微笑,道:“可以说是吧。今天是爸爸的忌辰。你怎么回来了。”细凉靠着淡蓝粉墙,满身都是蓝影子,细长的眼睛就像长到墙头里:“你还记着他。”细青笑:“你们一定笑我。是,我还记着他。为甚么不。我们有我们的日子。”细凉合上眼睛:“笑甚么呢,我跟你们一样了,都成了不由自主的人。”便从手提包里提出一小叠千元纸币来:“给你的。好好的过日子吧。买点东西给细眉。”细凉走到光晕里,身上又是明明白白的亮影了:“我走了。”她说。细青站起来,说:“别走吧,陪我说说话儿,我心里静得慌。”二人便开了一瓶威士忌,伴了小菜,谈谈笑笑的,细凉记得,眼里净是热,然而没有眼泪。那一夜,父亲死去刚5年。

 当夜喝到半醉,心里很是不安,回到家中,没亮灯,掉高跟鞋,褪下裙子,身便躺到沙发去,赫然发现沙发有人,细凉便“哇”的一声叫起来。连乙明在黑暗中说:“是我。去约会吗?”细凉惊魂甫定,冷然道:“怎么,是又怎样?”连乙明也没发作,只道:“是的话可以稍等。反正日子不长了。”细凉皱眉道:“怎么,你要移民了。”连乙明乾笑:“差不多。我长癌症了,末期。”细凉登时醒了,半向失声道:“这我以后怎么办。”连乙明道:“所以我要早点给你通知,你自己好好打算了。”便在黑暗中紧紧的抱着她,而细凉却想像到腐尸的气味,此时便泊泊的了眼泪。

 从此便没再见连乙明。提起他,只对人说:“那连乙明生癌症死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死掉,或许只是骗她,想离开她。既然结果都是离开,无论甚么原因都是离开,甚么原因都没有分别。

 细凉从来没受过骗,因为她从不相信。

 第一次尝试相信甚么神的旨意,落得如此下场。

 那时候推销芦荟水,鲨骨粉之类,说可以防癌。千元一小瓶,客人还是一个一个的死掉,有几个还没付清帐,害她十分悔气的要到灵堂去追讨,一个亲戚发作了:“都是你卖的甚么水甚么粉,死鬼才吃没两天就一命呜呼,连遗嘱都未立,害得我要与那么一屋子人对分,你还要来找我麻烦?我要告你讹骗呢。”细凉争辩:“他太晚才开始疗程,我也没办法──”话未完便给推了开去,她只好讪讪的走了,在接待处拿回她的帛金:“对不起,弄错了,应该是隔壁灵堂。”步出灵堂,打开吉仪,吃了一颗糖果:“也好,起码吃了一颗免费糖果。”她想。在道士的呢喃声中,细凉也不想,病人的死可能真与她有点甚么关系,便觉得很恐怖。

 便去上教堂。在教堂碰到约翰连,他说是神的旨意。

 细凉只是很疲倦。她不再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任,不再怀疑,便说:“神的旨意。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神爱世人,然而神不会为世人付帐单。约翰连说是一间广告公司的创作经理,二人去试纱时约翰连说:“你可否先付一下。”细凉也就付了帐,然而总觉得有点奇怪,好像是她一个人结婚,一切都由她付担。她不是那些抱手等男人付帐的女子,她会赚钱,她喜欢花自己赚的钱,然而约翰连问她借钱时她便有点难过。“我的车要付分期,汽车冷气要换,牌照又够期了。”他解释。她起了疑心便打电话去约翰连的公司人事部:“我是银行信贷部的职员,请问是否有一位约翰连先生。好。他的职位是甚么?好。不用了,谢谢。”原来约翰连不过是个撰稿员。细凉也没发作,只是找房子搬,和换一个新工作。约翰连仍来找她,说:“神的旨意大概让我们换一部新车,我欠少许现款,你可否借我一点?”细凉笑说:“我想神的旨意是叫你将车卖掉,还清欠款给我。”

 到后来结帐,这神的旨意让她损失了15万8千977元。

 她以为光是她的客人才需要谎言么,她和她们没两样。原来是一个骗一个而已,谁也不欠谁。她也更心安的,继续她的推销事业,她很愉快,又赚到钱,为甚么不。

 此刻她笑的,挤在姊妹中间,在麻将声里感到了一种安定。因为对人生有一种和她年纪并不相若的,苍凉的理解,她细细长长的眼睛便长了轻蔑的风情,以致她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来得大。“这样三姊甚么时候结婚?可要铁定呵,不要像我,到现在还有人见我单身,硬以为我离了婚,都怪我当与神的旨意太张扬了。”她说。

