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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院儿,人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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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区政委韩世勇,朝下头注视片刻,蓦地仰首开怀,嗬嗬大笑起来。其气势如黄钟大吕,身躯如巨树般哗哗摇晃,笑声驾驭着全场,几乎抓起全场冲天而上…于是,所有人霎时都抛弃了沉稳劲儿,解放面部表情,再无丝毫锢,纷纷追随他欢笑起来。全场为之倾斜。夏谷看呀看呀,老也看不够韩政委,醺醺然暗动感慨:韩政委的笑,绝对是天下无匹!掰下半个笑来,就够这儿人笑十多年用的。含量大哟。

 据说韩世勇40岁那年,被错误关押中,于数夜间白了头,放出来后竟然添了个昂首大笑的习惯,动不动就大笑一阵,和谁说话都是乐呵呵地。如今他渐奔老境去了,端地是头上鹤发如银,目中神采奕奕,凡笑便往大处笑,整个人笑得透透地,脸庞上红光白光相辉映,通身烂银般灿烂。夏谷和夏谷们,只消往这笑跟前一站,就觉得这位堂堂中将政委暖融融的,十分可人心儿;还觉得韩政委水平高,藏大器而不外,气宇非凡,绝非那些庸庸碌碌的高官们可比。

 夏谷最早见韩政委时,人还在部队。那天晚上,他在师委会议室里,给一溜的常委们泡茶。常委们聚集在一台25英寸大彩电跟前,集体收看的十一大重要新闻。忽听师长茶杯盖子一响,叫着:“那是韩世勇吧?!…”夏谷闻声回头看荧屏,只见一排将军从镜头前缓缓掠过,没等他认清谁是韩世勇,镜头已转向主席台,再度展示和国家领导人形象。然而师常委们却兴奋了,他们终于在荧屏上找见一个人,这使得的十一大跟师委会一样贴近他们,人人都有了参与感。而且,荧屏上既被他们认得而又认得他们的人,就只韩世勇一个,竟没看见刘达等军区其他与会者。常委们便猜测:那个镜头,是有意给他的还是无意中捎上他的?假如是有意给的,这个规格可不低,它意味着什么呢?中央委员跑不掉吧?…夏谷再次见到韩政委时,则近一些了。韩政委到师里来检查工作,并接见全师团以上干部和机关全体干部。台下的人黑坐了半礼堂,韩政委在台上接见大家并做指示。由于人多,韩政委实际上只是被部下们参见,而不是真的看见每个部下。夏谷坐在最后一排座,身体得笔直,军帽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他从无数颗级别比他高的人的头颅隙中,注视级别最高的韩世勇,揣摩他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有无什么深意?观察他的气以图参透他的心境。直至调入军区之后,夏谷才能够从更近处看见韩政委,比如在路上碰见他的车,而他又正在车里;比如给“办”上送一份文件,而韩政委又正巧从宽大的走廊走过去…所有这些见面,其实全是他在看韩政委,韩政委可从没看见过他。所以,尽管他暗中早将韩政委视做人了,韩政委仍视他为陌路。

 只在这次——季部长让他坐到办公桌对面沙发上,征询意见似的说:“小夏,韩政委要亲自带一个工作组下去搞调查研究,要我部出一个人。我看你去吧。学习锻炼嘛。一个很好的机会。你的意见呢?…”季部长说话可真有特点:他偏偏把一件根本无可商量的、重要而光荣的、明知你会喜出望外的任务,以商量的口气交给你。假如那是一件苦差事,那他可能就毫无商量地说声“你去”夏谷当时稍许激动。呵,要跟韩政委出发呀,这下子我还不得跟首长朝夕相处吗?…

 至今中午12时为止,夏谷在韩政委率领的工作组整整呆了28天,跑了东南三省两市,调查了两个集团军,三个步兵师一个装甲师,外加一个省军区,团以下的单位不计。夏谷从来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跑过这么多的地方,见过这么多排着队前来的各级领导,往常想见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位,都得等好几天,还不一定见得着。工作组这种“跑”法,令他觉得大气磅礴,跑得痛快淋漓,每高质高效。就像你一步从这座山尖上迈到那座山尖上,三下五除二,就把半个欧洲那么大的地面及军营踏勘了一遍。跟着韩政委“跑”夏谷才知道中国何其大军区何其大!跟着韩政委做事——无论做什么事,夏谷都平添三分巨人的感觉。所做的任何事也就统统不是些许小事,都具备了相当的规格和级别。

 28天跑下来,夏谷再看韩政委,已没有往日那种神圣感,也不知是他韩政委降下来了,还是自己升上去了,反正两人挨近了好多,连玩笑都敢跟他开,连笑也敢笑在韩政委前头了,居然还敢笑得比政委响些了。夏谷对韩政委这样一方诸侯似的大军区最高领导人——假如搁在秋战国还不得是齐桓公楚庄王一类的霸主么,偷偷地产生了同事般感情,很舒服地将自己当做韩政委的一部分,很习惯地以韩政委的目光、思维去看待外界。连自己的笑,也向韩政委的笑靠拢,有点像韩政委的笑了。

 最初几,夏谷把韩政委独具特色的笑,认作是一种“威”虎笑不就是虎啸么?韩政委笑颜一展,三分笑而七分威,听到他的笑声心头便有些凛然,觉得那笑声比咆哮还威风。后因韩政委跟他亲切接触过几次,他渐渐看出韩的笑,其实是一种语言,一种广阔多意的、能够以一当十的语言。比如部队领导向他汇报某事,而这事他又不能明确表态,于是就嗬嗬大笑一阵,笑罢便转入另一话题;再比如听到某个棘手的问题,他内心很愤慨,又不能够予之杀伐决断,他因气恨也会嗬嗬大笑一阵;还比如他不同意此事,又不想当即回绝,这时他也以嗬嗬大笑绕过去;那次视察陆军339师战史馆,在无数战争年代的照片中,竟有一幅韩世勇当排长时的现场照:他扛着缴获来的卡宾,右手托一只盛满水的钢盔,边喝边笑…夏谷发现,原来韩世勇在数十年前就已经爱笑并且会笑。当时,339师副参谋长,指着台板上的一老式机,硬说是韩政委那决战斗中亲手缴获的,是如今师里最珍贵的战利品。韩政委不说是自己缴获的,也不说不是自己缴获的,他只是快活地仰天大笑,在场的人都幸福地跟着他笑了…夏谷还发现,很少有人在韩政委大笑之后还敢钉着他追问明确指示,他们只能在韩政委的笑声中自行揣摩去,韩政委给你们留有余地哪,但看你能否正确理解了。每逢此时,夏谷总觉得妙趣横生,心想“每天你要批那么多呈阅件,难道也只批上嗬嗬二字么”?

 一中午,夏谷为了某件急事,贸然进入韩政委卧室,亲眼看见了韩世勇睡态:他仰卧在上,两眼半睁半闭,瞳仁在眼里清晰可见,脸上微微笑着,不打呼噜…夏谷以为政委醒着,正要报告,蓦地发现他是在睡。夏谷轻轻地退出来,惊诧而又莫名地感动了。他没想到,韩政委即使在梦中也还在微笑,像酝酿着一个美妙的遐想;而且,他在睡梦中还半睁着眼睛,像警惕着什么意外。——在兼蓄两者的同时,居然还能从容入梦。

 韩世勇快70岁的人了吧,但于半梦半醒之间,仍然不愧是一个孩童。因为,只有孩童,才能同时拥有这么多意境。

 韩世勇踩着厚重无比的步子,朝自己的奔驰280座车走去,秘书已经拉开车门,侧立一旁。今,工作组将长驱500公里路,返回军区所在地。韩世勇一只脚已经踏上车门了,就在那种姿态里沉思了片刻,然后把脚回来,朝工作组其他人员乘坐的面包车走来。宋部长、吴副部长、于副秘书长、石科长…纷纷将头从车窗伸出来,目视着他,不知他将有什么指示。韩世勇走到距面包车几米处,打了个手势,意即:不必下车。随即泛泛地朝面包车挥挥手,叫道:“你们都好好坐着吧,我只有一句话。长途行车,最适合做什么?你说。”他指定宋副部长。

 宋副部长不自然地笑道:“打个瞌睡呗。”韩世勇哼一声,又指定吴副部长:“你?”

 “看看风景,养蓄锐,…”韩世勇又哼一声:“也是睡觉。你呐?”他越过于副秘书长和其他人,径直指定坐在车尾部的石贤汝科长。

 石贤汝平静地道:“长途行车,最适合于思考问题。”

 “都听见啦?”韩世勇笑嗬嗬地望他们。“我也是这么个习惯。车一动,脑子就停不下来。所以,我要求你们,在下车之前,一人给我拿出一个思想来!问题——就是昨天小结会上我说过那几条,你们独立思考,彼此别商量。也许在路上我就朝你们要方案了。”韩世勇说罢,众人齐声应是。他点点头,回坐车上去了。

 面包车开动起来,缓缓驶出集团军营院大门,与前面的奔驰车保持一段距离。车内人在宋副部长率领下,纷纷弓起儿,向外头送行的集团军领导们挥手告别。虽然外头听不见车内声音,他们仍亲热地嚷着常规告别词,直待那树林遮没了对方,他们才扑扑地坐下身体,很累的样儿。稍顷,宋副部长从面包车前座、也就是那既宽大又不颠簸的位置上,转过头来——头颅大约只转动了二分之一,眼睛绝不可能看见车后,但意思已送到后头。他笑着说:“老石啊,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韩政委的话呀?…你那一句‘思考’,害得我们大家都不敢放松喽。这500公里路,心上得着几吨重材料啊?”

 宋副部长岁数比石贤汝大得多,但他一口一个“老石老石”从工作组组成那起就是这么叫,听起来像“老师老师”夏谷担心地望身边的石贤汝。因夏谷在工作组内职级低且年轻,所以每逢乘车,他都自觉地坐到最后一排座上。石贤汝虽然够朝前坐的资格了,但是他似乎喜欢坐后头。因此大部分时候,车后座就他们两人。仅此,也足以便他俩亲密起来。

 在宋副部长那声“老石啊”刚刚出口时,石贤汝已将上身长长地凑前去,接听指示。待他最后那声“材料啊”落地,石贤汝立刻检讨道:“部长哎!方才那话一口,我、我就后悔了,想改也改不回来。我、我们累了快一个月,何必再给自己加码?不管什么工作,回去再干嘛!而且,方才那话口之后我也反应过来了:你们几位部长,其实都知道韩政委是什么意思,想掏我们什么话,你们故意不说。就我,我傻呵呵地不知道首长意思,才老老实实说了。”他说话有点儿口吃,经常是在“我”字上口吃。每当说到那个字眼,他都像要吐出个隐私那样困难。为了避免口吃,他竭力说慢点,因此他说话时就如同有万语千言闷在肚里,眉眼口鼻甚至手脚都在用劲,加之语言精彩,所以不光叫人听着可心,看上去也十分动人。

 宋副部长扑哧一笑:“没那么严重。你反应太快了。”

 “但是方才我又一想:既然韩政委主意已定,我们说不说还不都是一样么?他是事先知道了答案才问我们问题的。要是大家都不说,韩政委肯定自己说,没准还带上点火气说。而该我们干的事,还是一项也逃不掉。所以部长哎,我、我冤枉。我只有没命地希望你——快点当上大军区政委,我们跟着你过好日子。”

 宋副部长笑骂:“见你的鬼!不管什么玩笑,到你嘴里就是一篇社论了。咱们这车里,将来果真有人当上了大军区政委的话,我看不是别人,就是你!”

 石贤汝诚恳地:“嗨…部长说我、我心坎上了。我我、我也正是这样想的。”众人哈哈大笑。石贤汝很满意地看着大家笑,将身体舒舒服服收回座位里,退出战场了。

 夏谷凑在石贤汝耳边道:“老石,我有句话老想问问你,一直没敢问。”

 石贤汝眨着眼:“你问。”

 “如果话不对,你可别生气。”

 石贤汝眨眼笑:“那肯定是句不对的话了。不过,你只管问,我、我老石要是爱生气,15年前就气死了。如今不还是健在么。”

 “工作组里有人说你是韩政委的心腹,韩政委每次下部队都指名带你,重要的文件材料也指名叫你搞。这次,本来是秦副司令员带你去打演习的。碰上韩政委有动作,又叫你跟他了。外界看来,好像你被两个首长争来争去。对不对?”夏谷紧张地看他。

 “你说呐?”

 “照我看,反正韩政委欣赏你的。”

 “唔,我、我也欣赏首长的。”

 夏谷顿时无可奈何,想想又不甘心,亲切地诡笑着:“老石,你说话真有魅力。”

 “我、我知道你意思。我说话爱结巴。”

 “我不是那意思…”

 “是不是那意思都不要紧。告诉你吧,我、我彻底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石贤汝此人结巴,但他比很多伶牙俐齿的人会说话。”石贤汝笑眯眯望着夏谷,竟使夏谷愧得无地自容,拼命点头,以示深信不疑。石贤汝仍然紧追不舍“小夏呀,你还没说你的意思呐,叫我给打断了。你继续说。”

 夏谷道:“老石啊,你说话有个口头禅,喜欢带‘方才’二字,而平常人都是说‘刚才’。你和别人不一样,倒是和韩政委相同。他也从不说‘刚才’,而是说‘方才’。”

 石贤汝凝视夏谷,摇摇头:“没想到你能观察的。你是个危险人物呐!我、我以后再也不说方才了。”说罢他拍拍夏谷肩,示意车内“咱们也动点脑子吧,你看他们,已经思考起来了。”

 夏谷望去,宋副部长摇摇晃晃地呈瞌睡状,吴副部长双眼直直地向窗外,副秘书长则细细地吐出烟缕…车内各人都摆出了自己习惯的思考姿态,显然入定已深。于是夏谷也不说话了,先从昨天晚上韩政委的指示逐条想起,苦心琢磨下去。

 上午10时左右,车队驰上312号国道,路面平直宽阔,夏谷只觉得身下一轻,面包车已如扁舟顺滑行,轻妙无比。就在那一刻,夏谷心儿被车势腾空一举,跳出了一个思想。没等这个思想化开来,就又跳出一个思想…一串串思想如炒豆般倾巢而出,夏谷把它们按住喽,排好队,组成了向韩政委汇报的方案。稍顷,腹稿已就。夏谷口中默默念动一番,顿觉得有千军万马嘶鸣待发,那些观点分析与段落,支棱着颈子在心中拱。而思想们正跺着蹄子渴望奔驰。方案是结结实实的,铿锵说理的,天然浑成的,正是韩政委所喜爱的风格。夏谷恨不能趁着新鲜劲,就赶到韩政委车内去汇报,他肯定欣赏。

 夏谷看看车内其他人。宋副部长等人还在旧有状态里沉思不已,那模样令夏谷疑心,他们是不是睡着了?他探头从侧面看他们脸部表情,看见宋副部长口角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看来思考对于他是种享受,口里含块糖似的含着一个个念头;吴副部长则小心翼翼地用指头贴在大腿上默写着什么,思考对于他,便像夜兵偷袭了;而副秘书长的牙骨儿正在有力地挫动正在咀嚼不止,虽然不出声儿但夏谷感觉到声声硌耳,思考到了他这儿就成了力气活。…不管怎样,他们显然都已思考到各自的巅峰境界,心神儿都已化透,整个人都成为一堆思想或是方案戳在座位上。夏谷霎时不自信了,疑心自己太。要不怎能这么快就自我足了?再扭头看石贤汝,便碰到他似乎是一直注意自己的目光。石贤汝微微一笑:“考虑好啦?”

 “没有没有。”夏谷说着,揪着自己心儿一抖,将那些挂在、叼在、扒在、攀援在自己心上的各种思想统统抖掉,心儿因过度轻松而痛地一缩。他将自己倒空,再重新思考。这时,他有了些庆幸,又有了些后怕。他得先固定住自己,再战战兢兢进入思考。

 28

 前头的奔驰轿车轻轻一声鸣笛,朝一条岔路驶去,面包车随之跟上。宋副部长从前座转过二分之一个头,朝后面发话:“里面是什么地方?”

 石贤汝将身体长长地上去,回答:“坦克旅的一个器材库,营的单位。”

 “计划来这吗?”

 “没有计划。”

 “哦…”宋副部长。于是车内人都随之坐直了身体,凝神注视前头的政委坐车。黑色奔驰在崎岖山道颠簸着,一直朝深处驰去。宋副部长低声说了一句:“耽搁太久的话,今天就回不到军区喽。”没人理他。稍过片刻,车身一跳,随即驶上平坦的路面。夏谷口而出:“好像快到了。”石贤汝好奇地问他:“你怎么知道快到了,以前来过?”夏谷道:“我怎么可能来过。一般地讲,军营前面几百米通路,总是要修得整齐些。而且,越往前去,路面应当越好,给外来者一个好印象:这才像个军营嘛。我在下面部队工作时就知道,假如让领导沿着破破烂烂的垃圾道儿进入军营,人还没进呢,印象先就坏了。”石贤汝听了颔首不语,身体内某处已在微笑了,大约两分钟后,笑容才从脸上渗出来。

 奔驰车进入一座可怜的营门,驶上一块小操场。奔驰车在那块巴掌大的地方里,像泥鳅那样弯过来,轻妙地停到一抹树影下,使阳光晒不到车身。面包车随之跟上,驾驶员倒了两次车,才将面包车停放到与奔驰相齐的同一条直线上。但是树影儿只有那么一抹,已叫奔驰占上了,阳光直面包车顶部。待会他们离去时,车内将热得像一个蒸笼。虽然不远处有一大片绿,却绝不能将车驶到那里去。它必须与奔驰保持队形。打远处朝两部车望,就像一头虎乖乖地卧在一只猫身边。

 韩世勇下车,在原地略站了站。前面平房里早已冲出一个上尉,军帽是匆匆戴上的,神情却是面临敌情一般紧张,跑到韩世勇跟前,闪眼看一下中将军衔,唬得咔地敬礼,用全部冲动进出一声:“报告!”接着竟说不出话。韩世勇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紧张,他才定下神,喊出一连串报告词“报告首长,坦克旅器材库全体同志正在点验装备。主任胡天民报告完毕,请首长指示。”

 “你是这儿的领导?那个小李到哪去啦?”

 “报告首长,老主任李兴已调旅部任副参谋长。我是刚刚上任的。”

 “哦嗬,祝贺你喽。我们几个人,都是军区的,顺道弯到你这来看一看,马上就走。你不要报告旅里,省得他们跑来;也不要打工作计划,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我们不要你陪。不喝水不吃饭,你回到你位置上去吧。”

 胡上尉呆呆地,蓦然道:“报告首长,我们有沙田西瓜,个顶个的好瓜,都泡在井里呢。那口井上百年啦,水质又凉又甜。沙田瓜浸里头比冰箱好吃一万倍!”

 韩世勇扑哧笑了:“那么,就吃你两个瓜吧。”

 “是,首长。”上尉欢喜无限的样儿,噔噔地朝回走,政委秘书跟上他,简单叮嘱几句什么话。石贤汝盯着上尉背影叹息:“这小主任真可爱,一下子就扑进人心怀里来。”

 夏谷幽幽地道:“是呵,又凉又甜。叫人想起我当年了。”

 “喔,你当年有这么纯朴吗?”

 “我在一个山沟沟里头呆了八年,没见过大校以上的官。你想能不纯朴么?”

 “以你今天的模样看——不像。”

 韩世勇向前面短松岗望望,回头朝工作组挥挥手,两眼已如两口冷冷的井,低喝道:“我走走。”兀自朝山岗上走去。

 那山岗不高,土色也不甚分明,石块半立半卧的,瞧着乖。数十株针叶松,树干上皮壳裂,一片片翻翘着。这些树状如斜斜的老人,东一株西一株,树身一律朝南倾歪,一看就知道长年叫北风吹的。沿山势下去,远处有一条正在开通的公路,如果不出意外,数月后这座小山包将被公路拿去垫底。夏谷朝平房那里看看,西瓜还没有来,只几个兵趴在窗口上偷窥这里的首长们,就他们而言,今天这场面也许在整个服役期里也难得一见。夏谷昂首,首长似的在空旷地踱了几步,意思是叫他们看看自己,也是“首长”中的一员了。然后他缩进树下,散散地望韩世勇,却懒得猜想他在那里踱什么。

 韩世勇踩着一条若有若无的小径,东看看西看看,时而朝草丛里踢上一脚,时而停定默想。白衬衣背上有一块已汗透,银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渐渐地,他已登上山顶,临风远眺,整个人宛如贴在蓝天上。夏谷看着眼馋,直觉得整座短松岗都被韩世勇的偌大‮趣情‬垄断掉了。他道:“好想跟上去看看。”便要动身。

 “别去!”石贤汝在旁低声道。

 “为什么?”夏谷看见了石贤汝的严肃神情。

 “你让他一个人走走吧。为了到这里来,今天我们多绕了几十里路。”

 “到底是为什么呀?”夏谷挨近石贤汝,使劲看他。

 石贤汝合掌点火,叼上一支烟。那烟卷在他嘴上一翘一翘地,道:“好吧,我、我告诉你。但是你听了后,绝不能用。”

 “当然!”夏谷却不解:不能说好懂,这不能“用”是什么意思呐?

