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诗人死了
只有真正的诗人才知道在装着镜子的诗歌之屋里是多么孤独。远处的
炮声透过窗子依稀可闻,心中望渴着奔向广阔的世界;莱蒙托夫正在扣上他军服的钮扣;拜伦正在把一只左轮
放进他
头柜的菗屉里;沃尔克在他的诗里正在与大众手挽手前进;哈拉斯正在
昂地发出押韵的诅咒;马雅可夫斯基正踩在他自己的歌喉上;一场光荣的战斗正在镜子里
烈进行。
小心,我恳求你!假如一个诗人走错一步,迈出他的镜子领域,他就将毁灭,因为他不是一个好
手。如果他放一
,他将把自己打死。
啊,你听见他们来了吗?一匹马正在⾼加索一条弯曲的山路上疾驰,马鞍上坐着佩带手
的莱蒙托夫。又传来马蹄声,车轮辗轧声:这是普希金,拿着手
,朝一场决斗驶去。
我们现在听见的是什么?是一辆电车,一辆缓慢的、摇摇晃晃的布拉格电车。它正把雅罗米尔从一个郊区载往另一个郊区;他穿着一件黑⾊的外套,一条领带,一件冬大⾐和一顶帽子。
哪一个诗人从未幻想过他的死亡?哪一个诗人从未在他的想象中描绘过它?我必须死吗?那就让我死于烈火吧。你认为这只是偶然的想象游戏引起雅罗米尔想到一个燃烧的死吗?完全不是。死亡是一个启示;它说话;死的行为有它自己的语义学,一个人怎样死,死于哪种环境,并非无⾜轻重。
杨·马萨里克死于1948年,当看到自己的命运被定数的硬坚龙骨碰得粉碎时,他坠落在布拉格一个宮殿的院子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三年后,诗人康斯但丁·比布尔——遭到他视为自己同志的人追捕——从同一城市的一幢五层楼跳到人行道上。象伊卡尔斯一样,拥抱他的环境是大地,他的死象征着空间与块面,梦与觉醒之间的悲剧冲突。
杨·胡斯和杰尔达诺·布鲁诺不可能死于刀剑。也不可能死于刽子手的绞索,而只可能死于火刑柱。他们的生命因此变成了信号灯,灯塔,火炬,照耀着许多世纪。因为⾁体是短暂的,思想是永恒的,闪烁着光芒的实体是思想的形象。
另一方面,奥菲莉亚决不可能死于火中,而必须死于⽔里,因此⽔的深度与人的深度是紧密联系的。对那些溺死在他们的自我中,他们的爱情中,他们的情感中,他们的狂疯中,他们的內省和混
中的人来说,⽔就是他们致死的环境。民歌描述了姑娘们因她们的情人没有从场战上归来而投⽔杀自的故事;哈丽艾特·雪莱投河自尽;保尔·策兰去参加聚会,死于塞茵河。
他下了电车,朝黑头发姑娘的别墅走去,这座别墅曾经目睹过他象胆小鬼一样地逃掉。
他在想着泽维尔。
最初,只有雅罗米尔。
然后雅罗米尔创造了泽维尔,他的替⾝;他的第二存在,梦幻一般的、喜
冒险的。
现在,清除梦幻与现实,诗歌与生活,行动与思想之间冲突的时刻已经来到了。为了结束泽维尔和雅罗米尔之间的裂分,两者必须合而为一。幻想的人必须成为行动的人,梦想的冒险必须成为生活的冒险。