 “结婚又不是万灵丹。结了婚我们都一样。一大把年纪了,甚么事情都一样,总不会太紧张了吧。”细月笑,赵得人却在那里连连抹汗,不好说是,又不好说不,在叫糊,心里着急,不知该糊还是不糊,那边厢细容已经糊了,赵得人松一口气,省得到时要糊时不知要让细青还是不让,因此十分快活地付钱。

 细凉看着细月脸上细细的皱纹,想念她的种种委屈,只是表面看不出来,她也不会问,但她想她明白,因为她们是姐妹,许多事情,不必问,不必讲,就有同情与明白。她伸手抚她脸上的细纹,道:“越来越多了。”细月拨开她:“别搅。是不是要推销甚么青春胎盘素,不要跟我来这一套。”细凉笑:“何止要推销胎盘素,还要推销野山去老人班霜呢。”细月道:“搅不好,还要向我推销环保再用纸棺材,用完还可以留给你呢。”细凉挽住了身边的细眉,说:“一场姊妹。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再抱住了细月:“你且当我喝醉了。”

 这样温暖动人,她会错以为幸福。生存感觉,何等虚幻。有这么一时一刻,她无法分辨甚么是真,甚么是幻。“其实他拥抱着你的时候,他一直叫着母亲的名字。你不知道么。”细凉和细青站在周秋梨的遗体前,看着他的颜容,穿着他在“贩马记”“写状”一场的蟠龙绣金戏服,穿厚底靴,脸上还是文武生的化妆,整个丧礼就像一场戏。“你看他,多么秀美,李后主也差不多仪容吧。”细青靠着死人厢间的玻璃,暖气成一圈白雾,细青左手在上写周秋梨的名字,右手抚着玻璃,温柔无限,如抚着他的脸。“你到现在还不明白。”细凉一把抹去了周秋梨的名字,拉开了她绵玻璃上的手。那一夜,也就是细眉开始发疯的晚上,李红穿了彩蓝孔雀旗袍,踏着湖水绿的一双缎鞋子,得得的出去“玩小麻将”她说。周秋梨一个晚上极其不安,坐着客厅里直叹气,一口一口淡青的痰往痰孟里吐,浮在淡茶上,盛放如花。细青不敢多动,就坐在他面前,怯怯的叫他:“爸爸。”周秋梨“克吐克吐”的在吐痰,烟一的接着。细青低道:“早点睡吧,爸爸。”周利梨将痰孟一脚踢翻:“叫甚么叫甚么。都是你惹出来的。”细青有点委屈:“我…我不知道…你…”一地都是淡青的痰花。周秋梨道:“爸甚么爸,我根本不是你爸爸。”细凉在房间里睡了,听得外面吵得很,开了门想出去看看,痰孟刚好滚翻,她吓得缩回房间,贴在门后,又想知道到底发生甚么事,又偷偷探头出去看。细眉也醒了,赤足站在黑暗里,道:“为甚么。”细青在外头呜呜的哭了。周秋梨见细青凄凄凉凉的,便到厕所给她拿了一条巾,递给她:“别哭。”细青愈发的哭得凄凉,边哭边擦乾净脸,在巾下偷偷的看周秋梨有没有看她。周秋梨看着她,叹道:“你多么像你妈妈。她年轻时候跟你一样。”又长叹一声:“真是冤孽。”细青继续哭,周秋梨便走过去哄她,轻轻的抱她:“李红,别哭别哭。”细青张开一双半肿的眼睛,有点惊异有点欢喜,一煞那,便掩上了脸,叫道:“不对不对,我们都错了。这时外面得得的响了鞋声,李红满脸通红的跑进来,旗袍的领口解开,出了挂在颈上的一只翡翠凤凰,见到了周秋梨抱着细青,顿了顿,道:“变态。”这时细眉穿着睡袍,拉开了门,细凉在黑暗中看到姊姊们的脸孔,重叠着,苍白细长的脸。李红转身,珠片手袋扔到半空中,重重落下,小镜滚出来,跌过稀烂,她关上了门,让他们站在荒芜的亮光之中。母亲李红出走以后细青便开始病,发高热。周秋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3天没有出来,吓得细月细玉把房间撞开,方发觉房间根本没有人。“他出去了,还拿了银行存摺,买了船票,要去澳门赌钱。”细凉说。“你怎么知道?”细月问。“我不知道,我说的。”细凉答。细玉便道:“用胶布封住你的嘴。”细凉辩道:“你怎知道甚么是真,甚么是假呢。爸爸说大姊不是他的女儿,我们怎知道是真是假呢,我们大概一生也不会知道。”细玉便举手作势打她,细凉缩开道:“我看到爸爸出去,他叫我甚么都不要说,甚么都当不知道好了。”顿了顿又道:“他大概又看上谁了。晚上偷偷出去,回来身上有香水味。”细凉怕热,晚上睡客厅,倒让她知道了不少事。周利梨当晚就回来,驶着一架簇新的平治,停在屋外,吧哒吧哒的掀铵,回来掏出了一口袋的钻戒珍珠颈炼,说:“你们分了它吧。”又接着细细:“拿一件防身吧。钱最好。”又给细细了一大叠百元纸币。细细才五六岁,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反而大哭起来。周秋梨也没理她,回房宽衣淋浴就寝。细青发了两星期的高烧,退了又热,热了又退,周秋梨一直没到房间去看她,自己倒在房间里,对着李红的照片,喃喃自语。细青在昏的边缘叫周秋梨的名字,稍好些便坐着沉默不语,只是无法吃,人一点一点的瘦下去,在上愈来愈小,像小老太婆。家里耽着一个病人,房间都是李红留下的物件,周秋梨更加避得远远的,3天5天的不在家,细凉下了课便跟踪他,发觉原来周秋梨避到了徒弟家里去,时而到澳门小赌,平治房车没两星期便押掉,给细细那大卷钞票也一一拿走。细凉在港澳码头看着她父亲上船,独自走了两小时的路回西环,这样自夏而秋的黄昏,细凉才10岁,一步一步的爬上苔绿的楼梯,空气都是紫的,踏进木气昏霉的房子,天色便暗了下来,偌大的房子只得她一个人。细凉便站在客厅呜呜的哭了,黯蓝的夜从天窗照进来。她怀疑她自己不过是幻觉。从此她的生命,也有了虚幻的意思。此时细青在房间里呻,不停的叫着周秋梨。“不要再叫,没有用。”她说。细青的声音愈来愈近愈烈。“不要再叫。不要再叫。”细青一直在叫。“谁来叫她,不要再叫。”细青叫:“爸爸。”细凉掩着自己的耳朵,高叫:“不要再叫。”细青的声音低了下去,却一直低低的唤着,心头难以释怀。细凉鬼似的,闯进了周秋梨的房间,打开周秋梨的衣柜,细凉穿上了周秋梨的一件墨青丝质短打,他的黑丝长,点了周秋梨的水烟了几口,将自己的头发束起,梳上周秋梨的发,在黑暗里照镜,也有周秋梨的模样,只是细小好些。她便装着周秋梨的脚步,推开细青的房间门。

