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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去吧,月光
 1

 生生灭灭的每一天里,佳玮还是一个新手,生手。上班月余来,有四次碰上自力救济的抗议队伍,东西大衢完全瘫痪,一片戾气怨腾之中,她是极少数能不受波动的人。佳玮仍有许多新鲜的心情,去看街景和人物。看到落单的游行者,明明是家庭主妇,头顶绑着白布条,在红砖道慌张奔跑寻找失散的伙伴。看到商店前的电视墙,无数格分割的玛丹娜一齐煽动出一整个巨大的玛丹娜,排山倒海来要噬人的。

 但更多时候,佳玮全然无视于这些,飞越过可看见可嗅到可触摸的拥暴的四周,眼前自有一块空旷供她任笔挥霍。此刻那是黑夜大地,雪花悄然无声落下。满画面的黑,布上白色不规则圆点。不知名人物出现,从地平线上走出,又像从雪夜极深极静的核心甚或那是无生无死的最终之处,走出。一身黑色斗篷融入黑的背景里看不见,因此只有出斗篷的一点点脸是白色,像众多雪花中的一朵雪花,走到近前,才看见闪现出星芒的黑色瞳仁…佳玮是如此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以至这个世界,挤得不能动弹闷臭的公共汽车里,贴在她身后的一名男子正在大胆而小心的猥亵她,她却浑然不觉。

 程家原来的眷村改建为国宅,那三年佳玮和父母亲暂时跟佳柏哥嫂住一起,房租由国家津贴。佳玮读美工科住校,礼拜六回家,和嫂嫂客客气气。可是程太太不开心,嫌佳玮的嫂嫂浪费,讲出来是些小事情,隔夜的菜不吃都丢掉啦,橱里穿不完的衣服还要买,三千五千一件的,穿两次不喜欢了扔在那里,不然就一股脑丢进洗衣机里搅,不分个料子好坏,掉不掉,洗出来全走样不能穿了。对佳玮的嫂嫂不能说这些,都说给佳玮听。佳玮偏偏不爱听,跟母亲顶起嘴来,赌气跑回学校去,接连几个假不回家,僵到母亲派佳柏来学校接她回去过生日。其实佳玮和母亲一样,也在努力适应佳柏的结婚成家,跑回学校,一大半为了不想再看到哥哥。

 佳柏来载她回家的路上,她整个人又涨又抑制住,车碰到红灯紧急煞车,眼泪就给撞出来的一发不可收拾。佳柏蹙眉头望了望她,一路无言。后来她哭干净了,空空的反而舒服,佳柏才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有。

 哥哥大她八岁,小时候哥哥大的手掌顶爱她脑袋,把她疏黄的童发头成一堆蓬草,好象她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可怜小东西。那晚全家替她过了二十岁生日,带着和解之后恬淡的,稍微拘谨气氛的生日。嫂嫂送她一双IXIZ布鞋,香港带回来的,照嫂嫂的脚码小半吋。那晚她偶然听见哥哥说,佳玮长大了,搞不懂她!睡前她想着佳柏的话,感到怅然,不知觉在她的拍纸簿上画了一幅上下四空八方的原野,当中只有一个小丫头的大嘴巴宛若桔井朝天空哭嚎。

 国宅盖好,他们家签分到东座一间第五楼的房子,三房一厅,卫浴厨房。才三年,这地方全部改观了。有些住户已迁居别处,私下把房子或卖或租顶给别人,份子渐渐变得复杂,不再是清一纯种眷属。佳玮跟父母亲搬回村子,老地新家,家具有丢不掉带过来的,有新添的,杆杆格格互相排挤。例如那张木头边玻璃镜框镶着戴笠泛黄了的大头照,以前眷村人家几乎不供祖先牌位的时候,便挂在客厅墙上最尊的位置,到佳柏家住期间,屈居程先生夫妇卧室。这趟搬回来,外面已改朝换代,一批新面孔上台,气氛所及,他们客厅漆着簇亮的墙壁,竟找不到一块合宜之地可以安置那张相框。

 重新订制沙发垫和套子,程太太主张选织花布,佳玮嫌太土,要米白纹的,程太太嫌太素,争执不下,问到程先生头上。程先生停止了韵致的摇摆,摘掉耳机,说都好都好,总之都是给人坐的嘛,不过妹妹念美工,对颜色比较有心得,再研究研究。

 程太太向佳柏去拉票,佳柏也说了,房子是你们住,又不是我住。

 佳玮在背后摇母亲的肩膀,娇气说白的,白的,白的好啦。程先生跟着女儿一齐妩媚,白的好喽,就这样决定白的喽。程太太被他们父女摇晃的笑了。

 但佳玮下班回来,进门一见沙发的新套子,怎么是这个颜色!程太太慌忙跑出来辩护,颜色是深了一点,不够白。

 白?明明是黄!

 黄吗?程太太比对了半天,承认是黄,黄的也蛮好,跟墙壁的不正好配套。

 到底还是换掉了佳玮要的那种米白色。她很生气,白的黄的都分不清,盲。

 程太太也生气了,那么素干什么,又不是办丧事。

 佳玮心一灰,从此不过问房间布置,只求守住属于自己的房间,大肆发挥理想。有时候程太太讨好的征求她意见,随便呀,极其轻扬的语调充满报复的意味,程先生便会呵呵笑起来藉以平衡她的报仇。她把自己几坪大房间弄成后现代感的空间漠漠,似乎在里面讲出来的话都会变成透明克力线条。她回家把房门一关,涂鸦,听音乐,一窝几小时不出。程先生夫妇不敢随便闯进她房间,对他们而言,里面这个世界的确太陌生了。程先生总是谦逊的叩着门,喊她妹妹吃饭喽,妹妹该睡喽,妹妹电话…

 他们家逐这样呈现着转型期的割据局面。程太太的色彩最强,念旧,样样东西舍不得丢。那座民国五十几年节联会上奖得来的仿清花鸟珐琅瓷大口瓶,仍放在电话几侧,着时鲜的剑兰或黄菊。普腾二十六吋电视上铺块黄了的针钩镂花格巾,上面一盆女同事用绸做的冶红冶绿牡丹花。当了大半辈子小学老师,年前退休后就开始办手续想去南京上海寻旧。六年前跟堂姐连络上,双亲和兄姐全不在了,当时草草埋葬之地,现在是钢铁厂西边围墙外一条排废水的大沟。程太太执意要回去看看,叫佳柏佳玮一齐办了入港证。

 程先生那边的兄弟亲戚倒有几个,可是早些年喊三通四时,连转封信也不敢,生怕受处分停发退休俸。现已可以过岸去了,仍不敢,干情报的,对方一定有记录,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不去不去。程先生旧的所有家当,经太太和女儿主张,都给收拢到那间西晒的房里,讲好听是书房,差不多成了仓房,举凡一切碍事不顺眼不合时宜的东西,全堆到这里。奖章奖牌座子,被佳玮拿去当了好久的锅垫才发现。铝框里原来的一张天青色座右铭,烫金字书写着“置个人死生于度外”佳玮拿来拆了,改装成一幅荒丘起伏的黑白照片钉在门边。从前周末还有个电视平剧能看看听,今天程太太也怕吵了,叫佳柏弄来一支随身听,要么就戴上耳机听电台的,不许吵人。难哦,程先生叹口大气。

 佳玮下班回到家很晚了,看新闻才知道又闹事,一群人跑去静坐抗议,下午坐到黄昏仍未散,聚众愈来愈多,交通大堵。她爬上五层楼,踩进门跟拔掉了橡皮子一样,瘪在沙发里。其实并没有这么累,不过是精神上彻底解除装备,任的由自己瓦解。

 她不晓得这样却让父母亲非常坏心情。老俩一天在家里叮叮对对磨得发烦,期盼她像清新的空气吹进家门,盼到她这种难看样子,气也弱了。程先生柔软的叫她妹妹,喝水吧,梨削好了冰着,拿出来吃。

 佳玮动也不动,眼睛呆滞对着萤光幕上发怔,直到母亲从厨房走出,她才稍稍收敛的坐正。换个衣服洗洗脸吧,炖了大黄瓜汤,妹妹点的菜,今天秋刀鱼我用煎的,每次烤都好象有腥味。程太太自说自话很扫兴,见佳玮脸黄黄的,女儿怎么搞养成这副德行,火气就上来,挑高音量说,香港签证下来啦。

 不去,佳玮终于发言。

 办了怎么不去,白花钱。

 我要上班。

 请个假行不行,何美茵自己公司的人,好商量。

 我要上班。佳玮阴沉的说,没有可商量的余地。

 程太太忽然很伤心,老的小的都不去,我一个去好啦,去了也不要再回来了。

 程先生呵呵笑着负责平衡,佳柏去啊。

 程太太发恨说,佳玮这个班不用上了,每天回来累成这个样子,犯得着!

 佳玮歪歪斜斜站起来,好累好累,坐车坐了一小时五十分,想睡了,等一下再吃,爸妈先吃。迤逦着走进房间。

 她听见程先生在骂那些游街扰交通的人,最没有脾气不会动怒的父亲,也发火了。不知何以故,佳玮竟感到幸灾乐祸,至少把她父亲起了情绪。她害怕父母每天以她做为他们生活中心那样的环绕着她,供饭供水,伺候她脸色。她宁愿他们不要理她。她喜欢干干一个人,最好这个世界也是干干不沾不滞的。她房间里的设计桌上绝对一白如洗,唯有一把钢亮的美工刀,和一支漆着哑光矿灰色的IXIZ文具盒,侧侧并搁在桌上,形成简寂的构图。佳玮渴望每个人与每件事物,都在美丽的秩序之中安详行走,她会非常快乐。所以当她换下衣服看见裙子背后滴拉的一些干渍,并不明白那是某位男子猥亵留下的古迹,回忆着今天是否坐到什么稀饭之类的上头去了,而感到十分困惑。

 2

 公司下午掉一个案子,跟佳玮没有什么关系,何美茵可解了,非要乐一乐,找她去吃串烧。平常美茵自有自的乐子,轮不到她,最近跟陈的闹翻了,青黄不接时期暂由女友递补。

 佳玮是很好的听众,嘴巴又紧,美茵许多心里话和装不下的秘密都倾倒给她。专科一年级住学校宿舍同寝室,十点宿舍关门,美茵若不是滑垒成功,就是在寝室窗户底下击掌三响为记,由关系好的同学去跟值夜助教取得钥匙开门。掌响特别,叭,叭,叭,十指虚张并击,打出空而脆落的声音。往后美茵打电话进来,要佳玮帮忙登记外宿,事由填写返家,很晚了,明明是在学校附近街上打的电话,末班车已开走,佳玮的思路到这里便打住,平静的做为一名共犯。开始大家都说美茵的男朋友某某,很花,美茵是倒贴,佳玮一边做功课专心的样子,一边听在耳里把脸挣得火烫,似乎她必须替美茵负担起这一部份。后来变成一听说何美茵又外宿,寝室里就亢奋起来,吱吱喳喳吵到半夜才停。佳玮此时的沈默便成为一种异类,令她十分闷气,生出一股反抗心,弹向美茵这一方,渐渐凝固为捍卫的立场。但是究竟在捍卫什么,她也弄不清楚,往往大家都睡着了

 以后,剩下她仍然郁解不开对着乌黑的长夜睁眼。

 美茵却先跟她吐心事,什么都讲,绘影绘声图个口舌痛快。美茵早知道女生背后的那些歪话,她们是嫉妒,带松又怎么样,只要给她们机会,她们松得比谁都快!佳玮听着呆呆的,她为这一切受的苦恼和迫,在美茵那里完全没有。她对美茵的心情,就此淡了。二年级美茵搬出去住,很少来上课,在叔叔的广告公司做事。她们之间交往,向来是美茵发动,佳玮淡泊,她不来找她,她永远不会想起要去找她。毕业后,美茵已是业务经理,热心把她拉来公司的创意部任平面工作。

 这次的饮料广告搞了快半年,前两季都是他们的客户,这一季要手转给别家做,被美茵硬谈下来,换了新的制作公司。今天看片,哗啦来五个人,首次合作,卯足劲拚品牌,片子正点。创意部也来了一票,连业务部三个人,一室乌鸦鸦。客户是东尼和小江两个来,一进房间看那阵势,东尼嘿嘿笑说,喝你们人海战术!

