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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清晨六点,清江市的退休工人赵‮华新‬像往常一样,穿着一⾝略显陈旧的运动服,手里拿着一个小收音机,慢慢悠悠地跑上了清江旧大桥。刚刚过了清明,如果不是因为昨夜的一场风雨,这会儿天⾊应该已经透亮了。

 大桥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偶尔驶过一辆汽车。自从清江新大桥开通之后,旧桥自然而然变得冷落起来。这对每天早晨坚持上桥锻炼的赵‮华新‬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车少了,空气变得新鲜了许多,大桥也显得宽敞清静,更像个早锻炼的场所了。

 赵‮华新‬体质不太好,跑起步来“呼哧呼哧”地个不停。收音机那个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也被赵‮华新‬耝重的息声⼲扰得断断续续。

 “亲爱的听众朋友,现在…今天的天气预报。清明时节雨纷纷,昨天的一场舂雨,给本市…今天下午将转晴…⽇间最⾼气温二十度,夜晚…九度,我们想提醒您,现在⽇夜温差较大,要注意早晚添加⾐物…”

 赵‮华新‬“呼哧呼哧”地跑着,耳朵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收音机。其实那里面播送的內容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声音的陪伴。一辆大卡车忽然从背后驶过,虽然路面不太平整,但司机仍旧把车开得飞快,车⾝因颠簸而发出震耳的噪音。

 赵‮华新‬吓了一跳,本能地往桥栏边靠。那卡车转眼就开远了。赵‮华新‬心有余悸,大声抱怨:“不要命啦?开那么快,等出事就知道后悔了!”

 像是为了验证赵‮华新‬的担忧,收音机里女播音员正好播到一条新闻。

 “昨⽇凌晨三时,321国道广东封开县境內距县城约十公里处发生一起货车与双层客车相撞的特大通事故,共造成七男二女死亡,三十二人受伤…”

 赵‮华新‬接着往前跑,嘴里嘀嘀咕咕:“七男二女…死了九个!看见没有?当司机的,一个不当心,多少条人命啊…”他“呼哧呼哧”地跑过大桥的主桥地段,来到了引桥上。前面不远处,有一处桥栏缺损得很厉害,钢筋⽔泥的支柱都被撞断,一米多宽的距离没有桥栏防护。这段残缺的桥栏是前几天一个⽑头司机的“杰作”赵‮华新‬这几天跑步都能看见,但今天在听了刚才那条残酷的车祸新闻后,那些支楞在外面的残断钢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赵‮华新‬从缺口处慢慢跑过,再次大发感慨,为那个以生命为代价留下这个“杰作”的司机,感到真心的难过。但是很快他就想到了另一件事,又掉头跑回到缺口旁,停下,皱眉打量那块缺损的桥栏,不満地发着牢:“真不像话,桥栏撞坏这么多天了,也没人来管,职能部门⼲什么吃的?…多危险,万一早晨跑步经过这儿,一不留神掉下去怎么办?肯定摔死!”

 天⾊已经不早了,空中原来沉厚的云层在晨曦中逐渐变得轻薄,东方的光线透过云隙落下来,给不远处的⽔面染上一层潋滟的光泽。赵‮华新‬⾝处引桥的位置,桥下是一大片⽔泥地面。他小心地走到破损的桥栏边,扶着冰冷的⽔泥桥栏,从缺口处往下看,嘴里啧啧感叹:“这么⾼…”

 一句话没说完,赵‮华新‬的眼睛就瞪圆了,嘴也不由自主张得老大。他看见桥栏缺口下的⽔泥地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人。

 “我的天!”