 细青满脸通红,见到细凉假扮的周秋梨,她不由喉头咽着,玉粒金波,登时静了下来,不再辗转呻,燥热得几乎裂爆的双眼,努力的看着她以为是的周秋梨,久久方道:“你来了。”细凉也不敢答话,只是“嗯”的一声。细青下泪来:“我以为你不再理我了。”细凉只是摇摇头,给她拉好被枕,轻轻的为她合了双眼,细青想拉她心中的周秋梨的手,细凉慌忙缩回,站起来,退到门口,远远的向细青,示意叫她休息,又装着周秋梨的方步,回到房中,关上门,下周秋梨的衣服,想到了方才的一场,不由一阵一阵的笑起来。

 长大后细凉方明白,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人们愿意相信的,便是真实的了。

 细青执不悟。

 细细在幽暗的房间里听着父亲周秋梨心脏病发的呼叫:“细细。细细。细细。”居然叫她的名字。母亲李红“砰”的关上门出去,周秋梨叫着她:“李红,李红。”细眉“哇”的哭了。细凉拉开房间门口的一条,细细听到了父亲叫自己。她在黑暗中站立,细凉却拉着她,说:“不要出去。”

 她看到了她的父亲,按着心,趺在地上,满头大汗,拉着细青的花布,细青冷冷的看着他:“你去死吧。”周秋梨有点惊异,放开了她,叫着细细的名字。

 细青或许已经忘记了她叫她的父亲去死。那跟她想像的情节不吻合。但细细记得,很清楚。

 一阵悸痛后周秋梨一爬一跌的回到自己上。多年后细细还做着同样的噩梦:细青杀了周秋梨,他拖着淌血的身体爬回上,细细站在头看他。他叫:细细,细细,不要忘记。母亲李红和几个男子在远处跳探戈。