 片子一支六十秒,一支二十秒,美茵挨在东尼身边坐,笑语晏晏,放完片子不等人家发话,好片,好片,放肆率先评赞。散会时东尼向制作公司致谢,美茵叭叭叭鼓掌起来,一如当年在宿舍窗户底下击掌一派野气。

 东尼他敢不给我OK,我片子做得叫他没的挑!美茵喝小麦烧,满满一大杯翡翠玉。吃串烤火气大,配一千CC杯装冰镇过的啤酒或小麦烧喝,最。佳玮叫了可尔必斯,一大杯稠白似

 敬单身贵族,美茵一举杯跟她碰响。第一次来吃,是东尼带我来,几年前的事了。我们都坐在那个位置。他家广告居然敢不给我做!有没搞错,跟我玩假的啊,我杀了他。美茵直着眼盯杯底看,我喜欢小麦烧的绿色,绿得好,好阴险,像喝毒药,爱喝毒药的茱丽叶。一仰头饮尽,美茵再叫一杯。

 佳玮反正永远搭不上。两人两种节奏,两样频率,各走各,不犯冲,多半似乎还互补,吸引着美茵。

 东尼他大女儿今年高中毕业,看起来不像罢,服了他,小肚子一点也显不出。每次我们吃完烧串,身上都是油烟味,闻他头发,都是。你猜有一次他送我什么,NINARICCI,香哦,贵一倍。当场我就点一点在耳朵后面,哇,整个店里面都是NINARICCI的味道,够劲!东尼他就会搞一些这种把戏,叫你还真的有点相信呢。敬一杯,敬寂寞的晚上。

 在烤神户牛串,克力玻璃围住炭烤台,头顶一架油烟机,忽拉忽拉,得火星星腾空起舞,炭烤抬上纷飞迸。这样一角景致,让佳玮感到温暖,细细想念李平,不晓得这时候他在做什么。

 饭吃完,却吃出了高昂的情绪。美茵当然不肯罢休,一通通电话打出去找人,约齐了十点钟教父见,非把佳玮也拉去。她们最先到,教父是个大橱窗,打从进门,美茵的脊也直了,顾盼神采,看人,被人看。不一刻男男女女纷到来,黑衣、白衣、灰衣,一系列国际流行中间

 有人喊说贪狼来了,贪狼来了。美茵说,大翁你专门来付账的喔。

 被喊做贪狼的大翁,呈现出很无辜的脸,把口袋翻出来,两空,四空,五空,嘻嘻一笑。

 过份!

 原来大翁的命宫有一颗贪狼星,据说贪狼人命宫,好赌成,常有意外之财。整晚上谈起紫微斗数,基本术语人人皆通。佳玮是他们圈子的闯入者,也不觉得有她存在,她只是听得很趣味。忽然谁叫她名字,程佳玮,你呢,子女宫有哪些星?

 她红了脸说不知道。正在谈子女宫,生活状态可以从子女宫窥见。

 她呀,我想想。美茵说,记得有一个是太,没错,太落陷,做要关灯的那种啦。

 看起来就很像。不知是谁这样说的,大家又一阵笑绝。

 吹到‮夜午‬,还没散的迹象。佳玮人烧烧的,终于起来去打电话给李平。电话那头闹哄哄,李平扯着喉咙说话,大声点,听不见。

 我在ANGELS,教父。

 哪里?好吵。

 教父。

 这么晚了。

 佳玮一叠声笑起来,摀着发烫的脸颊。熬过了倦困时刻,酒意乍醒,人像夜明珠滟滟吐放光泽。

 要不要我下班送你回去?

 不用了,何美茵开车,会送。但佳玮真希望李平能看到她这时候的美丽。

 没事吧?李平大声问。

 没事。她也撒娇,也怨。

 什么?太吵了,听不见。

 她大声喊,没事。

 我再打电话给你。李平也用大声叫喊的,那边似乎一团忙

 佳玮挂掉电话,良久。她叹惜自己像高高悬崖上的花,自己盛开,自己雕谢。最好的一刻并没有谁看见的了。因为美丽只有一次,绝对不可能重现和复制。眼前的这一刻已经过去,永劫不归。她从感情的高扬中忽然落至低,然而也并没有谁会知道的了。

 次中午的空档,李平约在她公司附近一起吃饭。李平班上从昨晚吵到凌晨,上午睡眠时间又被邵老大的电话闹醒,质问他要选择哪一边,资方还是劳方?睡得正迷糊,被抢白了一顿。平常那些敢讲话的都哪里去啦,还有你们一批年轻人,你们的声音在哪里!

 叫我怎么选择呢,李平说,从开始弄工会都没人来找过我,我在资料室,跟那些人又没什么认识,整个事情发展我完全不清楚,叫我选择,从何选起。

 邵老大非常义愤,这种选择,没有常识判断的问题,只有道德意识与立场的问题,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否则你怎么去行动。

 这样对我很不公平。

 公平!喂,你不是在讽刺罢。这整个事情如果有一点点公平的话,我头砍给你。邵老大邀他连署签名,声援工会。

 我没意见,李平说。

 等你想通了再跟我连络,还是你现在就决定,站在哪一边?邵老大咄咄人。

 李平就说签就签吧。回头越想越蹩,爬起打电话给同事们,看人家怎么想法。

 哈,邵老大那个头最不值钱,一天到晚头砍给你,早就砍了一箩筐。站在哪一边?

 你告诉邵老大,我就站在他说的他XX的且槐滤?佳玮怪他随便签名,搞不好留下记录将来倒霉。李平嘴巴说不会,心里也很懊丧,从头到尾落个不明不白,对自己生气着。

 李平大学念新闻系,大佳玮两年次。佳玮二年级暑假参加编辑研习营,两人认识。结束后佳玮接到李平来信,只是谈一些研习营的事,在回信不回信之间,佳玮回了信。

 这样一往一来不急不缓的速度,使佳玮逐渐松驰了戒心,不觉也在期待李平,而这份期待又不至于热到会搅她的节奏,把她吓跑。适切的程度,恰恰够引起她的好奇心,像是在一个安全范围里冒险犯难,既新鲜,又稳当。一些一些的,不知何时却理所当然他们便已成为公认的一对。李平是扁平足不必服兵役,毕业后进报社当校对,不久升任地方版编辑,再到社会版,美茵讥笑他的社会版是杀人放火版。这顿中饭,他们都吃得生气。

 3

 JEFFREYHSIA,夏杰甫。港仔啰,来台湾渡周末,把马子,美茵这样说。要佳玮代替她去机场接夏,找了小岳开车。临走美茵扔给小岳一卷梅芳卡带车上听,杰甫喜欢梅芳,没见过那么丑的女人。

 夏这次来是为他们新接的红茶广告。近年水果茶兴起席卷青少年市场,得人家英国公司开始做广告。小岳指认出夏,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夏杰甫一身打扮是经营过的不经心和随便,轻松提着一只中型旅行袋,既不是皮尔卡登,也不是黑色登喜路,只是质感很好的一个普通旅行袋。名牌泛滥得令人呕吐,夏杰甫选择普通,表示他其实极不普通。见到佳玮新面孔,眼看她一气呵成待何美茵跟客户吃饭不能来接他所以派她来接,脸从清冷的骨瓷白转成窘红,就再没有第二句话,后来干脆不理他了的偏过头去看车子。很有趣。

 佳玮做为共犯编造不能来接机的谎言,连同美茵的心机,既要疏远这位男友,又要保持相当的关系,松紧之间抓她来缓冲,都被识破了,愚蠢之至。更糟糕的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脸红,一直红到耳朵上头去太可。当她感觉到半边通红的耳朵毫无防御能力暴在那个男人的眼光底下,她突然转过头来,慌张又愤怒的望向男人的背后方。

 夏杰甫来不及收回研究的目光,被她浸着怒气好象教谁凌辱过的满面红辣吓到,忙回头去看,以为她看到了什么,可什么也没有。小岳开车来,佳玮钻进前座把人掩蔽在椅背里面,他坐后头。小岳扭开音响,梅芳跑出来唱,why,why,tellmewhy,夜会令忌分解,引致淑女暗里也想变坏…why,why,tellmewhy,没有办法做乖乖,我暗骂我这晚变得太坏…又是一条泛滥为患的歌,但在台湾听到它却很异样。

 何美茵说你很喜欢听梅芳,佳玮突然从椅子里翻过身来对他说,想要弥补刚才发生的混乱。

 他欠了欠身,笑说是吗。实在他早已摒弃了梅芳,正如他的逆流行与抗名牌,当大众也接受梅的枯涸美为之疯狂时,他已毫无兴趣不听她的歌了。

 佳玮坐回去复沉寂无声。即使侧侧一瞥,她也清楚看到男人淡淡笑容里的讽刺意味。美茵显然跟丢了,向来擅长的小殷勤小道具,现在全曝光变成愚蠢二字。从机场到公司,佳玮是如此陷在一场昏热的灾难中。

 灾难持续到傍晚她去茶间弄咖啡喝时,回身乍见男人站在她后面,吓得一弹,那样子把人家也吓一跳。他很抱歉吓到了她,诧异她像一只小鹿或羚羊容易受惊吓。帮她接过杯子倒咖啡,问她加不加糖和,不加,又说加好了,两颗糖。小小的茶间充他带进来的烟味,开了一下午动脑会议,烟尸满缸。烟味使佳玮窒热慌乱,想赶快逃离,男人却挡在面前。

 他对她说,哪天请你喝咖啡,这个,太差,(码处待补)她觉得快被他身上散溢出来的烟和刮胡水气味熏昏过去,一阵呛,咳嗽起来。

 别紧张,别紧张,帮她拍背。

 她挥散着空气说,烟味好重。

 他四处张望搜寻,发现是从自己身上来的,嗅了嗅,去把门敞开让空气流通。手抄

 在口袋里皱着眉看她,不抽烟连闻到也不行?

 她仍狼狈咬不停,喝了半杯水下去。

 他摇头叹息说,goodgirl。

 好女孩,意思就是没个性,过时的,不上道。她想他在嘲讽她,生气他未免把她错看了,就不理他,端起咖啡离开茶间走回位子。

 星期六美茵把自己一张餐券给她叫她去吃,顺带做演讲录音。那家的自助餐有熏鲑鱼,甜点有德式蛋糕,美茵怂恿着她。

 公司连她去了四个人,电梯临关上时夏杰甫抢进来,跟阿岚他们嘻嘻哈哈的,她才知道他也同去。夏见到她就说,你还欠我一杯咖啡,垄断的口气,垄断的态度。

 阿岚开车,唯一的女坐前头。男人们延续刚才的嘴皮游戏,谁夸张朗读着,珍惜所托一如亲送,大家就笑。

 一次又一次的托付,传递包里文件任何人都会做,叉叉叉付出的却是独一无二的热忱。众一阵笑,影他们都熟悉的某个女人。

 即使收费实惠,如何赢得客户的信任仍是我们最关心的,阿岚也凑上一脚念。

 叉叉叉所努力呈现的,是服务,而非规模的大小,谁又念,大家又笑,无视于佳玮的存在。

 她想起来,是UPS的广告文案,接连两个礼拜一在五家报纸刊登连续三页全版广告,报开后破天荒之举。

 你们看,夏杰甫指着外面说,她像不像程佳玮。

 与他们车子平行开着的一辆公共汽车,车厢外一幅巴而可广告,女人坦肩颈,长发挽起编成麻花绕在额顶的复古恻面。知,游走,美,夏杰甫朗读其上仅有的一行标字。

 二月才开始挂的,年底还要做效益评估,不知道会不会全面长期开放,阿岚说。

 放啦放啦。当初招牌底价每面两千九百八,现在卖到一万四他妈你还得排队登记!

 明第五大媒体,谁发出预言。

 佳玮收回视线时回头看了男人一眼。杰甫等她的眼睛等了好久终于等到,那是充满着敌意和欢喜的眼睛。

 是报纸为酬谢广告商办的活动,吃西餐,阿岚几人尽往后面坐,不好吃的话准备就溜了。演讲大陆广告的现状,播放十五分钟电视,都是过去两年得奖的CF,太离谱,不断引起哗笑,意外一场联会。夏杰甫只吃了沙拉和几四季豆,牛排一刀末动,表明菜太差,活动结束邀人另去吃小灶,都有事散了,剩下佳玮,红砖道上他们两个人。

 夏杰甫很愉快,叫她佳玮,好啦佳玮,台北市你比我,哪里好吃?