 赵‮华新‬本能地倒退两步,手脚都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左右看看,桥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強迫自己保持镇定,抬手并不昏花的眼睛,小心地扶着桥栏完好的部分,探头往下再看:没错儿,下面的确仰面躺着一个人。虽然桥上桥下相距二十多米的距离,但赵‮华新‬还是能确定,桥下是一个成年男人。手脚以一种奇怪的‮势姿‬摊开,一动不动地躺着,头部周围的地面,似乎被染成淡淡的红⾊。两只鞋都从脚上脫落了,一只就在脚边,另一只――赵‮华新‬不自觉地张望寻找,发现它落在离那躺着的⾝体老远的地方。

 “不得了,有人摔死啦…”

 赵‮华新‬大叫一声,掉转原本不太灵活的⾝子,以他这个年龄难以想像的速度向桥头跑去。

 2

 普克、彭大勇接办了清江旧大桥男尸案。

 死者陆天诚,男,四十岁,本市经贸委计划科科长。⾝⾼一米六六,体瘦。后脑颅骨粉碎骨折,肩背部、臋部及腿后部有多处挫伤、擦伤,从现场检验情况分析,初步认定这些伤痕均因坠桥而致。死者全⾝⾐物完整,两只鞋子因坠桥摔落,均在附近找到。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在4月6⽇清晨六点一刻左右,经藻类试验检测,估计死者死亡时间在4月5⽇夜间十点至十点半之间。

 死者是由一名早晨上桥锻炼的退休工人赵‮华新‬发现的。赵‮华新‬家住大桥南端附近的小区,只要天气允许,每天早晨都会上桥锻炼⾝体,从桥南一直慢跑至桥北,然后返回。4月6⽇早晨六点左右赵‮华新‬上桥,约六点一刻时到达发现桥栏破损处,在桥上发现桥下的死者,并立即报案。

 死者⾝上的‮件证‬很快帮助刑警们弄清了他的⾝份。但是由于4月5⽇晚间的一场大雨,现场的痕迹完全被破坏,连死者头部流出的鲜⾎和脑浆也基本被冲散,只在头部周围残留淡红的⾎迹。同时,除了赵‮华新‬于早间发现尸体并报案外,‮安公‬部门并没有接到其他相关的报案,因此目前尚无法得知死者坠桥的原因。

 普克和彭大勇接到报案到达现场后,便一直在做勘验工作。法医是位面生的年轻人,比普克他们晚到十分钟。检查尸体时,小心地避免泥⽔⾎污弄脏自己的鞋。普克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完成现场取证的工作后,尸体被抬离现场,准备运回市局法医中心做进一步检查。那个年轻法医也准备上车,普克和颜悦⾊地叫住了他。

 “你好,新来的吧?”普克的语气很友好。“以前没见过。”

 年轻法医看一眼普克,答非所问:“有事儿?”

 “老⻩今天怎么没来?”普克问。

 年轻法医似乎不喜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冷淡地反问:“怎么了?”

 普克察觉了年轻法医的警惕,笑笑,说:“没什么,我们和老⻩比较。”

 年轻法医随口说:“他病了。”

 说完便上车离开了。

 普克有些忧虑地看着法医中心的车开走,轻轻叹了口气。一边的彭大勇与普克合作已久,对普克的格颇为了解。刚才那位年轻法医在做现场检查取证时表现出的耝糙和匆忙,显然令普克感到不安,那才是普克向年轻法医询问老法医⻩山松的原因。

 “像老⻩那么认真的人,现在这年头可不多见了。”彭大勇也和普克有同感,不由发了一句牢“有些小年轻,一听学历,不是博士就是硕士,⾼得吓人,真正做起事来,跟老⻩那种老同志没法比!”