 不要忘记,细细。不要忘记。她在梦魇中醒来光会大哭。

 她记得的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记得的周秋梨总是笑眯眯的,嘴薄而红,怀抱总是温暖的。“爸爸,为什么你不涂口红?”周秋梨便笑:“我也想呀。”有时细细抓着周秋梨的发:“爸爸,你多么美丽呀。我长大会不会像你这样美丽。”周秋梨便会将细细高高的举到半空中,惹得细细惊哭,周秋梨笑着数说她:“美丽没有用。聪明才有用。”想想又道:“聪明也没有用。”细细便道:“我聪明又美丽,所以我没有用。”周秋梨便她:“小人儿说的真对。性格好才有用。会赚钱也有用。能过普通生活也有用。”

 长大是多么难堪的事。那是一个夏日荼靡的黄昏。周秋梨刚唱完盂兰节的神功戏,演吕布武生翻腾跳跃时伤了脚踝,一跛一跛的,在房间里静坐,天窗的阳光一格一格的照进来。细细刚下课,叫他:“爸爸,坐我隔壁的陈热光给厕所门夹着了xx巴。为甚么他有xx巴我没有?”周秋梨抱她:“将来你有的,比他的xx巴更好呢。”细细道:“是不是和妈妈大姊有的一样,长在脸上的,好大好大的脓包?”周秋梨没答话,细细拉开他的手看他:“爸爸,是不是老师骂你,你为甚么哭了。”周秋梨道:“爸爸老了,身子不灵光了。我想日子差不多了。”细细道:“是呀,天快黑了,夏天又要完了,不如我们去游泳。”

 细细记得那天她穿了一条萤青斑点大花裙,窄得很,也短,好辛苦才挤进去。周秋梨帮她穿进去,叹着:“孩子长大得真是快,真是催魂天使。”细细跳起来:“我长高长高,比你更高。”周秋梨便抱住了她。

 她记得那天的夕阳特别火红特别大,烧到海上去似的。细细抱着浮泡,一划一撑的,格格的笑着。周秋梨推着她,推到海的尽头去,细细便跟着他说:“爸爸,不如我们出去大海,不要再回来了。”周秋梨道:“我也正有此意。”便把细细翻倒,按下她的头在海中央,细细但见眼前都是紫蓝,内里像火烧似的,眼泪掉在海中,不成眼泪,张口一叫,都是咸苦的海水,她想她的父亲要杀她了,但她也是情愿的。

 她翻过来,呼噜呼噜的大口气。周秋梨用浮泡盛着她,说:“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

 回来时细细十分沉默,过马路时周秋梨要拖着她的手,她自己紧紧的将双手在肚皮上。

 这一次是她第一次自己洗澡。从前都是周秋梨或细青给她洗的身。当夜她发现自己前的小点像李子一样发涨,并且疼痛:“我变得跟母亲和大姊一样了。”她想:“不要让爸爸给你洗澡了,他们变态。”细凉跟她说。她只是沉默下来,不晓得甚么是变态,就像自己的淡紫小李子发涨一样,变态是一件只可知而不可说的一件事情。

 她的李子愈来愈成,细细愈来愈少话。放学回来就关在自己房间里听收音机,晚上吃饭时也没叫她父亲。周秋梨幽幽的看着她,对细青说:“你多看看你小妹,要不要买衣服,零用钱够不够,有没有男朋友。”细细只是默默的吃饭,听得如此,也没话,饭没吃完便放下碗筷“”的关上房门。周秋梨长叹一声:“女大女世界。”细青道:“你不要惹她,事情还不够多么。”母亲李红出走后细细便避开了她的父亲。“变态”彷佛是一种传染病,她索连饭也端回房间吃,每天天未亮便上学,在学校门口等开门,天齐黑才回家,躲在房间听收音机。周秋梨又发了一次心绞痛,自此有轻微瘫痪,经常在上叫:“细青,细青,我很辛苦,我要小便。”细青不管他,把电视儿童节目的声调得高高的。周秋梨蹩得辛苦了,便哀求:“是我对你不起,你来帮我小便好不好?”细青冷冷的笑道:“我给了你前半生,你就给我一泡带血水的小便。”周秋梨便发脾气自己起来小便,啪的跌在地上,细青方给他丢了便盘:“自己解决吧。”细细看不过眼,便扶周秋梨上,给他解开当,周秋梨非常难堪的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细青在一个大年夜,和精神稍好的周秋梨上年宵市场,买了一支盛放的桃花,回来便收拾离开。细细在房间里看着她收拾,她连卫生巾都悉数拿走,细细便站着,拉着蚊帐,不敢说话,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下来。母亲李红走后,细月细玉细眉细凉一个一个的搬了出去,连过年都不回家,细容老早在外面住的,一屋子空的,衣柜打开都是一个一个的空衣架,一只大老鼠在底探头出来,又唧唧的缩走。细细穿一条碎花睡,刚长高,瘦伶伶的在打颤。细青没有话,低头收拾,外面周秋梨吃了安眠药,在呼噜呼噜的沉睡。“啪”的关上小皮箱,见到了泪眼连连的细细,只轻轻的抱着她:“你乖乖的听爸爸的话,我们家里有很多事情发生,希望不会影响你,呵?”给细细了一叠钞票,便走了。细细独自站在客厅之中,桃花盛放,一瓣一瓣的跌下来,下了一个冬天的桃花雨。