 石贤汝眼儿瞟上蓝天,似凝神运气,牙骨儿一紧,从脑中极深远处拈来个文件,一字字复述道:“1948年4月22,韩世勇率四野十纵五团两个连,在短松岗一带执行阻击任务。敌31军坦克营并一个团,大约两千人,经短松岗赴宁远镇驰援。纵队首长要求韩世勇不惜代价抗击四小时,之后就算胜利。韩的两个连,在此地苦战一个半小时,阵地就被敌突破。之后,退不能,守也不能,部队大,班排各成为散兵死战了。又坚持了几十分钟,敌军就越过了短松岗。韩的两个加强连三百余人,阵亡一百二十七,伤百余人,韩自己也重伤昏过去了。这是四野十纵战史上一次有名的败仗!其中,有韩在指挥上的问题,有上级部署上的问题,战后,野战军首长追查下来,谁也逃不掉。韩从营长撤为排长,那个营,连番号也改掉了…”

 夏谷惊愕着,一时也忘了掩饰惊愕,怔怔地说不出话。

 宋副部长走过来:“谈什么哪?”

 石贤汝笑道:“随便聊聊,夏谷在给我吹他当年谈恋爱的事,有一大帮姑娘追求他。”

 “年轻呵,”宋副部长兴致盎然,催促着“往下说啊,我要亲自审查一下小夏恋爱史。”

 夏谷吭哧吭哧地:“我、我是谈过一个对象,没成。被她踢了。后、后来…行啦部长,您就别我现丑了。看这天热死人。”夏谷掏出手绢揩汗,编不下去。

 宋副部长呵呵大笑,笑罢朝石贤汝跟前凑凑,小声问:“老石,注意到没有,政委好像有点心事?”石贤汝赶紧朝山上望望:“噢,可能,很可能。”宋副部长探究着:“你看政委在想什么呢?”石贤汝摇头:“拿不准。会不会是某某军班子的问题?”宋副部长颔首道:“我正是这么考虑的。你们聊吧,我去跟政委谈谈。可能他正需要我。”

 石贤汝看着宋副部长朝山岗上走去,似乎自语道:“短松岗战斗,好多二级部长至今也不知道,战史上也没提过。”言罢看夏谷一眼。

 夏谷发誓般道:“你的话烂在我心里了,绝不会说出去的。”他很为石贤汝的信任而感动,竟将那么要害的史料告诉自己,使得自己对韩政委的认识大大深入了一层。但是他也惶恐着:不明白自己何以值得石贤汝如此信任?又如何配得上他的信任?再如何报答他的信任呢?石贤汝说:“你也不必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知道就是。韩几年前来过一次,那是他刚刚当政委的时候。再早,‘文革’动罢官撤职时也来过,听说那次来连车也没有,警卫员也没有,只身一人走着来的。这里埋着他127个战友,是他的滑铁卢。他每逢人生关键时刻,怕都要到此来怀旧。当年他从一个营长掉到排长位置上,栽得惨哪。不过韩世勇毕竟是韩世勇,到大军过江时,他又干上教导员了。从此他就没当过军事干部,一直从政工这条线上来的。有时我也胡思想啊,韩政委当军事干部打的最后一仗,是一场败仗,这可是他一辈子的转折点啊。别的不说,光是念念不忘当年之的韧劲儿,就了不起。我甚至想,也许短松岗战斗不像人说的那样,也许责任不在他,他不过是蒙冤受过而已。谁知道呢?他也从来没透过。这一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来这儿了,会不会是公路快要把山岗子平掉了,他来告别一下?”石贤汝思索着。

 夏谷远远望去,韩世勇仍然临风伫立,那模样使他扑扑动心。他看呀看呀老也看不够,一颗心也偎在那岗子上了。1948年4月22是一个钉子,将堂堂韩世勇钉在这。而自己再怎么看也是几十年之后的眼光,要真能看懂才怪。短松岗普普通通的,天晓得竟是块圣地,埋着127个烈士,却没有什么人知道这是一块圣地。要是当年这儿打的是一场胜仗,这儿要不弄成个烈士陵园才怪…他把自己酸楚感受跟石贤汝说说,石贤汝点头道:“我就晓得你别有感触。说得对呀,败了,连个碑都没有,胜了,这儿就是圣地。”

 “韩政委会不会又要高升?往北京调?”

 石贤汝不语,表情含蓄。

 夏谷看见,宋副部长爬到山半,韩世勇朝他用力挥挥手,宋副部长赶紧掉头退回来了。夏谷说:“时机不对。还好我没跟上去。”韩世勇又独自在那里踯躅片刻,然后闷闷地下山。

 老榆树下头,已搭开了几张行军桌,沙田西瓜被斩头去尾,切成一片片。每片都已是最好的瓤儿,无籽,鲜红,水晶晶的,摆在几只大茶盘上。远远望去,可看出瓜上空飘着蒙蒙的冷气。上尉朝这跑来,竟忘了戴军帽,因兴奋而跑得像只兔。近了,才骤然意识到什么,放慢了步子,一步比一步更持重地走来。立正敬礼。“报告,都准备好了。”

 宋副部长抢先说道:“小鬼,你去请一下首长。你是主人么。”

 上尉便朝韩世勇跑去,在山脚那儿住他。韩世勇见了上尉就十分亲切,站在那儿跟他说笑,两人宛如父子。然后,两人前后挨着仅差半步,朝这里走来。宋副部长们纷纷起身,面向韩世勇站定。韩世勇伸出大手朝榆树方向一推,动作跟主席似的有气派:“走噢。打个歼灭战!”大家便随他走去。快到西瓜案子前了,韩世勇停步,不是看瓜,而是抬头朝老榆树上看了一阵,嗬嗬笑道:“又添了一窝喜鹊嘛…”这时,夏谷听见身边石贤汝轻轻地、动人地呢喃着:“喜鹊哟…”

 韩世勇居首,众人围着行军桌坐下,目光顿时被瓜儿映得雪亮,面前凉甜扑鼻。韩世勇双手捧起一块瓜,朝上尉拱一拱,高叫着:“韩某多谢喽!”劈头一口咬下去。上尉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摆手:“请请请。”众人也不多话,各自抓过一块入眼的瓜,吭哧吭哧大嚼,不时进出叫“好”声。这堆瓜儿显然是选出来的,块块都得恰到火候,沙瓤,汁水厚,甘甜可口,入口便化,且无甚籽儿,叫人吃得口顺。

 韩世勇吃了大半块,就放下不吃了,怎么劝进,他也只摇头说:“我够了。你们吃你们的。”但是他不吃,别人吃起来就不大自然了。不吃又可惜,只好象征地吃。韩世勇瞧出大家意思,就走到边上去,在榆树下踱步。夏谷凑到石贤汝耳畔,小声道:“瓜是好瓜,可是叫那帮兵们切坏了。他们是用菜刀切的,瓜瓤染上了菜腥味。政委怕是闻出来了。”石贤汝疑问:“你怎么知道的?”夏谷反问道:“我白在部队干那么些年吗?”石贤汝端起一块瓜细细嗅了一下,果然。方才口渴,不觉得有异味,现在饥馋已解,便嗅出了菜腥味。他一言不发,起身向伙房走去。稍顷,夏谷也跟过去了。到了伙房,看见石贤汝正举着一把刀,用鼻子嗅它。“不错,是用它切的,小夏你赶紧磨磨刀,把菜腥气去掉。”夏谷上前,拿过刀来,在边上那块磨刀石上噌噌几下,又抓一把细盐撒上去,再噌噌几下,使水冲净。把刀交给石贤汝道:“行啦。”石贤汝不接刀,指着它道:“你再切几块瓜。”夏谷抱过一只大瓜来,敲敲声,搁案上,挥刀斩头去尾,几下子就将它剖开,每块瓜瓤都像只弯月牙儿。石贤汝瞧着十分动容,凑到瓤上嗅一气,笑道:“小夏你它妈真行!在伙房干过吧?”不听也没准备听夏谷的回答,就顾自用一只干净盘子装上几块瓜,端出去了。

 石贤汝端着瓜儿走到韩世勇身边,用三分恳求七分命令的口吻道:“政委,你再吃几块。无论如何也得尝一尝。”韩世勇正在看那株老树,扭头盯石贤汝一眼,再看看其他人们,道:“好吧,再来一块!”他拿过一块瓜,随便咬了一口,品尝着,旋即眉开眼笑,很快把它吃尽,然后又主动拿过一块。边吃边说:“小石啊,你要是把这棵老榆树看懂喽,你的文章会大进一步。你给我好好看看它,用心看。”

 “是。”石贤汝就端着盘子,站在那儿观看起老榆树了。

 这株老树大约有二三百年了,树冠庞庞然如一座临空的山包,将漫天阳光尽行遮住,树下的土壤都带凉气。树身斑驳鼓凸,说直也不直,说歪也不歪,而是若正若斜地起伏着伸上去,观之古意盎然,叩之有铜钹声。树底下,虬在土中隆起,隐然生有蛇背那样的花纹,似活物在土中游走不定。再远些,虬消逝,但走势已在大地深处蔓延开,仍给人无尽感觉…石贤汝奉命用心看老树。开始,他只是用眼儿执行任务,并不动心。看着看着,意思出来了,越看越有味,不由得把树下的韩世勇也看进去,把树上的喜鹊窝也看进去,脸上显示若有所悟的样儿,状如酝酿一篇大文章。

 石贤汝道:“首长,看出点意思来了,想请您指正。”

 “说说看。”

 “八个字:若正若斜,若斜若正!”说罢,石贤汝先被自己的话感动了,那八个字暗藏多么深刻的政治智慧啊。

 韩世勇听了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兀自仰首呵呵大笑。他以大笑代替了评价,竟也是一种若是若非的意思。但笑,却笑得无限欢喜。

 夏谷却在边上冷眼相看,连韩世勇带石贤汝、连老榆树带喜鹊窝统统看在眼里,他刚才被石贤汝指挥着又是磨刀又是切瓜,虽然心甘情愿,但没想到石贤汝端起瓜后喊也没喊自己,独自就奔韩世勇去了,这岂不是撂下自己——又端着自己的一部分上贡去的吗?又见这边宋副部长等人,都讪讪地围坐在瓜案边上闲聊,耗时间。那儿虽只他们两人,那儿却叫这儿全体人们魂牵神绕;这儿拥着大堆的人,这儿人却有点失神落魄…

 夏谷恨恨地谴责自己和这儿人的心态:“失态!”由于谴责得狠,心里也就通达得快。之后,抢在众人头里表现得平静如初了。他孤独但很纯净地微笑着,致使那脸儿耐看的。

 再出发时,韩世勇叫宋副部长上他的轿车。宋副部长跑过来紧张地到处找:“我的皮包呢?”夏谷赶忙把他的大皮包翻出来递给他,严肃地调侃道:“部长您现在是军区首长待遇了,起码应该先丢包烟下来,再抛弃我们吧。”宋副部长叹道:“小夏你不懂,首长车不好坐。在这儿我们大家能随便聊天,什么丑话话都敢说,在那车里行么?”夏谷点头附和道:“恐怕不行。”心想你在这也没说过什么丑话话呀!“你在那边多保重,我们大家怀念你哪。”宋副部长向面包车里人摆摆手,迅速去了。

 面包车前头空了个位置,而且是个好位置。吴副部长叫石贤汝到前头来坐。石贤汝摇头道:“万一宋部长又回来呢?还是先空那吧,不急。”

 车队开出去半个多小时的样子,前头的奔驰靠边停下了。宋副部长从轿车里出来,仍然拎着大皮包,回到面包车上。从他脸上瞧不出尴尬,笑呵呵道:“我说请我干什么呢,原来是汇报。轮上阵。老吴该你啦。”

 夏谷又翻出吴副部长的皮包递过去,吴副部长道:“我不需要它。”他空着手儿,有成竹地去了。宋副部长因已汇报过,解了压力,精神头十足。他看着夏谷等人苦思冥想,便居高临下地说说笑笑,翻倍地潇洒。夏谷问他首长特别关注什么?他说:“各人和各人不一样,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不要紧张,特别是不要有取巧心理。”后一句,已是批评他了。

 在往大军区的路上,奔驰车且走且停,面包车里的人,挨个去政委车里汇报。其顺序看是政委随意请去的,实际上已大致按照职务高低。职务一般高的,则资历老些的又靠前。汇报的时间长短不定,石贤汝在政委车里呆得最久,回来时表情如故,谁也看不出名堂来。夏谷料到自己肯定是最后一个,而肚里的方案却还是七零八落。顺序越挨近他,他越是惶恐。这时,石贤汝凑到他耳畔低声说了一句:“问你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多话。”

 夏谷顿觉豁然。立刻想到,这淡淡一句叮咛,却是汇报的要津!心里一定,紧接着,原本枯寡的腹,竟涌出无数可供汇报用的严谨语句,他稍加调理一下,脉络渐渐分明,观点哪材料哪,环环相扣出,他预感到自己将精彩纷呈了,神情已跃然,口嚅动不止。…前头的奔驰又停了,夏谷不等喊,就躬身下车。石贤汝在他背上拍一掌:“简洁。”

 夏谷钻进奔驰轿车小客厅似的车厢里,甜滋滋的冷气浸润着他。韩世勇朝他点头,示意他坐到身边座儿来,然后就垂眉闭目,小酣着或者沉思着,久久不语。夏谷看出韩世勇累了,也就不惊扰他,在旁边静静等候。此刻,他与万众瞩目的赫赫将军只在咫尺间,且能在无觉察中细细地看他。原先隔一段距离时他只能看到韩的光彩与威仪,现在靠得这么近,便看出了丝丝老态镂在他脸上,呼吸中有一股令他不适的气味,白发泽暗淡,额间有刀痕,和皱纹混在一块…夏谷猛然地同情这个将军了,堂堂大军区政委实在不好当呵。近一个月来,他每只能休息几小时,要看那么多文件,见那么多人,无休无止的会议。对每一份文件要写下不同批语,对每一个人,要说不同的话。他每天要说那么多的话,从无一句妙语,也从无一句话,每句都是实实在在的,有点像圣经的语言风格,无论大人孩子,一听就懂。他好像故意把自己语言中光彩处统统掐掉了,故意砍去一切奇巧而只取朴拙,以求语句最大程度地平实、易懂、好记,就像掐掉枝蔓的树干儿那般醒目,光剩下重点与核心。那些说起话来伶牙俐齿、妙语不绝的家伙,在他看来恰恰是不可靠的。而那些沉默寡言、说话因紧张而词不达意的部属,往往能天然地使他信任。他每天不光说,在说的时候他也是自己语言的听众,他必须意识到自己的话产生的种种作用,要警惕自己的话哪些被执行了,哪些被人遗忘了,哪些被歪曲了。他不光说,更多地要听别人说,几乎从早到晚他身边都簇拥着各级领导,不断地跟他说这说那。在所有的话里头,只有一部分是真有价值的,其余都属于可有可无。但他兼收并蓄,面不改。他已习惯于听废话、假话、空话、重复的话和别有用心的话…他耐着子从容不迫地听,好像那些话真值得他听似的。好多次连夏谷都听烦了,他还在以微笑鼓励对方说下去。从他身上夏谷才知道倾听是一门比说话更大的本事,这门本事最充分地体现在领导者身上。这门本事成的标志就是:你能否听得进废话。每天每天,他还要不尽的思考,要大笑,要看内参看新闻联播…这些事在别人那里可以取舍割弃,在他那里却是一种生命本能,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有结束。他每天每天都具有超人的密度,整个儿是浓缩着的,高质量的,这样他才能不断把自己融化到军区每个角落里去。而自己还是自己,老也没缩小,老也没被化净。

 韩世勇睁眼了。夏谷振奋精神,就待他开口,便把自己倒给他。

 “停车。”韩世勇朝驾驶员低声道。然后转脸对夏谷说“叫石贤汝来。”

 夏谷惊疑片刻,才意识到没有自己事了。他连忙打开车门下车,朝面包车奔来。石贤汝已下了面包车,在车门外接夏谷,关切地看着他:“怎么样?”

 夏谷努力笑着:“政委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叫石贤汝来!”

 石贤汝朝奔驰走去,步履从容不迫。钻进奔驰后,车队继续向军区所在地进发。在剩下的几小时路程中,石贤汝一直坐在政委的奔驰里,再没有回来。

 面包车里一直闷闷的,众人都在打瞌睡。夏谷有些同情车里的副部长们,他们在韩世勇心目中的地位,似乎不及军区小报的一个科长石贤汝。他们心里也许正不好受,也许习惯了许多不好受的东西因而不再感到不好受了,也许只是自己多愁善感反替人家酸楚不已…不管怎么说吧,石贤汝这家伙就是了不起!

 这么了不起的人居然还只是个科长,而这些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的人却都干上部一级的领导啦。那么,究竟是谁了不起呢?

 29

 当天晚上,夏谷给季墨部长家挂电话,报告自己任务结束,返回机关了。并请示着:“部长您看,需不需要我跟您汇报一下?”

 季墨片刻,道:“好吧,过10分钟,你到我办公室来。”

 在季墨的那个片刻里,夏谷已经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有点贬值。不疑心自己对季部长是不是太热切,太迫不及待地往上靠啦?一点事也弄得兴头头地,妄图引起季墨注意,其实汇报这种事完全可以放到明天再说。他本以为季墨听到自己声音后,会兴奋地邀请自己去家里坐坐,听他放开来谈韩政委工作组的所有情况——季部长难道不想尽快知道韩政委此行的精神么?自己全知道!自己在政委身边呆了快一个月,而部长你在千里以外。你只有通过我,才能得知政委在下头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以及一万种意境与细节,以及与你有关的一些事儿。这一切,我是直接参与的,你虽然是部长但这次你只是间接介入的了。没想到部长居然沉了片刻。然后,居然让自己到办公室去。就连他自己,居然也多余地从家里走到办公室那儿去。

 夏谷很失落,他真正想去的地方是部长家。在家庭气氛中谈话,说着说着就会染上点亲情,随意笑语,不大设防,上下之间由于近乎了便渐渐情如手足了。再加上自己给部长带上来的几斤龙井新茶,肯定当场泡上两杯,品茗畅谈。他调军区两年了,还从没去过部长家…

 夏谷在屋里坐了足有20分钟才出门。估计着:加上自己走到办公楼所需的时间,部长应已在他办公室里等候自己20分钟以上了。这个白等,是夏谷奉还他的。

 隔很远,夏谷抬头望一眼部长办公室里的窗户,那里面的灯光和别处办公室不一样。别处办公室的灯光很硬很亮,部长办公室的灯光很软很柔,里头宛如卧了一只水汪汪的月亮。大约别的干部习惯于用电不要钱,有事没事也把所有的灯全开着,以为越亮越好。而部长才知道什么叫暗中独醒,什么叫静夜幽思,不会叫光扎着自己,只让光们裹着自己。并且从光中捉出一缕,按到面前文稿上。夏谷引颈瞧三楼那扇窗片刻,瞧出一派玄,不扑扑地心动:将来我坐在那办公室里,要不要换一片窗帘呢?目前这窗帘太老气了。

 一楼是水磨石地面。二楼是锃亮的木地板。三楼除了木地板外,还有一层塑胶地毯。感觉也是这样,越朝上走,人越轻盈。夏谷沿着地毯走到尽头,敲敲部长门,待想起来喊“报告”已经晚了。看来跟韩政委个把月,把老习惯都弄丢了。

 “是小夏吧?快请进来。”

 季墨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捉住夏谷手将他拽入沙发里,自己却不坐,站在旁边亲切地看他:“瘦了瘦了,不过,你可是越瘦越精神啊!快说说,这次跟韩政委下部队…”

 夏谷矜持地笑着,斜眼朝办公桌上看看,没堆什么公务嘛。他吱一声拉开大皮包,摸出三包茶叶,双手递上:“部长,这是你的老战友,省军区黄副司令送你的,说是一级龙井。”季墨叫道:“黄副司令是我老首长呀,我从没给他意思一下,他却年年给我送茶尝新。不好意思,惭愧惭愧。”接了过去,仍然喟叹不止。夏谷其实知道黄副司令是部长的前辈领导,但他故意说成是部长的战友,以为这样能把部长顺便举高点。他道:“部长呵,我看你只管用他的茶,反正他也不是花钱买的。我这次下去才发现,你在下头的朋友真多呵,走到哪儿都有人问你情况,同行的部长们都羡慕你呐。要是我把他们托我的各种‘意思’都带回来,我肯定提不动。黄副司令待的我才不敢不带。”

 季墨笑道:“谢谢你啦。不过我想没那么严重。我在下头人不少,但朋友屈指可数。”

 夏谷又从皮包里摸出一包精美茶叶,约有二斤,忸怩着:“这是我的老部队送我的,‘明前’龙井!你留下尝尝。”

 季墨接过那包清明前采制的、可称之为极品的龙井茶,隔着包皮嗅着它,谨慎地说:“明前茶…你这一包,顶他们十包也不止呀!”

 夏谷见季墨完全晓得此茶的价值,自豪地笑了。其实,这茶是他用四分之一价钱从老部队买来的,说人家送他的也并非自诩身价,其中起码有四分之三的价值是人送的嘛。倘若不是至,谁肯这么舍得送呢?

 季墨陶醉道:“我不抽烟不喝酒,就是爱喝天下名茶。小夏,感激不尽啊。我们现在就泡上它,边喝边谈。喝个够,也谈它个够!你看好不好?”