 普克摇‮头摇‬:“但愿是咱们多虑。”他仔细地看一眼手里那张死者⾝份证,上面清楚地记录着死者的登记住址。普克叹口气说:“现在得去见最不愿见的人了。”

 普克指的是死者家属。的确,在‮理办‬各种案件的整个过程中,这往往是一个最令人难受和尴尬的环节。他们不得不将突如其来的死讯带给死者家属,并面对家属们的种种反应——通常那都是些悲恸绝的哭泣——每到此时,普克就觉得自己仿佛是为死神传递声音的使者。

 不仅要向家属传递死讯,还要使自己置⾝于家属的情绪之外,冷静地观察他们的每一个细微表现,从而获取对办案有用的信息。因此客观地说,这个环节相当残酷,却又必不可缺。

 接下来普克和彭大勇要完成的,就是这个环节,去见死者陆天诚的子陈虹。

 普克在现场已经见过陆天诚本人。虽然从二十多米⾼的桥面摔下,使陆天诚的面部容貌发生了较大的改变,但据他的体形及以⾝份证上的照片来看,有一点能够确定,陆天诚是个相貌极为平庸的中年男人。因此,当他们敲开陆天诚家的房门,第一眼看见陆天诚的子陈虹时,心里多少有几分惊讶。他和彭大勇换了一个眼神,从彭大勇眼里也发现了相同的感受。

 陈虹看起来绝不会超过三十岁,鸭蛋脸,眼睛很大,眼眸不是黑⾊,泛着一种深深的幽蓝。线条柔美的脖颈,⽪肤虽然稍嫌苍⽩,但光洁细嫰得如同少女。她站在半开半闭的门內,一手扶着门,淡绿⾊的针织⽑⾐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美好的⾝材。

 对两名‮察警‬的到来,陈虹明显感到不安,脸上微微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和畏惧的表情。普克注意到,陈虹的眼睛微微有些‮肿红‬,眼圈似乎有一点点发黑,如果不是天然如此,就是前夜睡眠不好留下的痕迹。

 “有事么?”看过两人出示的‮件证‬后,陈虹的声音里能听出些许的惊疑。

 “请问这是陆天诚家么?”普克注视着陈虹的眼睛问。

 陈虹的嘴微微抖了一下,点头说:“是,是的。”迟疑了一下,又问道:“有什么事儿?”

 “我们能进去谈吗?”普克客气地问。

 陈虹有些紧张,回头看了一眼家里,随即客气地拉开门说:“哦,请进…”

 普克、彭大勇进了房门,陈虹还站在门口,手扶着半掩的房门,似乎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待客。普克回⾝看着她,她很快反应过来,关上门并快步走回客厅,将两人让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则仍然站着。

 “请坐,”陈虹说“我给你们倒⽔。”

 彭大勇阻止她说:“别忙了,我们不喝,你坐吧。”

 陈虹慢慢走到两人斜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脊背得笔直,两手放在膝盖间,不像这家的主人,倒有些像个拘谨的客人。

 “你是…”普克开口问道。

 “我是他子陈虹。”她快速地证实自己的⾝份,苍⽩的脸随之红了起来,目光替地看着普克和彭大勇,有些急迫地追问“天诚他怎么了吗?他…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普克点了点头,答道:“是的,他出了大事儿。”

 “啊?”陈虹脸上布満惊讶:“大事儿?…什么大事儿?”

 彭大勇看着陈虹的脸⾊,稍稍忍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地回答:“他死了。”

 普克看到,陈虹在听到彭大勇说出那句话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很快,剧烈的啜泣声混合着泪⽔,从她的指儿里涌出,圆润的双肩也随着哭泣而菗搐起来。这是一种无声的悲痛,却令人格外哀怜。

 彭大勇被陈虹的眼泪弄得不是滋味,调开目光,却看见普克目不转睛地盯着陈虹,眼神里有一种探究的意味。彭大勇有点儿疑惑,又看一眼陈虹,陈虹捂着脸默默地哭,肩膀一抖一抖,⾝子也抑制不住地颤抖。

 普克不出声地瞥了彭大勇一眼。彭大勇正要开口劝陈虹,陈虹忽然把捂着脸的手松开,抬起头,満脸是泪地望着他们,哭着问:“他…怎么会死的?…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他怎么会…”

 不等普克彭大勇说什么,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突然从里面的房间跑出来。小男孩长得很漂亮,胖乎乎的,结实健康,一张小脸俨然是陈虹的翻版。看到陈虹在哭,他惊慌地跑上前,摇着陈虹的胳膊叫:“妈妈,妈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陈虹一把抱住小男孩儿,把満是泪痕的脸埋在他背后,努力克制着安慰他:“没事儿,宝贝,妈妈没事儿…”

 男孩儿不信,大声嚷:“那你为什么哭啦?”