 佳玮出惊惶的笑容,不知道。

 不知道?杰甫嘲笑望她,带她往前走。她却永远走在他的侧后方,像上午十一点钟太阳照下的身影随着身体。他为了等齐她而慢慢的走,遂愈走愈慢,愈长,破坏他从来丽的节奏,因此产生出对四周景物似乎异色之感,这样缓慢,这样富裕。他停下来问她,想出来了没,去哪里吃?

 啊一直在等她想,她以为他们正在去的路上,倏地红上脸,左顾右盼。杰甫出手拉她肘过到马路对面,招出租车时嘲笑她,不中用的佳玮,跟我走喽。

 吃串烧,就是美茵带她来吃过的同一家店。杰甫说,这里,知道的才会来。点一客生牛,烤银杏香菇柳叶鱼盐虾肥肠小卷鳕鱼汤,看住她说,喝SAKEI,不准说不,goodgirl,就点了清酒。

 她想扳回一城,顶抗他说,这里我以前来过,是喝小麦烧。

 哦?他很有滋味的看着她,笑说,跟何美茵来的?错不了,她总是喝小麦烧。

 她被他那种自信搅得沸,两手去掩住耳朵,真的跟锅子一样烫。生来一对招风耳,虽然用发型盖住了,但处于不稳定状态时,她就下意识要去确定它还在那里且不曾被暴。听见他忽然温柔下来对她用耳语的音调说,你很会脸红噢…像你现在,这个动作,就很超现实。

 她魂吃一惊急忙放下手,坐正直直怒视他。

 我的意思是说,我喜欢。递给她一串核子上面有四颗烤银杏。不说话,光脸红不行的,把她当成一个病例细细审视着。讲一句话给我听,下达命令的语气像在催眠她,讲一句…

 她说,你和美茵认识很久了?

 唔,好女孩,他给她一个奖励的眼神,碰杯喝酒。我们是老朋友啦。

 她不高兴他叫她好女孩,挑衅他,听说你来台湾渡周末把马子喽?准备突破他的,却先被自己惊讶住。

 那么你愿不愿意做我在台湾的女友呢?他用真诚的口吻请求她,真诚得过份,像是反讽。

 她僵硬着哈哈哈笑起来,两手不去摀耳朵。

 放轻松,放轻松,他用温存而坚持的眼光安抚她。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咖啡,真正的、女朋友,真正的。把她手从耳上拉下来握住,皱眉头责备她,这么冷的手,像冷血动物。

 女孩有一种不在板眼上的应对,使夏杰甫惯的‮情调‬游戏简直难以为继。那冷涩并不是舒服的调门,营造出另外一种游戏空间,在他还未论断好或不好之前,却很愿意参与其中。凭他的职业感度,他已迈入都市剧场化的时代里。愈来愈多区隔而隐密的场合提供人们舞台,正如烧烤店提供给他的,在于一场完成自我表现和品鉴的乐趣。为做好表演者同时做好自己的观众,他必须高度会意并体贴他共舞台的这位对手,是的乐趣全在于自我风格展示的这个过程上。他顺逆她,拒她,撤弦易调随她的新腔共步起舞,荣耀光华最后都归于他。

 He’sTble。ButHe’sFinallyMetHisMatch。他是麻烦,但是最后他遇到了对手。

 香水广告海报上的男女,左边酒店景深里男人倚在吧前,海报右半边是女人和她的香水TROUBLE,麻烦。TheSelf—madeWoman,自主的女人,她比他更麻烦不好惹。

 夏杰甫经过她们工作间时停下,欣赏贴在室内的这张香水海报。女孩们跟他招呼,他做出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尊重状,笑指那幅广告,这是你们的宣言喽,见众不解补充说,新女的拥护者,不敢得罪,不敢得罪,谦虚的退走。

 都是讲给佳玮一个人听的,但她至终沉着脸一眼也不看他。

 前天吃完串烧他坚持出租车送她到巷口,原车折回开走不知去哪里,傍晚马路边吊着白塑料缸做成的灯笼早早已亮起,缸上漆红写着洗车两个大字。他车远远殁入不见,通往很大一块她所不识的范围,但她相信他在那里会惦记她很快来连络。当时她的信心是这么强,整晚上一直在电话机的暴风半径内活动。乃至程先生夫妇都觉得不习惯,妹妹啊这些我来收拾,你回房休息…妹妹啊你不回房听音乐…妹妹啊…用他们不安且软弱的眼光把她推回房间里。

 星期天她仍执拗在等,电话响时她跑过去抢接,李平的声音,约她去看电影。不去,她一股脑迁怒到李平身上,挂断。电话又打来,你怎么啦,李平问她。

 烦,烦,烦。

 李平噤声了半天才说,怎么回事?

 情绪问题。佳玮叹口气算了,没事,现在不想讲话而已。

 李平听她话不再吵她。

 第一次,她主动拨电话给美茵,意料之中不在家。她深沉坐在电话机旁,推想夏会在哪里,愕然发觉自己对外面世界所知的竟是这样少。第一次,她发现居住的这个城市,只因为他在那里面,整个城市忽然从模糊中现出了面貌与她贴近。夏杰甫JEFFREYHSIA。是的那个不知名人物他叫做JJ王子,从地平线上走出,又像从雪夜极深极静的核心走出,一身黑色斗篷融入黑的背景看不见,因此只有出斗篷的一点点脸是白色,像众多雪花中的一朵雪花,走到近前,才看见闪现出星芒的黑色瞳仁。JJ王子从三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纪来到现在,找寻在那个时代已经没有了的熏衣草…

 黄昏降临阳台一切建筑变成天的沉淀物时,她知道他不会来电话了,对着没有亮灯的镜子前面畅痛哭起来。

 早晨她打开报纸,UPS赫赫再现,跨两页全版的大量留白好象夏忽然现身给她一个惊喜。三波UPS有效到达,都是每个星期的第一个上班刊登,她跟自己下赌,若有第四波必定是出现在下个礼拜一。

 她精神亢来到公司,看见夏在会议室并没有消失,又放心,又凄凉。她密切注意他,却极力避免跟他遇见,公司像宫游乐场的隔间设计正直于她此时的秘密活动。有一趟她就隐在一块立板的背侧惊险万状让他通过,闻见留下的烟草味久久不散。他淡的万宝路,专心工作,一切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使她惘。但他在阿岚房间和另外一名ACD讨论事情沉思的样子,又让她发现,专心工作时的男人比任何时刻都更具魅惑力,强烈折动她使她泪水涨满膛。她绝对不曾料想他会特意绕经她们这里,丢下一些风马牛话,而只有她知道那是对她的独白。

 香水广告上的女人,她台起头去看,当初只是喜欢那张设计随便钉在那里,TROUBLE,此时有了崭新的意义那女人生出熠熠光芒。她去洗手间冲脸,看见镜中人笑意盎然的没有被冲掉,便一下下用力抚平笑容直到看不出来为止。闪避男人一天,不料瞬息疏忽就在狭道上遇见,听他低沉对她说,佳玮你生气了?

 她生不生气他也要垄断!佳玮怨怒的抬起眼看他。

 杰甫柔声说,来,我们喝杯咖啡。领她走到茶间,一边抚视她,一边选了只马克杯在水龙头底下把杯口洗净,再用热水烫一遍暖杯,才倒满咖啡,加,两颗糖,细细搅拌,静待她平息下来。像医生对待病人的权威态度下令她,笑一笑,见她笑了,点头称许她。说,我晚上九点的飞机回,去不去机场送我?

 仍然是过于自信的,使她想要抗逆他,却颤搐的笑起来说,这两天放假你都去哪里了?

 哪里也没去,都在工作,伤脑筋。原来你气这个,我应该打电话给你。揽一揽她肩表示道歉,当作她已允诺了要去送他,我们叫一部的士到机场。

 小岳呢?他不开车送?

 小岳开车,累不累啊,他嘲笑说,将她头发,像小时候佳柏宠待她,看她真是个可怜小东西。

 他们往机场去的路上,杰甫一直握住她手,叫她两栖类,把手放在他的薄外套口袋里抚暖。有时埋进她发稍里嗅,问她用什么洗发,海伦仙度丝,他皱皱眉,宝碱的产品他绝对不用,以抵制宝碱广告部那本专门扼杀创意人才的宝碱圣经。有时一斜倒在她肩膀,翻着眼睛放肆的仰视她,直到她脸红进衣服领子里。有时把她手拉出来摀在口,借外套的领襟包住她手,好象害怕她会忽然遗失了。有时嗅进她发底下的耳朵,她的招风耳她就躲开,他嗅上来,直把她到窗玻璃上才直回去坐好。车过机场地下道时,他嘴润上她的柔韧辗过一番,呢喃下令说,下车啦佳玮。

 来香港的话打电话给我,杰甫说。就送到这里罢,我看你走。

 拜。佳玮转身走了,拚足精神把她离去的一段长长的背影走成绝响,要教他至少永远记得这个姿态,她连头也不回的走出机场大厅。终于结束了沸腾混乱的日子,她感到前所未有轻松下来,以及随之而起的疲惫和虚弱,在回程车上沉沉睡着了。

 4

 程先生喊佳玮起时,她正在半梦半醒之间,那里充满了淡的万宝路的烟味,JJ王子从三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纪来到现在,寻找在那个时代已经没有了的万宝路烟…是的万宝路牛仔朝黄金灿烂的夕阳已经跑了二十年,将永恒跑下去,不会衰老…她醒来,有一剎那,确信夏杰甫就在身边,臂膀若垂天之翼实实覆住她。然后她醒来,听见敲门,妹妹起啦,妹妹…她答应父亲一声,翻身埋进枕头想再回去那个丰美的世界里,回不去了。听见怪手在挖山,载满泥土的卡车驶下坡。楼底准是才拿到驾照的徐老三倒车出位时又撞到谁家的车子了,警报系统哔哔哔叫起来。楼上浴厕废水从墙壁里面的水管通过,发出活活声。客厅铁栅门嗤锒锒拉开,母亲练完外丹功回来了。又一天的开始正以汹汹噪音往前直去…

 程太太掉粉红球鞋进门,一套粉蓝嵌粉紫图形的运动衣,那种年轻式样一看就是穿女儿的。自从佳玮忽然厌弃这些柔稚的日本系再也不穿它们以后,程太太出于惜物本能都接收了过来,宁愿忍受不合年龄穿著的怪异感觉,也不可以浪费。程太太总是行动迅速的,把烧饼油条取出,一袋咸豆腐脑打开倒进碗里撒两滴麻油,煎只外焦内稀的荷包蛋,这是程先生的早餐。再煎两只油泡蛋,蛋黄要老,蛋白要,碟边放撮盐沾吃,一个葡萄柚对半切开,挖松加匙蜂,两套苏打饼干夹契司,一杯利普顿红茶,这是佳玮的。程太太自己或者把昨晚剩下的饺子煎一煎,或者将父女俩没吃完的三两口吃净,或者只是坐对面看他们吃,随时清理洒在桌面的碎屑,即使一粒芝麻也不放过,拈起递给齿尖嚼嚼嚼,看着女儿埋头在早餐跟报纸里,这是程太太的足。但今天佳玮却蔫蔫的。好几天了,一下子亢奋,一下子闷声不吭,一下子像更年期的红症把脸涨得热烫不可收拾,这下又像牛反刍,尽在嘴巴里磨嚼食物。程太太忍不住斥喝她,妹妹吃东西不要老张着嘴嚼,难看。

 佳玮一惊停住吃,程先生嘿嘿嘿含糊笑起来缓和程太太的气语。佳玮眼一阵,吃不下去,推开椅子走了。

 夫妇俩愕然。程先生不表赞同的直叹气,惹火了程太太,我这样说也错啦!