 夏谷兴奋地起身:“早就想和您聊聊啦。部长坐,我来泡。”说着就要动手。

 季墨拦住他:“不不,你坐,你是客!再说,叫你泡说不定还给我泡糟了呢!…”他笑眯眯地走到长条桌那儿,将桌上的几壶开水一一打开盖,试试温度,然后选中一壶提过来。又走到橱柜那里,打开柜门,取出一套宜兴茶具,挑两只紫砂杯,使滚水烫透了。拆开茶叶包,嗅一下,又笑,用手指轻轻弹出些许茶叶片,倾入两只杯中。再冲上滚水,每只杯中只冲了不足半下子,盖上盖,站边上怔怔地看着它。似乎能透过杯子,看见茶叶片在里头漂浮翻滚,能听见它们舒张滋润的声音。稍顷,他又打开盖,学那凤凰三点头手势朝杯中加注滚水…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始终一言不发,乐在其中,旁若无人。夏谷从打开的柜门里看见,里头有各式各样的茶叶盒子和大大小小的茶具,甚至还有成套的雀巢咖啡饮品。他怦然想:无怪乎公务员说,部长一天起码要喝掉三暖瓶水。那么他一天到晚得动多少脑子啊。

 季墨打开杯盖,嘘着气儿嗅一嗅,呷上一小口,含在口里品品味儿,然后化入腹中。又连啜几口,叹息着,如痴如醉,朝后一倒,腿长长地伸出去,将整个身体都伸直喽,状若平躺在沙发上。而那只茶杯仍然托在掌中,稳稳地搁肚子上,随着呼吸微微起落。夏谷从来没见季墨这么不像部长,也从来没见他这么舒坦过,不笑了。

 季墨目视天花板,知道夏谷为什么笑,幽然道:“我给首长当过公务员,也当过秘书,端茶倒水的功夫可是练出来啦。军区前后几届军区领导,谁没有喝过我泡的茶?…我跟他们学了不少哇。好啦,不谈这些。咱们言归正传,这次下去,情况怎么样?”季墨坐直了身体,顺手从桌上拽过笔记本子,搁到沙发扶手另一边。那里位置偏僻,交谈者将看不见本上记什么。

 夏谷立刻也跟着收腹,两腿放回该放的位置,微一思索,侃侃地汇报起来。韩政委工作组一个月来大致情况,诸如有哪些人参加,跑了哪些地方,着重抓了哪些问题…这些纲纲他只用几分钟就讲完了。然后直接切入要津:详细地回忆韩政委在下头做过的各种指示,在各种场合说的各种话,某军出现了什么问题,工作组内部有何看法,等等。尽是当领导的最为关注的情况。他说话不急不缓,言简意赅,跟他参加工作组以前的说话方式相比,恍如换了一个人。其中,涉及到季墨这个部的情况共有三点,夏谷注意季墨的反应。

 一是:韩政委在和夏谷散步时谈到“你们季部长好读书啊,听说二十四史已经通读了十七八史。另外,杂七杂八的书也看了不少,有没有这事啊?我们军区有一个书状元,就是他喽。另有一个笔状元,我看要算石贤汝,文章不错…”

 季墨凝神不动,心里已将韩政委这话碎了,轻声问:“你说什么没有?你怎么说的?”夏谷道:“当时我不知道这话的厉害,我就随口问他了。我说:‘首长啊,您看咱们军区武状元该是谁呢?’我想堂堂几十万部队,总有个武状元吧。”季墨口叫着:“问得好!”夏谷道:“政委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你问得好嘛。要说武状元,那就是刘司令刘达了!…’部长你听政委这话,岂不是拿你们两人和刘司令并列么?韩政委根本不提自己是什么状元,多有风度,多有涵养。”夏谷热烈地望着季墨,以为自己这个信息,使他万分受用了。

 季墨脸上竟是一片冷霜,默默地在小本上记点什么,不语。夏谷不骇然,低头饮茶。

 季墨道:“唔,韩政委的确目光远大。我觉得,我们应该领会首长这话的精神实质,不要死盯在一个结论上,自己瞎陶醉。我算什么状元,一个书呆子吧。不不,一个都不到,半个书呆子而已。你再接着说。”

 另一次与季墨部有关的情况是:工作组在某集团军检查思想教育状况时,查出了一个薄弱环节。韩政委当着全体人员的面,指着夏谷道:“你把我的批评带回去,告诉他季墨,第四季度的计划要重搞。下面问题,子在我们机关。有些同志头脑僵化,以不变应万变。这样不行…”季墨细问夏谷,那个薄弱环节是什么,然后不住笑了,只字不往本上记。夏谷暗暗纳罕:部长当众吃了偌大一个批评,怎么还高兴呢?而刚才韩世勇把他夸奖成状元,他反而压抑得紧。

 …汇报到后来,已近乎促膝谈心,气氛暖融融的。季墨且听且记,时简时繁,沿途还噗噗喝茶不止,一暖瓶水几乎已空。他将杯中茶渣泼去,又给自己和夏谷泡上新茶。因茶水喝得透彻,光辉便隐隐从他皮下透出来,眉眼间精神抖擞,一举手一抬足都充满力度,整个人都已跃然。夏谷独自说到现在,忽然感到已将想好的话语说尽了。只由于身心泡在这极适于交谈的气氛中,谈兴便浓浓地总也不尽,恨不能将一句话拆成几句说,将自己和部长拴定在这个美好的夜境里。

 “不错,你此行收获不小,我听了也很有启发。过两天,估计韩政委会召集各部领导开会,你让我预先有了个准备,凡事对得上号了。”季墨若有所思,似看非看地看了夏谷一眼“我这人毛病就是急,慢三天不如快一晨。老想赶到别人头里,多知道些事。唔…好茶哟。”

 夏谷意识到,这声“好茶哟”是个暗示,自己该告辞了。便站起来:“部长,不早啦…”

 季墨惊愕地看他,伸手一把将他按回沙发:“别走别走,聚一次不容易。再聊一会。说心里话,你对大机关还不了解。机关里人虽然天天碰面,但要说认真地聚一聚,只怕一年里也没得一次。”说着,神情已是十分苍凉了。

 夏谷大为感动。他原以为在热热闹闹的机关大院里,只有自己这样既无根基、又无朋友的单身干部才会寂寞,每逢周末就没处去。绝对想不到,季部长整天叫那么多人围着——且还是亲亲热热、密不透风地围着,竟也有浓浓的寂寞感。这才是身在人海的寂寞了,别有一番凄楚是啵?夏谷顿时觉得部长亲切得不行,大咧咧又坐下来,松弛四肢,让沙发软软地裹着自己,叹息着,脸上是很理解并且很沉重的样子。只听季部长说:“小夏,刚才你谈了不少情况,但都是关于别人的。你还没谈谈自己呐,你个人对此行有何感受啊?”

 “部长,嘿嘿嘿…此行嘛,足够我消化一阵的。闷在下头部队时,我干上小半辈子也学不到这么多东西。有时候哇,我甚至觉得,在下头干个团长师长的,也不一定有在上头当参谋干事视野开阔。到底位置高低不同啊。”夏谷感慨摇头,不急着说,先取杯啜茶。

 “韩世勇给你什么印象?”季墨见夏谷被这个尖锐问题唬得一愣,笑了。“别怕,随便说说,这里就我们两人。一个优秀的下级,在精神上应当敢于跟任何领导摆平了。”

 “他有凝聚力。谨慎。说话毫无光彩但滴水不漏。善于倾听。深明权力艺术。下头人对他又敬又畏。工作组人对他五体投地。我觉得,他在军区恐怕比刘司令更有…”夏谷不敢说了,但是季墨显然也听懂了他没说的话。问道:“你了解刘达吗?”夏谷摇头。季墨道:“那你怎么知道他比刘达更有力量呢?”夏谷脸红,嗫嚅着:“我就是那么感觉呗。”

 季墨一叹:“只怕是群众的感觉哟,相当有代表…其实他们两人,一个有威,一个有智。崇尚威的人,觉得刘达了不得;崇尚智的人觉得韩世勇不得了。我觉得,两者不可比,不必比,不需比。龙和凤怎么比啊,只有拿龙和龙比,凤和凤比嘛。拿不可比的东西非要去比,一比,且不讲结论对错,先就把自己弄糊涂了。”

 夏谷兴奋道:“部长,你真深刻。”

 “那是因为我也糊涂过嘛。咱们好多精力,都用在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上头了,动不动就喜欢讲复杂讲全面,我看是化神奇为腐朽。你再往下说。咱们是讨论问题,也许他们终有一比。比如,被下头人鼓噪着,得他们一比高低。不比竟不行!哈哈哈…”夏谷呆呆地,看着部长敢于在如此危险的话题中大笑,不由地自惭形秽。季墨催促他再说,他心中猛地闪过一念:要是石贤汝在这儿,季部长可就有对手了…他恼火自己的猥琐劲儿,不模仿部长的风度,跷起腿,也潇潇洒洒地谈起先前敬畏不已的韩政委了。

 “韩世勇啊,”夏谷直呼其名,一旦这么叫开口了,胆子陡然变大。“一天最多只睡四个小时,中午一小时,夜里三小时,其余时间除了吃饭,都投到工作里。比我们年轻人精力都旺盛。他每天吃得也少,小半碗面条,一壶老酒,桌上菜也完全和我们桌上的一样。而且,凡是对虾海参一类的大荤,他还根本不下筷子。我注意观察了,平时他也不进补不吃药,甚至也不锻炼!可是精力摆在那儿,叫人不佩服不行。哈哈,权力使人年轻呵,责任更使人不敢老。部长你说对不对?像干休所那些离休部长们,一退下去,三天就白了头。”

 季墨不置可否,只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呈阅件,放到桌面上:“你看看。你回来几个小时了,三四个小时吧?韩世勇也不过回来这么长时间。可是,我在他出发前报上去的材料,半小时前已从办公室批回来了,上面有他的批语。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一到军区,立刻进办公室处理文件了。何等的效率啊!我敢肯定,他现在还在自己办公室里哪。你再说。”

 “韩世勇的笑,是一门大功夫…我可是佩服死了。”

 “10年前吧,我傻乎乎地说过一句,那笑是仿周总理的。乖乖,差点出子。韩世勇没生气,我们部长却念念不忘此话,说我太阴险。哈哈哈,我犯了大忌讳。唉,那时我像你这么年轻,心里有句妙语不说出来,比死都难受。噢,石贤汝这人如何?”

 “嘿嘿部长,方才我心里还想到他呢。他呀,怎么说,那个那个…”夏谷苦苦捕捉一个贴切的词。面部表情都拧到一块了,那词仍没想出来。

 季墨忍不住帮他一句,道:“大巧如拙?”

 “就是就是,大巧如拙。凡事,他一捏一个准儿!”

 “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我?”

 “没有。”

 “始终没有?”

 “始终没有。”

 季墨喟叹着:“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喽。”

 夏谷听出,那声“老朋友”里,更多的已是“老对头”的意思。

 “你坐。我去放松一下。”季墨起身上厕所。

 夏谷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关键时刻上厕所那也许是部长独自思考一下的方式吧。

 季墨的银灰色笔记本仍放在沙发靠手上,大开大敞着。一缕细细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点轻润冰凉的夜来香味儿,一旦嗅入心怀,连夜也变得幽幽然了。猛听笔记本咔啦一响,一页字纸竟自行翻了过去,肯定是被某个思想顶得翘起来,那本儿瞬即成为活物。夏谷先尊敬地瞟它一眼,然后投入整个目光。再后来,他的目光把他上半身都拽过去了,人就那么歪着窃读起来。致使本上字儿,一个个都成了倒着的,他却仍然看得带劲。

 韩政委此行,一是为了调查部队师以上干部状况;二是避开总部黄某的工作组,他不在场,比在场更有作用;三是什么呢?…有何深意?不解。

 是谁告诉韩政委我在读二十四史?肯定是石贤汝…我不是书呆子。至今我只看了半部《史记》,而石有意夸张事态,用心何在?让领导以为我雄心大得不得了!我要谨慎,视若无睹。找个机会跟首长解释一下…石也不是笔状元,他写的材料属于天才模拟。

 省军区宁子岗竟然跟政委谈了两次共6小时。难道宁要调来当副主任了?那么陈部长往哪里放?有宁无他。还有吴、李、宋如何安置?…估计,下半年军区必有一次大动

 …

 字句虽然个个倒立着的,而且笔画潦草思维跳跃,夏谷仍然读得惊心动魄。原来,他向季部长汇报了老半天,部长跟所有当部长的人一样唔唔地记着,但是本上记的并不是夏谷的汇报内容,而是部长自己在听汇报时产生的各种思考。夏谷汇报的各种事儿,部长在听的同时就消化掉了,变成尖锐泼辣、断断续续的念头,隐藏在这里。夏谷看不大明白它们,可它们显然极有内涵。你越是不大懂,它们越人。

 夏谷听到部长脚步声,迅速坐直身体,捧定自己那杯茶。这时,那小本子微微滑动了一下,啪地掉地上。夏谷万分窘迫,刚才他除了用目光接触以外,根本没碰过它,它怎么竟然掉下来了呐!难道是叫目光碰掉的。

 季墨走到沙发前拾起地上小本,淡淡地一笑:“小夏,你看过它吧?”

 夏谷痛苦不堪,讷讷地:“啊,随便看了两行…”

 季墨坐下,略一沉,将小本子递给夏谷:“要是觉得有点意思,你就接着看。看完了,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嘛。看吧,只是些感想,没什么秘密。”

 “部长,刚才我确实是无意的,我检讨。”

 季墨哈哈大笑:“小夏你别紧张。我是请你看呐。我觉得,你要是完整地看完它,就会理解我。要是只看一两段,我怕被你误解喽。我没别的意思,你再接着看,又不长。”

 夏谷显示着很有兴致的样儿,伸出双手——其实是被迫接过小本来。此刻再读它,已无刚才窃读他人心曲时的情,却如叫人着吃食般地,一星一点地硬往肚里。边看,边出深有所悟的神气,张着小半个口,时时僵在小本中的纷繁思想里。

 季墨仰坐沙发上,整个身体又几乎放平了,眼望天花板,挥动一只胳臂,在夏谷前方指指戳戳,口里既似剖析也似解释。道:“韩政委率领一个干工作组,拿出这么多时间来深入基层,咱们可以从几个方面来学习理解。前两条想法小本上写了,刚才我放松一下时,脑子里又冒出一个念头。我想,韩政委是为下一步大批工作组下部队做表率呐,先行一步取得经验,摸点头绪出来,再全面铺开。你说是不是?”夏谷下意识道:“是,是。”季墨又道:“那么下一步军区总的任务是什么呐?三个字:抓基层!那么抓基层从何处下手呐?从基层领导身上着手!韩政委的做法就是这样的。你说是不是?”夏谷道:“是,是。”暗中却觉得,部长从厕所里带出来的、且着力推荐的这个念头很平淡嘛。

 “你翻过来。再看这一面。”

 夏谷遵嘱翻过一页,听部长又道:“状元问题。你知不知道韩政委最讨厌书生气,尤其是那些鼓噪改造军队的当代书生?你知不知道,军区领导里,笔字写得最漂亮的是刘司令员?赋闲在家那两年,狠临了一番颠张醉素?哦,就是张旭和怀素。可是天才不可模拟。刘司令原本是奔着草书去的,临到后来,却把草书练丢了,一手行楷倒练得蛮像样。真是种瓜不成反得豆。世上事都这样吧。小夏你发现没有,字儿好的刘司令员,却从来不用笔批文件。而字儿不及他的韩政委,所有的文件批语都是用笔写的。还有,刘司令员在青年人中没有多少私。韩政委呐,却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相互之间多处一处,自己也就不知不觉地变得年轻了。年轻人中间玲珑可爱的,首推石贤汝喽,韩政委好多点子,其实就是石贤汝的…”季墨嘿嘿笑了。夏谷心中却鼓噪着狐疑着,不明白这几件事糊里糊涂地搁在一起,它们相互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呢?想问,又怕出浅薄来,便不敢问,时时听得很懂似的,只顾深沉地点头。

 “再下头是什么?”季墨问他。

 夏谷看一眼本子:“省军区宁子岗同志调来当副主任。”

 季墨断然道:“你看错了。他才不会干副职呢,他要当就当主任。”

 夏谷再看一眼,果然是自己看错了,那个“副”字已圈掉。又说:“后面还有,下半年军区动什么的…”季墨手往下一劈“动这词是我胡闹了!只能说是调整嘛。调整是大军区常规动作,每隔一阵子时间,总要上几个人下几个人。韩政委此行,多少带点搭班子的意思。嘿嘿,我又犯忌了,准确说我俩在犯忌,议论些不该我们议论的事。是不是?”

 夏谷在“我俩”这句上用力点下头。道:“我俩也是研究工作嘛。其实谁不关心自己前程呢。老实说,大家心里都在想的事,往往没人肯说它。”

 “小夏你想想,谁肯在工作本里写自己的内心世界?万一小本丢了呐?万一叫不该看的人看见了呐?人家又不了解前因后果,又不了解事实背景,就容易产生误解。这种事,只有我干得出来。我可不考虑这些。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心里无鬼天地宽。我觉得,要是一天到晚提防别人的话——且不说提防得住么,首先就把自己搞得累的。”

 “部长,我发现你人十分光明磊落。我认为:如果有人看到小本子产生胡思想的话,那首先就是那人不够正派。他自己心里有鬼,精神猥琐,那种人更应该受到蔑视。”夏谷愤然谴责着。待后来回到宿舍,夏谷独自反刍今夜这一段小尴尬时,方才意识到他们两人合作捏造了一个对头,以使双双从尴尬中逃脱出来。一旦成功地逃脱出来了,感情上也更亲近。

 季墨说:“再往下念。”

 夏谷看一眼小本子,发现后头还有几页随想,但自己刚才只偷看到这里。他便把小本子递还季墨,笑道:“行啦部长,光这些就够我消化一阵子的了,不仅是结论,更重要的是您看问题的立场和角度。我学到不少东西。嘿嘿嘿…”他猛然刹住笑,怀疑自己别不是笑过头了,把妙的事情笑坏了。

 季墨接过小本子,也不说什么,仍放在沙发扶手上。两人静静地啜茶,享受着片刻安宁。刚才太累了,因而此刻的安宁竟有偷来的感觉。

 30

 自从跟韩政委共事月余之后,夏谷再看机关大院,目光大异往常。以往他生活在这院里,好似陪别人过日子,自己这块人疙瘩就像一份文件,不停地被递来递去的,落不定脚跟。机关干部看见他,要想老半天才含含糊糊叫出姓来“是…小夏吧?”至于名字,通常别指望人家还能记着。而这次从韩政委身边归来,夏谷觉得整座大院都在簇拥自己,好多机关干部——也不管认得不认得打老远就热烈地喊“夏谷”或者“老夏”!感情先倾斜过来,身子再奔过来。人家多大胆,不管认识不认识先显示一副烂的样子再说。在这种情况下,夏谷天然地变得矜持了,淡淡应付人家的热烈,强行压制内心轰动。真没想到自己在人们视野里消失一段时间后,反而愈加新鲜愈加重要了。他明白这种光荣和增值,其实都应归功于韩政委,那次工作组是一种规格,谁整个儿去了谁只去了半截——全机关都如数家珍。经工作组出来,他想全机关都已得承认他不是“嫡系”也是个“精英”了,他从韩世勇身上蹭下老大一块魅力安在自个身上,人家的亲热,也许是冲着这块魅力而不是冲着他。夏谷回来后接到好几个电话,都是部队领导问候他,附带着了解上头情况。以往哪有这种质的电话呀?如今他陪着韩政委在下头走动一遭,竟也成了上头。虽然夏谷对上头隐秘知之不多,电话里跟他们含含糊糊的,但在下头领导听来,他电话里的每一句话都暗示某些深意,都遥遥地有所指认。他绝非不知情,仅仅是知情太多不能随便说罢了。

 夏谷发觉这很深刻:本是一无所知才言又止,然而言又止——在规格上就高多了,甚至害人家敬重自己一下。日子么,虽还跟以前一样稠稠的,魅力可全叫韩世勇勾兑出来了。

 石贤汝给他来了个电话,约他星期到寒舍小聚。小聚的意思就是一顿,但要是说“一顿”就如同下头连排干部请吃饭。说:寒舍小聚——听起来就像个文件用语,念在口里极有涵养。有这个词在,吃什么已不大重要了,感情先足起来。

 当时因有人在边上站着,夏谷脸上淡淡的,内心可好一阵感慨。将近两年了,这院里终于有人请他上家里吃饭去。还不是一般的人,是石贤汝。石贤汝绝对是具备大块纵深感的人物,横看成岭侧成峰。他上下有人,前后也有人。不光有人就算了,更微妙的是他“有人”的方式不同。他好像从不依赖人家而是人家依赖他,无论职务比他高或者比他低的干部都爱主动朝他身边靠,纡尊降贵地想从他那里打听点信息或者建议,争先恐后地将他视为自己的密友,言谈中常把他不慎掉出来“我跟老石说过了,此事不能这么看,他非常同意我的意见…”等等。因此石贤汝早不再是他自己了,石贤汝意味着一个人团儿。那人团儿则称得上是军区的业余常委班子。

 寒舍小聚——意味着夏谷也将进入这个著名的人团儿。而且不是自己硬拱进去的,是架不住人家请,才去聚一聚的。

 星期天没亮夏谷就叫一阵没来由的兴奋扎醒了,看看表,竟比平还早醒了半小时。他暗暗批评自己太沉不住气,一顿饭就把人兴奋成这样。他想把自己按回梦里去,然而于朦胧之间,石贤汝已垄断了心头,率领着几个才气盎然的机关干部,觥筹错,妙语如珠,口若悬河,争相掷出累累消息、观点、构想…那场面弄得夏谷心难煞,便拽过一本书翻。书名叫《你是一颗种子》,谈才华的培养与发挥,属于青年思想文化丛书中的一辑,作者叫:吴意,韩思。听着是两人,其实这俩名儿都是石贤汝一人的笔名,这本书儿是他一人写的。夏谷特意从办公室找来看看,为着要使自己和石贤汝的小聚有很高的质量,便想偷偷地提前钻到石的心窝里去,向石的性格与才华靠拢,抢在他透视自己之前先将他烂于心。