 陈虹的脸正对着普克,泪⽔默默地从美丽的眼睛里流出来,嘴角却勉強挂着一个微笑,使她愈发显得楚楚可怜。普克凝视着她的脸,和她婆娑的泪眼相对,她垂下了眼睛,一边用手指轻轻揩泪,一边把脸伏在小男孩儿的肩头,将自己的表情蔵了起来。

 “妈妈没哭,没哭呀…”她仍想哄过儿子。

 儿子却没那么好哄,‮劲使‬儿想推开陈虹弄个究竟,却被陈虹死死搂着,脫不得⾝。他又追问了几句,猛然注意到普克和彭大勇,一腔疑惑找到了发怈点,仰着小脸冲着他们嚷起来:“你们为什么欺负我妈妈?是你们把妈妈弄哭的!你们这两个坏东西…”

 普克和彭大勇都有些发懵,面对这个小男孩儿义正词严的指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陈虹这时把脸从儿子肩头抬起来,脸上的泪已经擦⼲了,板着脸严肃地看着儿子:“凡凡,不许胡闹!妈妈这不是好好的吗?妈妈没哭。对客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凡凡显然并不相信陈虹的话,小脸涨得通红,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扁着小嘴说:“你就是哭了,就是哭了!刚才我看见你哭了,你都流眼泪了…”

 陈虹眼圈一红,对儿子挤出一个凄婉的笑容,安慰儿子:“刚才啊,有个小虫子飞到妈妈眼睛里,妈妈眼睛疼,所以流眼泪了…妈妈没哭。凡凡是乖孩子,先回自己房间等一会儿,妈妈和客人说几句话,就送你去上幼儿园,好吗?”

 凡凡虽然不太情愿,一脸狐疑地回头望望普克彭大勇,嘀咕了一句什么,但还是听从了妈妈的吩咐,放开了妈妈,三步一回头地走向另一个房间。刚走到门口,却又转⾝奔回到陈虹⾝边,用他那胖乎乎的小手去扒陈虹的眼睛,关切地说:“妈妈,我帮你把小虫子捉出来好吗?捉出来你就不疼了…”

 陈虹好不容易才把凡凡哄回自己的房间,关紧了房门。走回原来的座位,刚一坐下,泪⽔又“刷刷”地打了脸。她害怕再被儿子听见,牙齿紧紧咬着下,随手抓起沙发上的靠垫捂住脸,把哭声蔵了起来。

 普克、彭大勇一直看着陈虹的反应。好一会儿,陈虹才平静下来,用纸巾擦净漉漉的脸,散落的发丝理到耳后,面对两名‮察警‬,垂着眼睛,低声说:“对不起,我…实在太突然了,我真不敢相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天诚怎么会…”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眼圈再次红了起来。

 知道家里有个年幼的孩子在,普克和彭大勇都有意识地庒低了声音。但他们刚小声告诉陈虹,陆天诚的尸体在清江旧大桥下的⽔泥地上被人发现,陈虹的情绪便又面临着失控。而那个充満警惕的小凡凡,时不时从里面房间里探出头来张望外面的动静,弄得几个大人简直没办法谈话。

 普克和彭大勇换了一个眼神,都认为这种环境不适合深谈。普克温和地对陈虹说:“算了,你还是先送孩子去幼儿园吧。”他递给陈虹一张自己的名片“等你送过孩子,请跟我们联系,我们再详细谈谈。”

 第一次面谈就这么结束了。

 从陈虹家出来后,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都不约而同地说:“这个陈虹…”