他正在走近别墅。又感到了从前那种缺乏自信的痛苦。喉痛加剧了他的紧张(因为他感冒了,玛曼那天晚上不想让他当他到了门口时,他犹豫了。为了鼓起勇气,他不得不回忆他最近的成就。他想到了红头发姑娘,她的受审,想到了察警和他仅仅凭借力量与意志而调动起来的,一连串事件…
"我是泽维尔,我是泽维尔,"他不断地对自己说,然后摁了门铃。
聚集在房间里面的人都是年轻的男演员,女演员,画家,以及布拉格艺术学校的生学:别墅的主人格外引人注目,他把这幢房子的所有房间都辟作聚会场所。拍片姑娘把雅罗米尔介绍给几个人,递给他一个⾼脚酒杯,请他随便饮他最喜
的酒,然后就离开了他。
雅罗米尔穿着一件黑外套,⽩衬衫,打着领带,他感到非常拘谨和呆板;其他人都穿得很随便,有好几个男人穿着⽑⾐和宽松的
子。他在椅子里局促不安,最后脫掉他的外套,把它扔到椅背上,松开领带,开解衬衫,这样才使他觉得好了一些。
来宾们在企图引起大家注意方面一个胜过一个。年轻男演员的举止就象在舞台上,不自然地⾼谈阔论;每个人都想给别人留下机智或有创见的深刻印象。雅罗米尔饮了几杯酒后,也想在聚会上出出风头。有几次他成功地甩出一句他觉得很机智的嘲讽话,引起了人们几秒钟的注意。
喧闹的舞曲透过墙壁咚咚咚地传过来。几天前,府政把二楼的第三间房子分配给了一家新房客。留给玛曼和雅罗米尔的两间房子就象一个宁静的小巢,被四面八方的嘈杂声包围起来。
玛曼听见了音乐声;她独自一人,她在想那位拍片姑娘。第一次看见她,她就感到在这位漂亮的姑娘与雅罗米尔之间存在着一种內在的危险。她极力与她
朋友,以便在迫近的战斗中,为她儿子获得一个战略地位。现在她羞惭地意识到,所有这些策略都是徒劳的。姑娘甚至没有想到邀请玛曼参加她的聚会!他们完全把她推在-边。
这位拍片姑娘曾经向玛曼吐露,她之所以在察警电影小组工作,只是因为她出⾝于一个富裕家庭,需要政治上的保护,使她能够继续她的学业。玛曼明⽩了,这位富有心计的姑娘特点就是把一切都变成为她的利益服务。她不过是利用玛曼作为一块踏脚石,来得到她的儿子。
大家的竞争还在继续:有人演奏钢琴,几对男女在跳舞,⾼声的谈话和笑声从一堆堆的人群中传来。每个人都想用妙语来昅引别人的注意:在大庭广众中超群出众,哪怕一瞬间也好。
马尔特诺夫也在那里:⾼大,英俊,穿着他那优雅的军服,佩着短剑,被女人们围住,还真有点适合于歌剧呢。啊,这个男人使莱蒙托夫多么
怒!上帝不公平地赐给一个傻瓜一张漂亮的脸,却给了莱蒙托夫一双短腿。但是,假如诗人缺少一双长腿,他却有一种杰出的嘲讽才智,这种才智可以使他⾼出于众人头上。
他走近马尔特诺夫赞赏的圈子,等待着他的机会。然后他开了一个耝鲁的玩笑,察看着人们脸上的惊愕神情。
终于(她离开了很长时间),她出现在房间里。"你玩得愉快吗?"她问,一双褐⾊的大眼睛盯着他。
雅罗米尔觉得,那个神奇的时刻又回来了,那个神奇的晚上,他坐在她的房间,他俩的目光只望着对方。
"不,我玩得不愉快。"他说,直盯着她的脸上。
"你厌烦了?"
"我是因为你才来这里,而你总象是在别处。如果你不能花点时间和我在一起,那你⼲嘛要邀请我?"
"可这里有那么多有趣的人!"
"他们全都不过是我登上去得到你的阶梯!"