 就在这一刻,温柔,内在,惆怅,她了血。

 血暖暖的沿着她的小腿,到地上。

 她“哇”的一声哭了。

 周秋梨听到了声音,半醒不睡的爬出来,细细哭喊道:“大姊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周秋梨看到细细的血,明白过来,跑到细青和细细的房间,打开衣柜,要找卫生巾,却碰到一柜的空衣架,玲琅作响。周秋梨发了一回怔,一会,方对细细道:“要来的终要来。你这个叫月经,很正常的。”然后找了点卫生纸,为细细抹拭。多年后细细还记得这个大年夜,她的父亲周秋梨和她在‮夜午‬的街头找一间便利店买卫生巾。她的长大与启蒙,总是与她父亲,或离开有关。

 这一年细细升上中学,理科成绩特别好:她看不起所有与感情有关的事物,譬如爱、譬如文学。李红和细青走后周秋梨登时没有了靠山,没有收入又没有照顾,便将房子拿去抵押,拿一点钱度。细细身世褴褛,穿一条过短的校服裙,一双袜子穿完洗洗完穿,经常还未乾透便得穿上脚,没腕表,老问人:“现在几点了。几刻了。”也就成了她一天会说的话。晚上和老父吃极咸极咸的小菜:“咸便少吃些。”周秋梨说。一碟小咸鱼可以吃5天,好像在50年代,吃得细细脸如菜,神情又冷静,益发像小尼姑。周秋梨时好时坏,没病的时候就问她:“大姊有没有来看你。”心绞痛的时候便怨天怨地:“女人都是货。”将全屋可摔之物摔过稀烂。细细也学会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老是目无表情的将一屋碎片收拾,给周秋梨吃药,然后回房间计算几何三角。

 细青来学校看过她一次。她下课,见细青穿一件芍药大花丝长裙,戴一顶血红的大草帽,站在火红的野火花树影里等她。细青见得细细小乞丐似的,摘下了草帽,便了眼泪:“我和你去买几件衣服吧。”细细一挑眉:“我不需要衣服。我要电脑。”细青眼红红的道:“衣服我买得起,电脑我可买不起。我跟细青细月她们张罗一下吧。”便和细细往酒店的咖啡店喝下午茶,一迳问细细周秋梨怎样怎样。细细吃完栗子蛋糕又吃芝士饼,再叫了客大雪糕,有搭没搭的道:“我想他快要死了,他老早就应该死的。”细青大吃一惊:“他是你爸爸,你怎可以这样咒他,是不是他侵犯你了。”细细吃光了雪糕,调匙搁在玻璃杯上,锵然有声,道:“吃完了,我要回去了。”细青便将预备好的钞票给细细。细细也没看,接过来,说:“好了,可以电费。这个月家里都没电。”细青瞪着她,觉得完全不认识这个妹妹,和几个月前那个扯着蚊帐哭泣的小女孩子完全两个样。

 成长这样残酷,细细完全忘记了一阵子前的自己。

 她付清了所有帐单,在一个灯火明亮的晚上,接她父亲的死亡。

 周秋梨老早知道自己会死似的,寒初袭,他去街市张罗了一点肥、南、芹菜、栗子,做了个暖哄哄的扣锅,买了一条乌头鱼、乾烧,又做了点红豆暖粥,暖了梅子绍兴酒。细细放学回来,闻到一屋的香,陌生至很不真实,心里便觉得很恍惚,有不祥之感。她也没问他,只搬了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拿著计数机在计算或然率,周秋梨哼著“东坡访友”锅里气氤氲,隐隐有俗世喜悦之意。周秋梨叫细细摆了九双碗筷,却只著她盛了两碗饭,跟细细说:“你去跟姊姊们说,家里常备她们的碗筷,她们要回来甚么时候都可以回来。我有甚么做得不对,我还是一家之主。”细细想,所有人都跑清光,他还在说甚么一家之主。也没答他,端起碗筷便吃。