 夏谷早听说石贤汝共有三个笔名。他在写一些大呼隆文章时署名:吴意、韩思,让人听起来像一个规格很高的写作班子,满满的正襟危坐之气,任何一个读者面对此书都如同面对一级组织,而且稿费分摊到两个名下大概也少缴税——夏谷替他想。石贤汝的第二个笔名叫:石磊。他在报刊上发表诗文一类作品时专用此名,这名儿意境中有一大堆石头,透出于刚强朴实之上再摞上刚强朴实的意思,念在口里鼓鼓囊囊的,人印象深刻。石贤汝的第三个笔名叫:贤汝——也即把姓名的一大半剖下来再做一个笔名。这是他写思想评论文章专用名,这名儿须慢慢念在口里才出味道。你听贤——汝。“贤”字应做动词解“汝”就是“你”的意思,他要使你智慧起来哩。此名在军区小报的“警钟声”、“一事一议”、“编后赘语”等栏目中出现频率最高。其实,石贤汝还有第四个笔名,那就是根本不署名。在他起草各种各样文件时,就不能署名。但他的思想言辞文笔,代表着军区的意思仍将层层印发下去。说实在话,石贤汝三个笔名加一块也不如这个不署名的笔名更加粹更加重要,不见名目才是大器之所藏。石贤汝是军区当代顶着天的大笔杆子,机关小笔杆们说起他来恨不能将之嚼碎掉。

 夏谷跳着翻看《你是一颗种子》,觉得文气平平么,推理也十分可疑,估计自己能比石贤汝写得更精彩。他顺手掐下一段来,稍稍打击了一下石的立意,随即替他可惜。再掐下一段,调侃着石的谬误,竟有点愉快了。他从中认出了石居然也有着和自己相似的毛病。即,文章中有许多知识却没有什么智慧,心里头满是热情,文句上却故意冷至冰点,爱把名言打散喽变成自己的话说出去,写着写着竟然真当做是自己的东西忘情地发挥起来了…夏谷撂开《你是一颗种子》,对今的寒舍小聚已充满自信。甚至想,一会该到办公室呆着去,等他们都到齐了来电话催,我就说我正在忙一份材料,不小心忙晚了,对不起噢马上来…他吱吱溜溜地哼着一支小曲,起身,将自己关进卫生间,仔细地洗漱头面以至每一颗指甲。

 夏谷登上29号楼一单元五层。这是一幢标准的团职干部楼,每套三室一厅,生活设施齐全。一进楼道里,住家的气味就很浓,脚下油腻腻的,每个转弯处都挤着自行车。夏谷初进来时还有点不解,因按照石贤汝的职务资历分析,他怎么也能住一套二楼或者三楼的单元房吧,而他却住到五楼也即最高一层去了。夏谷这疑问,随着在楼道里越往上走也就越发明白。楼顶上是最安静境地,住五楼只在脚下有人,头上却是大块天空。五楼和四楼只差那么一点,感觉上就把人间尘嚣撇脚下了。五楼是树尖上的鸟巢,石贤汝喜欢独自卧伏在高处,一般人轻易打扰不到他。

 夏谷正敲门,一眼看见一大串钥匙就在门锁上。猛想起在韩政委工作组时,石贤汝说过他讨厌锁门,他只要人在机关就从来不锁门,不但夜里睡觉不锁门,就连上班时也经常不锁门。谁要来找他,一推门就可以进去。夏谷试着推下门,一触门就开了,顿时他心里好佩服,石老兄处世就是潇洒,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不屑于防人。大约是嫌防人本身就累人,防人本身就说明你自己懦弱——夏谷替他想。

 “石科长在么?我是小夏呀。”夏谷双脚仍然站在门边上,探身朝空的屋里笑叫着。

 里间屋传出声音:“夏谷,快进来快进来。”

 “我已经进来喽。你钥匙就在门上。”

 石贤汝从里屋出来,身着一套月白色真丝睡衣,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右手还握着一管笔,亲切地看着夏谷笑:“久违久违,到底算把你请来了…”

 夏谷也笑个不住。与石贤汝分手也不过三天么,竟如同离别好久似的,尽想。以至于看见石贤汝时,竟恍如与情人相见,半喜半窘地。他故做尴尬道:“本想过了11点钟再上门的,可我独个儿在屋里呆着无聊透了,尽犯傻。所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早早地就投奔你老兄来啦!…”夏谷刚进门时就看见墙上挂个大闹钟,时间才8点半,任何人进门来最先看到的就是它。他真有点不安了,暗想石贤汝别是个惜时如金的人吧,那大钟头挂着必有深意。

 “小夏你说话就是绕!告诉你吧,我也是个单身汉,老婆出国半年多了。你来早了怕什么?要是你昨天晚上就来,我还更高兴哩,咱们通宵长谈,疯狂它一下。哟,看我这样子,衣冠不整,残兵败将,反正你不会计较。快请,请,随便坐噢。”

 由于石贤汝没穿军装,登时就显老:秃顶,面部松弛,骨瘦嶙峋,背微驼,形与意两方面都如同一个遗世孤立的老人。他这副身架子过去叫军装裹着军帽盖着,银徽金衔再一点缀,便丝毫不见老,反而只见成。再加上他言语的魅力气质的魅力,怎么看都该是年轻的高级领导而不是个超龄的报社科长。现在将包装都褪尽,人就越发往老里去,加上这身睡衣,石贤汝俨然是石贤汝的父亲。

 石贤汝拽着夏谷往屋里走,道:“在我这儿你一切可以随便。想不想光脚?要是想你就鞋,光脚才舒服哪!”石贤汝站住指着夏谷脚。夏谷慌忙谢绝邀请:“不了不了。”石贤汝又拽他继续走,道:“我一写东西就爱光脚,体直接跟地面接触,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凉丝丝的地气儿透过脚心钻上来,心里始终保持兴奋状态。”

 夏谷哎呀一声惊道:“你在忙材料哇,我来早了来早了…”

 石贤汝非常抱歉的样儿道:“一篇小东西,我随便说说的。这样吧小夏,你给我l0分钟行么?最多15分钟,我先把它划拉出来。你在客厅坐坐,烟茶都是现成的,你自己先招待自己一下。行不行?”

 夏谷好感动,明明是自己来早了失礼,人家却请求他宽容10到15分钟。他因感动得过头而焦急了,口道:“老石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就把我撂这儿别管,忙你的去。我到这就算是到家啦。咱们都天然随意地呆着吧,不是说了嘛:儿童是人类的父亲,真情无忌。这意思妙极。”

 石贤汝叫声好,追问这话是谁说的。

 “吴意和韩思两同志说的,见《你是一颗种子》第134页。”

 “嗬嗬嗬…我倒忘了它。”石贤汝欣慰不已,道:“你是第一次上我这来,我总怕你不适应。有你这句话在,我就放心了。你坐,我马上进入情况。”说完,跟夏谷告别似的握下手,赤足奔进书房。

 “有你这句话在,”似乎名言已是夏谷的了。在《你是一颗种子》中,冷不丁儿就能翻见些含蓄隽永的警句,儿童是人类的父亲——就是其一。这些精彩的句子嵌在文章里,几乎将文章戳破般地昂然翘立着,极醒目!很久以后,夏谷才在一本大书里又看见它“儿童是人类的父亲”是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写下的一句诗。他终于发现了它的出处。当时,他无限欣慰:搞半天不是石贤汝的嘛。

 31

 客厅内就剩下夏谷自己,他仍矜持着,状如站在主席台上并被众人注视,他先向四下里视察几眼,再有模有样地在一只沙发上坐下来。待身子落到实处,确信石贤汝在那屋里看不见自己了,才解放身心,摊开四肢。长吁一气之后,瞬即感到无尽怅惘。

 石贤汝忙得多豪迈啊,已忙到了军区领导人那份上。肯定他又是通宵未眠。忙,是被方方面面所需要的证明。自己呐,闲得多空虚!卡在这儿不里不外的,一大早就投奔人家饭桌来——也不知老石理解没有,自己实际上不是投奔饭桌而是投奔友情来的。不管理解不理解反正尴尬已经落下了。何时自己也能像他这样忙一忙啊。即使没福气天天忙,只要能忙上三两天把人忙兴奋起来再赋闲也好啊。此刻着做闲人,看人家忙,看人家被方方面面需要而自己瘤子般多余,真他妈的痛苦。还好没硬装成忙碌的样儿,窝进办公室等人家电话请。冒充肯定也冒充不像,学不来石贤汝那种忙得天然浑成、且又滴水不漏的气派。

 夏谷挪个座儿,拾起本刊物挡着脸,目光弯曲着绕过门槛注视内屋里的石贤汝,一寸一寸地研读着他。

 石贤汝歪在一张老式躺椅上,慢悠悠地晃,大约闭着眼。手执一柄女士用的发刷一下下梳自己的秃顶,大约那能刺脑皮血脉踊跃。稍顷,石贤汝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再细看又不是踱步,是在重重围困之中寻觅崭新观点或者提炼什么提法。屋内的桌上地上都铺满各式各样大红标题的文件材料,那材料一看版式字样,就知道是各集团军或者各省军区报上来的。每份材料又都是由许多份师团一级的材料熔炼而成,每份师团一级的材料又都是由下头一群夏谷般的小手笔呕心沥血撰成。它们一级一级地浓缩提炼上报,像红军长征一样越过无数关卡险境,终于抵达军区,被贴上呈阅件的封皮,被刘达或者韩世勇圈阅或者批阅。现在竟又铺到石贤汝这样的大手笔脚下,则意味着,这满屋的文件其实又重新被赶回出发地了,再度成为原始材料,仅供他参考综合,去去伪存真,用更加战略的观点把它们统率起来,撰成一篇代表军区意旨的文件。

 石贤汝竟说是“一篇小东西”

 夏谷猜到石贤汝肩负的重任了:必然是韩世勇工作组这次下去的结晶——总结材料;必然是韩世勇在回军区的路上独自待给石贤汝的任务。夏谷想起在工作组最后一次碰头会上,韩世勇当着全体人面说过:“回去后,宋副部长吴副部长负责起草总结材料,小石你协助一下。”但现在看来,石贤汝独揽了这份重要文件,而宋副部长和吴副部长才是“协助一下”

 石贤汝叫一个念头得猛然扑到桌跟前,不坐,一脚踏椅面上一脚独立,匆匆写下几个字。然后罢不能地凝定片刻,轻轻放下笔,走到外屋来。笑道:“不行不行,屋里有人,我进入不了状态。”

 夏谷颇为理解,道:“可不是么,我也常常这样,一写东西就怕边上有人,我俩的毛病都是工作起来太投入了。老石你先忙,我出去走走,过两小时准再来。”

 石贤汝笑眯眯审问似的:“撇下我想、想溜?不成!你已经陷进来了,非拉我一把不可。说实话吧,我脑子已经木、木了,你脑子还是新鲜的,无论如何要借你脑子使使。”说着,拉起夏谷膀子往屋里拽。

 夏谷幸福地嚷:“这怎么行?你这儿的材料都是绝密的,我看都不该看啊!…”

 两人拖拖拽拽进入内屋。石贤汝仍坐进躺椅,但支起颈子再不前后摇晃了。夏谷则在满地军师一级的材料中走来走去,这意境天高地远俯视万军。他走得极慢,把每一步都剖成两三步,边走边听石贤汝汇报整个文件的框架,用吃进肚里的表情不时点下头,尽量不表态。待石贤汝说毕,他还沉着地憋了半分多钟不出声。之后才蓦然开口,先盛赞几句石贤汝的构思,紧接着将自己念头倾泻而出。由于他也跟工作组走了一路,诸种情况都了解,石贤汝稍一提及,各种问题就自动在心头化开。他表述自己观点时言语清晰,简练到无可再简练的地步,这种简练透着对对方的理解力的信任。他紧紧围绕着将石贤汝绊住的那些难点展开分析,一层层剥进去,一层层设问与反问,他的思维力此刻如锥子般地尖锐,铁都挡他不住,连自己都不住佩服自己。他看见石贤汝僵在椅子上倾听,呼吸深且促,显然自己的话语把他血都带动了…最后,他意犹未尽,但着自己谦虚道:“胡乱说说,仅供你参考。”

 石贤汝拍着大腿恨道:“这些观点本来就搁我脑子里嘛,怎么我就没想到呢?…”

 意思似乎是自己脑子里的东西不慎被人摘走了。

 夏谷将那话理解为一句极妙的赞扬,颈子一缩,害羞地笑了:“其实老石你已经把材料的路子打开了,我只不过顺着你的路子往前多走了小半步而已。就是没我,你闷着闷着,突然间也会茅顿开。我敢肯定!”

 石贤汝沉:“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小修小补;一是推翻重搞。你看?”

 “有时候哇,小修小补比推翻重搞还要累人。”

 石贤汝又将大腿响亮地一拍:“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重搞,一气呵成!小夏你坐到桌跟前去,我说你记。第一个大部分:概况,全军区一年来基本脉络,内中扣紧它三个意思。一是军委19号文件精神对工作组此行的指导价值,突出我们的认识境界;二是工作组的任务和时机,强调抓重心中的重心;三是对经常事物的超前,大胆先行一步,关键是看人有没有认清事物的必然,发挥主观能动,敢于超前。概况尾部,加一段思考,不要用我们的话说,要用下面人的口气说出来。如:某某军宋政委的话可以和某某师刘师长的话捏一块,作为例子说出来。第二个大部分:当前的重心是什么,怎样抓?文字上应这样体现…”

 夏谷扑在纸上刷刷记。他发现石贤汝一句句说出来的,已不再是自己刚才提供给他的观点的简单再现,而是经过一番熔炼之后,沉甸甸重新出炉的合金般语句了。只消将它们念在口里过一过,便顿觉自己很有身份,很有全局观,很朴实很当,很含蓄很大气;而且每一句都很必然地牵着下一句,写事则直扑事物髓,状物则极富场面感,一个定义便举高了一项工作的意义,一个结论便如一声口令似的使文气大振;石贤汝叙述时竟没有一句口吃之处,也许是忘了口吃也许是顾不上。说到繁复热闹处,他连意态方面也酷似韩世勇在做报告,行文口气也正是韩世勇所喜爱的那种风格。一段终了,搁韩世勇身上本应该戛然而止,并嗬嗬大笑一下的地方,石贤汝也是戛然而止,再静场片刻道“方才…”圆满地过渡到下一段。这“方才”二字虽不是“嗬嗬”实际上也已浸透笑意。

 夏谷还发现石贤汝这儿的稿纸也和机关里的不一样。机关里的常用稿纸是明格儿,又光又薄,一页写毕下一页已留下字印儿。石贤汝所用的却是某种特殊的办公纸,每一页都厚厚的,且又十分柔韧白净,像皮革那样带劲。一笔下去,纸儿竟如活物般地有感觉,就像在女士皮肤上写字,香油滑,无论笔头怎么下劲,纸面自动把字印儿抚净,重新变得平展展了。用这纸撰写的材料,就是让万人传阅大约也传阅不坏。夏谷一颗身心完全卧在这纸上了,爱得不行,直觉得在这样的纸上无论写什么都是享受。

 石贤汝口述毕,整个人看上去也年轻了许多。他望定空中,判断道:“行了!”

 “这只是个架子,你不再梳理一下么?”

 “在我脑子里已经定型了,我一个晚上就能拉文稿。现在——不干了!”

 石贤汝跳起来收拾地上的文件材料,一叠叠摞到一块抱怀里。口吻中满是忧伤:“小夏你看看,下面这些人,怎么这么能写材料呢?动不动就一摞摞地报上来,毫无新意,说文字垃圾贬他们了,说是经验材料实在也够不上,有的连格式都不通。唉,专会搞一大堆无效劳动,重复行为。我理解,他们也是叫上面出来的。”

 夏谷连连称是。他在下面时一年当中也不知要参与搞多少这样的材料,能被领导选中搞材料说明你还是机关里的佼佼者呢。他深知搞这些材料多么呕心沥血。缺乏新鲜事例,缺乏新鲜观点,缺乏新鲜词汇…就因为样样缺乏所以才更要人呕心沥血。心血淌到石贤汝这儿,只供他铺地上溜那么几眼,相互拢一拢就回炉了,炼成石贤汝式的文件。看来,假如不调到军区,他在下头充其量只是个能干的材料篓子。他和石贤汝最大的差别在于:他只知道写经验材料,而石贤汝却是在写方针政策。他不干经验材料不行,石贤汝不干方针政策竟也不行。

 命呗,不是?

 还好自己已身在这个级别了,旧俱往矣。

 夏谷很智慧地笑笑:“老石呵,整个美军只能搁下一个巴顿将军。”意思是,整个军区也只摆下一个你。

 “此话万分精彩!整个美军只能搁下一个巴顿。谁说的?。”

 “老石,我发现你有很多精彩思想,但是说完就忘记了,倒便宜了我们。谁说的,还不是吴意韩思在《才与志》那篇杂文里说的吗!你看你,想起来没?”

 石贤汝笑了:“老喽,记忆力崩溃喽。”

 “我看你是善于忘却,以便记住更重要的东西。”

 石贤汝跺足喜道:“小夏,我早看出来,你这人不同凡响。有怪才,很值得研究。和你相处一阵,别人的精神活力也会被你发起来。季墨有眼光,把你调到他部里,还要提你当副处长…”见夏谷吃惊的样子,石贤汝口吻持重“怎么,你好像不知道情况?”

 “我确实一点也不知道。”

 石贤汝沉思了。他默默走进客厅,燃起一支烟,示意夏谷坐下,半晌无语。夏谷乍闻那个消息,激动得差点裂掉,但他不敢追问,因石贤汝正在那样深入地思考,他只有等待。

 “他妈的!这季墨真有一套。”石贤汝蓦然骂道。接着望定夏谷,冷笑了“既然你说不知道——我也不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反正我都告诉你。机关最近要动一批人,你们部,季墨报了你当副处长,按你的军龄资历,副处长绝对是超前了。‘上面’议了一下,打回去让你们部重新考虑。你们部,也就是季墨怎么应付的?谁也想不到,他又把你第二次报上来,说当副处长不合适,那就提名你当处长!而现任副处长陈子雄呢,他仍然着不提,你看他厉害不厉害?…最后,两方面协调了一下,还是报你当副处长,主持工作。季墨对你如此厚爱,如此重用,你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他居然一点也不告诉你!放在任何一个部长身上,早就暗示给要被提拔的人了,以慰其情以收其心哪。季墨不那么干,为什么不那么干?难道是不屑于此?…嘿嘿嘿,哪像个部长,活像个参谋总长,其志不小。”

 夏谷在石贤汝的冷笑中骇然无语。以往的灵巧啊机智啊统统遗失,一脸窘迫,傻叽叽样儿,他因找不着分寸感也就找不着该说的话。呆到后来,他也下决心就这么发呆下去。

 事后他反刍这一段心态时,发现自己应该狂喜才是呀,发现石贤汝并不是恨自己当处长——他档次没这么低,他是在恨季墨竟然如此提拔人才,并且不屑于将提拔的消息暗示给被提拔的人。呵,仅此,就足以使人生出偌大恨意。

 32

 石贤汝怆然坐下,抚一把稀疏的头发:“我这人,一看,比季墨起码大10岁吧?”

 夏谷嗫嚅片刻,突然喜道:“别看你外表模样比实际年龄大,但你是属于这种质的人:20岁时看上去像40岁了,到了60岁时看上去还像40岁。书上说叫‘超前拖后’,拥有一种很长的、气质的年龄段。老石你就属于这种人。”

 石贤汝感激地点头道:“我算被你看透了。不过,我还是喜欢实事求是。我今年39,比季墨还小一岁呢。你没想到吧?”

 “真的?”夏谷惊叹。

 “准确说比他小两岁呢。他是1952年元月出生的,我是1953年12月底出生的。档案上看只差一岁,实际上差23个月还多几天。连干部部门也忽略了这个问题。貌似一岁,其实是两岁。”

 “唉,生在年头上人,在如今死掐年龄的年代里,比较容易讨便宜。”

 “季墨年龄虽比我大,但他是正师,搁那个位置上就是年轻干部。我位居正团,这年龄在这个位置上就偏老喽。而且,‘老’——这个概念很顽强呵,人家一旦有了你太老的印象,就再难改,你就被人家这印象吃掉了。不管后来提你当什么,人家看你还是嫌老。”

 “老石,我有个感觉…”

 石贤汝打断他:“听听,老字当头!是不是?普遍习惯嘛,群体无意识嘛。”他大度地笑笑,直摆手“我开个玩笑,你接着说。”

 夏谷被他一惊,猛悟到:原来石贤汝那么讨厌人家喊他老石,而自己在一个月来愚蠢地喊了他不下于一万次老石,都喊成惯性了。这叫他忍受了多少屈辱呀,亏他有涵养,处之如静水。而韩政委怎么喊他的?小石么,多亲切…夏谷想说的话已经忘掉了,整个人处于失态状态,无可挽回地呆。石贤汝忍不住提醒他:“你方才说有个感觉。”夏谷才得救,思维立刻灵动,顺顺溜溜地往下说:“贤汝啊,我有个强烈感觉。”看石贤汝表情。

 这称呼是个冒险。石贤汝仍从容着,显见是消受了。

 “我到军区至今,最佩服的就是你。你的素质、能力、关系、境界,诸条件,当个二级部领导甚至当个大部领导都足够了。所欠者,不就是一纸命令呗。那算什么,该有的早晚都会有。你就比如存在银行里,到时候一取存款,不但一文不少,还得添上利息一道给你。万一,”夏谷深刻地沉了,字斟句酌“非要说有什么因素妨碍你提拔的话,我倒是有这么个多余的忧虑,假如你比一个部长强出太多,反而当不上部长。事情就这么荒唐。”

 “后一句话有水平。别说你,一般部长都讲不出来。”石贤汝长叹息,深情地望着夏谷“你今年多大了?”