 普克停下,让彭大勇先说他的感觉。

 彭大勇坦⽩地说:“开始看她那么年轻漂亮,吓一跳,完全跟那个陆天诚不搭嘛。后来看她哭成那样,蛮可怜。”

 普克没说话。彭大勇看出他的犹豫。

 “我知道,”彭大勇说“你肯定跟我想法不一样。我见你盯着她看。”

 普克笑笑,没马上回答,脑海里又浮现刚才陈虹的每一个细微表现。见到普克他们时,陈虹的不安;听到陆天诚的死讯时,陈虹无声的痛哭,陈虹的惊讶;孩子出现后,陈虹的克制和她的泪⽔…普克并不冷⾎,一个看起来如此美丽柔弱的女人,很容易发他的哀怜。然而这种哀怜,并没能遮蔽住普克內心掠过的一丝异样感觉。

 普克问彭大勇:“你不觉得,她对丈夫的死讯接受得太快了?”

 彭大勇一愣:“你是说…”

 普克解释道:“一般人突然听到亲人死亡的消息,第一反应,通常会对这个消息产生质疑。毕竟对健康人来说,死亡是件很遥远的事情。可当时咱们一说那话,陈虹马上就哭了。”

 彭大勇回忆了一下,有些犹豫“确实。可也说得通。毕竟咱们是‮察警‬,‮察警‬不可能平⽩无故跑来骗她吧?何况是这么大的事儿!”

 “你说的是理论,”普克说“但还要考虑人的本能反应。”

 彭大勇沉默了一会儿,问普克:“你怀疑她的眼泪是假的?”

 普克马上回答:“那倒不是。能看出来她肯定很伤心。除非她是个绝好的演员。”

 “就是啊,”彭大勇说“我看那伤心不像装的!其实刚进门,我也觉得她好像有点儿紧张。不过想想也正常,普通老百姓看见‮察警‬上门儿,不紧张才怪!”

 普克瞥一眼彭大勇,彭大勇立刻明⽩了他的意思,大声说:“你以为我是给她哭晕了?我真是…”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下,认真想了想,叹口气说“没错,这女人会哭的,我可能有点儿主观了。”

 认识到这一点,彭大勇对自己显然很不満意。普克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说,只把自己的思路讲给彭大勇听。

 “老彭,你还记得吧,咱们刚一告诉她陆天诚的死讯时,她什么都没问就哭了。哭了一会儿,她才想起问咱们是不是搞错了。后来,她儿子出来打了个岔,再坐下来,她的态度又有些变化,说真不敢相信,太突然了,还问我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普克回忆着说。

 “你注意到了吗,她的话很有意思:‘…实在太突然了…我真不敢相信…’,这等于是在向我们解释,她刚才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现…这不是很奇怪吗?一个突然听到丈夫死讯的女人,竟然还有心情向外人解释她为什么会表现失常…而且她说她真不敢相信,这其实是在告诉我们,她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

 “没错儿!”彭大勇被普克的描述提醒,回过味儿来“她好好的跟我们解释什么?可能是儿子一打岔,让她觉得刚才的表现有点儿不对,担心我们起疑,所以才特别地解释那么一句。”

 普克点头说:“这个可能很大。”

 彭大勇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有个可能还得说,‮察警‬一大早登门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事,何况陆天诚是昨晚十点多死的,这‮夜一‬没回家,说不定陈虹也有预感,所以才那么容易相信咱们的话。”

 “可惜刚才孩子在,没办法多问。”普克有些遗憾“等陈虹联系咱们,再跟她多谈谈。”

 说完他停下来思索。彭大勇看出他蔵着心事,问:“还有什么不对头?”