 程先生很苦恼,擦着脑门擦出委婉的谏言,女孩大了,心也大了,跟她用说的,是个人喽,用说的嘛,说得通的。

 你当她是人,我当她孩狲儿,人模人样,不晓心在想什么。

 昨是今非,今是昨非。夏杰甫的几来去,似乎赋予了佳玮另一双眼睛来看这个世界。在这之前,她不知道自己长得丑或不丑,丑跟美那都是别人看她。但这以后,有一双JJ王子的眼睛在看她,那双眼睛是客观的却奇怪也是她自己的,看着自己。她活了二十几年一片浑沌,还不如这几天活过的,连气味,连幽微的呼吸,连走动时变幻的光影,都映象式的刻入她记忆之中,历历在前。而今,她看着居住的这个家,每天清早程太太练外丹功时,程先生便也爬起,先灌下一杯五百CC的凉开水谓之清肠洗肚,然后在客厅甩手臂,前后共目七百二十下,随之静坐沙发上一刻钟,待汗晾干,哗哗上完厕所,程太太正好回来。每晚睡前程先生摘下假牙刷洗两百下后,做眼鼻耳按摩,也各有数目。最近开始集报纸印花,年底集满九十张可换一本精美历记事簿。这时候程先生要泡茶,费力了半天热水壶也不出水,程太太把他推开,一看指针水都光了,一面加水一面咬牙切齿恨程先生,只会用水不会添水,讲死了也不改。程先生去包了两个铜锣烧给佳玮,哄她妹妹,带着吧…佳玮跑下楼,跑出房子,强烈渴望去到公司,为此刻她高腾飞扬的魂灵找到可栖身落地之处。

 一切已经在峰顶了…于今要的,只是一点点心神漾的刺,和一种被什么征服的感觉…一种口味上的出轨,偶尔的外遇——寇帝黑茄烟。

 广告上栗棕而暖橙的办公室,男人侧面坐于皮沙发里,女人斜支着坐在棕厚木桌上,剪裁高级的上身和短裙,两腿修长倚,启开打火机为男人点烟。幽秘暗影中,乌金头发的男人熨贴如缎,女人一把惺忪全拢到半边披下,吃光烧得蓬蒙辉煌。

 一种口味上的出轨,美茵的最新口头禅。美茵住处附近原来一家青年商店加盟了安宾。am/pm,‮夜午‬过后是老板的表侄管店,十八岁念商校夜间部,没见过做事那么清秀的男孩。眼睛像剪纸民艺里双剪瞳仁,乌沈洁白的,静若处子。美茵付账时,定定的戏看他,果然把他看得打错一个价目,脸直红入眼底像平剧里的旦角。真是稀有动物,美茵说。她回家经过,隔街看着透亮的店里,天转凉他套上一件V字领线背心,十足古典的。萧瑟秋夜街角的一面大橱窗,她就这样驻足看了一会儿,并不想进去扰他,唉那是一种口味上的出轨,美茵说,感觉上真好。搞不好我末来老公是他,太坐夫宫,像不像他,美茵嘲弄自己的说,不过我看他八成是gay。

 夏杰甫呢?有没有看过他的命盘?佳玮淡然问。

 美茵叫他港仔,下次来帮他排排看,他老婆在连卡佛当经理还是什么,反正很大。

 他们的CF和海报都很,连卡佛的惑,WeAreTemptation,好象是李奥贝纳做的。五年前去香港,连卡佛,只有看的份,买不起,上次去就给它来个大报仇,买喔买喔,台币简直太好用啦。

 他们结婚多久了?佳玮问。

 女儿念幼儿园了罢。这次托我帮他老婆的姑妈买一盒蛋黄酥,指名要丰原宝泉的,我还真的开两小时车去买不成,给他一盒郭元益打混,对得起他啦。注视佳玮片刻,恫吓她,当心他把你。

 佳玮诧笑起来去摀住两耳,怎么会!

 美茵哼哼笑说,怎么不会,一种口味上的出轨。

 与美茵交往多年,也从未像今天,佳玮变得这么在意和紧张。美茵是她想得到更多JJ王子讯息的主要来源,她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任何一点疑似的声光音节,都使她不能自要倾斜过去。她变得对生活里某一小部份极度敏锐的发展上去,而对绝大部份却迟钝不收播。因此她总是面目糊滞跟人在讲话,工作,咀嚼食物。借故到业务部美茵那边走一下回来,或绕经阿岚他们房间外面去茶间盥洗室,制造机会加入一场脑力或打,冀望能从红茶广告的企划案中搜集到有关JJ王子的足迹。

 她开始画JJ王子,勾勒出发型和脸,神父领白衬衫,猎装式外套,带褶的肥宽,天冷的话加件风衣,搭一条围巾垂在两襟。她让脸空白没有五官,害怕出心底的秘密。她在簿子上画,碎纸片,书页底,报刊边上画。李平约她出来吃牛排,她在餐巾纸上画。JJ王子第一次出现在这个都市是秋天的夜里,隔街看着对面唯一灯火通明的商店安宾,洁亮如镜,守店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她叫美美。她开始画美美。美美听见自动门撤开,走进来俊逸的男人,要一包淡的万宝路。美美返身去拿,只剩下红牌子的,抱歉卖完了,换别种可以吗?男人看着她,他只要淡的万宝路…她听见铛铛响,李平用又子敲她的盘子,醒来,抬眼望李平。李平问她,你认为怎么样?

 佳玮肯定的点点头,虽然她完全不知道李平跟她说了些什么,她首肯了什么,见李平仍继续说下去。是房子的事,李平父亲玩股票已买了一栋房子,现在在新店又买第二栋,预备款父亲付,银行贷款百分之七十,利息七厘每月一万六李平缴付,买给他结婚住的。十五年缴清,前面是付利息多,本金少,愈往后付利息少,本金多,这样当然是对银行比较有利啰…李平很兴奋,希望佳玮来帮他设计布置,最好都用原本装潢,啊他从小就梦想有一栋西部的小木屋,问佳玮好不好?

 佳玮轻蔑说,弄出来还不又是个廉价啤酒屋。

 李平盘算着,每月薪水缴掉一半,姐姐帮他打一个会五千,车现在是开老爸的喜美,明年想换一部奥斯汀。他吃牛排,总是先把割成一丁一丁之后再吃,小吃到大。佳玮的哲学不同,大吃到小,好吃到坏。故此两人也曾因为新疆葡萄的吃法闹翻过,李平主张先吃坏后吃好,愈吃愈有向往,佳玮则坚持先吃好后吃坏,这样就每次都是吃到当中你所认为最好的。两种观念谁不让谁,佳玮又非要李平依她,李平不依,佳玮忽然起身把葡萄拿出去扔了,回屋不再理他。令他非常诧异,不是才有说有笑扯得开心,翻脸跟翻书一样。

 情绪问题,这是佳玮每次对他不合理行动的最终解释。这时候他顶好保持缄默避开,静待她回心转意收起猥刺。他忍受着这份甜蜜的折磨,经年累月,形成他们之间一种惯性。情绪问题,有时候也是佳玮生理周期的代名词,那么连理由都不必了,李平呵护她像一组精致的苏格兰骨瓷。

 礼拜一的清早,佳玮颤栗抖开报纸,老天UPS果然跨页全版又现,珍惜所托,一如亲送。连接四个星期的第一个上班刊出,她赢了。赌下次出现,她去查月历,十四号礼拜一非假,若是赢,她要好好犒赏自己吃顿串烧,喝清酒。来到公司,无意间听闻夏杰甫周五要来,晴天霹雳,她怀疑听错了或妄想症,费心找到机会不经意的向阿岚探问,杰南来例行公事而已。文案的死期到,阿岚赶工开了整夜夜车,火气颇大。

 佳玮相信夏杰甫这趟来是为了她,念及此,她几乎害怕起来,又想走避,又想义无反顾直去赴难。索一头钻进JJ王子与美美的世界里,画个不停。香港签证快到期了,程太太决定放弃佳玮,叫佳柏订下两张机票,到香港直飞南京。佳玮从那个世界又回到这里来时,发觉事实仍在,她仍仿徨一无改变。她的招风耳还是招风耳,想换换发型也不行,只好下班后去护了个三百二十元的发。又去流行频道买衣服,秋装大减价,新的眼光也是JJ王子的眼光,她断绝过去那种典洁少女式的装束,改选以成,知,率直。若去接机的话她要叫夏杰甫刮目相看,别认定她就是淑女乖乖牌。

 早晨她穿上新衣照镜子,变了个人,有点怯场起来,提足了气上阵。

 程先生没看出女儿有何不同,吃着烧饼高兴的左证,有位老长官八十八岁了,每天一早起喝杯冰冷饮,且冬天洗冷水澡,这样可以活到一百三十岁。程太太打量佳玮,嫌垫肩太宽,像打橄榄球的,问多少钱,佳玮照打过折之后的价钱还少报三分之一。

 咋贵?程先生很惊讶。

 差不多,程太太估计着。

 程先生赞美女儿的新衣,打横一大块,时兴呵。

 周末去选几件雪衣或夹克,带去大陆给你们表哥表姐,程太太约佳玮。

 不行,要加班,叫王以娟陪你去逛嘛。

 啊哟你嫂嫂!程太太至今没办法纠正佳玮连名带姓的喊嫂嫂,听着真是刺耳。我每次在还价,你嫂嫂就扯我后腿,帮人家来剿我,我再不要跟她去买东西的。

 佳玮自有一套看起来没化过妆的化妆法,先拍一遍收敛水,抹上后再抹一层隔离霜,不扑粉,不画眉毛眼线眼影,改用睫膏卷一卷睫,眉刷将居抚顺,最后用粉铺,涂上口油和口红。她也少化妆,除非好心情的日子出门,打扮只为取悦自己。

 但她今天却顶着这样一张凝香的脸去上班,内里是摇晃冒热的,勉力用意志镇住。因此当她看似埋头作业,其实焦灼在等待或者美茵又来叫她去机场接人,而一整天已经过去的时候,她全部的想象包括进和退缩的,一概落空。

 佳玮决定去香港。

 那是她在做稿时,听见夏杰甫不来台北去了东京。她连连毁弃了十一张两百磅道林纸后,惨灰的对自己说,这里不能活了,不能活了,她必须去香港找到JJ王子。生活中每一秒刻变得如此难耐。

 她陪母亲上街购物。一家皮箱店推出探亲袋七折优待,袋子两叠折拉开比半人还高。他们选了两件羽绒雪衣,去外销成衣又买了十件男女衣,三件石洗牛仔夹克。程太太挑细选,定要佳玮帮忙看,佳玮也疲了,烦琐积到百货公司里,程太太在柜抬不厌其烦询问纯羊内衣的款样大小,打算买男女的各一套。佳玮终于表示了不满,这么贵,爸跟你也没穿过这种纯羊

 这里气候穿不上,程太太说,他们那边冷,有一件穿里面抵好几件。

 那么贵的给他们穿,穿在里面又看不见,又不识货,浪费。

 暖啊,程太太微弱的坚持着。

 还不如买穿在外面看得见的,他们才喜欢,你这个纯羊给他们,灰不灰白不白,还以为是我们穿过不要的旧衣服呢。

 程太太听她劝算了,却磨蹭转去选皮夹和皮带。天啊那是DUPONT,佳玮激动的说,妈拜托,你要买给谁呀!