 “快三十了。”

 “唔,这年龄在机关很关键,上了团职,就是快车道。有对象没有?啊,我不该问人隐私。”

 夏谷一阵小感动,看人家贤汝的语言方式,多精致。问了又自责不该问,便连不该问的意思也一并问出来。“季部长给我介绍了一个,不算对象,一般认识认识,她叫刘亦冰。”

 石贤汝仰天大笑,半晌,才以竭力忍受笑意的样儿停下:“天爷哟,我又要说句不该说的话了,这不是拿你去上供么?”

 夏谷觉得:石贤汝肯定知道自己对象的背景了,否则不会那么烈地表态。他说:“我绝不是看在她是刘司令的女儿份上,我是看她本人还可以。”

 “当然当然。你肯定是这么想的。但你知道不知道,小刘和季墨之间,”石贤汝言又止,样子很含蓄地说“一直蛮纯洁的…”

 “他们俩有感情?”夏谷面色剧变,紧张思索着“像,像。真是不能想,越想越像。”

 “那么,你夹在其中算什么角色?”

 夏谷愤然道:“如果这情况成立——部长就是在污辱我了。也污辱了刘亦冰同志。”

 石贤汝默然无语,大口吸烟,过了很久才说:“不管部长还是司令,都是人呗。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东西。我们还是多多理解他们吧。我刚才那意思,绝不是针对季墨,他爱谁关我什么事?我是站在你的立场上看问题。我觉得,你完全可以找到比刘亦冰更美好的女子。拿你的发展情况看,越晚成家越有利。军区里好女子多的是。终生大事,总该慎之又慎吧。叫我,就把成家立业这四个字倒过来:立业成家。立业在前,成家在后。再者,季部长把你介绍给小刘,是为你还是为他自己?这你也要详察。”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情况,可以说是把我从泥坑里拉上来了。现在我明白了,季部长拿我当一子,把爱他的人捅开,这里受伤害最大恐怕不是我,而是刘亦冰。嘿嘿,”夏谷眼睛了,笑着“以前我还觉得刘亦冰不怎么样,现在,我忽然觉得她非常可爱。干脆,我就接受我们部长一番美意,和刘亦冰爱下去。”

 “小夏你别冲动。”

 “一点也不冲动。贤汝你分析分析,季部长究竟是不爱刘亦冰,还是不敢爱刘亦冰?”

 石贤汝愕然半晌,猛一拍腿:“小夏你不同凡响!”

 夏谷悲痛地:“我也是堂堂男子汉呵,我爱谁就绝不缩手缩脚,偏爱出个样来,叫部长大人瞧瞧。看他失落不失落。他这样待人家刘亦冰够不道德了,换我试试。”说毕,他愤愤歪过头,用炉火也似的目光盯着墙角。

 石贤汝敬佩得唏嘘不止,仰天长叹:“夏谷噢夏谷,我才认识了你!虽然季墨要提你当处长,可你在原则问题方面上仍然看得太清楚了。该感激的地方你感激他但拒绝笼络,该坚持人格的地方你丝毫不让,你百分之百是自己,谁也休想歪曲你。我要十年前就认你做朋友该多好啊,也能向你多学着点啊!…”

 石贤汝说自己受不得感动,一感动话就多,而话一多就容易出娄子。说自己这些年来因挫折太多就老想糊涂点,但历史终究会得人清醒过来。说在整个大院内,谁也不比他更了解季墨其人,已经记不得多少次,季墨让他大吃一惊。这个人太可怕!虽然“可怕”这个词有点骇人听闻,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贴切的词了。一般形容词,你罩不住他。

 33

 小夏你年轻,你自己都不知道这有多要紧!你听老朽一句话吧:再年轻,一天也别丢呵。

 我跟别人不同。我25岁以前,就把自己当成50岁的人看了,这才有紧迫感。那时我每天都顶两天用。唉,稍稍一说你肯定懂是什么意思,我最初看到你时就猜到你也有过类似的奋斗经历,凭气味我们就能沟通。大凡苦过来的人,往往脸上没苦相,反而从容,眼里却有股韧劲。你我不像季墨,成天做深刻状,不是计划内的笑,就轻易不笑。比如平均两天睡一次觉,你有过没有?…有!放下自己的东西不写,一笔一画地替那些瞎参谋烂干事抄狗材料,没把感觉抄坏,算咱们幸运。你有过没有?…有!半夜蒙在被窝里偷偷掉泪,一肚子委屈无处诉说,天一亮还第一个起来奋斗,你有过没有?…有!提一口袋腌上领导家去,竟被一本正经地撵出来,这印象领导几年消除不掉,你有过没有?…有!小30的人了,见到女人还失态,动不动自惭形秽,回到屋里才后悔:“刚才我该这样说呀,怎会笨到那地步呢?”事后才想出一句妙语,念着它恨得不行。需要状态时偏偏没状态。这种遭遇你有过没有?…你不必出声,我理解。

 所以呀,我们的质量是从屈辱中炼出来的。苦算什么?苦比起屈辱来——根本不能比!方才我说一天当做两天用,现在看讲得不准确。我们是从一天中榨出两天来,拿生命换时间换进步。胃溃疡,心律失常,神经衰弱,贫血…都习惯了不是?全靠意志顶着。

 但是小夏呀,有一项你肯定没经历过。那就是被平生最好的朋友背叛,痛苦得差点神经失常。嘿嘿嘿,现在我可以轻松地笑了,因为我熬过来了,没垮,反而更强大。我还总结出一条心得:没被人背叛过,就不懂得什么叫人!嘿嘿嘿,可能糙点,但彻底是自己的心血结晶。你也别问我此人是谁,我发誓一辈子不说出他名字。宁可人负我,我不负人。今天激动了,多说几句,温故而知新。我只说其事,不说其人。我从来对事不对人。你听着只当没听,出门就忘掉。你不是说要善于遗忘么,大气呀。几个人敢这么说?

 那时候我还在军区警卫营当班长,还是战士支委哪,蛮突出的。一天,连长请我去,说有个受过处分的兵你要不要?说你要是不敢要,别的班就更不会要了,他们就是要我也不放心。我问这兵本人什么态度。连长笑,说他本人坚决要求养猪,一直养到退伍时为止,他好像跟人呆着呆垮了,想单独跟猪相处。我当即表态:就冲他这句话,我要他了!

 他来了,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又瘦又黑,浑身发臭,说着说着就蹲地上了,你稍使把劲就能将他踩泥里去。我说你哭什么哪?他说我没哭,我肚子疼一天了。我说找卫生员拿药去。他说不吃药,叫它疼吧,疼一会就会好。小夏你说这种人能不叫我喜欢么?但我仍然气势汹汹,走过去一把就拎他起来了,赶他上我睡下。我把我让给他,铺盖卷让给他,洗漱用品让给他——都是成套的,基本全新。然后亲自去给他安排病号饭…唉,这些细节我还以为早忘了,怎么说着说着又记起来了?当年我做这些事,不瞒你说还有点幸福感呐,学雷锋救世救人呐,多幼稚。从此后,他敬我像天神一般,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苦累脏臭全没感觉。我倒有点看不下了,说某某,你也该有几分人气呀!…他当年就这么窝囊。

 后来,直属队办新闻骨干训练班。战争年代我们最重视,和平时期我们最重视什么?对了,重视笔,你一点就透。文件材料头版头条,各级都死盯不放。一代人才就这样练出来的。开头也不知道谁能写,大撒网,高中以上的都网进去。我和他,打背包上路了。在训练班,我俩联名写稿,一个月里发了17篇,命中14篇。其中,军报三篇!你知道这多不得了,我俩就等于一个建制团一年的上稿数,还不把别人震翻了?胖科长说,十几年没出秀才了,一出竟出一对!…到训练班结束时,我俩一人记一个三等功,而且我从胖科长话里听出来:我俩都要被提干。我把消息告诉他,他怎么说的,至今我记忆犹新。“报社只有一个名额,你去吧。我还回连队干。耍笔杆子没什么出息。”你听听,此话多阴暗。第一,他怎么晓得报社要调人,而且只调一个人?我完全蒙在鼓里;第二,他这话明明在试探我,看我是不是要和他争夺报社这个名额;第三,我凭什么要你让啊?你何必抢先做出高姿态呢?万一我真进了报社,外面舆论岂不说是你让给我的?…当时我多么希望是自己多心啊,希望是我错了而不是他。可惜,我不幸言中。当天晚上就有流言出来了,说我俩合作的稿子其实都是以他为主,我只是挂个名而已,还硬把名挂在他前头,等等,简直天方夜谭。小夏你从我今天文笔功力看,此话成立么?可笑不可笑?幼稚不幼稚?庸俗透顶!当时我多么希望流言与他无关啊,可我又错了,确实是他。因为我俩合作过程中一些细节,只有他知我知,别人编不出来。小夏呀,送你一句甘苦之言:今后不到万不得已,别和任何人合作。一时可能合作得好,但终究要付出代价!精神产品拒绝合作。再说,一个人弱小时才喜欢抱团,一旦成势,立马不容。这是铁的规律。

 我犹豫了好久,才去找胖科长解释一下。目的是让外界了解我。现在想来那时我也过于幼稚,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有解释的精力干吗不去用在工作上?还是不能承受屈辱嘛。要在今天,别说屈辱,就是蹂躏我也笑笑地咽下去了,小小不然,伤不到我。我跟胖科长说:我相信领导,我不和任何人争,我天生不是争权夺利的人,你们一切从工作出发好了,看谁合适就调谁。至于稿子是谁写的,我都不好意思提!哪有自吹自擂的。我只说,来方长,以后你们会从我文章里得出结论,冒充一时不能冒充一世吧。你听…我的态度即使从今天观点看也是对的,有原则也有辩证法。做人嘛,一要有勇气二要有分寸,我谁也不伤害。我就是我。在是非问题上我20岁时就定型了,缺点就是说话时还硬一点。这种硬,恰恰是的表现。甚至是太纯洁的表现。太理想主义的表现。

 流言为什么不攻自破呢?因为,不到10天就下了命令,将我调报社工作。一下子泾渭分明,贤愚立断。又有人拥上来跟我说“我们现在才明白,以前合作的稿子是以你为主呵”等等之类,可悦耳啦。我仍然坚持是合作。我不附和他们。现在跟我说这些话的人,不就是几天前跟他说那些话的人吗?终于,他跑来向我检讨了——形势所迫,不检讨不行啊。他承认找过胖科长,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但却是在听说我去告状以后气不过才去找的。意思岂不是:责任在我不在他,他是被迫。我笑了,你这叫检讨呢还是声讨呢?另有一条,他坚持说他不想进报社,说那里是口井太限制人。我又笑了,酸葡萄的故事我听说过。我心里把定一个原则:只要他坚持说自己不想进报社,我就不能信任他。一个人连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都不敢承认,那么信任的基础在哪里呢?此外,什么叫“你去找了我才去找”你凭什么模仿我呢?你有自己没有?…那天是中秋,但没月亮,我俩在大礼堂顶台上,酒可能喝多了,说话都冲。他突然跑到栏杆边,一脚就迈出去了。我以为他一时想不开,要跳楼,吓得大叫:“你别来,是我错了还不行吗…”你猜他干什么去了?撒!站在空中掏出那货,隔几十米就下去了。而且,双手,临空大,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妈的,你说此刻的他,和先前窝窝囊囊的他是同一个人么?人怎么这样善变。他道下面是一片台阶呵,我们每天都在那排队集合,包括他。一个小细节,一下子就把人彻底暴了。我觉得细节问题上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格。大的方面,你可以隐瞒可以伪装,但是细节绝对藏不住。所以我总把细节提到很高的高度来认识。当时我越往深处想,越觉得此人可怕,骨子里非常狂妄。

 完之后,他哭了。说想起一个从山崖上跳下去的人。随即向我承认错误。唉,我这人啊,嘴巴硬心肠软,怕感动,一感动就忘了原则,当场就原谅他,我们又成朋友了。我是真心想和他做朋友的。但我分析,他是不愿意得罪一个比自己更有力量的人——我不是进入机关了么,才和我朋友的。我不指望他承认这一点。书上说了,你若打不倒这个人,就跪在这个人面前。简直就是替他说的。再后来是我们的月,持续了大概好几年。我们换书籍,通报机关见闻,相互切磋人生。我利用我主持的版面,连着发他的来稿。他也很争气,把我给他的一些观点,泡得大大的,总赶在报纸宣传口径上。当时正是左倾思泛滥的时代,他文章无一不是那时代的产物。但发人深省的是,他写得充满感情,还得了好几次新闻奖。今天看非常荒唐,那时大显身手的人,怎么今天仍然高高在上?我们的制度保护既得利益者呀。他利用我提供的采访机会,结识了许多领导,关系畅通了,视野开阔了。而我傻傻地一心办报,不参与那些勾当。直到有一天,我猛听说他已在直属团当上股长,比我足足高出两级,才吓了一跳。这家伙为什么不告诉我呐,我可是什么事都告诉他的啊。我向他证实一下,是不是高升了。他说是。我说这么大的事,你干吗向我保密?他说,不是保密,是怕你心里不平衡,再说这没什么了不起嘛!…言下之意我想是:早讲过了,在报社干没出息,那是口井,你是属蛙的,成天卧着不动,只会干叫大道理。

 那一天我觉得很辱,他那架势可比职务要高得多。有些人就是这样,九品官,一品的架势。要是真叫他当了最高领导呢,反而不在乎架子了,反而和群众打成一片了。我祝贺了他。他说声谢谢,我俩竟没什么话了。再后来,我俩竟然见面不说话了,无缘无故地,一冷就冷了好几十年,奇怪不奇怪?我俩之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寒心不寒心?

 不久,我发现上面在调查我,一了解,军区老政委要找一个秘书,看上我了。立刻开始对我方方面面地考查,历史啊现实啊一点不漏,找了好多人问,其中有他。人啊,不考查都是好人,一旦借着考查把你拆得七零八碎,能找不出一丁点问题么?主席说得好,即使天天扫地,也还是会有灰尘,多辩证。那次考查,把我科长位置耽误了不说,还把我恋爱方式当成一个问题追。我和以前那个女的一切细节,也只跟他说过啊,别人怎么会知道?你说他狠不狠!可他为什么狠呢?原因很简单,后来你猜是谁当上了首长秘书?竟然是他。

 34

 石贤汝连连摇动双手:“不说喽绝对不说喽,卑鄙的事讲太多,把自己都搞脏了。噢,猛想起我有一个同学,很有才华,在大学里偏偏选择一门古怪专业:专门研究历史上的佞臣酷吏,几年工夫下来,学术上大有成就,可自己心术也弄坏了。看人家都像獐头鼠目,习惯于往阴险处分析,一点点疑问,能被他研究出老大一堆劣。没办法,都因为他爱上了他那门学问,他被他的兴趣腐蚀掉了。不坏竟不行。你看,前车之鉴不是?”

 夏谷见石贤汝有点累,偷偷松了口气。刚才老长一番动情述说,夏谷一直忍着,并在面上撑出副屏息静听的样儿,像被他鼓舞,也借以鼓舞石贤汝。最初因石贤汝提到“背叛”二字,他好一阵兴奋,蛮以为能听到机关大堆轶闻秘闻,心里先就深刻起来。听着听着,又觉得全然不是,只不过石贤汝太爱自己了,把失意提拔到生死高度。虽然事实本身过于做作,但石贤汝的分析、推理、判断,倒真是一的细腻。就像,词不好,曲子优美,这歌也就悦耳了。旁的,大胆糊涂过去。夏谷暗想:这种分析、推理、判断的功夫,倒要跟他学学,写材料用得上。况且首长们喜欢他,很可能尤其爱他这份内秀,其实首长们谁也不缺结论,就只缺点分析、推理、判断的功夫,贤汝替他们把这方面补上了,用自己的内秀托举首长的结论,铸成大块文章。

 “贤汝呀,我要不知高低,批评你老兄两句喽。”

 石贤汝愕然片刻,道:“你放开来说,算帮我总结。”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人是谁,咱们就暂时叫他某某吧,对事不对人,我保持纯客观。首先,你这人心太好了。有时候,竟好到了把对方看得和自己一样好的地步,这就是糊涂了。某某,我分析他属于这种人:落难时比谁都善,得志便猖狂。其实,这是他性格上的一种张力,本质是要当强者。你不同,你为人一贯地好,即使想害哪个,念头有了,腿也挪不动。这就是你,情愿为自己的善良付代价,也不肯破坏做人准则。第二,在人人想进报社时,某某不想进,你就该警惕了,明摆着蔑视文字篓子么,不学书不学剑,学万人敌,其志远大。某某的蔑视中,也包含对甘当文字篓子的人的蔑视。他当时讲的不是假话,是真心话。咱们当假话听了,是咱们的不成不是?我认为,你从事文字工作,是出于一颗爱心。有这一条,全有了,不必求人家理解你,咱们理解人家就行。第三条,我觉得你过于悲观。当然,悲观往往是深刻的表现,但过于悲观就是消极了。我隐绰绰觉得,善有善报,只等个时机罢了,某某的前途,绝对比不上你。早早晚晚,你必然超出他。贤汝,你要有信心,从从容容地,叫人家看了摸不透你。必有一天,你猛地上去了,连自己也为变化之快大吃一惊。啊,我又犯病了,啰里啰嗦废话,贤汝你其实全懂。批评错了你反批评。”

 这一番“批评”石贤汝听得无限舒服,眉眼和身肢统统大幅度舒展开。忽然道:“晚上,韩政委请我喝酒,你和我一块去。”

 夏谷没料到有这种级别的感谢,慌忙笑道:“那场合,我怕不适应。”

 石贤汝非凡地一挥手:“韩世勇本是条人,只我了解他。你在部队跟大兵喝过酒没有?跟大兵们怎么喝就跟他怎么喝。一旦把他当首长,就全局限住了。”

 门外传进一阵喧闹,估计是客人到了。石贤汝听着就自豪地笑了:“看他们疯的!来,我给你介绍。”

 领头进来的竟是罗子建,夏谷登时有点尴尬。两人一个单元里住着,今早起身时还轰轰烈烈开玩笑呐,却谁也不说要到石贤汝这儿来吃饭,不约而同地保密。此刻猛地见面,脸面略微挂不住。罗子建抢先喜出望外,嗬嗬笑道:“我就猜到你在这儿。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夏谷矜持道:“单身汉,瞎转转,来贤汝这讨口饭吃。”石贤汝道:“我有意不说破,让你俩突然兴奋一下。”

 罗子建身后那位——夏谷依稀认得他是某部杨处长。记得有天在大道走着,杨处长见到石贤汝时,擦肩而过不说话的嘛,仿佛陌路人。怎么,彼此暗中竟是密友?…杨处长闷着个头,直闯进内屋,四处看,连大橱后也不放过,神情甚是可笑。石贤汝问他找什么哪,他才指住他道:“你一个人过我不放心,代表组织上看看屋里有没有藏什么人,小兰小玉的。你老婆临走,指示我监视你…”众人哈哈大笑,夏谷觉得这表演无趣,和杨处长平时气质大为相悖,但众人笑得那么透彻,自己不笑就不配合了,于是也野笑几下。再后头两人,石贤汝替夏谷介绍了,一个是军区办的黄秘书。黄秘书立刻向夏谷亲切笑:“老黄老黄。”另一个是某某局的主任,姓朱。朱主任听后连忙低声补充一句:“副的。”

 石贤汝又把夏谷朝前推,介绍给他们:“我的小老兄,也是我的贤师良友!”