他感到自信,对自己的口才很満意。
"今天这里有非常多的阶梯!"她笑着说。
"也许代替阶梯,你可以指给我一条秘密的通道,好让我更快地得到你。"
她仍然笑着。"我们试一试。"她说,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出房间。她领着他上了楼,来到她自己房间的门口。雅罗米尔的心开始怦怦跳了起来。
它毫无必要跳动。房间里挤満了别的男男女女。
隔壁房间的灯早就熄了。已经是深更半夜。玛曼在等待着雅罗米尔,她想到她的失败,但接着她告诉自己,她毕竟只输了一仗,还会继续战斗下去。是的,她将继续为他而战;没有人能够把他从她⾝边夺走,没有人能够把她推在一边。她决心永远跟随他。虽然她坐在一把椅子里,但她却觉得她在跟随雅罗米尔,她在走进漫漫长夜,追随他,为了他。
姑娘的房间里人声嘈杂,烟雾弥漫。其中一位客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直在注意地看着雅罗米尔。
"我想我听说过你。"他终于对雅罗米尔说。
"听说过我?"雅罗米尔反问,他受宠若惊。
那男人问雅罗米尔,他是否就是那个从儿童时代就常常去拜访一位画家的人。
雅罗米尔很⾼兴,一个共同的
人就这样把他与这个团体联结得更加牢固,他急忙点了点头。
那男人说,"但是你已经很久没去看他了。"
"是的。"
"为什么不去?"
雅罗米尔不知道说什么好,耸了耸肩膀。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你认为这会妨碍你的前程。"
"我的前程?"雅罗米尔勉強地笑了笑。
"你正在发表诗歌,你正在出人头地,我们的女主人为了增进她的政治表现,拍了一部关于你的影片。但是你的朋友,那个画家却不许展出他的作品。我肯定你知道他们指控他是民人的敌人。"
雅罗米尔沉默不语。
"哎,你知道这件事还是不知道?"
"我好象听说过一些。"
"他的画被认为是颓废的资产阶级垃圾。"
雅罗米尔沉默不语。
"你知道你的那位画家朋友目前在于什么?"
雅罗米尔耸耸肩膀。
"他们把他从教学工作中赶走,他现在在当建筑工人。因为他不想放弃他的信念。他在夜里,在人工的光线下做画。但尽管如此,他却是在画美好的画。不象你的诗,一派令人作呕的庇话。"
又是一个耝鲁的玩笑,接着又是一个,直到英俊的马尔特诺夫终于感到了侮辱。他当众警告莱蒙托夫。
什么?诗人必须放弃他⾼兴讲什么就讲什么的权利吗?他必须为运用了他的才智而请求原谅吗?决不!
莱蒙托夫的朋友们规劝他。毫无必要为了一派胡言去冒决斗的险。最好是把事情平息掉。你的生命,莱蒙托夫,比一些称作荣誉的难以捉摸的东西更有价值。
什么?还有比荣誉更珍贵的东西?
是的,莱蒙托夫。你的生命,你的写作。
不,没有什么东西能超过荣誉!
荣誉只是你虚荣的
望,莱蒙托夫。荣誉只是镜子里瞬息即逝的一个映象,被一个微不⾜道的观众瞥见,一到早晨它就会消失!
但是莱蒙托夫还很年轻,他过的每一秒钟都象永恒一样广大无边。看着他的这群女人和绅士就是人类的眼睛。他要么以一个男子汉的坚定步子从他们面前大步走过,要么就不值得活下去!
他感到聇辱的污泥渗⼊了他的脸,他知道带着这样一副羞辱站污的面孔,他一分钟也不能再留在这里。他们徒劳地想使他平静下来,徒劳地想安慰他。
"没有用,"他说,"有些冲突是完全不可能和解的。"他站起来,由于
动而紧张,转⾝朝着那个陌生人。"就个人而言,我很遗憾,画家现在成了一个普通劳动者,他没有合适的光线。但是从客观上讲,他在靠蜡烛光画画还是
本不画,这都毫无区别。他绘画中描绘的那整个世界已经僵死多年。真正的生活在别处!完全在别的地方!这就是我不再去看画家的原因。与他争论那些不存在的问题已毫无意义。我祝愿他好。我没有必要反对死人。愿大地轻轻地覆盖他们。我对你也说同样的话,"他指着那个男人。"愿大地轻轻地覆盖你。你已经死了,可你甚至不知道这一点。"
那个男人也站起⾝,建议,"在一个诗人和一具尸体之间来一场较量也许很有趣。"
雅罗米尔的⾎涌上头脑。"来就来,让我们来试试。"他说,朝着那男人挥动拳头。然而,他的对手抓住雅罗米尔的胳膊,把他猛地扭过⾝去,然后一只手抓住他的⾐领,另一只手抓住他的
子后裆。
"我把这位诗人同志存放在哪儿?"他问。
那些年轻的来宾刚才还竭力想让这两个对手平静下来,此刻却忍不住大笑起来。那个男人用伸长的手臂举起雅罗米尔,大步穿过房间,雅罗米尔就象一条绝望的、被捉住的鱼在空中烈猛摆动。那男人到了
台门前,打开门,把雅罗米尔放在门槛上,对准他重重地踢了一脚。
一声
响,莱蒙托夫抓住他的
部,雅罗米尔倒在
台冰冷的⽔泥地板上。
啊,捷克的土地!啊,
声的光荣变成在
子上给一脚的玩笑的土地!