 我看看,又没说要买。程太太被女儿的冷嘲热讽搅得心虚又懊丧,赌气不逛了,拖着大包小包走出去。佳玮跟后面拉着轳轳滚走的一袋子衣,为母亲如此搞不清楚而感到十分灰心。

 十四号星期一,第五波UPS跨页全版出现,佳玮想念JJ王子哭起来,掩埋在油墨香和纸腥的UPS的大幅留白里把泪淌净。跟公司请了两个礼拜探亲假,这边就说有佳柏陪母亲进去,她打算留在香港玩。为此程太太很不能谅解,都到了家门口怎么不进去,母女又呕气起来。

 佳玮对母亲的那些谁谁谁,一海票没有面孔的亲友,既无兴趣,也不想认识。南京上海对她而言,永不及杂志上看来的东京,涉谷,代官山法国式刷白的蛋糕屋,青山路西武的无印良品店,以及遥远希腊的克语丝岛,澄蓝地中海无泪无云,岛镇全部漆成白壁白墙宫一样错落繁复的街道小屋,都比那两座老大灰旧的城市对她有感情。她一点也不想介入母亲的乡愁中。

 走前一晚打包行李,佳柏跟嫂嫂来家里帮看。佳柏轻舟简便一个背包而已。程先生写了信和两笔钱托佳柏,到那里寄给淮的二哥与郑州的大弟。南京北去淮不远,但此行程太太并无意绕访程先生那边,他们在台湾由同事介绍结的婚,公婆没见过。

 程太太恨不得能带走的都带,准备到香港再买一批玩具糖果旁氏面霜。程太太把灰杂发染得乌黑,早前牙也修补了一番,打算带两架彩电进去,一对儿女同行,浩浩返乡。程先生酸酸的满不是味道,从开头便抱以不闻不问杯葛的态度,酸不过了把鼻子吭两声。就像他现在,无视于屋里一团忙,戴耳机听着平剧,袖手逛前逛后,有时朝那一座巍峨的探亲袋蹙眉摇头,深表蔑视。

 佳玮管自己的行李,地毡和睡铺上陈列着一套套搭配好的服装预备装箱。她不再戴很多饰物,当你超过二十岁,就无法再以饰物来表现女美,JJ王子对她说,简单即美。她把化妆品取出列在地上一堆,兰寇眼霜、雅顿晚霜、21脸霜和,都是嫂嫂国外回来送给她跟母亲的,母亲的那一份往往就转给了她。她还年轻,并不迫切觉得需要保养,因此大多仍封装末拆,当做悦目的艺品保存着。很晚了,嫂嫂探头进来跟她道再见离去时,她就那样坐在一屋子衣摊当中,面对脚丫前一列瓶瓶罐罐发呆。到底她只要带那支淡红色的香奈儿就好,还是把那支较红的玛丽关也带去,还是另一支有点萤光亮的幽兰。她陷入口红拣选的泥淖里无法动弹,其实是在延宕与JJ王子共同鉴的评选过程,其间微差,对别人来说极小,对他们来说极大,一种以前未曾经验过的,苦涩的乐趣。

 5

 秋末太阳一下山便骤凉下来的黄昏,他们住进帝后酒店。老式的旅馆,双人房大得可以做有氧舞蹈,两个月前嫂嫂已订了,三人混一间。落下行李,佳柏就按嫂嫂给的旅行社电话连络去领台胞证和机票。佳玮叫哥哥帮她依名片上的号码拨一个过去,接通了给她,夏杰甫在吗?

 对方的英文改口为国语,杰甫今天没有来,浓浓的广东腔。

 明天会来吗?会的。

 佳玮挂掉电话,如释重负笑了,至少现在到明天早上之间她是自由的。她不明了,为什么想要见面与想要闪避的渴望,同样是如此强烈,难以分出轻重。她真高兴,短瞬的今她暂时不必去想它。像得到一次额外的赦免,使她忽然对母亲和哥哥感到歉意,好兴致的拉着母亲随佳柏去旅行社,在金巴利道。多好笑的街名,他们住处所在的地方,么地道,漆咸道,这里就是香港,东方之珠,——王子居住的城市。

 程太太仍然要买一条真皮皮带和皮夹,合台币约六千块,豁出去了,执意买下。佳柏不可置信望向佳玮,佳玮点着头用无奈的眼神回答哥哥,就是这样呀。

 佳柏去付账,程太太盯住店员把礼物特别包装好,郑重的样子令佳玮好奇起来,给姨丈的?

 给一位孙先生,程太太说,妈妈在鼓楼中心小学教书时的同事。

 夜里他们把两张一席半大的合并做一处,程太太睡里侧靠近浴室,各自都很当心空出距离保持拘束的卧姿,暗默里听见彼此谨慎呼吸着。不一刻佳柏就睡着了,背对佳玮,呼噜噜打鼾像一只大狸猫。久久,佳玮叹了一口气。

 还没睡?程太太哑声说。

 唔。佳玮转头看母亲,睁着眼,也没睡。

 妹妹你一个人留这里,行么。

 唔。

 黑暗吃掉岁月的痕迹,程太太一廓侧脸秀薄得像小女孩。佳玮说,你跟爸结婚的时候几岁啊?

 二十八。

 哦?

 民国四二年认识,四三年光复节结婚。

 生我都好老了。

 是啊,妈属虎。虎很冲。

 唔。

 我们小时在家,生小猫都不让属虎的看。

 哦?

 冲啊,虎跟谁都冲,母猫要搬家,不然就把小猫吃了。

 佳玮去抠母亲眼下的一颗痣。

 泪痣,程太太说。睡了吧。

 上午佳柏的朋友黄澜来,带他们坐地铁去中环大华国货,买两架乐声彩电视,直接南京提货。中午请他们饮茶,程太太拜托黄澜照顾佳玮,说她内向,嘴巴秃,老实不知世故,一堆褒贬两可的话出笼。下午五点港龙班机,临时程太太又嫌佳玮的背袋光是一颗按扣,没有拉炼和夹层,钱包浮在里面好容易被扒,力主去买一只新的,争论到最后必须走了,程太太坚持把自己那只牢靠的黑包包换给佳玮,这样才算放心似的离去。

 现在,任何可能都会发生的末来十天,都在她手中了,太奢侈。令她害怕,她得缓一缓,充分预备。

 下半天,她把尖沙咀大街小巷就走光了。一切如她从黛杂志录像带和港片里所看到的尖沙咀差不多,并无意外,不过是把实景与她脑中的图像重合而已。所以第二天她继续依图索景走完尖东,在梳利士巴利道被旷寒大风吹得脚不着地飘着走,隔海望去的香港正是一切明信片和观光指南上所看到的香港。搭地铁去对岸,从地底钻出来,置身在帷幕玻璃的纵深峡谷中,太阳光于其间反曝照,一片眩目,她也不吃惊,觉得那只是脑中熟悉的新宿图照的香港版罢了。然后她转上黄澜昨天带他们走过的德辅道,停在一栋大厦前面,褐黑磨石壁打滑得鉴人,上面铜金厚重两个阿拉伯数字,烙烫她视觉的发出硝烟,啊这里就是了。只要她乘电梯登上十五楼,就立刻会看到JJ王子,他坐在水晶透明的办公室里,海洋映进来的蔚蓝波光满室轻晃,他的眼睛就在潋滟深处看着她。

 她赶快逃开,怀抱一个怦然跳动的秘密。走过域多利皇后街,上天桥穿入一座金碧辉煌购物大厅,下扶手电梯,出来沿岸边到天星码头渡船回九龙,她的秘密喜悦已长大成人,蹦出她身体,推她到电话前面打给夏杰甫。

 不在,她留下姓名和口信请他回电。斜倚上,房间已打扫过,窗帘重新拉回去,落西的霞光从帘底绒绒钻进屋来,桃金色一长条铺在地毯上。此刻秘密就匍匐在那里窥伺她,幽暗室内只有低低的头灯自侧方仰照上来,明暝分际,她与秘密相视诡魅的笑了。

 朦胧将睡时,电话铃大响,她反动作没等第二响已抓起电话筒,喂——

 是黄澜,被她过于快速的接听吓了一跳,结巴着问候,上午曾挂电话来她不在。

 佳玮谢谢他,说有朋友陪她,报告了一下行踪,明天他们计划要去海洋公园太平山,再来会去澳门和离岛玩。

 黄澜释重负,语调也殷勤了,一再致意有什么问题随时给他电话。

 佳玮拉开落地窗帘,霓虹灯像繁星已升起。忽然有一种我俩没有明天的放感,她决定出去大吃一餐。

 第二天夏杰甫打电话来,语气淡淡,问她几时来的,来玩?

 探亲,佳玮说。

 跟你父亲?

 我妈妈和我哥。

 什么时候上去?

 手续有问题,在等。

 是吗。

 佳玮惘惘的说,不知道办得出来办不出来,去南京。

 怎么样香港比台北怎么样,夏杰甫的声音陡然一翻提高。

 佳玮听见他恢复了她所熟悉的那种口气,异地重逢,格外怨怼。

 夏杰甫说,shopping喽。

 又是他对她才有的嘲讽口吻,给她一股暖宠的感觉。

 这样喽,我再打电话给你吧,夏杰甫说。

 拜。片面终止谈话,令她愕愕一怔。

 Anyway,你还欠我一杯咖啡。拜拜。

 明明是他欠她一杯咖啡,他却永远说她欠他,这就是JJ王子的语法,无人可抗拒。

 她认定他下班前会来电话约她吃饭喝咖啡,整装以待,过了九点实在饿不过,跑出去就近吃了一碗鱼蛋河粉赶回来,问柜抬却没有口信。第三天她在屋里做韵律,两餐吃掉一些契司牛角面包,小蓝莓派和无翼鸟果。第四天她整看电视。第五天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脑袋得爆裂,去药房买头痛锭吃,喝一大杯现榨橙汁当晚饭,回来坐在落地窗前,想前想后。高楼上看出去的尖东,远远近近一座一座霓虹灯,像平地上住着人家,开窗走过去可到。她这样看着一家家的灯火熄掉,救护车呜哇呜哇扯破长夜,大地边缘渐渐现出了轮廓。凉彻夜,身体暖不回来了,里面倒是焚热的,像有时赶图,到了早晨反常得清醒,人变得透明。她以极苦极炽的烈焰把自己烧成一只苏格兰的骨瓷咖啡杯。

 这是第六天早上,她清醒了过来,看见可怜的自己。

 佳玮走出酒店,晨光当面下,一阵恶心,淌了层虚汗,脚下一凸一陷浮走着。口渴去水果店榨了杯橙汁,仍渴,再剖一棵椰子喝,眩冷的晨风里颤伶伶从骨头寒出来。

 圣诞新年大兴奋!报纸广告上重重的惊叹号呼吁着,为什么呢?新世界中心圣诞新年幸运大奖!她思之良久,仍不得其解。穿过地铁站两壁幻灯广告的廊道,彼端万宝路牛仔正驰马渡越溪山,溅起飞沫如雪。往中环的电车面风掣来,停住。她突然明白,原来圣诞节快到了,顾客于新世界中心购物满五十元即可换取奖券九张,头奖一名,五十铃全新骏马,琨在是十一月底将入冬了啊。

 她无目的到四天前她来过的商厦底下,那个曾经发出烟硝的门牌号码,如今看来恍如隔世。找到一座公共电话亭进去,封闭的玻璃箱外动着无声无息人,她开始拨号。谢谢,请接夏杰甫。

 电话转过去有一会儿,夏杰甫来接,哈啰我是杰甫。清晰明快特属于办公室的音质,她不认识了,折动她使她更变得卑微,眼泪两行滚下。

 喂,我是夏杰甫。那边改用国语说。

 在那蔚蓝和水晶的精英世界里没有她的位子,她挂断了电话。

 是佳玮,夏杰甫对自己说。

 那天看到便条册上她的名字和留言,心一讶,这么快就来找他了。在他还没有感到高兴不高兴之前,警戒的本能已先占领了他。TROUBLE,他是麻烦,但是最后他遇到了对手,她比他更麻烦不好惹。

 他不悦起来,游戏已经结束,拜托这是游戏的默契和不成文法!认真的游戏,认真的工作,不同时候扮演不同角色,绝对不拖泥带水,从容而漂亮,这就是本事,顶尖。

 在这里,苦相是不被允许的。当然要认真,那意味着专业,但过份认真必然就成苦相,

 那比失败还更不可原谅。不怕输,只要输得羽扇纶巾,哪个游戏不是没有输赢的。

 女孩是好女孩,然而那是在台湾的时候,异域情调,他十分愿意与之同步。现在,回到他的频道里,女孩的过份认真变得极不赏心悦目,出状况要他来解决。他回电话给她,女孩仍然那种慢半拍的节奏,台湾的节奏。

 但女孩淡淡的态度解除了他武装。可爱的佳玮,领悟得怏,她当会愈来愈了解他们之间的往来方式。

 他并不要改变她,恰好相反,她的特色就是她脸红时总要去掩住两耳,以及她随时像处在一种晃不确定的情态之中,都叫他感到有趣。女孩当学会如何在危机的边际拿捏关系,而使一切行之于轻松适意。她将会明白,这是唯一能够常保新鲜的不二法门。

 他的确愿意与她保持这种适度认真游戏的长久关系,他自信做得到。事实上,他与很多完全不同的女保持关系,有的也许上,有的根本不。如今,他采取的第一个步骤是疏远佳玮,不见她,至少在香港,这次,不见。