 饭酒过后,周秋梨脸红耳热,登起步子,唱起京戏来:“我楚霸王力拔山河气盖世。”嗓子还未拔高,便按著心脏,脸上由红而紫而蓝,呼吸急促,身体像虾一样蜷曲。细细飞快给他拿了心脏药,周秋梨已经无法咽,细细用手把药丸按进去,惊得牙齿一直格格作响,把周秋梨扶到上便打电话叫救护车。周秋梨一直按著心脏,说:“很痛很痛很痛。呀──”叫到细细的骨头里面去,了一脸的涎和一的小便。她没想到结局会这样猛烈。他一口一口的著气,破风琴似的,一只手紧紧的捉住了细细,把细细捏痛得眼泪都出来。“放开,放开。”她说:“细细,细细,好可怕。”周秋梨断断续续的说。“放开。”周秋梨愈握愈紧,他一定想将她捏死。细细想起多年前与父亲游泳的那个黄昏。或许当时他将她的头按进水里,或许真想杀她,或许只想和她开玩笑,这个可怖的谜她一生都不会知晓。“放开。”她说。周秋梨只馀下几口气,他死了都可能这样捉著她。细细发起狠来,便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周秋梨的嘴。

 周秋梨放开了她。他停止了呼吸。

 到底是她杀了他,还是他自然死亡,和他那个黄昏是否想杀她一样,都是一个她一生都不会开解的谜。

 她坐著那里,空气还有残馀的香和酒香。细细低头看看自己,又是穿著一条吊脚睡,一双破拖鞋。她的父亲死了,她想穿好一点来送他终。

 衣柜空的都是衣架,还有的便是一套她刚洗乾净的校服。她便换上了校服,穿上上学的鞋子,端端正正的坐在她父亲身旁,等人来收尸。

 后来她记得那天她下课便到医院认尸。医护人员力称是她报的警,当时病人经已死亡,细细经已全记不起来。

 从那时开始细细记便很差,连到殡仪馆都摸错地方,万国殡仪她记得是香港殡仪,害得她每层每间的去找,待她搅清楚地方又得摸过海去,过海隧道又惯常的车,她到殡仪馆时他们已经走清光,殡仪馆在关门,她在纷杂的花堆里徘徊了好一阵,想乘隧道巴士回西环的家,大概走错了方向,在车上迷糊糊的睡了,醒来车上只剩下她一人,下得车来,凉风阵阵,原来去了沙田,又来来回回的坐公共交通工具回家,她老觉得,永远在寻寻觅觅,永远回不了家。