但是,嘲笑雅罗米尔拙劣地模仿莱蒙托夫,这是对的吗?嘲笑我们的画家模仿安德列·布勒东,甚至模仿到穿一件⽪大⾐,养一条德国狼狗,这是对的吗?难道安德列·布勒东本人不是一个竭力仿效的某种祟⾼东西的模仿品吗?拙劣的模仿不正是人类永恒的命运吗?
不管怎样,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几笔改变这个情景。
一声
响,雅罗米尔抓住他的
部,莱蒙托夫倒在
台冰冷的⽔泥地上。
他穿着一条沙皇军官的节⽇制服,站起⾝来。他孤零零地大难临头。他不能求助于文学史料的安慰,来赋予他的打击以冠冕堂皇的意义。没有一把手
来慈悲地结束他怯懦的聇辱。只有嘲弄的笑声从窗户传来,这声音使他永远蒙受羞辱。
他俯在栏杆上朝下望。哎,
台还不够⾼,他没有把握跳下去是否会摔死。天气刺骨的冷,他的耳朵在发烧,他的脚冰冷,他不断地替换着脚,全然不知所措。一想到门也许会突然打开,露出笑嘻嘻的面孔,他就感到恐惧。他被捉住了。在一场笑剧里中了圈套。
莱蒙托夫并不怕死,但他却怕嘲笑。他想从
台上跳下去,可他不敢,因为他知道,尽管杀自是悲剧的,而未遂的杀自却是可笑的。
(等一等!多么奇特的警句!毕竟,杀自成功与否都是同样的行为,出于同样的动机,需要同样的勇气!那么,怎样区别悲剧和可笑呢?仅仅靠偶然的成功?到底怎样区别渺小和伟大呢?告诉我们,莱蒙托夫!仅仅靠舞台道具吗?手
还是
子上的一脚?仅仅靠历史把布景推到舞台上吗?)
够了。在
台上的是雅罗米尔,穿着⽩衬衫,领带松开,冻得浑⾝发抖。
所有⾰命者都喜
火焰。帕西·雪莱也幻想过一种燃烧的死。他想象的情人们总是一道死在火刑柱上。
雪莱设想他和他
子在这个幻想中。然而,他还是死于溺⽔。他的朋友们仿佛希望纠正命运的这个语义错误,在海岸上堆起一大堆火葬柴,把他那被鱼啃啮过的尸体投进火焰之中。
难道死亡也想嘲弄雅罗米尔,赐给他严寒而不是烈火?
因为雅罗米尔望渴死。杀自的念头象夜莺的鸣啭一样
住了他。他知道他的感冒很重,他知道他会招致重病,但他决心不回到房间。他不能忍受再遭屈辱。他知道,只有死亡的拥抱才能安慰他,他将把他的⾝心都献给这个拥抱,他将在这个拥抱中获得伟大。他知道,只有死亡才能替他报仇,把那些嘲笑他的人变成杀人凶手。
他突然想到在门外躺下,让冰冷的⽔泥从下面冰他,可以速加死亡的来临。他坐了下来。⽔泥地相当冷,几分钟后他的庇股就⿇木了。他想躺下,但没有勇气把他的背紧靠在冰冷的地板上,于是又站了起来。
寒冷完全裹住了他,它在他的鞋子里,在他的
子和短
下,它把它的手伸进他的衬衫里。他的牙齿在打战,喉咙疼痛,不能呑咽,直打噴嚏。他感到迫切想小便。他用⿇木、笨拙的手指开解钮扣,朝着下面的院子撒尿。他发现握着
茎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他在⽔泥地板上跺着疼痛的双脚,但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引
他打开那扇通向磨折他的人们的门。他们怎么了?他们为什么不出来劝他?他们醉成那样了吗?还是他们是那样忍残?他在冷地里究竟待了有多久?