 罗子建、杨处长、黄秘书、朱副主任,纷纷鞋,赤着脚儿进入客厅,各拣一只沙发坐下。泡茶,点烟,东翻西翻,每有人随便说一句话,不管值不值得笑,旁人都哄哄大笑。看得出,他们之间,无遮无碍,烂已久。

 将近11点半,又进来一位姑娘,猛一看蛮俊俏,有身段,衣饰也很有档次,只是香水味不够含蓄,面容也黑得过了些,叫人替她可惜。石贤汝叫她玉兰。玉兰甜甜地朝众座一笑,给各人杯中续上水,用内地人说粤语的口味,站着说了几句话——听着就是从电视里仿下来的。仿毕,飘然进厨房。夏谷以为她是大院谁家的‮妇少‬,问过石贤汝,才知道只是做零活的小保姆,石贤汝和另外两家合用的。他很惊叹,没想到大院里一个小保姆也这么耀眼,比自己先前的对象还够风度。一时,心境有些。恨了一恨,才将自己锁住。

 众人轻松地议论大院里各种事务,随口拈来的,都是质量很高的秘闻。夏谷听得扑朔离,不敢嘴,时时乖巧地、合适地点一下头。他听出来,他们每周都要聚一聚,或在石家或在黄家,轮着来。大抵是,谁家夫人走了就去谁家。假如夫人都出差了,就集体投奔石贤汝来。石贤汝此刻仆人般地在边上站着,拿烟递水,拿这人打击那个人,貌似低微,实则高高在上。他每句话都说在节骨眼上,一个字都可拆成多种理解,雅中藏荤,妙意无穷,芝麻点‮趣情‬也闹得一波三折,掀起一个个高xdx,显然是他们的核心。驾驭全场——属于他当仁不让的义务。

 夏谷还感觉出来,这伙人目前都是单身汉,老婆都离家出差或者做生意去了,他们沉浸在既无家庭监督、又无后顾之忧的欢乐中,正在把失去时光找回来补充享受。比如:石贤汝的夫人长驻深圳某公司,每月收入五位数,孩子搁姥姥那儿,家里只在客厅墙上挂一幅二尺余的油画肖像,一抬头就可以见到她。肖像大概是古典什么派,有真人头大小,眉眼间浓郁着皇后般气质,藏在暗调中俯视众人。罗子建的老婆听说已留职停薪,替某合资公司的老板当私人秘书去了,收入也甚为可观。这一来,罗家一屋里就有了两个秘书,一个替共产干,一个给资本家干,合到一块仍是夫。朱副主任的老婆随团出访日本,说日本完后还要到新加坡马来西亚去忙,据说已烦透了进出关。黄秘书的老婆在美国留学,昨夜一个越洋电话花掉50美金,说有兴趣的话黄秘书可去陪读…他们此刻的烟都是夫人们带进来的,烟把上套金箍。因星期天强调穿便衣,他们身上和脚下,都有那么一件两件的进口货,穿太多不好,太多反而落俗,再说机关大院忌讳招摇。尽管夫人们都那么出息,他们谈起夫人时的口吻仍透出些不屑,自信自己一旦扒下军装,比她们不知强哪去了。他们只是以静待动而已。

 夏谷还看出来,他们在机关里均不大得意。在座各人,都有40上下,仍在团职位置上搁着,并且已搁了一些年头,不屑于再有不平之气,从语言到心态都老咔咔的,擅长于议论别人功过是非。假如从说话口吻中判断,个个都是军以上级别。领导不提拔那是领导短视,他们早把自己的感觉提拔上去了。他们窝在这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客厅里,酝酿着积累着才华,分析着敲打着各类见闻,调侃甚至把玩着天下。凡此种种,其实都是暗暗砥砺自己,有待后出山。他们的潇洒与放都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其实每人都按定一颗治军救世的大心,等候某权威人物慧眼相中自己,便把自己一鸣惊人地扔出去。

 35

 一阵脆生生俏笑,玉兰踩着罗子建一段荤话的末尾几个字眼进来了。那笑话女士不适合听,老罗有点窘,玉兰却钉着他追问:“你才说什么掉下来啦?快告诉人家嘛。快点。”

 夏谷问她:“既然没听清,那你笑什么呢?”

 “咦,笑笑都不行啦!许你们笑,不许人家笑呀。”

 “找机会让老罗单独给你解释一下。”

 “不嘛!要你当众说给我听。”

 众人哄堂大笑,眼神一跳一跳,贼溜溜目光把玉兰和夏谷拴在一起。

 石贤汝连忙道:“菜好了么?我们等不及喽。”

 玉兰这才正道:“都齐全了,摆上了。不过我还耍弄一道沙拉,料也备好了,就是忘了汁该怎么调,想给许姐挂只电话问问清楚。”

 老罗道:“不必那么麻烦啦,咱们什么都能吃,只要你端上来就行。”

 “不行嘛!人家头一回做沙拉,想好好试试。”

 石贤汝无奈道:“行啦,到书房挂去吧。”等小吴走开,解释地叹着“犟哎。”

 夏谷注意听,玉兰在书房里拨了一长串号码,凭感觉是个长途。夏谷暗惊:石贤汝卧室里的电话竟然可以直拨长途,这可是军区二级部长规格,想一想又觉得当然应该如此。玉兰喊着:“喂,北京么?…您是某某老家里么?…我是某某军区玉兰啊。麻烦您给我找许姐说话。”夏谷更吃惊了,这位“某某老”是解放军第一批授衔的上将呵,夏谷上小学的时候就在课本里读过他的战斗故事。目前“某某老”也是中顾委要员,国内外万众皆知的人物,平时深居简出。小小一个玉兰,怎敢将电话挂到他家去,且只为了一只沙拉。听得玉兰在屋里道:“许姐呀,听出我是谁了么?我是某某军区玉兰,咯咯咯。你好吧?我有个急事要问问你,上次你到这来,教我一道沙拉,对。那油是烧了再放还是放进去再烧啊?…噢,先搁糖,再搁…等下,我记记。噢,土豆,鸡蛋,油,火腿丁…”

 玉兰这只电话打了足有20多分钟,又说又笑地,完了拿个小纸片出来,脸儿因兴奋渗出一抹细汗,竟如出浴似的好看。到了客厅,向石贤汝汇报:“都齐了。许姐问你好呐。我说你天天打仗一样忙,从不注意身体。还有,你得说说军区管电话的小姐,什么人呀,妖里妖气的,线断了也不说声对不起,害我们大家等。”批评一阵,将身段摆起,款款地去了。

 此时,夏谷们见识再多,也个个瞠目结舌了。石贤汝连忙解释:“什么许姐,某某老家的小保姆呗!我说过的,一个长途,一分钟就是好几块钱军费,她不听,看我明天辞了她!”

 罗子建道:“最好的办法,赶紧替她找个人嫁了。”

 石贤汝叹道:“也是,用了她,就得替她负责。可找谁呀?志愿兵、职工,她根本看不上。对外她从不说自己是保姆,说是我家姨表亲,规格不低呐。自以为模样过得去,其志不小,男朋友一大串,天天在楼下吹口哨打暗号。我估计,她不找个上尉军官不罢休。”

 夏谷正是上尉,脸红了,别过去,感觉上已被玉兰污辱了一下。这破烂凭什么把自己放得比刘亦冰还高?又觉得世道真他妈天翻地覆了,凡股上花翎的都是凤凰。他默然不语,偷偷地想刘亦冰,寸寸缕缕地想,越想越深入,越想越心疼:看她叫人得,真正是别有一番凄楚,这苦处不就是她动人之处么…

 朱副主任笑得深沉:“贤汝啊,一个年轻女孩子,放太近不好。我知道你,别人不一定知道你。到后来,本无风事,枉担风名。多冤。还不如真有点事。”

 夏谷想:此话倒像暗示,叫贤汝大胆出事,因为不出白不出。反正舆论不饶你。

 罗子建没笑先捂定了嘴,像一松手就要笑裂掉似的,变态地低嗓音:“人家贤汝早就不屑于本国女子了。要就出国去她一个国际×!”

 夏谷心头一炸,暗暗重复着“国际×”这词,觉得铿锵入耳。又想老罗这人,恶毒得充满智慧,他要是得志,这桌上没人逃得了他的屠刀。过会又想:不,此人还不坏,起码他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酒就没心眼。率真。

 朱副主任沉声道:“这样吧贤汝,机关里谁跟你有仇,你就设法把她嫁给谁。”

 众人哄哄笑了,都说深刻。说这才是正解。玉兰在厨房里叫着:“哎,石叔请客人过来吧。”

 石贤汝领头起身,没必要说请,众人就抢在他头里过去了。小餐厅里摆起一张四尺饭桌,桌上有转盘,六只冷碟,六样大莱,两种酒,一甜食一道汤…不分先后全上来了。桌面上满登登的,罗子建等人侧身小心挨进座位,以免将酒盅撞翻了。坐下看看菜肴,略一嗅油香味儿,都齐声叫好。面前确实五光十,细致丰盛,两只荤菜是川味做法,两只是海鲜是粤味做法,还有两只冷盘大概是从军区宾馆仿来的,一看就知道,这玉兰烹调技艺不凡,绝非寻常保姆可比。玉兰抿着口儿笑:“比不上你们在大酒馆,今天时间紧,先给各位道个歉,我四只手也来不及弄,多多包涵。吃不好就骂我几句吧,吃好了下次再来。一定来呵。石叔,你们先用着,我还得到胡家忙去。有事挂电话叫我。”

 罗子建拦住她:“这怎么行!你忙半天,连饭也不吃一口就走。来来,我们集体敬你一杯。”

 玉兰巴掌使劲一拍,尖声惊叫:“我累半天了,你们还不饶我啊!”众人都呼应,无论如何喝一杯再走,否则大家过意不去。

 玉兰却不过,脸儿微红了,道:“什么大家呀,有一位首长不吭气,看不起玉兰。”

 夏谷猛醒,是自己无任何表示,竟给她注意到了。他急忙从脸上拱出双倍的热情,一叠声叫请。玉兰这才顺手拿过只酒盅——恰巧是夏谷的,由着罗子建给斟满,在众人急切的劝饮声中,抿入口里半盅的样子,将半盅残酒放回夏谷面前。“好啦,玉兰肚里热烘烘了。”脸儿透彻地红了。罗子建夸张地嫉妒着,指那酒盅道:“这么多杯子,你凭什么偏用这只而不用我那只,不行。说出个道理来才放你走。”玉兰抓过他的筷子,夹块海蜇入口,再将筷子放回他面前:“这下行了吧?”罗子建嗬嗬笑:“行了行了。”玉兰的眼风儿极有韵致地向周遭儿一转,落在夏谷脸上,烫他一下,再款款地离去。

 夏谷面对眼前半盅残酒窝囊着,喝了它恶心,泼了它似乎也不好,而且迟疑太久也显得小题大做。他看看周围人没注意此事,便在一片“干、干”声中,硬着头皮灌进口了。待放下杯子,罗子建才铁证如山地指定它大笑:“小夏,祝贺你干了一盅杯酒!味儿怎么样?人家玉兰是美酒赠知己呀!…”原来,刚才他是佯做不见,留待事后发难。众人笑,夏谷也窘迫地笑笑,暗下恨透了罗子建,没想到此人一向兄长风度,年龄也是这里人中最大的,都快更年期了,骨子里却如此低级趣味。

 石贤汝号召,大家集体连干三杯,然后彼此随意。夏谷早饿了,最初几筷子菜吃得仍不失分寸,后见别人不说话埋头大嚼,也就放开食欲,先吃进一个半,再从容不迫地品尝。间或举杯应酬一下,思考自己在这场合该说些什么,怎样说才有自己特点,又出效果。想定了,心内按住一个话题,为礼貌故——又等别人先开口。渐渐地,众人话多起来。罗子建做深沉状,道:“贤汝啊,我看你近来态势不错。”

 石贤汝望着众人道:“老罗刚吃进一只股,我就猜他要开口说话了。你说说,我哪有什么态势呀?”

 “上面如何器重你,大家都知道的,我就不啰嗦了。就说这碟大对虾吧,敢说没来历么,比机关过节供应的大一倍。哪来的?我知道,最近军区管理局专为首长从海军基地弄来一车,你这儿怎么也有一份?要是态势坏了,你吃得到它么。”说着端起酒杯朝石贤汝伸过来“要是没讲错,这杯酒你敢不喝?”

 石贤汝笑了:“不错,这虾确实是常委级的。”爽快地同他碰一下,仰面饮尽。

 此话提醒了夏谷,不住审视桌上的菜肴。迅速察觉出,岂止对虾,面前各鱼,几乎样样有来历。罐闷,像军区宾馆小餐厅保留节目,八成是那儿谁送来的,否则就是将玉兰打死她也做不出这等鲜与;午餐片,来自午餐罐头,而这种罐头属于内部专有战备干粮。能吃到——就算是象征价拨吧,也说明他在军区后勤什么部有人;鲜蘑菇农场里有得卖,但谁能买到这么大个的呀?还有罐装青岛啤酒,市面上根本不见,要追究下去,不是又拎出一串密友?或者谁谁孝敬的。石贤汝的烟,是白皮包的红塔山,叫简装红塔山,烟卷质量比盒装的不敢说更好起码也是一丝不差,而价钱也仅仅是象征价钱,属于内部之内部…

 夏谷赞叹:“贤汝,我看你这每一盘菜,都是一份人事关系档案。”

 众人哄然叫绝,纷纷用筷子指点石贤妆,说你小子逃不过我们眼睛吧,你在军区这块地面上,除了不能将死刑办成无罪释放之外,其他都能办到。石贤汝则自豪地谦虚着:“嘿嘿,一些俗事罢了,成天忙忙碌碌,叫你们还不屑为之呢。”这时,朱副主任淡然一笑:“小夏,你要老是这么深刻,叫人怎么活下去哟?你又怎么活下去哟?”

 此语一出,众人恍如一下子给冻住。半晌,神情都深刻着,品味话中深意。竟无语应对。老朱是拿小夏当石头,砸别人哪。

 夏谷才觉出这伙人当中,朱副主任最是深不可测,因为到目前为止,他面色最淡,话最少,吃得最多,观察得最透。他好像既是这里所有人的朋友,又和这里所有人保持距离。

 36

 石贤汝默默无言地朝朱副主任伸过酒杯,朱副主任也默默无言地举起杯来,两人单独碰了一下,再默默无言地一饮而尽…他们以这种从容的默契,将场上气氛告一段落。

 石贤汝叹息道:“咱们别绕了,谈点要害的东西。听说没有,军委有动向了。各大军区第一二把手,可能有一番大调动。目前传来的消息是,韩政委肯定会升,调北京总部去主持工作。刘达可能会退,从外面调一个司令进来。是谁呢?”

 夏谷注意到,石贤汝说起韩世勇时称之为韩政委,而说起刘达时则直呼刘达。接下来,这两个有微妙区别的称谓,竟十分自然地被众人所接受,话语中都沿用它了。

 朱副主任做耳语状、几乎是对自己酒盅儿倾诉心曲般:“刘达的退,有两种退法。一是只身而下,什么也不挂。二是大名后头挂一个‘拖斗’,人大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之类。挂两年,再拿掉…”罗子建嘴:“还有一个退法,得癌。”只有石贤汝出于礼貌笑了下,其他人对此完全不屑于动容,仍注目于朱副主任,无言地催他往下说。“看来退是没问题了,年龄卡在那儿,逃不掉。不过要是一点过渡不给,只身而下,对刘达这个资历的老红军就太残酷了,后只能在什么钓鱼协会挂个名誉会长,参加参加什么剪彩仪式。而且,对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圈里人呢,也是个打击。所以,总得有个‘拖斗’叫他挂一挂,对大局有利。我关心的是,”朱副主任瞟一下周围,换了说法“我们关心的是,谁继任他的位置。内部消息:有三人排在那儿,一是从大西北来一位副司令;二是我们军区宋副司令;三是总部来一个副总长。究竟是谁暂且不定。但是有个情况值得注意,这三位都是‘二野’的人…我估计,事情拖着拖着,拖得人心都淡了,突然就动作,突然就下命令,不给一点缓冲…”

 朱副主任独自举杯,一饮而尽。酒瓶就在面前,他兀自举目四顾,夏谷距他最远,连忙知趣地隔着大圆桌弯过来,给他杯中斟满酒。手势甚是轻巧,点滴不洒。朱副主任只微微颔首。

 罗子建断然道:“我听说,如果不出意外,就是宋副司令当司令了。”他告诉众人:上月2816时,在军委大红楼二层内厅,宋副司令被召见谈话了。在场的有谁有谁,谁是怎么传达某人意旨的,谁又是怎么补充的,谈话谈到18点半,连秘书也不给进。罗子建绘声绘,似乎当时他也在场。末了强调说:“当然,这不算实质的谈话。可本月3号,在大红楼顶层小会议室,军委两位负责人又找来谈了一次,问了三个问题,给了三个字:不变了!这又怎么解释?”

 石贤汝问:“你是听他秘书说的吧?”

 “小王那人胆小如鼠,能告诉我?再说,两次谈话,他连门也没进去。”

 夏谷道:“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宋副司令亲口告诉你的。”

 “嘿嘿嘿,你说呢?…”罗子建以反问代替回答,言词闪烁。几种笑容一起涌在脸上。昂着脸儿让大家看他,并也似看非看地看着大家。

 朱副主任拿筷子指罗子建:“你是听军委办公厅人说的。估计是某某的徐秘书说的,呃?”众人齐声噢了一下,哄哄道,早该想到的嘛。定了,就是他。

 石贤汝万分持重地沉:“其实,问题才刚刚提出来。新的军区班子上任,各部领导又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都存在与上头重新理解与被理解,重新协调与被协调的问题了。紧接着要动一批人,理想一点,参谋长提起来当副司令,从下头调一个军长当参谋长;政治部方面,黄主任不动的话就再不会动了——年龄摆在那,估计会动,接替韩政委,金、宁两副主任中,出一个主任,我意是金!谁当副主任呢?竞争者一大把人,季墨早按捺不住了,算他一个;干部部陈部长两年前就是候选,报上去搁浅的,这次又是机会;组织部唐部长,一点,换种说法是朝气蓬,上去了整个班子的平均年龄就会降下来,对全局有利…这方案理想么?我意不理想。我意:两个副主任都换掉,从下面部队提一个上来,从机关产生一个,这才均衡。机关里谁呢?季、陈、唐其实都不大合适。提任何一个都不免严重伤害另外两个,应该把三人都调出去另做安排,把许秘书长提到政治部位置上,空出四个部一级的位置,大胆选拔新人,从未来机关五年的发展出发,考虑今天的部长人选。如果这么办了,机关素质就会上两个档次,一改陈规陋习,给干部创造更多的机会。未来五年呵,其变化是我们今天根本不能想见的,要提前适应它。别等到形势得我们改变…”

 石贤汝说得很随意,其实句句都是深思虑。夏谷看见其他人眼内一派兴奋,而面部表情又在掩饰这种兴奋。空出四个部长位置——石贤汝可真敢想。不过要是细细探究,他的设想竟也不无道理,军区机关快五年没动了——这从在座人的搁浅能得到印证。通常,小动作只在军区班子不变的情况下发生,军区班子一动,下面就得大动。石贤汝嗅觉是超前的,他不说没来由的话,即使大有背景的话他也只说三分,剩下七分得由你自个机动,猜出来了印象岂不更深刻。猜不出来你心境也已纷纷了,则是你没用或者你不堪用。再说,他的预见其实也是一个号召一个惑,在座各位谁没有当部长的能力?不定是谁不定在某场合,毫不费力地就将一种可能、一种前景参照系、一种可供选择的方案推送到决策层那里去了,就像水渗透到巨树的部那样,润物细无声,待到新枝绿叶轰轰烈烈了,反应迟钝的人才被世道吓一跳,连叫误了误了!就算空不出四个部长位置,减一半空两个,落到在座人头上再减一半,剩一个,他们之中也能出一个部长啊。其意义岂止是谁当上部长,往小里说也是一个先例,意味着他们这一伙人——庄严点讲这一代人开始出山了。尔后,坚冰既已打开就什么也挡不住他们了。你不承认不行,包括你每天走向那陈旧的办公楼时,也暗暗渴望着今天突然有个料不到的变化,再糟糕的变化也比毫无变化好。每天都抱着一点隐隐约约盼着出事的希望去上班,太阳下山时再揣着一颗老透了的心回来,胳膊下夹着《周末》和《报刊文摘》等等有俗趣的东西,顺道买上点菜,拐到大院偏门那儿接上孩子,路过告示牌时看一眼有什么供应,明天停不停水电,今天过得和昨天差不多,感觉上好像没怎么过就过去了,过了等于没过,过不过没实质区别…夏谷替他们想。

 此时,在罗子建的带动下,他们已经在为石贤汝设计当部长之后的施政方针了,仿佛只有石贤汝一人想上去,他们用推出别人的方式把自己隐蔽起来,天下没打下来先分江山,口吻像开玩笑但暗藏大严肃,所出的主意,竟也件件可行,分寸恰到好处。

 “最初几个月,动作别太大,部里不要有人事变动。一头扎进部队去,司令员对下面熟悉到什么程度,你也要熟悉到什么程度,细节方面要比他还要熟悉。工作计划,领先半步就可以了,不要多,千万不要多…”

 “和部里的几个处长,都保持相当的距离,不能太亲密。提醒你一下,尤其是过去的朋友,关系最难处理,比政敌还难处理。和政敌的关系单纯,和旧友就复杂了…”

 “要注意提高部里秘书的权威,要有一个绝对靠得住的小秘书。你不在时,部里情况全靠他掌握。他的职务不能高,一高处长们就难受了,谁管谁呀?职务一高,前途也成问题,往后再怎么晋职晋衔?最好只是个上尉,年轻能干,使他除了依靠你,别人他谁也依靠不上。这才是忠于你的前提。”

 …

 夏谷感到自己在这儿是个废物。别人随嘴说说,就说出那么珍贵的内部要闻,件件都事关全局,扣着上层筋脉。自己干坐着,吃人家的,听人家的,从精神到物质两方面都在享受人家的营养,却没有什么够规格的消息值得说给他们听听,在这场面,没有消息也就没有自己…人们酒盅一空,夏谷便起立拿瓶儿给人家斟酒,即使隔得远,绕半个场子也去。开始,人家还客气,拿手在案头叩两下,道声谢。后来习惯了,便端坐着连动也不动,自顾说话。当然,在人家那里这反而意味着亲切,彼此不拘礼,拿你当自己人看,而夏谷却觉得自己给成跑堂的店小二了。从入席到现在,他只有一次成为酒席的核心:饮那半盅杯酒儿——还是仰仗小保姆玉兰多情,才使他成为核心的。

 夏谷脸上保持从容,脑中奋力寻找能够一鸣惊人的话题。突然,他感觉到自己有了!心顿时充实,稳稳地坐定,不给他们斟酒了,等待一个时机,就将自己的消息掷出去。他脸上做出忧愁的样子,勾引人家来问:“咦,小夏怎么啦,想什么呢?…”

 果然,石贤汝最先发现情况,关切地探过身来:“小夏怎么啦,想什么呢?…”

 夏谷等他问了两声,才蓦然醒过神来,抱歉地看着大家:“没事没事。刚才我忽然想起我们季部长。唉…你们说的关于军区变动的情况,他的小本子里都有哇。”