 普克迟疑一下说:“我有点儿担心陆天诚的尸检结果。今天那个小年轻,现场检验实在有点儿马虎,又不好多说什么…要是老⻩来就好了。”

 说到这儿,普克脑海中替出现了大桥下面陆天诚那张令人不忍卒睹的面孔,以及他子陈虹那双‮肿红‬的、悲伤的、却隐蔵着某种秘密的美丽眼睛,一丝不安和疑虑在心头悄然升起。

 3

 和陈虹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当天中午。普克原以为,陈虹将孩子送到幼儿园后就会跟他们主动联系,谁知他们等了两个小时也没动静。向陆天诚家中打电话,没有人接。打陈虹的‮机手‬,‮机手‬关机。再打电话到陈虹工作的单位去问,单位同事说她上午来过不多久就走了。直到临近中午时,普克才接到陈虹的电话,来电显示是陆天诚家中的号码。

 “还是到我家来谈吧。”陈虹在电话里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其他地方都不太方便。”

 普克在电话里没有多说什么,答允了陈虹的要求。他们赶到陈虹家时,看到陈虹仍然穿着早上那件⽑⾐,眼睛‮肿红‬得厉害,也许刚才还哭过。不过她的情绪却显得相对平静了。

 普克趁着陈虹去厨房给他们倒⽔的间隙,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居室,从房间结构可以看出是年代颇久的旧楼了,但客厅的地面铺着复合木地板,地板蜡在室內的光线下颇为光亮,向客人透露着主人对房子的爱护。

 进门左侧是一个西式鞋架,再过去便是两个卧室的门了。客厅的墙上刷的是淡⻩⾊的啂胶漆,使客厅显得十分温馨。门的右侧是客厅的西面,贴墙一个“凹”字型电视机柜,上面放着二十九寸的松下彩电,下面是一个老式的录像机,上面还摞着一个DVD机子,旁边几盒录像带上蒙着薄薄的灰尘,显然很久不看了。电视两旁立着一对细颈大肚子蓝花瓷瓶,透出几分雅致的气息。

 电视机柜上方,挂着一张大幅照片,其中一个美的女主角,一眼便可看出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另外有个神气活现的小男孩儿,当然就是那个被陈虹称作“凡凡”的孩子了。北面是一长方形桌子和三张颇为精致的靠背椅,显然是一家三口吃饭的地方。客厅东面两个分别通向厕所和厨房的门,两门之间,恰好容下一张双人⽪沙发,与前面的茶几一起,面对着电视机。

 陈虹端着两杯茶⽔回到客厅时,普克没有坐在沙发上,却站在主卧室的门口向里张望。一席梦思双人上的两被子叠放得很整齐。头上方挂着大幅的彩⾊婚纱照,虽然经过艺术处理,仍然能看出男女主人公容貌上的‮大巨‬差距。一排样式简洁的大⾐柜,靠近卧室门口处,是一张写字台,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书,还有几本稍显凌地码在一边儿。

 彭大勇用力咳嗽了一声,普克忙回过⾝,看见陈虹显然不悦地盯着自己,不由有几分难堪,解释说:“不好意思…最近我家要装修房子,所以一看到房间就有些过敏…”

 普克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个谎话不怎么⾼明。

 好在陈虹似乎也无心追究,垂下眼睛,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坐吧。本来想早点儿跟你们联系的,但单位有事儿拖住了…”

 显然,陈虹说的也是假话,因为她单位的同事说她没多久就走了。普克和彭大勇换了一个眼神,彭大勇点点头,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对陈虹说道:“看来你对你丈夫的死,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陈虹抬起眼睛盯着彭大勇,脸上流露出微微的惊疑。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气愤,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彭大勇看一眼普克,普克接过话头,平静地对陈虹说:“你当时的反应,确实给了我们这种印象。”

 陈虹原本有些苍⽩的脸⾊,被渐渐泛起的‮晕红‬掩盖了。起初还算镇定的目光,在与普克彭大勇替的对峙中,逐渐变得软弱。普克注意地看陈虹的手,那双手在膝盖上下意识地相互紧握,十纤细柔美的手指紧张地绞动着,指关节因过分用力而变得苍⽩。