房间里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
雅罗米尔走到窗前,看见只有一盏罩着红粉⾊灯罩的小灯还亮着,在沙发边。他继续朝里望,终于看清有两个裸着的躯体紧紧搂在一起。
他浑⾝颤抖,牙齿打战,继续透过窗子往里望。半拉开的窗帘使他看不清被男人庒住的那个女人⾝躯是否就是拍片姑娘。一切似乎都在表明就是她,她的头发是又黑又长的。
但那男人是谁?雅罗米尔知道这是谁!他从前已经目睹过这整个场景!冬天!群山!⽩雪覆盖的平原,窗户里一个女人和泽维尔!但今天,雅罗米尔和泽维尔应该合为一体!泽维尔怎么能这样背叛他?泽维尔怎么能就在他的眼⽪底下同雅罗米尔的姑娘爱做?
房间里现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的头脑里也是空
的: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聇辱。只有可怕的寒冷。
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打开玻璃门,走了进去。他什么也不想看见,既不朝左望,也不朝右望。他迅速地穿过房间。
走廊里的灯亮着。他跑下楼梯,推开他放外套的那个房间的门。里面很黑,从走廊里透来一线微弱的光,照亮了几个酣睡者的轮廓,他们在沉重地呼昅。他一边四处摸索他放外套的椅子,一边还在不住地颤抖。但他没能找到它。他打了个噴嚏。其中一位酣睡者翻了个⾝,咕哝着骂了一句。
他走到过道里,从⾐架下取下他的大⾐,穿在衬衫外面。匆匆走出了这幢房子。
送葬行列已经出发了。最前面,一匹马拉着放有棺材的马车,伊希·沃尔克的⺟亲走在马车后面。一
⽩垫子的一角从黑⾊的棺盖下面伸出来。它伸出来就象是在责备,她孩子(他只有二十四岁)的最后安息处造得很差。她感到一种強烈的冲动,想把他头下面的垫子重新搞好。
棺材停放在教堂央中,四周都是花圈。祖⺟还在一场中风的恢复中,不得不用手指抬起她的眼⽪。她在检查棺材,她在检查花圈。其中一个花圈的缎带上写着马尔特诺夫的名字。"把它扔出去。"她命令道。她的老眼,在不能活动的眼⽪下,忠实地监护着莱蒙托夫最后的旅程。他只有二十六岁。
雅罗米尔(还不到二十岁)躺在他的房间里。他在发⾼烧。医生诊断是肺炎。
烈的吵架声震动着墙壁,但寡妇和她儿子居住的这两个房间却组成了一个宁静的岛屿。玛曼没有听见隔壁房客的喧闹声。她头脑里全占着药,热茶,冷敷。从前有一次,当时他还很小,她曾连续守护了他许多⽇,
动地要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现在,她决心再次
情地、忠实地守护他。
雅罗米尔睡着了,语无伦次地发着呓语,醒过来,又重新发着呓语;⾼烧的火焰
着他的⾝躯。
火焰?他毕竟将变成烈火吗?
一个男人站在玛曼面前。他想跟雅罗米尔谈话。玛曼拒绝了。那男人提到红发姑娘的名字。"你儿子告发了她兄弟。现在他们都被捕了。我必须同他谈一谈。"
他们面对面站在玛曼的房间里,但对玛曼来说,这个房间现在只是儿子房间的一个延伸。她守卫着它,就象武装的天使守卫着天堂的大门一样。来访者刺耳的声音使她气愤。她推开门,指着雅罗米尔的
。"那么好吧,他就在那儿,跟他谈吧。"
那男人看见了那张通红的、谵妄的脸。玛曼用平静的坚定语气说,"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儿子清楚他的所做所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人阶级的利益。"
当她大声说出这些雅罗米尔以前经常使用而她觉得格格不⼊的话时,她感到了一种大巨的力量。这些话把她和儿子比已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地连在一起。他们现在结合成了一个灵魂,一个头脑。她和儿子组成了一个以同样物质构成的宇宙。
泽维尔提着书包,里面装有一本捷克语笔记本和一本生物学课本。
"你要到哪去?"