 因为专注于解释事物的客观规律,细细的生活总是十分糊涂,成了一般人口中的“艺术型科学家”将手表当作鸡蛋放进热水煮那种。细细熟悉质子分裂的速度,光的折途径,硫磺氢炭氯氮氨及其化合物的质,却可以‮试考‬忘记带准考证,袜子只穿一只而忘记另一只,出门忘记关水喉经已4次,每次屋子都是淹得几乎可以养鱼,细青大吵了好一阵细细索自己在离岛租间小房子,读书‮试考‬,入大学念工程后搬进宿舍连过节都不肯回细青的家睡,每次回到细青处都热水烫脚的赶这赶那,细青嘲她“旋风式到访”现已杯盘狼藉,细青细月都喝得满脸通红,细细挂念无人宿舍的冷静,长长的走廊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她案头电脑绵延的电声,便轻轻说:“我想我还是先走了。”细凉“嗖”的一声止着她:“你这时叫走大姊少不免会哭闹一顿,还是耽一会吧。”细容听到了,便低低道:“你要走不如悄悄的走,我看大姊还是大哭一顿收场。我们都走吧。”尽管麻将声啪啪响,细青听得一个“走”字,便麻将都不打了,跳了起来:“谁要走了,这夜不是团年夜吧,谁要走了,你们都看不起我,都要走了。爸爸死后,你们都当我死了,我死了倒好。”细容便拉着她:“怎么了,大家开开心心的,你又何必伤感。”细青听得“伤感”两个字,才觉得伤感,便呜呜的哭了起来,细月也过去搂着她:“姊姊,这不好。赵得人是客人,你让客人难做有甚么好呢。”细青益发哭得厉害了:“你要结婚了,我还要自己一个人。”细容笑:“你如果肯我给你介绍人好不好?”细青哭得一脸都是泪:“现在我是甚么了,我都要你们给我介绍人,我竟沦落至此了。”赵得人站在那里,实在不上话,见细青及姊妹们你一口我一语,却任由细青眼泪鼻涕的直,便给细青递上了自己的手帕。细青接过来,深深一口手帕遗留的古龙水香气,问赵得人:“你是不是同恋的?这么好。”惹得众姊妹都笑了。又问赵得人:“你觉得我们家姊妹怎样?”吓得赵得人满脸赤红,嗫嚅道:“没怎么样,很…很…很没怎样。”细月笑:“你到底说甚么。”此时细眉掩上眼,道:“好黑。”然后“拍”的一声,客厅便陷入黑暗之中。细凉哇哇的叫起来,细玉在黑暗中道:“这是个黑暗的大年夜。你看,整个城市都黑了。”细月在漆黑中握住赵得人的手:“停电了。”细眉说:“黑暗里有光。好光。”细凉便拉尽了窗帘:“失火了。或许因为停电,所以失火”姊姊妹妹便围在窗前看失火。赵得人方知原来夜里的火是这样的美丽热烈。失火的大概是近摩星岭的木屋房子,橙黄的烈焰吃进沉绿的山里去,喜欢跳跃,如狂节。救火车和救护车划着鲜红明蓝的闪光,呜呜的前进,时而停顿,有片刻的寂静,或许有点人声,不过无法听清楚,那或许是个懒惰的父或母,第一次情深的叫唤他们的子女,不过他们可能已经葬在烈焰之中了。姊妹们紧紧的搂着,以火以死,她们才相互绻恋。赵得人站在她们背后,说:“我知道怎样形容了。你们姊妹就像活在烈火中一样。”细凉道:“这你是自视为救火车了。”赵得人道:“不敢不敢,实在是杯水车薪,能自救就差不多了。”细玉道:“好吧好吧,你请我们喝酒,以酒当水吧。”便摸黑去点蜡烛。细眉不知从那里找到了好几十支白烛,借点摇动的烛光,一支一支的截断,在窗台上,桌子上,椅背上,地上,点了一支一支的小蜡烛。细玉开了赵得人带来的圣安美莉安红酒,给赵得人及众姊妹倒了半杯,酒就倒空了,细眉在她身后叫她:“玉姊姊,人老了是不是会像河马。”细玉一震便推翻了酒瓶,碎了一地的绿玻璃。细眉道:“你们会受伤的。”细月已经一脚踏在玻璃碎上,她没有穿鞋子,脚底了一行基督钉十架一样殷红的血。细容跪下来想拾玻璃,膝头又嵌进了绿宝石般的碎片。细凉叫她们勿动,去厨房找药箱,回来时一脚踏在洋烛上,烧得痛,跳开时跳到绿晶莹上,又了血。细眉弯下身来,左手擎着烛,‮女处‬新娘一样静默专注,为她们拔出碎片,然后在地上摸索,一一将碎片拾起,灰黄的柚木地板已散布了一滴一滴的血。细眉蘸了血,舐了舐,道:“血是甜的,酒是涩的,而水是无味的。”站起来,左手依然提着烛,右手拿起杯,大口大口的喝着水。赵得人想起他中学时代念的圣经,忽然明白过来:以血救赎,以酒解忧,以水洁净。各人各人的血,各人寻得各人的救赎。毕竟彻悟并不容易。这一夜,血酒水都有了,算是人生的得着。他不知道如何对细月说清楚,只道:“我想我今夜…。”细青按着他的,说:“别说话。”原来细青已经伏在地毯上睡了,囡囡在她身旁打鼾,此起彼落的,细青喃喃的说梦话:“窗关好了没有,要下雨了,我要给妹妹们买雨衣。”众姊妹演员退场似的,轻手轻脚的在收拾。细月买来的那株桃花,盛夜黑暗之中,忽然开放,或许因此会忽然堕落。

 细容站在桃花之下,有点恍惚。

 这么多年了。细青执于她自以为的爱。永不可得的爱。超越道德的爱。因其如此,她和所有姊妹都不一样。

 细青梦见了桃花不停在血,她站在花枝下,不得不打伞。

 “窗关好了没有,要下雨了。”她说。

 她要给妹妹们买雨衣。唯独不给细容买。

 “这么多年了,你还执不悟,细青。”细青听得细容说。她听不清楚下一句是甚么,想靠近一点,细容却一点一点的退后,然后,飞走了。

 “细容,细容。”她一叫,便醒来了,很想张开双眼,可惜眼皮并不听使唤,想扬手,手却不知那儿去了,想开口,却无法说话。

 “我一定在作梦。”细青想。

 细容正在穿大衣,戴一双夜绿色手套,抹了抹嘴,想补点玫瑰野口红,隐隐听到细青叫自己的名字,看看,她还伏在地毡上,细玉给她盖了薄毡。她便对着小镜涂口红,在镜里看到了细青。