 满座的人都吃惊地望着夏谷。只朱副主任没动,眼儿眯小了,兀自微微颔首,似乎早预料到:季墨应该知道这一切。

 “我和贤汝从韩政委工作组刚回来那天晚上,已经八点多了,季部长还把我请到家去。啊,错了。不是上家,想起来了是上办公室去。”夏谷有意记错了,以便将下面几句话夹在情况里“都知道吧?季部长夜里经常睡办公室,文件柜里着一套被褥,他和子关系紧张,…”罗子建兴奋地:“新情况新情况,已经恶化到这个程度啦!”没人理他,夏谷仍然按照自己思路说“我去了,预料到他会了解工作组情况。开头也正是这样,但是后来,他不知怎么兴奋起来了,给我看了他一个小本子,里面全是他对军区上层情况的一些思考。包括司令员政委的前景动向,继任者是谁,什么时候动作,他都有判断…”夏谷脸已红透,外界看他是激动,实际上是因不安与羞愧所致,他竭力回忆依稀记得的本子里的字句,按照他此时的——在众人消息启发带来的新理解,一半是复述一半是发展,将本子中的内容说给他们听。

 众人几乎是屏息凝定,一个字也不曾惊扰他。夏谷说得起,举杯一饮而尽,旁边的人立刻殷勤地给他斟酒,用目光鼓励他继续说。夏谷说到后来,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季墨本子里的,哪些是他自己的分析,都在口舌里。好在他的素质在那,几年来孤寂的机关生活已使他沉思与参透了许多隐秘,在自尊和自卑中养成了对大局极灵敏的感觉。这儿,只石贤汝一人知道其实他并不比任何人差。即使他模仿一个部长思考,沉,听上去甚至比真部长还要当。最后,他用动人的、充满感情色彩的感叹结束叙述:“我想。并不是我有什么了不起,而是季部长太孤独了,那天晚上极需要一双有质量的耳朵来听听他的心声,正好找上我了。我——怎么说吧,竟有点同情他呢,他太苦了…”

 夏谷末尾这番话十分真诚,自己也忽地被自己感动了,立刻觉得他基本对得起部长了。

 朱副主任道:“小夏你可能还不知道。以前,季墨也常坐在你现在的椅子上,和我们一起借酒浇愁,胡说八道,大概每个月都要聚几次吧,他的好多决心决策都是在这产生的。后来此公当了部长,再不来了,不屑于与我们为伍。我们理解他,位置不同嘛,再和我们混一块,弊大于利,关系复杂,对外影响也不好…贤汝你给我听清楚,我话先说下放这块:将来你要是上去子,别把我们拒之门外!为什么呢?因为,那样做是要付出代价的。”

 石贤汝一言不发,只深深地点头,举杯向周围拱了一圈,一口饮尽,将盅儿重重地敲在桌面上。仿佛立刻要上刑场就义,叫人看了不能不感动。

 37

 众人到客厅小坐,石贤汝摆出雀巢咖啡和龙井茶,大家歪在沙发上,身体都涨大了许多,各捧着精致的茶盅噗噗地喝,口鼻间呼吸烈,每个人都在偷偷享受自己腹内酒的晃动。此时正是足与倦怠至的时刻,浑身如暖水袋子那样发烫,谈兴因腹间太涨都给噎住了,头脑昏昏强打精神,但脸模样儿接近于幸福。没一个人提出来告辞,都知道,稍微缓一缓之后,会有第二次交流与切磋的高xdx

 夏谷自觉地进厨房里收拾残肴剩菜,把一大堆油腻腻的碗儿盘儿放进水槽里,看看自己手,恶心得要吐。犹豫好久,才下定决心,卷起袖子干这脏活,石贤汝冲出来扯他:“小夏你这是骂我嘛!扔那儿别管,让玉兰料理。”

 夏谷笑道:“你赶紧陪他们说话去。我这人就这毛病,看着脏东西心里不舒服,非洗干净它才安心。干这些活,让它们一样样锃亮起来,在我是个享受。你别过意不去,我眨眼工夫就完。”

 石贤汝硬扯一阵子扯不动,开始相信他是真心,不感激他了,道:“你小夏,在我那么多朋友里,只你最不一样。说实在话,你气质上把他们那帮人撂远远的。”

 “有那么严重?…哈哈哈。”夏谷欢笑着,心头猛一颤,强烈的悲凉之感差点使他掉泪。“你去去!呆这我不自在。”

 石贤汝偏站着不动,感慨地望他,思索着什么。夏谷端起两盘满满的鱼:“剩这么多菜,给你放冰箱吧?足够你两天吃的。”石贤汝才反应过来:“噢…倒了它吧,上面都是那些人唾沫星子,我可不敢吃。”夏谷心里叫声可惜,迟疑着,朝簸箕里倒。石贤汝连忙上前拦住他:“别倒簸箕里,端出门叫人看见不大好。给我吧。”他端过剩菜,走进卫生间,倒进水马桶,再放水轰轰冲下去。他做这些事十分自然,一点也不在乎被夏谷看见。回来后却感地问:“我太过分了吧?”

 “是的。”夏谷也很坦率。

 “唉,我也是苦孩子出生。小时候讨过饭,当过偷儿,平均半年才能吃一次肚子。现在,唉,变喽。从吃肚子开始变,生活把人变得连自己都不敢认。”石贤汝自嘲着。

 “我看,就因为你有那些过去,现在你才报复地生活。”

 外头传来咚咚擂门板的声音,很野。不等石贤汝反应,擂门的人已经沉重地走进来了,站到他们面前。夏谷看了一惊:陈子雄,满脸火气,才宰过人似的。陈子雄沙哑道:“老石,有个急事非找你聊聊不可。小夏也在呀…还洗碗?嗬嗬,在自己家吃饭,到人家这洗碗。你真行嘛。看不透。”

 夏谷尴尬不已:“我也在这才吃过,顺手弄弄…”心里愤怒地想:肯定是当处长的事他知道了。

 石贤汝笑呵呵地上前拉陈子雄:“老兄又怎么啦,和嫂子吵架了?动手没?我才听见你们楼下动静不对,桌椅板凳哐啷哐啷的,想下去看看,正好你就上来了。到底什么事?好好,先不说事,吃饭没有?肯定没吃,那么嫂子和孩子也没吃!你看你过的什么日子。”转脸吩咐夏谷“老陈和我多年邻居,也是你领导。我走不开,小夏你下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把嫂夫人请上来一道吃饭。”

 陈子雄吼道:“不要去,饿死她们!”

 石贤汝一面拉着陈子雄朝客厅走,一面回头叮嘱夏谷:“门后有午餐罐头,冰箱大概还有烧和香肠,都拿上,快给嫂子们送去。说老陈在我这吃了,我过一阵再去看他们。”

 夏谷依照石贤汝说的,从门后头,冰箱里头,拿出了他储存的各种吃食,用一只塑料袋装上,提着往楼下去。沿途,飞快地估量事态质和各种可能的后果。你别说,贤汝这家伙确实善于收拾人心,处处都想得这么细。刚才站在这块发呆,我说干什么了,原来是听见楼下动静了。那么,我们在楼上闹闹哄哄,他楼下会不会听见我们动静呢?假如听见会不会说我们搞小动作呢?…其实就算让老陈看见我在贤汝这儿,也没什么可怕的,反正早晚他也会知道,只要他清楚一条就行:我和贤汝的关系远超出你和贤汝的关系,你愤怒也是白愤怒。我夺了处长位置,那是部长的决心,你又敢怎样?可怜一个40多岁的人了,还仅仅副处!副处还不称职!有什么资格胡闹哇。其实你越这么闹,就越是糊涂,原本同情你的人也不敢同情你了。最后一点提拔的可能也叫你闹掉了…

 记不清谁说的,陈子雄本是条龙,硬捉来养在瓦罐里,闷着闷着,给闷成条癞皮蛇了。夏谷以为悲剧还不仅在于此,是蛇么你就像条蛇也好哇,偏偏不忘当年称龙的威风,仍然那么张牙舞爪的。你说龙的气势安在一条光秃秃的小蛇身上,看着能不可笑么?…陈子雄来自前沿某英雄四团,30岁就干上营长了,连年是典型,到处做报告。他文化不高,但有一肚子朴实厚拙的大兵式语言疙瘩,落地能砸出坑来,句句都命中人的心灵要害,有他在场,气氛往往是历史的气氛,肯定催情催泪。听了他说话之后再听机关秀才们那些雕细琢的语言,简直就是群虎皮鹦鹉嘛,根本没他那种生命力。此外,他的行为方式和带兵方式,也都招首长喜欢,顿时发现他是棵苗子,立马调进军区机关来。首长原意,是用这样的干部当酵母,深入改造一下大机关的工作作风,把机关变成一个生龙活虎的超级连队才好。陈子雄并不晓得他的伟大使命,仍保持连队干部本,用叱咤士兵的语言指挥机关干事们,以为越鲁才越亲切,以为不狠就不是爱。全机关没人能像他那样,走路非走出一条直线,军容风纪永远括,即使干活两个衣袖也要挽得一般高…但是机关业务他一窍不通,至今连呈阅件和通报的格式也分不清,部门之间的复杂关系更是要他命。久了,他不仅没把机关改造半分,自己却被机关特烤蔫了。这时他才醒悟什么叫机关,顾名思义“机关”这两个字原本就扣着窍门、计谋、智慧、心眼等等意思。机关里人谁不是从部队千里挑一上来的佼佼者,当年谁不曾叱咤一方天下?团长政委到这当个大干事的多啦。明明是头虎却随时随地能缩成一只猫的多啦。敢扣下你副团干部不叫走的小兵多啦。机关里只要是个人则肯定是人儿,这儿密度太大空间太小样样都练成绕指柔,其力度统统含蓄着。此时调他来的首长自己也给调走了,陈子雄一旦失去忠诚对象,立刻成了孤儿,并且猛地发现自己年龄大了——是大龄孤儿,窝在这里绝对没发展了,甚至没安全。他曾想重新回到部队工作,哪怕再基层也行。老婆打死也不同意,哪有进了大城市再拔起户口返小镇的,孩子刚考入重点中学,自己这辈子荒芜掉没啥,但绝不能贴上下一代吧?…陈子雄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跟领导下部队蹲点,只要进入到老环境,叫百年军营的气氛一熏,在兵堆里一滚,他所有的才华与雄心又都跟刺猬般张开了。他样样烂于心,营房、菜地、架、嗷嗷叫的猪圈…都在喊他哪,他一抬脚就能跨进士兵节奏里去。他从富有弹的操场上走过,每骨骼都不在肌里嘎嘎做响,动不动就冒出兴奋的臭汗。他随便一眼瞟去,下面干部为应付工作组精心构置的鬼名堂小动作没一件瞒得过他,看见这些他就跟年轻时闹恋爱一样又喜欢又激动,顿时也就跟年轻人似的抖擞起身段儿,批!训!…“不能叫你们既败坏部队又骗了荣誉去!”过瘾呵,领导也爱带他下部队,一是碰到酒席,他是虎将海量,敢于打遍天下保护领导。二是熟悉连队,句句说在点子上,眼神能从针鼻里穿过去逮住问题,分析力能把一座山抬起二尺。在这,连队干部常把他误认做军师级领导,而把真正的领导看成是他的随从——这误会多使他舒心呵。他越到山旮旯里越是占尽优势独揽风,就像个挂军衔说话的上帝。每次下部队归来,别人都瘦,只他都因酒宴充沛更因着宣得透彻而胖出一圈,胖出来的,免不了要在机关压抑生活中消缩掉。然后,他再等候机会下部队蹲点,再胖起来。

 夏谷一调进机关就在陈子雄的处,没正处长,陈子雄象征地以副代正。实际上处里工作由夏谷和另一主办干事负责抓,陈子雄只能溜边儿,干些上传下达的事,像通信员在部长与干事之间两头跑。因职务在年龄在,夏谷还尊重他。况且,他虽然无能偏偏具备机关人最缺乏的优点:老实厚道。和他相处别指望他能帮你什么,首先是他不会害你,这最要紧。万一你误掉什么事,还可以朝他身上一推,谁叫他是副处长呢,他只有兜下。部长习惯性地准相信是他给误了,一般不再追究。久之,同志们练出一种默契,绕开他工作,反而提高工作效率。然而再久些,随着自己的职务上升,他就天然地挡道了:不迈过他你就升不上去。只要将他提起来,你才能坐他的位置。万幸碰到季墨部长,敢于毫无顾忌提携青年,很残酷地让他馊在那儿。夏谷站在他心态上想一想,也觉得世道无情人心绝望,活着已死去大半个了。回到自己心态上再想一想,又觉得历史规律无可阻挡,自己所得均是该得的,绝非强占人家的。再站到部长位置上想一想,此一番举动绝对令其他部门刮目相看,大振季墨恩威。季部长如何待部下的?你们部长又是如何待部下的?一比较,部长和部长之间,档次就拉开了。陈子雄呢,徒唤奈何而已。事后,拿几条道理抚慰他一下也是很容易的。

 夏谷敲四楼陈家的门,怎么敲也不开,但他听见里面分明有人。他想叫嫂子名字,却忘了。想叫陈子雄女儿名字,喊出半截猛意识到喊的竟是季部长女儿的名字。于是,他含糊着:“哎…是我啊,我小夏啊!”门开了,陈子雄爱人于慧勉强道:“夏干事呀,有事?”

 夏谷感觉解释起来很艰难,便把两大包东西高高提到显要处:“楼上老石叫我送来的。”不等她推辞,硬挤进门去。

 于慧脸色好看些了。刚好看些就呜呜地哭了。她拽定夏谷,指着屋里被砸烂的盘儿碗儿:“夏干事你是好人,你看看这叫什么家?你马上带我找你们季部长,我要往上反映,处分他,开除他!部长管不了,我找军区,军区管不了,我找军委主席江泽民。我知道你们不怕我,就怕上面点名,说不定江主席就在我的信上批上几句,军区不被动么?不怕被上面抓个典型么?…”

 夏谷吃惊了,这女人看上去毫无特点嘛,居然也精明得骇人,还知道军区怕什么,比陈子雄厉害多了。他竭力安慰她,马上发现安慰没用,只好坐下硬着头皮听。不多会便觉悟了:听,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慰。他脸上一副既诚挚又同情的样子鼓舞了于慧,连茶也忘了给他泡就从结婚前的经历倾诉起,好不容易说到生孩子,说到调军区的委屈,看看快要说到今天的事了,夏谷心急,催问了一句,不料于慧接过话题,又从结婚前的经历倾诉起了…夏谷又痛苦地觉悟了一次:听女人说话千万不能追问,一追问就永远没头了。

 夏谷印象中,每月末部里发工资时,于慧都亲自来部里领陈子雄薪金袋,包括机关干部每月的福利、发放的物资、供应,也都是她蹬着车来取。说明陈子雄这个家,里外都归她管。她在军区药厂做工,总是一身干干净净的蓝布工装服,孩子则穿着由工装服改小的套装…关于这个家其余方面,夏谷想不出什么事来了。在听累了时,他朝屋里四处看,第一感觉就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家具基本是公家的营具,桌椅立橱双人,都打着椭圆形火烙印儿,烫有“军用”两个黑乎乎的字。台灯,暖瓶,水杯,烟灰缸…看着眼,原来也是从办公室拿来的,再刮掉了上面编号。怪不得处里公物总是短少,竟是老陈捎家里来了。夏谷不敢再朝细处看,说不定门后头底下还有什么。因为这太不像陈子雄的为人了。于慧说到动情处,学陈子雄刚才拍桌子发火的样子叫夏谷看,也朝饭桌上一拍,震得盘子当当跳,半碟粉肠扣翻了——看来吵架时他们还没吃午饭。桌上除了粉肠、豆腐,还有半条鱼,却不见一鱼骨头,显然是昨天吃掉上半条准备今天再吃下半条。而石贤汝从下水道冲掉的菜肴也远比这丰盛几倍。于慧说,正对门住的是机关管理处长,斜对门住的是干部部的,他们三天两头有人送礼,鱼蛋烟酒…成筐成筐地,总在天黑时来。他们有权呀,人家得求他们办事啊。老陈有什么?只得关了门骂。这不说,还老有人敲门,提着大包小包进来了,孩子看到礼物刚要高兴,来人问问不是某某处长家,掉头又出去了。你说恨不恨?这种事每周有两三次,你说他们送东西怎么也能送了路?显然送礼的人太稠。彼此还得避开,机关楼门脸儿都一样,一马虎就出错。每星期错到咱家两三次,你说没送错的还该有多少次?还有哪,上星期二天一亮,出门就见一纸箱宰好的冻搁楼梯口,搁在正当中。显然是夜里送来的,不敢再敲门,撂下就走。正对门的和斜对门的也闹不清这是送给谁的,都不好意思搬家去,还不好意思相互问一问,那就在楼梯口搁到发臭为止。你说恨不恨?你说老陈比他们差什么,不就是多一个副字吗?老陈在部队当领导时,什么时候缺过鸭鱼,什么时候缺过好烟好茶?老陈手底下光连队就有十几个呀,每个连队送一次,还不排着队送?全叫我赶出门!我们坚决抵制不健康的东西。没想调进大机关,反而掉进鬼窝里…

 渐渐地,夏谷终于听到于慧开始说今天的事。

 今天早晨,陈子雄按照于慧昨晚的叮嘱:星期天了,怎么也该买只改善一下,孩子快大考了,给她补补。要二斤左右才好,太小的没力气。陈子雄接过钱去了。在服务中心排队时,猛听见前头有人议论部里内情。才听几个字,他就猜到季墨决心提青年人当处长,迈过他去,报告已经递上去了…他脑中轰轰大,联想起部里最近一些隐秘,越想越像,一言不发地回家,闷头抽烟不说话。于慧见没买回,兜里只有半斤豆干,就追问究竟。陈子雄一下子火了,劈头骂她,言语中带出来,部长的干儿子想当处长,部里全是阴谋诡计,有人暗地整他,这个部不像部,家不成家。于慧已经把豆干下锅里炒了,发觉味不对,铲起来闻闻,馊的!便把半的豆干从锅里盛出来倒进一只塑料袋里,让老陈拎着去找卖菜的讨回公道。陈子雄大怒,有什么公道?要有——咱们还过这种鸟日子!于慧实事求是跟他说,今天只半条鱼,一家人怎么吃。老陈说你们吃吧,他不吃了。于慧说,你军装左边口袋里还叠着好多会议餐券,要不你还到招待所餐厅吃去,20元的标准,比家好多了。其实这事正是陈子雄的短,每次军区宾馆开大会,他都设法多攥几张会议餐券。原则上,会议结束餐券就该作废或者上,但宾馆餐厅只认餐券不认人,陈子雄凭着餐券仍可以随时去补充一下油水,只别让人看见。陈子雄暴怒,你又翻我口袋啦,妈的咱家成贼窝啦!摔桌子砸板凳,狂发野疯,从没那么狂。

 夏谷满腹同情但不敢说出口,他估计她不知道谁是“部长的干儿子”含混地支吾几句,意思是替她转达给部长。扭头看见老陈女儿哀怨地依定了门口,急忙起身道:“大姐,你们该弄饭吃。大人好说,不能叫孩子受委屈。是不是?”

 “别走,一块吃!”

 “我吃过了来的。”

 “还能把你撑着哪?到桌边上不吃饭,没这种事,一定吃了再走。”

 “大姐我用向您保证,确实有事,待下次吧。我非尝尝您手艺不可。”

 “你这么说,我就不敢耽搁夏干事的工作了。等下子。”于慧进里屋,稍顷,捧出半塑料袋子小米“这是咱老家辽河小米子,早年前是贡米呐,如今中央首长也定期吃它。我知道你们大鱼大腻歪了,我也不送你鱼。你拿些回去熬粥,看香不香!”

 夏谷使劲推辞。于慧坚持要给。夏谷再度推辞。于慧便倒回去一半,将剩下的一半夏谷怀里,说这总该拿上了吧。夏谷终于接过来,看着金灿灿小米确实无限可爱,感动地直谢她,并且恨自己到现在为止还想不起她的名字,谢也谢不完整,很愧,几乎是缩着身子离去。夏谷先朝楼下走出几步,见于慧门关死了,才又上来,越过四楼,重新登上五楼,推开石贤汝房门。先小心地在过道里站着,不出声,感觉一下情况。

 罗子建等人早走了,石贤汝正在陪陈子雄吃第二次午饭,大约在喝酒,陈子雄壮怀烈地说话:“…我季墨他姑!什么东西嘛,专会笼络人心,任用亲信。部里上月抓的基层现场评议,一大半是假的,某军都告上来了,他着不上报。还有,经济方面也不清楚,每年业务费才七月份就用光了,查过没有?谁敢查他?他越过军区领导,直接跟总部打交道,他在总部有人,把军区问题捅到上边去。”石贤汝小声惊叫着:“这方面要绝对慎重,一个字不许错,你有根据没有?”“有,有的是…不瞒你说,我早就想去找韩政委了,反映一下。怕有人议论我巴结,才没去。其实我跟首长是关系深呵,韩政委是吉林双辽县卧虎屯人,我也是!那村里一共就两姓。他韩族住河东,我们陈族河东河西都有,两边互相嫁娶,吃一条河水,家家都串亲。抠细点,我三表叔是韩世勇他外公的堂孙,韩世勇长我半辈,在村里,我得叫他叔!你说这么多年,我跟我叔挨这么近,我去认过他这门亲戚没有?我为什么不去?”石贤汝:“你真跟韩政委一个村?”陈子雄:“这还用问吗?他哥叫韩世义,他弟叫韩世贤,他家河沿上有两幢老屋,三棵枣,家里目前只剩一个残废大伯,其余人都出来革命了。去年,县里给老屋重建了一下…你查我档案去。”石贤汝:“啊呀!政委多年来就想回老家看看,一直不能如愿以偿。要是知道你和他同村,那他真要亲切死了。老陈,你别走了,今晚政委请我喝酒,你跟我一块去。和政委聊聊故乡老屋什么的,其他话慢慢再说。”陈子雄:“我家里还有辽河小米,前些天老家人才捎来的…”石贤汝:“带上带上!有多少,统统带上!…”

 夏谷蹑手蹑脚地离开,掩上门,直奔楼下。韩政委今晚的酒,看来没他的份了,改换陈子雄去。他跑到楼外找了个电话,拨通石贤汝号码,请他即刻下来一趟。

 石贤汝来了。夏谷面容严肃,低声告诉他,刚才给他送小米进去,顺便听到老陈几句话。他觉得有责任向贤汝提个醒:陈子雄祖籍不是双辽县,而是四平一带人。万一首长问穿了怎办?岂不把贤汝也搭进去了。关键是他对石贤汝不诚恳,欺骗!