 佳玮病倒了。第八天的晚上,她请求JJ王子告诉她真相。

 啊美美,JJ王子说,终将是到了要告诉你的时候了,这之后你必须回来,否则你会变成一个时间的者,在过去未来现在之间、永远漂泊没有出口…那么美美,闭上你的眼睛,让我们倒回去到那一天吧…一切从那一天我到店里跟你买淡的万宝路的夜晚开始:…我是未来人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二O年代,彼时吹起一股复古风,正如火如荼向上个世纪末借流行,举凡服饰、家具、骨董、餐厅、社场所,无一不是为一九八O年代而疯狂…我来是为找万宝路配方,那种白色包装轻淡口味的。李奥贝纳的万宝路世界是一个伟大的创意,在我们那个时代因为某种缘故已经消失了…美美我和你,在借来的时空里遇见,现在必须还回去了。我们虽然还会再见,只是你并不知道我,所发生的这一切你将全部遗忘。美美你不要哭,一切都会遗忘。遗忘遗忘,遗忘的藻蓝之海寂灭无声将你覆殁…

 美美,美美,有人在深海彼岸喊她美美,重重的拍门,掀门铃。她奋力从躺了两夜两塌陷的窝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去开门。

 是程太太和佳柏,提前回来了。

 6

 提前两天回来,上海也没去,本来还要提前,临时改机票没有位子。满满的去,光光的回,香港一下机程太太就瘫了。佳玮重感冒,母女俩昏睡在。佳柏每餐买回房间给他们,程太太只肯吃粥,翠景轩的元贝斋粥,猪肝粥,花粥,佳玮只喝鲜果汁。

 回来台北就是佳柏最兴头,滔滔发表见闻录。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顺口溜诵给程先生听,十亿人民九亿商,团结起来对中央,中央听了不害怕,来个全国大涨价。李平来看佳玮,谈起赵紫的儿子在西安电视机厂一次倒出一千台彩电,有人跟赵反映,赵说,你们要敢于抵制不正之风。还有邓朴方的康乐公司,全国几百家,偷漏税,用残疾募捐款。可不是,主席儿子上前线,林彪儿子去政变,邓小平儿子搞欺骗,赵紫儿子倒彩电。两人谈朋友似的讲得极开心,程先生不上嘴,一朝新人一朝事呵,感叹着。王以娟更搞不清他们男人口中的谁谁,宁愿去翻阅公婆自古以来订的胜利之光月刊。封面上至少有一个张曼玉,果然那两颗免牙不见了,是矫正之后的新照,香港影圈最后一个‮女处‬,标题这样写,骗人!王以娟愤愤的发出抗议。

 啊?程先生探头去看,哦张曼玉,程先生是认识她的。恰如带着缅回的感情细阅过那些领袖蒋公与国军的照片报导,程先生亦如同等暖络的好意接纳出现在胜利之光上的每月一星。遂与媳妇热烈讨论起来,两代人,难得有一次共同的看法,都坚决认定张曼玉不该去矫正牙齿,应当保留她的小免牙才有特色。

 李平转眼看不见佳玮,去房间找她。敲门没有人应,轻轻一转门把子开了,寸宽里见佳玮拥着被单歪在睡铺上、眼睛斜斜睨着他,放野的样子鼓舞了他,推门进来,挨在铺边坐下。见佳玮仍保持原来的姿式,斜睨的目光,动也不动,他顽皮伸出手掌在佳玮眼前挥摇,把她目光摇醒来向着他。

 两个礼拜没看到你了,李平说,昨天我还梦见你喔。

 佳玮眼睛一塌阖上,无聊。

 被子上摊开的一本书,李平翻过来一阅,从紫微斗数看婚姻,嘻嘻笑起来说,你看这个啊。

 不可以吗,佳玮疲倦的阖着眼,不想与他争辩。

 可以可以。李平十分好心情,秋风扫落叶的大声翻着书页,看不出所以然,觉得那是女人的玩意,扔回上。见佳玮不理,又把书捡起来,危危放到佳玮斜撑的肩臂上平衡着,也未能引她睁开眼睛看他。他脸前去,很近很近的看着她,要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不得不张开眼睛。有一会儿,佳玮的呼吸滚烫,发渗着汗,眉鼻之间酸红得发热,他终于看出她毕竟是感冒很重,完全无意与他厮的了。就把书从她肩上取下,拍拍她叫她睡吧。但她仍然不动,似乎又是要他陪她一刻。

 门半开着,听得见客厅佳柏在讲话,屋里有游丝般捉摸不定的香气。他随手拾起放在陶灰色烤漆篮架上的一册画纸,带我去吧月光,飞逸的花体字,翻开一张张看,JJ王子与美美。

 佳玮喊他李平,不要看。

 你画的?他看出了趣味,只顾往下看。

 李平!佳玮一把抢过来,气得脸僵痹,把他骇住,不明白何以至此。他那无辜的样子更怒了佳玮,忽拉站起身,连披带里拽着被单越下睡铺,直出房间,去到程先生那间书房。

 李平跟出来,一屋子人看着他,很委屈的,他把自己放进沙发里,苦苦的叹气,佳柏给他点了支烟。王以娟想去房里劝佳玮,程先生拦住,理她,那子!

 佳柏也很无奈,陪李平摇头叹气,只有他们男人才能深恸了解的,女人真是一种麻烦极了的东西。

 程太太自从回来以后,不弄饭了。早晨也没去练外丹功,一觉醒来九点钟,真不可思议,出来看程先生自己烤了四块蟹壳黄吃,喝香片读报,佳玮房间深锁还在睡。

 程太太虚虚坐了半刻钟,喝两口茶,回房里复睡。

 程先生没见过程太太这样昼寝,任凭家中荒废,灶不暖茶不烫,行李敞在一边也没整理。平常佳玮上班走后,程太太一刻也停不下来,洗衣服,拖地板,刷浴室,晒被,蹲在橱前面用胶带粘抢地上的发屑,用损坏的丝袜抹蜡给桌几椅子打亮,叫他帮忙移开电视机,看不到的台面也一样要上蜡。出出进进屋里都是她的声响,动静有风,连她唠叨他的,斥责他上完厕所又没有开窗户透气,也不会把马桶圈盖扶上去,还有烟头,长长一截灰就那样搁在水箱边缘,恨得她拈起来摔进垃圾桶。这些都变成程先生每天活着的一部份,连他被迫减少烟量,到后来限制在坐马桶时可,他的挫折就报复在永远不开窗子上,让用过厕所之后的空间满烟混合排物的怪气味,遵从程太太切齿咀咒里得到胜利的小快乐。这些斗争不知觉都已变成他活着的气力来源,随时,他只要把老花眼镜又忘在水箱卫生纸盒上,或是一口假牙就放在洗脸台边忘记浸到杯子里,皆足以

 让程太太怨怒冲天。潜意识逆着她的规矩来,非她能样样自如,从这里程先生得到了他的平衡。

 如今一个上午,没有程太太走动的屋子,突然空了。程先生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空屋里造成回音,陌生而恐怖,只好不断走来走去发出声音。清喉咙吐痰,哗啦啦冲马桶,邋沓沓拖步入卧室,跌坐边弄出震动,大口叹息,希望把程太太吵醒来。渐渐却搅怒了自己,最后对着屋子大声吼,阿柏妈,什么时候吃饭吶!

 程太太蓬垢无力走出,钱包拿给程先生,叫他到路口吃面,回来带两个排骨便当。

 家里没吃的么?程先生扭着眉深表不同意。

 将就罢,程太太说,累得很呢,坐到沙发凳上萎靡着。

 程先生一路出门,鼻孔着气,想起来这个大陆果然不能去,眼前程太太就是活例,证明了他的先见之明是对的。

 将近天黑,包围着他们的楼上楼下四周,静歇一之后都苏醒过来,沸沸扬扬,炒菜香,大人小孩等吃饭前的喧哗。程先生守着一屋子死寂,厨房油机的萤光灯,不锈钢料理台泛出森冷青辉。打开电视连环泡,加入整栋国宅大楼一阵一阵癫监痫似的罐头笑声里,程先生觉得荒凉。他不想再跑出去吃油腻,决定下手做一餐蛋炒饭。

 没有蛋。程太太走之前卤的一锅卤味还剩大半,冻得像化石。那十来媳妇下班会来帮他做新鲜菜,洗衣服,周末有两天跟同事跑出去玩,心虚得先给他买好九如粽子和一盒蟹壳黄,回来又提了一便当盒子烧酱肘子,不食隔宿粮,吃不完的碟碟碗碗堆个几天后一次清掉,那锅卤菜是程太太做的,所以没扔。

 程先生出去买蛋,想想需要葱,五块钱八剥理好的葱用塑料膜和保丽龙盒子装着。做碗汤罢,他在那一长列冰柜前面徘徊,觉得似曾相识,似乎他上一次与菜们见面已是三十年前的事。当时它们皆以原貌出现由人去搭配,而今光洁得像手术台上的一包包展览品,程先生很怀疑它们真的能吃。最后他选了最便宜的三汤,两块骨头和白萝卜胡萝卜丁丁。他的物价似乎仍停留在若干年前,他买过的五块钱一个的包子上,从那里开始也许就没有再从自己的手里付过钱,因此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涉到那里便成了一片断崖。上一回下厨做蛋炒饭的时候,佳玮才念小学呢。

 保温锅里还剩一杓饭,得再煮,这种锅也非他所认识。找到米桶,无米,程先生理直气壮撒开喉咙喊,阿帕妈,米吶?没米。

 坐在沙发里盹着的程太太挣扎爬起来,从另一隔橱厢拉出一袋小包米,剪开装进桶里。袋上印着联勤的标记,骆驼麦穗和国徽,两行字:眷实补给政府照顾,袍泽情谊心心相系。不同于程先生上次所见,机动板车送眷粮来,人站在车上配米,他两手撑开布袋,让斗杓舀米入袋,抱回家去。三大口?程先生问说。

 早没啦,就是我的这一大口,程太太说。

 程先生大为震动,应当从佳柏他们毕业不再求学后,两个大口粮即已自动停止,有那么久了吗?他朝空中嗅嗅鼻子,惘然不可解。何况这个电子锅,煮时外锅不加水,程太太还用抹布把内锅擦干了才放进去。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了。

 他细细的切葱,往事在烟幕里历历浮现出来。一伙单身汉,就算他会做菜,和面檊饺子皮,几样菜,蒜拌蛋,蟹黄蛋,丝拉皮,萝卜丝鲫鱼汤,绝对是他传授给程太太的。偶尔请客做卤味,都靠他漂亮的切工,蛋黄粘刀,他发明的用衣线来分瓣,又利落又均匀。炒酢酱也是他独到,拌拉面吃,一抢而空。然后从什么时候起已不可考,他便被逐渐缴了械,朝另一个领域去发展,名之为事业。可如今这事业在哪里?那几块奖章奖牌,给佳玮拿了去垫花盆和锅子。就连胜利之光封面都改登每月一星,领袖已去,他不知应当效忠谁。

 他炒了三盘蛮不错的蛋炒饭,三汤也可,眼看不爱吃米的佳玮吃得不剩,程先生感到非常欣慰。他终究觉悟了一个道理,力量,既非金钱,也非知识,对于将近七十岁的老人而言,家事,就是力量。

 次佳玮恢复上班,他张罗的早点,虽然花了起之后两个多小时,但从此他晓得了契司和果酱放在哪里,蜂红茶方糖咖啡可可高纤饼干玉米碎片在哪里。且因着找这些材料连带发现的各种奇物货,再再使他讶叹世界已如此变化。

 佳玮走后他才静下来读报,首度,快纤广告进入他眼睛。快纤,那是他不久前才认识的。跟一双系着缎带的方口玻璃瓶摆在一起,瓶中可能是茶,一罐上面标写青柠香草,一罐写玫瑰花实,啥玩意儿?