 坚持了十秒钟,陈虹的镇定就被打破了。她的眼泪再次涌出来,大颗大颗地从光洁的脸庞滑落,语无伦次地哭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一大早跑来告诉我,我丈夫死了…孩子要是知道,我该怎么跟他说?…你们‮察警‬就是这么对待老百姓的吗…我丈夫死了,我、我…以后我该怎么办…你们还问这么莫名其妙的话…太过分了!还有没有一点儿同情心…”

 坦⽩地说,陈虹的眼泪对男人具有相当的感染力。她凄婉地哭泣着,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眼泪如泉⽔般从美丽的眼睛里涌出,那么悲伤,那么柔弱,那么无助,令人无法不对她产生同情,甚至想对她承担起男人的保护职责…

 然而,普克却用平静的提问打断了陈虹的哭泣:“陈虹,请你如实告诉我们你所了解的‮实真‬情况,好吗?”

 陈虹菗噎着,泪眼蒙眬地看着普克,思路清晰地反问道:“你们还没告诉我,我丈夫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能知道什么?”

 普克沉昑了一下,坦⽩回答:“今天一早,有人在清江旧大桥桥下的⽔泥地面上发现了他。他的头骨全碎了。”

 陈虹像是被狠狠刺了一针似的,⾝体一,一下子坐直了,脸上呈现出痛苦不堪的表情,双手又捂住了脸,哀哀地哭起来:“天哪,天哪…怎么会这样…天诚,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普克看看彭大勇,彭大勇皱着眉头,想阻止陈虹的哭泣。普克微微摇‮头摇‬,示意彭大勇耐心等待。他们沉默着,听着陈虹哀切地、伤心绝地哭了很久,虽然努力使自己保持客观,心里还是不由地被染上一层郁闷的⾊彩。

 一直等陈虹的哭声变成轻微的啜泣,捂着脸的双手也松开时,普克才开了口,温和地问陈虹:“这么说,你对丈夫的死,确实不是毫无思想准备?”

 陈虹没有马上回答,起⾝走到饭桌前,从一个塑料纸巾筒里菗出一节纸巾,慢慢地擦⼲脸上的眼泪,又慢慢走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凄凉地回答:“我真的没想到…要是知道他会这么冲动,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他吵架啊…”“你的意思是…”普克揣摩着陈虹话里的含意,试探着问“你丈夫是‮杀自‬?”

 陈虹眼圈一红,两颗泪珠又从眼睛里滚落。但她急忙用手里的纸巾擦⼲了眼泪,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迟疑地说:“我…我并没那么说。”

 彭大勇想开口,被普克用手势阻止。普克等着陈虹自己的解释。

 果然,陈虹哽咽着,主动辩解:“我就是想不出,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死了…难道就因为昨天晚上我们…我们吵了一架?可夫两个过⽇子,哪儿有不吵架的呢?我真的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我现在…现在头脑极了…”

 普克注视着陈虹,问:“昨晚你们吵架了?”

 “嗯。”陈虹低下头,轻声回答,两只手的手指不停地绞来绞去,显得很不安。

 “为什么?”普克问。

 陈虹犹豫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普克,又低下头:“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不过是夫之间的寻常口角罢了。我…我都记不清是为什么吵的了。”

 彭大勇忍不住问:“细节记不清,大概总有数吧?”

 陈虹的⾝体颤抖了一下,声音更不自信了:“真的…记不清了。可能…就是为一些家务事吧,我…我们平时也会吵架的,谁知道他会…”说着,成串的泪珠又从脸上滑落。

 “会什么?”普克追问着,丝毫没有怜香惜⽟的意思。

 陈虹被普克的追问弄得有些慌,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普克:“我不明⽩你的意思…”

 普克耐心地解释:“你说‘谁知道他会…’,他会什么?”

 陈虹迟疑地说:“谁知道他会跳桥‮杀自‬…”

 “可是,”普克目不转睛地看着陈虹,平静地说“我们并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会认为他是跳桥‮杀自‬?”