 她打开了皮包,掏出了支票簿,给细青签了一张支票。

 细月已经穿好了短夹克,见到细青在签支票,便止着她:“我来,我来。你把钱省下了给囡囡买点好东西。你在外靠救济金,环境也不会十分好。”便从皮包里掏出一叠现金来。细玉瞠目结舌,细月苦笑道:“我愈来愈像黑社会。没办法,他们都这样。”细凉笑道:“我以为你已经是黑社会。”细细已经穿戴整齐,忽然眼前一亮,电灯一一亮着,细青转一个身,手上握了一朵刚落的桃花,掩着了脸。细细吹熄了白洋烛,便下大衣:“今天晚上我还是不走了,我看一看她。”细容道:“乖孩子。或许应该留下的是我。”囡囡一直在打呵欠:“妈妈,走吧走吧。我们回舅舅家睡吧。”细月便将两叠现金给细细:“厚的给大姊,薄的给你,可不要弄了。”细细将客厅大灯关掉,以馀饭厅的一盏吊灯,照着一桌子凌落的碗筷,散落的麻将牌、水果皮、瓜子壳、空酒瓶、茶叶、莹绿的玻璃碎,一滴一滴,枯乾的血迹。细眉走到垃圾堆里,找着她的羊袜,站在那里,半明不暗的在编织。赵得人觉得有点的,抬头看,大年夜竟然下起牛细雨来,街灯份外的橙黄,火烧似的,远处的火经已熄灭。夜深赵得人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忽然记起一个意大利神父的脸孔。那是张安详而清醒的脸孔。关于阿都诺神父,有人说他是个没落贵族之后,有人说他是个同恋者,有人说他“躲进了修道院”为了甚么,不得而知。他教的是数学,上课却给他们讲苏格拉底之死。他们发现阿都诺神父在垃圾桶里那一年赵得人念中五。他们围住了垃圾桶,说阿都诺神父死了,没有表面伤痕,可能是自然死亡。赵得人站在人群的外圈,挤不进去也没打算挤进去,站在修道院校园的草地上,赵得人突然觉得很清醒。如今他想他明白。“躲进修道院里去。”各人或以血以酒以水,寻求各人的救赎。

 在修道院里,躲无可躲,所以躲进了垃圾桶。

 但救赎就在眼前。

 细月在他身旁睡了,脯微微起伏,如同鸽子。汽车在公路上静静奔驰。他握著驾驶盘,却伸手握住了细月的手。在幻灭的不惑之年,他们能够遇上对方,又能够发生感情,是生命给予的福惠。细月的过往是他无所知甚至不愿知,他知道的只是眼前的女子,他并愿意包容与接纳,一切关于她的,创伤与骄傲。她这时只是非常疲倦的睡了。雨愈加的大了,密得近乎紫。他只是听得雨的落下,非常静,静得整个世界都要塌下来。再看细月,她了一脸的眼泪,双眼仍然紧紧的闭著。他摇了摇她,问:“怎么了。”她方缓缓的张开眼,道:“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父亲要杀我。”赵得人伸手摸她的脸:“不会的。你父亲已经死了。”细月含含糊糊的道:“是呵。”又沉沉的睡去。赵得人掏手帕来替细月抹乾了眼泪,然后用手帕掩住自己的嘴。泪的气味,微酸,勾起婴孩记忆,但细月的身体又明明散发成年女子的脂粉与汗香。赵得人才想起,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细月的眼泪。这样她就是他的子:他看到了她从不让人看见的。这时漫天的雨,由紫而红,夜里像也有彩虹,慢慢的淡化,愈来愈轻,赵得人以为是下著粉红的雪,眼睛,满目满怀,都是堕落的桃花。他加快油门,开进桃花雨里去,落红纷纷,不过是过目急景,过了便天蓝海绿。他一直开一直开,愈开愈漆黑,开到无无声的混沌去,黑暗尽处,有光。他开到微亮之处,彷佛有桃,但已经长了绿叶,亭亭如盖,花不过是记忆。他想景至此,真是好,眼前豁然开朗,无夜无,一夜风和雨,就此收尽。细青就在这时醒过来,如此这般,由血相连的痛楚,想起了七姊妹。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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