 最自然的节食方法,以谷类和柑橘纤维浓缩制而成,饭前食用有减轻饥饿的作用,更可自然的减少摄食量,保持轻盈健康的体态。他极为困惑,想不出是程太太是佳玮谁需要,他们都很轻盈苗条呵。程先生去柜子里把那瓶快纤丸子拿出与报上的广告核对着,确证无误,不可置信广告所言居然有此实物,怔仲了半。他才了解,原来读报,并非读不知道的,而是读已知道的。多少年以来,山羊走老路的走惯那几版,只见所熟悉的人事物在那上面逐一雕逝,旧鬼小,新鬼大。他仍尚存的许多精力,只好投在剪集报纸印花上,一张一张修得齐边不苟,排好队在书桌玻璃垫下。现在,却因为做饭,他的视野骤开了。

 程太太看报纸当中复又画盹,老花镜掉到鼻尖,脑袋沉沉陷在前。程先生便去帮忙拆整行李,敞口拦在那里两天了。分类归档,该洗的放在一边。有一盒工整未拆的礼物,包装纸已磨损底,程先生打开来,是一套皮夹和皮带。程太太醒来看见,就说让佳玮留着吧,或者以后送给李平也行。

 佳玮收下礼盒,嘴皮刻薄的说,台币六千多块吔。

 超乎想象之贵,程先生避祸的假装没听见。

 然而一如此行回来的昏睡如槁木,程太太面对佳玮的讥刺语亦若罔闻。

 佳玮变得更沉默。

 以前她不爱讲话,却是一团善意在那里。如今她的沉默是块阴郁的固体,久无言,一开口溢出冷酸的酵味,自己都闻得见,偏转头去,或者干脆更不开口了。办公室里中央空调,冬夏一个样,严厚里着带帽套的羊夹克。其实感冒已愈,可就是不掉,一阵寒上来,把帽子也拉上,恨不能冬眠。回来连赶几天工,都是深夜回家。遂养成习惯,每天索等交通尖峰时间过了,再离开公司,长长的下班之后,喝着长长的咖啡。

 美茵来找她,问她跟李平怎么了。李平说他打电话给你,你都不讲话,干嘛?

 佳玮垂视着美茵的圣诞绿呢裙,斜岔三颗香奈儿式厚厚实实的金扣子。她已不愿再接受美茵向来加诸她的方式,以固执的默然抵制着。

 喝喝服了你,要死不活的,美茵掐她脖子。

 她一把挥开美茵的手,很突烈。

 掐你一下不行呀,美茵笑着推她头。

 她把美茵手挡开。

 美茵又推她,她又挡。美茵打她头,她把手打回去,将将要撕打起来,她惊怒的呼出声,我最最最讨厌人家打我的头!

 好,讲话了,美茵收手煞住。

 待她怒气平息下来,美茵瞧着她猛摇头,你哦,我是李平我会被你搞死有份!拉她离开去吃饭。

 到公司对面的梦家,李平已在,原来是跟美茵串好的,佳玮便以加倍的默然拒绝他们二人。李平束手无策,求助于美茵,都由美茵做主点了吃。

 两个焖字辈,比焖功,我服了你们,JJ王子与美美!

 佳玮听见,眼一抬向李平。

 李平已来不及阻止美茵继续说,带我去吧月光,美茵讽笑的称赞着。

 无聊。佳玮用愤毒的目光把李平杀死。

 美茵撞一下李平,你不是说画得很

 佳玮恶声的冷笑着,李平你实在很无聊欸。

 可以拿给大翁看看,美茵说,他们在搞一个漫画周刊,需要量很大。

 破烂东西谁看,佳玮咀咒着,烂。

 你不要这样嘛佳玮,李平哀哀的说。

 烂。

 随便她啦。美茵就做下决定对佳玮说,我叫大翁跟你连络喽。

 急得李平拦也拦不住,唉算了,她不愿意就算了。

 为什么不愿意,我很愿意。

 美茵一推李平笑了,没用的东西。

 待美茵走后,很久。李平苦恼的样子,却使佳玮愈来愈不耐。

 李平喊她一声佳玮,佳玮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换一件衬衫。

 李平挂下脸来,不懂什么意思。

 佳玮说,你以后不要穿这种紫行不行,拜托很像茄子吔。

 李平扭曲得埋下头。我受够了,受够了,喃喃发出呓语的,突然站起身,踢开椅子走了。

 佳玮对自己森笑起来,一切乃她所造成,这就是她要的对不对。握死住冰珠泻的郁金香高脚杯,她打了一个寒颤。

 大翁打电话给她,她就去了,约在一个叫天蝎座的地方,黑壁黑抬霓虹管和钢管,滑溜不沾身的克力椅凳。她把画集交给大翁看,就像自己被剥光了一层层翻看着。电子琴音符营构出一个旷漠太空的世界,她看见她白条条像一截挤出来的高洁牙膏光躺在那里,达利的画,屈辱与作,一切乃她所造成,这就是她要的对不对。

 笔触干净,点子颇鲜的嘛,大翁这样评赞她。过于快速的便翻完画页,阖上啪一响摔在桌上,那鲁的肢体语言是说,没问题,我们会用,却像叭地拍了她一巴掌光

 然后狎近问她,为什么——王子没有脸,空白的脸,玄噢?

 她很想有一张布毯把自己密合严包里起来。

 总有理由吧,大翁说,这个理由铁定精彩,说不定我们搞出个大的。

 她想起很久以前,一位马女,一张晒在草上的马皮忽然飞起里了她滚走,消失于原野。里马皮的马女后来被人发现变成一只虫子,慢慢摇摆着马样的头,嘴里吐出一问银的细丝绕树枝。她去做了蚕神,繁殖出后代的蚕。子女宫太落陷,做要关灯的那种。看起来就很像,是贪狼大翁说的,看起来就很像。

 佳玮说,算了,不要登了。

 大翁愕然,何必呢,程佳玮。没有理由就没有理由,没有理由也是一种理由嘛嘿嘿。

 不是,我只是不想登了,伸手把画册取回,烂东西不要登。

 大翁按住她手不让拿,抢的喔,我用抢的喔,半嬉闹和半恐吓。

 佳玮猛力一夺抢了回来,收进背袋里,对不起,起身要走。大翁把她拉坐下,她挣开身而走。大翁追出去栏扯她,你回来我们讲清楚,他妈我就是问你JJ王子为什么没有脸,很Q嘛,你不登就不登,奇怪了跟我来这招,没意思嘛,他妈我们得好好讲清楚!大翁咆哮着,抓她回去。

 这就是她造成她要的她自己往脸上涂粪泥。她摸到了一把美工刀,掣出朝前方那条高体挥杀,歼灭她,永堕劫尘,万死不复。

 7

 佳柏来派出所领她出去。车子在发动时,把美工刀还给她,怎么回事?

 她望向佳柏,回想着。记得摸到这把美工刀抓在手里的触觉,以及隆隆如海的车声与人声。

 佳柏火大了,你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这之前是大翁。翁佑宗呢?

 姓翁的早走了,佳柏叱责她,很过份哦你。

 混乱拉扯中大翁狰狞的嘴相,像有人朝她脸上吐了一口痰,她撇过脸去抹,肺腑发出闷哑的哀

 佳柏瞟见,晕啊?把车窗摇开一些。

 寒天气,风刀割进来,她记起大翁问她为什么JJ王子脸是空白的,灾故便从那里开始了。妈晓不晓得?

 何美茵通知我的,姓翁的打给她。

 那么美茵都知道了。然而有一段她不知道,从抓美工刀在手里的实感到哥哥把她领出派出所之间,到底,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片空白。她怎么会有你的电话?

 谁啊?佳柏瞪视她。

 我说何美茵,她怎么知道你电话。

 问不会,打家里就问到了不会!

 那妈一定晓得了。

 佳柏冷哼说,你还管妈。

 她头抵在车窗上,贴着窗底自己的脸,浮沉于驰逝的樟脑树荫中。到底,那一段恐怖的空白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斜转眼偷偷观察哥哥。严峻的侧面,无言透着讯息,曾经她一定是完蛋透了。

 佳柏完全不瞭这个妹妹。姓翁的说她拿刀杀他,歇斯底里疯了。

 佳玮是任,全家都让她。她念小学懂事时,家里已宽裕起来,不像他,还经验过没有电冰箱的日子。全村就是巷口第一家余主任有冰柜,暑假每天早上等三轮板车送冰块来,麻袋掀开,工人在冰烟滚滚泻的车上锯冰块,冰沫四溅,扎得孩子们叫。等冰块卸下送进余家,他们就抢冰碎渣,抢到一块巴掌大的冰,两口三口人嘴,冰凉滑过喉咙到肚子里化成水,乐歪了。

 当年他的志愿,将来要开面店卖卤蛋,这样他就可以豪华的每天让自己吃一个完整卤蛋,而不必总要到请客那一天才有。切得薄薄一片片围绕盘边做花形,客人吃的,他简直分不到两片,若敢再讨,母亲毒镖一样的眼光立刻来,中镖死。他们没赶上国中第一届的四十几年次,真是一批最倒霉的瘟瓜。青少年时期在匮乏中渡过,经济起飞时去服兵役,三年回来,只有当人家部属的份。一边补习K生产管理,领班升科长升经理,混到一部二手车福特一千六,卖车给他的小杜右脚短,油门和煞车调得特高,专门来牵痛他的骨刺,手排档方向盘又重,不时锥刺痛钻上来锉脑,衰透。一度休业在家,靠老婆的旅行社薪水养,复出跳槽到这家与美国合作的公司。目前他已看好一辆福斯车高尔夫,就可以甩这部衰相的福特长短脚。

 都是自己打拚来的。佳玮小他一代,予求予取,手心向上的一代。公司那批五十年次就令他颇来气,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难做的事,讨厌的事,超出吩咐以外的事,打死也不会主动去做。情绪又来得多,动辄要沟通,沟通,你妈个沟通,活该他们八眉八目挨过来受气。情绪问题,请便,干格老子事。

 佳玮开始偷窥人,希望从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里拼出真相,填补上那一块消失的记忆。但人们对她这个好象都关起了门,只有美茵过来战友式的拍她肩膀,大翁那痞子,受教训啦。她疑忌美茵在大翁那边怎么解释她,她几乎可以看见美茵手指点着脑袋说,程佳玮,锈斗。

 程太太呢?程太太没注意到佳玮发生了什么事。掉在随时随地打盹入眠的瞌睡症里,程太太全部停摆了,带给家人极大不便。对这不便,程太太丝毫没感到要抱歉,既然程先生接手了许多家事,遂变本加厉干脆蚕眠去。萎顿着的程太太,与笨拙忙碌的程先生,打破他们大半生以来的平衡关系,起偷窥中佳玮的莫名义愤,因此她总不让程太太安宁。

 她非要吃干贝稀饭不可,程太太只好爬起来做,用骨头炖出的高汤煮米,干贝烫软后撕成丝丢进去。程先生在旁一脚,若是从前厨房绝对是程太太的私人领域,不容侵犯,现在也将就点,让程先生做二厨,自己得空休息。佳玮却又嚷嚷着,找不到内衣,洗好哪里去了?程太太复起身去找,混到别的抽屉了,拉出来给她。她又要母亲帮她看被子怎么回事,盖得脖子老抓,新被套没下过水,可能是纤维感,待换回旧的被套,程太太着实懒,她又非磨得母亲立刻去翻腾出来换好。连程太太看电视时似乎快盹着的样子,她也要扰,嘿,推醒母亲赶快看,坏人死啰,坏人死啰,轻佻的发出呼喊o

 直到这一天程先生叫她妹妹,来一下。她循声而去,在后阳台走廊,程先生披头散发面对一大澡盆泡在水里的沙发套皇恐着。妹妹这不起泡呢?递给她一袋肥皂丝看。显然程先生已经撒了太多的肥皂丝仍打不出泡泡,闯下大祸的不敢让程太太知道,求助于她。零污染洗衣粉,本来就没泡泡的,用洗衣机洗嘛,手洗洗死人了。

 行,行,程先生奋力以手工。佳玮便喊起来,爸在洗衣服呀,妈,爸在洗衣服!尖叫的声里,充满谴责。

 程太太出来屋子,一走廊是水,皱起眉头还没发话,程先生恶人先告状的突然炸开了脾气,对着澡盆跳脚吼,我洗,我洗成不成,你进去别管,我洗。

 程太太不发一言过来,把洗衣机盖子打开,抓起沙发套子往里扔,程先生爆急的去夺。干什么呀你!被程太太喝斥了一声,放开,弄得一身,气极败坏。

 闪了啦老先生,程太太说。

 真是!真是!程先生鼻孔不断出咒言,愤愤甩着身上的水。

 程太太开水龙头注满水,叫程先生来教他,给它泡久一点,等会儿你就按这个开,然后按这个洗,喏它会嘟亮起来,嘟亮,是吧,你给它亮到十五分钟这里,然后按这个开始,行啦,自动的,它就可以洗啦。程太太教完,便去拿拖把将地上的水渍拖干。