泽维尔微笑着指着窗外。窗户是开着的。外面
光明媚,从远处传来城市的喧声,许诺着冒险。
"你答应带我一直走的…"
"那是从前。"泽维尔说。
"你想要背弃我?"
"是的,我要背弃你。"
雅罗米尔愤怒得闭住了气。他对泽维尔产生了一种大巨的仇恨。直到最近为止,他还相信他和泽维尔不过是一个整体的两个方面,但现在他意识到泽维尔是一个迥然不同的人,是他的仇敌!
泽维尔摸抚他的脸:"你很可爱,亲爱的,你真美…"
"你⼲嘛对待我象对待一个女人那样?你疯了吗?"
但是泽维尔不会放弃:"你很美丽,但我必须背弃你。"
泽维尔转⾝朝开着的窗户走去。
"我不是女人!你不懂吗?我不是女人!"雅罗米尔在他的背后不断地喊叫。
热度消退了一点,雅罗米尔环顾着房间。墙上光光的;那个穿着军官制服的男人的照片不见了。
"爸爸在哪里?"
"爸爸走了。"玛曼温柔地说。
"怎么会呢?谁把他从墙上取下来了?"
"是我,亲爱的。我不想让他俯视着我们。我不想让任何人揷在我们中间。互相撒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有件事你应该知道。你⽗亲从来就不想让你生下来。他不想让你活。你懂吗?他要求我确保你不会生下来。"
雅罗米尔被发烧弄得精疲力竭,没有力气提问或争论。
"我漂亮的孩子。"玛曼说,她的声音在颤抖。
雅罗米尔意识到,此刻正对他讲话的这个女人始终都爱着他,从来没有躲避他,从来没有让他感到害怕或忌妒。
"我不漂亮,⺟亲。你才漂亮!你看上去真年轻!"
玛曼听到儿子的话,⾼兴得真想哭泣。"你真的觉得我漂亮吗?可你长得太象我了!你从来不想听这个。但你确实长得象我,我很⾼兴。"她摸抚他的头发,那头发又⻩又细。她吻着它。"我亲爱的!你有天使的头发!"
雅罗米尔感到疲倦不堪。他没有力气去寻求任何别的女人。她们都离得远远的,通向她们的道路是那样漫长无边。"实际上,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任何女人,"他说,"除了你。你是所有女人中最美丽的。"
玛曼哭了,吻亲他。"你还记得那个温泉疗养地吗?在那里我们一起度过了多么美好的⽇子。"
"是的,⺟亲。我一直都是最爱你的。"
玛曼透过一大滴幸福的眼泪看见了这个世界。她周围的一切都消融了;一切都跳出了形式的桎梏,一切都在跳舞
庆。
"这是真的吗,我最亲爱的?"
"是的。"雅罗米尔说。他把玛曼的手按在他滚烫的手掌里,他疲倦了,太疲倦了。
土冢已经隆起在沃尔克的棺材上,沃尔克的⺟亲已经在从墓地往回走。石头已经庒在兰波的棺材上,但他的⺟亲,据传说,让他们打开家族墓室。你看见她了吗?那个穿着黑⾐服的严厉的老妇人?她正在检查黑暗、嘲
的墓室,确信棺材是在适当的位置,完全关严了。是的,一切都很完好。阿瑟在那里,他不会跳掉。阿瑟永远不会再逃走。一切都很完好。
到底将是⽔?不是火?
他睁开双眼,看见一张脸俯在他上面,有着微微向后缩的下巴和纤细的⻩发。这张脸离他那么近,就好象他俯在一个平静的池塘上面望着他自己的肖像。
不。不是火焰。他将死于⽔。
他望着⽔里他自己的脸。突然,他看见大巨的恐怖从那张脸上掠过。这就是他最后看见的东西。
一九六九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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