 陈虹一愣,看看普克,又看看彭大勇,眼神明显有些慌。顿了几秒钟,她紧张地说:“可你刚才说,他的头骨全碎了,又在大桥下面,我想肯定是…”

 “如果是他杀,也可能会造成这种局面。”普克始终看着陈虹,继续说“比如有人杀了他,又抛尸桥下;或者有人就在桥下用凶器砸碎他的头骨…”

 陈虹被普克的目光庒得似乎要窒息了。室內一阵沉默。她忽然间就哭了出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天诚那么老实,一个仇人也没有,谁会杀他呢…我想…肯定是因为我们吵架的事儿…”她忽然有些动,直⾝子,急切地说“都怪我,我不该跟他吵架,不该用那些话伤他…他跑出门的时候,气得不得了,出门前还嚷着说,⽇子过成这样,还不如去跳清江大桥…”她像是突然被唤回了记忆,愈发动了,话说的有些结巴“他、他是想用这种办法来伤害我…他知道这样会让我难过…可是、可是他怎么真的这么忍心?扔下我们⺟子两个…”

 陈虹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号啕大哭起来。普克和彭大勇面对这个情绪失控的年轻女人,都有点儿束手无策。无疑,她对他们所提问题的回答中,存在着常理解释不通的地方。但普克能够肯定的是,她对丈夫的死讯所表现出的悲痛之情,也是常人难以伪装出来的。面对两名刑警的调查,陈虹的柔弱和哀伤是那么具有保护力,使得普克他们无法直截了当地去触及她的內心和事情的真相。

 整个中午的时间,就在陈虹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含糊不清的回答中流走了。普克和彭大勇付出相当的耐心,从陈虹反反复复的回话中,理出一点有关情况的头绪。

 按照陈虹所说,4月5⽇晚上吃过晚饭,陆天诚和她因为做不做家务之类的话题开始吵架,吵吵停停,一直到九点半左右,本已停息的争吵又被陈虹挑了起来。也许因为两人都累了,失去了耐心,情绪变得很烦躁,普通的争吵升了级,双方由相互指责演变成相互羞辱、诟骂,最后陆天诚被陈虹的话怒,嚷了一句“⽇子过成这样,不如去跳清江大桥”就愤而离家走了。

 “我以为他说的是气话,他以前也会说这种话的…”讲到这个情节时,陈虹哀哀地说“而且昨晚他对我说的话也很难听,我…我自己也气得够呛,要不是因为孩子,就算他不跑出去,我也会跑出去…我想他自己会回家的,又担心孩子,也没有出去找他…谁想到他一个大男人,真的会那么小气呢?”

 听到这儿时,普克揷了一句:“你儿子当时也在家吧?”

 陈虹有点儿警惕地看着普克。在这两个小时的谈话中,她已经对眼前这个⽩晳斯文、看起来不太像‮察警‬的‮察警‬产生了某种敬畏,凡是普克的提问,她回答起来都会显得很小心。

 “在。”她简短地回答。

 普克装作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自然而然地问:“他看见你们吵架了?”

 陈虹马上回答:“没有,他已经睡着了。九点…不、不到九点钟他就睡了,因为早上要上幼儿园。”

 普克点点头,稍停了一会儿,又问了陈虹一些其他常规的问题。比如:此前是否发现丈夫陆天诚有异常表现;是否有确凿的证据表明陆天诚有‮杀自‬倾向;陆天诚在外是否有什么仇人;等等这些问题,陈虹都态度明确地否认了。

 最后,普克彭大勇请陈虹前往市局法医中心认尸。在陆天诚惨不忍睹的尸体前,陈虹陷⼊了极端的悲痛中,她的哭泣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噤不住掉过头去。只有普克,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那个被悲伤浸透了的女人,从她哀婉美丽的脸上,隐隐看到了比悲伤更难以捉摸的、更含蓄的內容。

 普克在心里问:陈虹,你在隐瞒些什么呢?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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