 仿佛是到这一天,程太太才又复行视事。

 当年程太太应聘亲戚介绍的空军子弟小学,随军来台。孙育铭本当第二批船到,行倥偬,育铭妈妈给她一支纹丝麻花金镯带着。一等三年半,辗转消息传来,她走后两年育铭娶了小杨表妹。小杨家最势利,白鸽人,育铭看得上?初时感情的强烈震渐渐淡去后,剩下理知的这个不可解盘据心头,经年累月,与她同生共长,成为身体的某部份。六年前跟南京连络上,得知育铭老婆已死,怅惘好久。她恍然发觉,育铭老婆竟是她多半辈子以来最严厉的竞争者,她自己给竖立的压力和梦魅。然而是那么隐藏在看不见的幽深底层,不到死别时,从来不曾现身。一旦死去,却是她做为人的最进取的那块部份同时也死去了。她变得记忆力骤衰,容易足较少挑剔,不再自苦,耽缅于美丽的往事青春里。

 她散尽千金,满满负载着记忆的甜梦,像溯源之鱼依循本能带领,回游过千万里来时的途程,重返生身之地。

 住在下关堂姐家,老姐妹俩,结结实实淌了一泡泪。不久她即嗅出,这个家是媳妇在当。另外又给了堂姐钱去加菜,发狠买两条长江刀鱼回来待客。都是清寡寡的汆汤,卖了鲫鱼毁汤,费瓦斯!听见媳妇向堂姐不止叼嫌一次。十公斤装的小瓦斯桶,得排队订购。后来三天她就叫佳柏安排住外面,搬去玄武饭店那天,堂姐跟来房间对她哭一场。临走时掏出两颗小葫芦,一颗上画宋人戏婴图,一颗画游湖借伞,旧物了,手泽润滑,说是送给侄女佳玮好玩的。

 育铭姐姐从上海来,跟育铭到饭店看她。育铭比她所能想象的老态还更老,给打斜了,两肩高低不齐。育铭女儿跟丈夫领着大小孩随后也来。女儿提议去夫子庙吃全套,晚晴阁只卖外宾,他们可沾了台胞的光咧。小杨妹妹也约了妯娌三人来,一路游去玄武湖。秋风索索,湖刮起来像海,都给吹得东倒西歪,头痛,草草走到牡丹圃那儿即折回。她望着育铭跟姐姐老落在后头,有一会好似争吵的样子,育铭像一张纸人在野风中扑扑飞打。小杨妹妹寸步不离的,瞅个空说妯娌们时兴戴白金链子,独自己媳妇无,可怜见的,差一百外汇券。

 她取消了去上海的计划。返台前一晚,来饭店道别的人陆续离开后,唯育铭姐姐一人还久坐不走。她知道是为等看也许会有额外的什么补偿。逛夫子庙时,育铭姐姐提起姆妈讲过一只金镯子,当年她去台湾姆妈相赠的,那是他们孙家的传家物,姆妈死前还讲到,可见有多疼痛她。她闻言惊怒极了。

 佳柏一边整收行李,趁人家去上厕所,说剩的那包礼物皮夹皮带,送掉算啦,好打发走。她噤声不允,已经给过他们钱,够了。磨到最后一班汽车来的时间育铭姐姐幸幸然只好走,佳柏倒把半条肯特都给了人家。

 登上中国民航,她朝佳柏叹一声,人事全非,就此昏睡不醒。

 于是她像眠蛇掉一层皮,从长长的困盹中醒来。靠动物原始的自我疗法,在沉沉如死如重回母胎仅一息犹存的酣睡里,程太太复原了。

 仍然脆弱,一种火气尽消的和顺。使她在活过这么大岁数迈向人生最后一段旅程上,有了机会一新耳目,看看以前和现在,自己和别人。总之是在这里住下了,以后若再去那边,做客喽,随境随俗罢。

 复原的力量是惊人的。所有她排斥接受,不愿记得的,便都在这场长睡中给睡过去了,像一块疤伤结了痂落。记忆的影带自动洗除所有丑恶映象,留下的,是因为她愿意记得所以留下,否则统统遗忘。人只记得要记的,故回忆可以修改,历史亦得以升华o

 程太太神鬼不觉转换了她自己,恍似也转换了程先生。只不过都是太平凡的人,凡人到他们独体的大起大落皆不算数,立时,已被泱泱奔掩去,泡沫不惊。

 8

 这是冬天一个小的日子,佳玮接到李平电话,认生的。好吗?李平第一句话说o

 还好。

 天气很好。

 是啊,天气很好。

 要不要出来?

 可以。

 看电影?

 又是看电影,佳玮笑起来。

 不然你说,大车轮,吃鱼卵手卷?

 好吵,那里。

 现代启示录?

 好累。

 IR?

 累。

 你说哪里呢?

 温暖一点的地方。

 兜风吧,去关渡看红树林。

 上一次我们在渡船口吃鱼丸汤是什么时候了。

 佳玮你不生我的气啰。

 生。

 那天大概吃错药,该杀。结果账你付啦?

 对啊,连小费一千二。

 赔你赔你。

 该赔。

 回来一直好难过,一直很想念你。

 佳玮叱笑他。

 你呢,肯定,没想我。

 对。

 坏蛋。

 毕竟哪里也没去,还是约在新开发的老地方吃一顿。英国花园风格图案的进曰布料和壁纸,构成室内暖意而雅调,太阳光滤过行道树沉淀为薄荷绿,空气中有蒸馏咖啡的焙香。李平去吧抬帮她拿契司,切成薄片配葡萄一起吃,叫做吻之味。李平走入那绿光和焙香里,隐没不见。

 杯碟叮当,克莱德蒙的钢琴华丽似水缎。佳玮仰头对侍者说,menu。

 古褐色烫金字的菜单拿来给她,看了一会儿,要海鲜沙拉,鞑靼牛——对不起,是不是黑胡椒牛排换成这个?年轻男侍困惑而礼貌的。

 黑胡椒牛排?

 是,刚才你点黑胡椒牛排,这位先生是腓力牛排。

 李平端东西过来坐下,怎样?见佳玮不语,问侍者什么事。

 小姐的黑胡椒牛排是不是要换成海鲜沙拉,鞑靼牛,还有?

 你不吃黑胡椒了啊?李平问她。

 佳玮沉埋在菜单里的眼睛重重抬起来,对侍者说,还有焗虾。

 谢谢,侍者取过菜单阖上,优美离去。

 这时李平才注意到佳玮换了发型,削得奇短,两鬓推上去,出整张脸,棱线分明,像小男生,又细致得像精灵。不错啊新发型,李平由衷赞美她。却眼见她从眼眶开始发红,红到鼻子鼻头两颊,那速度宛如红酒缓缓注满容器,满到耳朵尖上,惊惶的泪珠豆大滚下,终于哭起来。

 佳玮忽然丧失了记忆。

 她不记得李平是谁,但她记得李平开车来家接她。车里还有她买的芳香剂,紫熏衣草,LAVENDER。车子行经高架桥,他们沐浴在无季节感无尘的透明阳光里飞过城市上空。旅狐鲜丽的看板曾与他们擦肩而过,底下男人卧躺的腿,上面女人跨跪的腿,腿上穿的旅狐鞋,雪白和红。李平喃喃说,我都知道了,美茵都跟我说了,本来就是,干么给他们登,姓翁的我从开始他妈就看他不顺眼,何美茵,唉那女人也有够三八,我就说不要登,非要登。她看着后视镜下面一溜悬挂物,鹤冈八幡宫御守的苏符牌上抱着一只戴帽长尾猴,猴尾巴抱着一只小熊猫。半圈黑像是被打青肿的熊猫脸,面向她始终出诧异的神情,于车驰中晃不已,后来打了一个转背过脸去,对啦,那时正好出琨卖玉兰花的铜面妇人朝他们窗前挥摇一串钥匙般的花。

 她记得父亲和母亲。因为母亲总是坐在泛黄如老照片的灯下改作业,用沾水钢笔划着淋漓亮红的一只一只大勾。而父亲常常跟她玩藏手帕游戏,她怎么也找不到时,父亲会蹲下来,叫她骑上他肩膀,扛到高峻的门楣边,啊看见了,就在那里。父亲的魔术无人可及,他能使火柴自由进出鼻孔和耳孔,她睁大眼贴近看,也无法察知火柴是怎么消失了?怎么又从孔里出来了?父亲还会把蕃茄剖成一朵怒放的大利花,并将二十世纪梨的皮绝对不会削断的削净,挂她颈上,长长的项链垂到脚背。他们带她参加郊游,墨绿色交通车如一座苔堡,穿越过一亩连一亩黄金甸甸成穗虾着的稻子,渐听见隆隆作响,愈来愈大,蓦然,她就看见面前,吓,从天上地底奔腾出来的雪沫像一头巨怪。大人们争先恐后跑下车照相,石门水库放水。母亲与父亲被那水瀑映得眩白的双照,是她此时想起父母亲的永恒停格。

 她记得哥哥。因为佳柏最爱跟她讲戴笠除记,扮成戴笠乔装的老太婆,走过敌方布满埋伏的街道而无一人发觉他。戴笠被一袭风衣,风衣里面藏着各种易容的工具,随时可以改妆为完全不同的人,一分钟之内铁定妆好。因此佳柏最常搬演的情节,被日本特务或七十六号将将要抓到了,他跑进厕所,出来却是个老太婆。佳柏用墨汁把门牙涂黑的无齿状第一次显现在她前面时,把她吓得大哭。他也扮成瞎眼的吹笛人,甚至穿高跟鞋两个咪咪很大的酒家女。那天王以娟来他们家,尽笑,佳柏尽说,叫她把照相簿搬出来给王以娟看。正看着,佳柏神出来急厉问她,那本呢,有爸妈结婚照的那本呢,怎么没拿来?她惊骇于哥哥眼神里的对她漠视,全部心思都被那个女人占满,从此知道哥哥不再是她的。她不记得王以娟跟佳柏是什么关系,虽然他们总要一块出没。

 何美茵来医院看她。她说了平生最多的话,用说话筑起一圈保护网。她特别害怕跟人家应对,遂主动攻击,猛说。医生讲我这个是选择、心因失忆,小意思。对啦,麦可杰克森面孔将溶化,他鼻子快掉了。其实耶稣是一位有广告天份的奇才。创作力,不值钱了,麦迪逊大道现在玩的是定位。你应该为自己和你的生涯定位,创造你自己的空隙。寻找可骑的马,用你自己所没有的更大力量,把你的四轮马车拉到星星上去。有没有看到LASCALAATT,它用了好多新艺术语汇,曲线和马赛克。我知道有一个韩国人,他带儿子在火车站买车票的时候,忽然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瞬间丧失记忆,所以,没关系的。记得那支CF吧,POISON,毒药,一九八七推出,每五十秒卖出一瓶。一只黑猫,女人的猫眼,猫锻开嘴警告来者,绑着皮绳的女人脚踝在毒药旁闪跳,血红寇丹的雪白手双双分开,一手伸去偷走了猫前面的毒药,双手捧弄深紫毒药像捧弄一座水晶球。你可以从一而忠吗?用纯情和贞香当做自己的体香?错了,现在是T、P、O,时间、地点、场合。你看那张LIAISONS的海报,白天的女强人用古龙水,下班后的良母贤男人拥抱她,夜里是她的意情狂,LIAISONS,危险关系。SCOUNDREL找琼考琳丝做广告,坏女人做坏女人广告。不是么,圣罗兰的鸦片,卡汶克莱的情,堕落,克丽斯汀迪奥的毒药,从坏女人到毒妇人,将来如何?找寻新市场!注意,战后婴儿到九O年代至少已经五十岁,看,苏菲亚罗兰替COTY卖香水,雪儿卖的是毫不保留,伊丽莎白泰勒卖热情。我跟你预言,香水五年之内一定,返璞归真。

 9

 佳玮坐在那里喝着咖啡时,竖起的两只耳朵果然就像骨瓷杯上的两只杯耳。

 医生们最大的野心,都是想找到失去记忆的那一剎那,然而永远找不到。

 那一剎那,她焚烧她的画册。锁在浴室用垃圾桶当炉箱烧,真衰,烧一叠纸也这么难,死不着火,突然爆燃开来,止都止不住。她看着又蓝又红冲往屋顶的焰火里,穿神父领衬衫猎装外套风衣两襟搭围巾底下打褶宽的男人,从这世界上消失了。JJ王子与美美,他们只有一次存在过的机会,火焚烬熄。带我去吧,月光。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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