 石贤汝沉道:“那小米我看见了,总不会是假的吧?”

 “估计他老婆才是卧虎屯人,小米是她老家送来的。他硬往老婆家乡上靠。”

 石贤汝笑了:“问题不大,能说得过去。这样吧小夏,今晚我还是带他见首长,你就算了,下次我一定给你补回来。”

 “我不是那意思。”

 “知道知道,你和他不在一个档次。另外,你还得帮我个忙呢。我想,今晚去见首长时,就把文件弄出来带上,当面他。可我现在又没时间,你看?”

 “行,交给我吧,我立刻弄。”

 “太感谢你喽。晚上6点整,还在这地方,你把文件交给我。辛苦一下,抓紧弄。我会跟首长说,这文件一大半是你的功劳。”

 夏谷立即去办公室,直接在打字机上撰写文件。第一行文字出来,熟悉的感觉就到位了,观点与事例源源而至,在原先基础上更加当。他像面对面地跟韩世勇倾诉,思维也换成韩世勇型的。他知道,最成功的文件,就是让韩世勇看了好像是他自己亲自动笔写的文件。才气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首长彻底沟通。他热情奔放地工作着,直至6点差一刻,才打印出来,整整齐齐装订好,进大信封,飞跑到老地方。石贤汝刚出楼道口,夏谷就一言不发地把大信封递到他面前。石贤汝惊异地看他一眼,不说话,径直出打印稿,迅速阅读起来。他把纸页翻得哗哗响,一遍看完,又翻回来,挑重点段落再看一遍。最后只说一句:“我算服你了。”

 夏谷道:“再见。”快步离去。断定自己表现出的效率和简洁都是一

 他看见韩世勇奔驰车正朝这里开来,看见陈子雄提着一只皮包也出了楼道口,并且和石贤汝一起上了奔驰,他心内酸酸的,浑身骨节都突然发痛,他太累太累了。他一面走,一面仍然习惯地思考着。走,不过是思考的外在形式,甚至是包装。他百思不解,石贤汝明知道老陈不是韩政委真正老乡,为什么还敢带他去认乡亲?这岂不是骗首长吗?按照石贤汝惯常的严谨,不干这种有隐患的事,风险太大。他替石贤汝担忧,别把自己在首长那里的地位都失掉了。步入小径,进入林木之间那幽深境界时,他忽然跳到石贤汝立场上,问自己:假如我是他,我会怎么处理呢?

 顿时,夏谷自自然然地想:我会让陈子雄把部里隐情说个够,让他称自己是卧虎屯人,让他大谈老屋和枣什么的…事后私下里再告诉首长,陈子雄同志并不完全是卧虎屯人——祖籍确是那一带的,老婆家则几代都是卧虎屯,他随他老婆在那里生活了很久,差不多已成为家乡了。但是他说的机关某些情况,我很吃惊,恐怕值得领导重视一下。陈子雄这个同志朴实呵,说话直来直去,毫无顾忌,我了解他…

 石贤汝肯定会这样说的。否则,他就连我都不如了。

 38

 夏谷沿着大院围墙外面的小径,孤独地踱进壮阔的山林。

 从踏入林开始,气温陡然比外头降低几度,人如同走进一条河里,顿时精灵灵清开来。这条小径紧贴大院墙,弧形地神秘地朝山上弯曲,前后两人只要拉开几十步,彼此就看不见,人就成为一小片氤氲融化在林木气势里了。山林属于这个城市的自然保护区,罕有人迹。无数叫不出名来的树木以逃命那样的冲动疯长着,藤本植物叠在木本植物身上,木本植物拥挤着呈爆炸状,稍微巨大点的树则霸王般地裹携着大团枝藤灌木冲天而去,一株就是一个兵团。大院围墙在这里连接上明朝古城墙,于是便从现代型的细巧,猛然变成远古式的莽浩大,它由五米高陡然增至约五层楼高,墙头厚度足可行驶一辆卡车。古城墙依山势而建,以惊人的固执屹立着。城墙里的每块墙砖都近乎一张办公桌大,它们都是用明朝的火明朝的土烧铸而成,由于历经数百年风雨因而块块都无比凝练。最底层的巨砖大约已给成了铁,看它一眼都替它心寒。这一带城墙上的数百万巨砖,每一块都细密地锲明来历,砖身上烧铸数行小字:

 吉安府提调官刘然国县丞韩淳敬制

 总甲郭七道甲首龙池寺小甲郭道升

 窑匠傅进武造砖人夫刘叟刘石刘义

 正品高五尺三分阔三尺腹厚一尺二分明洪武十八年仲秋…

 每块砖身上均挤满这样一篇文章。站墙下展眼望去,铺天盖地都是隐隐约约密密麻麻人名,其密度,让你想再在砖上敲颗钉子敲弯了也敲不进去。无数个提调、县丞、总甲、甲首、小甲、窑匠、造砖人夫…垒成了巨大城墙。夏谷很惊叹也很欣赏,有这些东西在城墙就永远活生生的,朝廷让每个小民都与城墙万古长存,于是小民造砖就如同造自个的纪念碑,他们叫名声着敢不尽心竭力造好每块砖么?再说偷工减料了,朱洪武立马可以从砖身上剔出你来砍头——巨大荣誉总跟巨大危险连在一块。所以明朝城墙拥有历代古城无可比拟的质量,换当代语言说,就是人家不知什么叫精神但精神思想到位了,不知什么叫政治但把政治工作落到了实处,将你灵魂深处爱什么怕什么狠狠地咂摸透彻喽。

 夕阳如泼,一股股地在城墙上滚动。城墙化为一条紫气磅礴的光的大河。墙头细草在晚风中庄严地卧伏下去,叶片如同金属,一旦弯到那个程度它就凝在那个程度里不动了,要等明晨的水汽才使它们重新伸展。细草毕生在此因而已具备城墙灵,早不是随随便便什么草了。风从这里经过,撞墙之后再反弹回来,染上幽幽古气退入山林,然后在那里游走不定,发出从这里扯去的凄鸣。网状古藤罩在城墙身上,深深嵌进去,巨型章鱼似的,一卧就是上百年。它们靠吃这城墙为生,先吃去最表面的小民们的姓名,再吃砖吃石。然而这幢古城墙已有内力,能够自行愈合身上的创口,甚至能把攀援在墙上的草木嚼进墙腹。它们双方以一种固执的、很美的姿态搂死不放,分不清爱极还是恨极,使之永远噬着对方。

 老墙巨大而坚硬,走出一遭才觉出它的柔软。它像头一样弯曲着。凌晨时,墙头也悬挂珠——和花瓣上的珠一样晶莹。它的泽难以形容,是那类很多色彩摞到一块后产生的泽,像片带浆汁的叶子。老墙一旦摄入镜头,泽就死去。它拒绝模拟。

 走着,小径矮下去,人恍如走入地,踩在山灵的脊椎骨上。头顶,城墙与林木夹着一线天。这种坠落似的矮,霎时令人感到轻微恐怖,并因这轻微恐怖而颤颤地享受巨大魅力。

 走着,小径一个波般凸起,人又走的与远处城墙一般高了,这时便产生狂妄感,令人几顺手抄起半截城墙揣兜里去。一丛白花,透了的卧在墙头,盯住了它看,便有一黏团热闹缩在自个心窝。它又可怜又可爱,恨不能将它含进口里。

 走着,城墙中段忽然冒出一株古老的银杏树,树冠幢幢如车盖,在天上倾斜地捂住小径。它是从城砖中拱出来的,约合抱,撑破了城墙,鼓凸出一个骇人的大包,一道道巨大壮的系宛如龙爪,从隙里威严地伸展出来。顶翻的砖石危若累卵,但却被树根牵着,悬在半空中不掉。看上去惊心动魄。数百年来,这段城墙经历过无数战争,但造成的创伤却没有像一株银杏那么壮观。

 夏谷走入惨烈景致中仰面望它。每次每次,他都感动地想:要是这时它掉下来,就刚好砸住我…敢保证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想法。可它就是不掉。

 忽地,他觉得有一束目光跟手指头那样突兀地捅他一下。望去,看见季墨就在前方。他控制不住地一抖,向季墨走过去,思考自己该说的话。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个孤独的恋人醉入山林,心中低浅唱,足下踩着诗意行走,身子被大自然的情致化掉半边,虚怀若谷豁达得不行…只要看见季部长,他便天然地回归成一个处长候补者,心机、感觉、理智,统统缩进一位机关干部的躯壳里,就像一只遇险的蚌。其实,他原本就是现在的他,只不过刚才叫大自然良辰美景扰了片刻。就是没见季墨,一进大院他也能回收掉自己。

 几天前同石贤汝等人喝酒时,他得知季墨喜欢独自一人到这条小径散步,这个信息当即深深扎进他心里。此后一连几天,他吃罢晚饭就直奔院外小径,暗暗渴望与季墨巧遇。虽然,他没有计划好巧遇之后说什么。但他知道,在办公室不会有什么带感情色彩的机会,只有在这,两人忽然发现对方都眷念这片山林,一下子觅到知音,就容易沟通啦。他能够天真无忌地、纯情浪漫地偎进季部长境界中去。前几次都没见到季部长。今天很实在,自己没打算看见他,而是无意中被他发现自己的。

 夏谷微笑着走近季墨,看出部长很快活,脸上有一种在办公室罕见的兴奋。他说部长怎么你也在这?季墨笑道,这里暗藏一片好地方,我没事常到这来走走,过滤过滤自己。来来来一道走,你常来这散步么?夏谷忸怩着,不,这几天天热才来。季墨说,其实这里一年四季都有好看,可惜机关人从不来这,也不知道他们忙什么,吃完饭就闷家里,几个破电视剧有什么好看的?夏谷深有同感,说就是。说这里紧挨大院,但我在这从来没碰见过机关人,除了今天你。他们真是与大自然隔膜死了,对真正优美的东西一点没感觉,机关秉把人天窒息住了。季墨道,也不完全是这样,他们年轻时谈恋爱,也喜欢到这来找点风花雪月,一结婚才再不来了。忙于经营自己的小日子,把这里忘得干干净净。夏谷道,是呵是呵,如今人们都太现实了。季墨回忆,刘达被免职的那几年,常独自来这里闷头散步。他摸清刘达的习惯以后,也到这来散步,想制造一个巧遇,抓机会接近他。但是刘达不愿意说话。他和刘达两人就一前一后走,相隔百米,天天如此,沉默着走了有小半年之久,谁也不说话…

 夏谷不安地:“季部长,你和刘司令患难之啊。”

 季墨仍自顾回忆:后来呢,他有几天没来,刘达就挂电话问他,你怎么失踪了?当天傍晚,他又陪刘达散步到这里。刘达一反常态,什么都肯说了。个人历史,战争轶事,机关秘闻…源源不断,又笑又骂,与先前判若两人。不知何故,他突然就信任他了。那段时间里,他从刘达那里知道好多内部隐情,视野大开,这大大助长他在军区机关的生存能力,他至今怀念那些夕阳下的诉说。一,刘达说,你给我找些书看,越多越好。我想通了,一辈子没看什么书,现在有时间看书了。季墨遵照刘达意旨,给他送去全套《史记》、《资治通鉴》、《鲁迅全集》、《金瓶梅》…刘达大喜,说这些大厚本足够看到死为止。从今以后不干别的了,读书。省得给人家惹麻烦。几天不到,刘达将书突然退还他,一本没看。再过几天,刘达就上前线打仗去了。战后成了军区司令员,更不可能再提看书的事了。这倒便宜了季墨,将它们通通看完了。须知,当年那些书属于控制使用,如非刘达想看,别人是拿不到的。

 夏谷一直等待季部长主动说自己当副处长的事,等得心焦。但他一直不提只有忍着。他发现季部长今天话异常多,便猜想季部长又有什么喜事呢?言语那么自信,是不是又要升职了?…他蓦地心慌,害怕起前些天跟石贤汝聚会的事了,万一让季部长知道怎办?即使暂时不知道,早晚他也会知道。瞧他目前态势多好,石贤汝之根本与他不匹配嘛。

 夏谷表情肃穆:“季部长,有个事我早就想向您报告,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是这样,上个星期天,石贤汝把我拽他家去,几个一块聚了聚。他们叫酒一灌,有些话不够光明磊落…”

 刚说到此,季墨打断:“知道知道。五个人聚会,小保姆烧菜。后来进来个陈子雄。不瞒你说,当天晚上,你们五人中的一个,就打电话告诉我了。所以,你不必重复。这种事很正常,我还不理解吗。你那天只有一句话失实,说我办公室橱子里搁一套铺盖,并以此推论我和爱人关系如何如何,过分。那儿只有一条毯,是我中午小休用的。好啦好啦,我说了此事不必再提。我的习惯是:第一次,理解;第二次,谅解;第三次,三倍的还击!你还有一次失误的机会嘛,来方长,我们彼此更了解啦不是?哈哈哈…下次他再请你,你给我照去不误。同志之间嘛,来而不往非礼也。说说笑笑,人之常情。谁也不必为此太紧张。很多事都是人为复杂。再说,你替石贤汝写的总结材料,我也看到了,很不错,比他笔头子尖锐,读了新风扑面。以后,部里的文字工作,我可要你多辛苦一下喽。”

 夏谷惶恐至极,满面羞惭。他一句也不敢解释,还不敢检讨。他突然明白,任何事都休想瞒过季部长,他毕竟从当战士起就在大院,一级级升上来,直至干到部长,几十年了,神经末梢铺满每个角落,大院里每样物体都与他息息相通。就是在忌恨他的人中间,也有一个两个因怕他而偷偷地向他献媚。自己是什么东西,竟想同时偎在两阵营城墙头上,左右渔利。太傻啦,傻得不能再傻!人一傻就狂妄。应当牢牢忠于一个,死活都跟定一个,将自己无保留地出去,好赖都是他了。以前不也是这样打算的么,怎么一碰到惑就沉不住气呢?这下砸了,连人格也丢了。在季部长心目中造成的损失,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补回来。说不定,副处长也泡汤了。

 “部长,我知道此事的严重了。我绝不饶过自己这次失足,您今后看吧!”

 夏谷很激动。季墨却更加轻淡地道:“不必。人哪,还是听其自然,想怎样就怎样的好。硬拧也拧不过来。当然,不是那质的人,硬拧也拧不过去。至于陈子雄么,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纯粹是失态。还到首长那里告我刁状。这种作法,伤己远远超出伤人,害我忙了几天。唉,小夏呀,你还是蛮有才气的,我感觉,你特别适合在军区大院这种环境里生活。你的长处证明了这一点,你的短处更证明这一点。哈哈哈。”季墨大笑前行。

 两人逶迤着走上高处,雄伟的城墙里面,军区大院显出来:办公楼、宿舍区、大操场、服务中心…一直连绵至天边暮霭中。两人静静看着不说话。在这距离,他们看不到任何一个具体的机关人,人都融入一团混沌里,或者说融入大院气势里。这片天下就是他们,雄伟城墙将与世相隔,他们世世代代凝聚于此,枕戈待旦,许多少年许多青年许多老年,一层层摞上去,几乎碰到天辰星座。极远处是闹市,灯火隐隐,繁复喧嚣,与这里的寂静恰成映照。因此这里就有了种含蓄扑的意味。显得沉郁、苍凉、孤傲、遗世而独立。他们俩嗅到大院漫过来的气息,如同两颗岸上的水滴嗅着大海。夕阳贴在头上,晚风在脚下卷动。

 夏谷想,他们不会意识到有两个人正在注视他们。

 季墨说:“你看城墙上的光,跳得多厉害!夕阳照上去和朝阳照上去不一样,虽然很相像,细看能看出不一样。那些小草最知道区别。”夏谷说是的。

 “这段城墙始于明朝洪武年间,清朝中叶又加固了一下,太平天国这里是天朝大营,国民革命时北伐军在此打过恶仗,后来又成为国民军总部,现在是我们驻扎着…前年,一个朋友邀我军装,跟他一道办企业。我说你那个企业有多大,他说三百多人,五百多万资产。我一句话把他顶回去了。我说:你的企业太小,恐怕装不下我,世上没有比军队更大的企业了,三百万人,每年资金几百个亿。我还是在大企业干吧。”夏谷不恐惧了,说是的。

 “再说,即使转业又当如何?你看,军区大院往西,就是省委大院,再过去是省政府大院,再往下是十几个厅局院子,面对市政府大院;东面,以前没有院子,现在搞成开发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围了个大院,把属于自己的土地都围进去。再往东,工厂,公司,校园,哪个没大院?就连街道办事处,也有个院围着,大小不管,质一样。你跳出军区大院转业到地方工作,还不是从一个大院走进另一个大院吗?大大小小的院子,是我们国家基本形态。哦,那还在冒烟。”季墨指城墙里头一缕青烟叫夏谷看“去过那地方没有?那里有一座机关专用的焚烧炉,就在司令部东围墙边上。每天,各部公务员把各部需要销毁的文件材料,装进大麻袋里,蹬个小车送到那里焚烧,有一个保密员专门负责监督,要烧得片纸不留。烧掉的,都是我们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东西,和下面报上来的东西。每天一上班,那里就冒烟。一直到机关人全下班了,那里还余烟未尽。”

 “变质的才华啊…”夏谷大为动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够不上与季部长对话的档次,说出半句,就恭敬地沉默着。

 “不知道你和石贤汝搞的材料,会不会也送那里去…哦,他们那几人,我越想越有意思。有一点很明显:他们自己在部队干,他们老婆都出国了对吧?这叫一家两制。他们屋里不敢富丽堂皇但存款大大的,对吧?如果有一天,这里变成香港,大陆变成台湾,我断定他们仍然能生活得很好,什么都不缺。他们虽然人在这里,一只脚早伸进下个世纪去了。叫做以备不测,中国怎么变,他们都有好日子过。而我不行,我在军队这棵树上吊得太死了,一辈子摆不掉。将来果真变成他们预料的那样,我认命,我受穷,我孤家寡人好啦。无福战死疆场,了不起暴毙路边吧,还能把我怎样?…”季墨眼睛润,声音沙哑,无限悲凉。

 但是这情绪只维持了几秒钟就被他控制住了。他看看手表,道:“走,跟我一块去个地方,反正你也来了。”

 夏谷不问去什么地方,匆匆跟着季墨行走。两人沿小径穿出山林,踏上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这条路面不宽,仅容一辆小车行驶,两边栽种整齐的水杉,一看就充满军人味儿。他们进入一座藏在山腹里的、不甚豪华但很森严的门楼,向岗哨出示证件。夏谷暗惊,他从来没到过此处,居然连季部长也要看证。季墨低声告知:这是军区内部一个接待处,专门接待上面来的首长,你要记住这个地方,今后会再来的。

 他们走进院子,在弯曲花径上东绕西绕,季墨显然熟悉这里。尽头处,有一幢小楼。他们推开大玻璃门,走了进去。

 韩世勇政委坐在客厅内,边上是石贤汝,他正在说什么,得韩世勇开怀大笑。看见季墨,韩世勇坐着伸手招呼,石贤汝却连忙起身。季墨向韩世勇敬礼:“政委,我晚了几步,还带了个助手来。”

 夏谷慌了一下,立刻恢复镇静。万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韩世勇和石贤汝。韩世勇见夏谷,豪迈地笑:“小夏嘛,我们一道出去的,老人啦。好好好,都坐。”

 三人团团围定韩世勇落座,接受指示。原来,军区新华社那帮人,以韩世勇名义写了个谈新时期军队政治工作的文章,要在报刊上发,北京那里的版面都留下了。韩世勇对文章不满意,召来季墨和石贤汝,要他俩连夜修改。他指示道:“要谦虚,要以商量的口吻,要和中央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保持一致…”季墨先取过文章翻看,石贤汝偎在他身后,从侧面协助似的看文章。两人读罢,季墨客气地请石贤汝先说,石贤汝坚定地请季部长先说。季墨昂然道:“我的意见,这篇文章除了韩世勇三字可用,其余的都不可用。”石贤汝接着道:“我同意季部长的意见。”

 韩世勇满意地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宁肯不发,也不能降低要求。你们就照我们刚才议的,先起个草,文章不能长,控制在两千字以内。小夏做你们助手,什么时候搞完什么时候回去。我还有个会,不能和你们一道弄了。需要什么,找我秘书,他在隔壁等候。”

 韩世勇离去,季墨和石贤汝亲密凑到一起,双方都抢着说了几句关切对方的话,然后坐定,你一句我一句,结构起文章来。从对各观点的理解与沟通情况看,他俩就像一个人那样默契,客厅里温情融融。夏谷拿笔坐旁边担任记录,对季墨与石贤汝所表现出来的兄弟般醇情,和两人珠联璧合之妙,感到一阵阵心惧。他埋头记录他们的口述,渐渐地,他被文章所征服,他还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高质量的东西。于是,他就把自己像标点符号那样捺到文章中去了。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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