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传承(一)
大宋洪武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壬午。【西元1147年12月15
】
北京顺天府。
对着镜子。宁易皱着眉头转着脑袋左看右看。最后不满意的摇了摇头,将已经系了三遍的头盔系带,解开来又重新给扎了一遍。
经过四年的学习,宁易他终于获准毕业。而且还是以学年第九名的身份,获得进士及第的荣誉。就在今天,将要举行的结业典礼上。而到了腊月初一,他还要与太学今年毕业的文进士们一起,骑马带花,游街夸官。
陆游推开门,走了进来。入学时还是六个人的寝室,现在就只有他们两个和已经暴lou身份的赵伯铭三人。军学学员在入学的四年中,有高达一半的淘汰率,这使得毕业生的含金量显得分外贵重。
“还没打理好?”看着宁易对着镜子左晃右晃,陆游催促着“快一点,快来不及了!”
“快了!快了!”宁易说着,却上前凑近了镜子,照着自己的脸,看着有么有没打理好的地方。
“还照什么照!?”陆游叹了口气“要是六哥不走就好了。你也用不着这么烦心了!”
“胡说什么呐!俺是第九名!就算六哥,不,就算六大王在,俺也是第十!照样是二甲进士。”
赵伯铭的身份隐藏了四年,到现在才暴lou出来,宁易和陆游两人都没料到,自高昌回来后,跟他们睡在一间寝室,同吃同住,一同逃出去逛
院的同学竟然是洪武官家的第六个儿子,堂堂的泗
郡王。赵伯铭的两个哥哥都是光明正大的在学校里读书,但轮到他这个六大王,却隐了自家的姓氏身份在学校里,最后的毕业考还拿到了学级第三名。
不过今朝以前朝旧事为鉴,皇子们就算在军学中顺利毕业,也不参加毕业生的名次排行,不会去争夺军科进士的荣誉。赵伯铭就算有着泗
郡王的爵位,也只能站到一边看着另外一人,拿起了那柄属于探花郎的嵌宝军刀。
宁易终于收拾好自己的装束,和陆游来到校场。一年一度结业典礼,是关系国家的盛典。若不是天子亲临,就是太子代天子而来。
今年的一百三十名毕业生已经在校场的观礼台前排定。一甲的三人站在最前,第二排二甲七人紧随其后,在后面三甲、四甲也各自排出一个阵列,前后等级分明。而下级生们,则按照学级,站在校场的最后。校场中鸦雀无声。上千人阵列俨然。
军鼓响起,军学的祭酒、山长还有教授们如众星捧月,簇拥着一人走上观礼台。中心的那人三十上下,身穿蓝色军袍,中等的身材,相貌还有几分秀气,就是脸色有些苍白,正是如今洪武朝的太子殿下赵伯安。
两年前因为一场席卷全国的大辩论,使得太子储位不保的传言甚嚣尘上,但当赵瑜遣赵伯安代替他去南郊的圜丘天坛行祭天之礼,并将来军学主持毕业典礼的工作也交给他后,这些无稽谣言便一下无影无踪。
军乐声中,一甲、二甲的十名陆续上台接受太子授予的军刀和师长们的训诫。
授礼的间隙,赵伯安问着身边的军学祭酒“今年一甲二甲的进士,有两个是六哥儿的同班同学罢。”
“他们与泗
郡王住在一间寝室有两年。今年的前十名中,一间寝室就占了三个,历年来还是第一次。”
“可惜了六哥儿!”赵伯安轻叹着,可惜了他的六弟伯铭,比起混迹在三甲四甲中老二和老四来,老六要出色许多。能在这些从天下选拔出来的军学群英中拖颖而出,不是件容易的事。
下一个上来的是第五名的陆游。赵伯安打量着这名英
俊秀的青年。陆游的诗才在京中已经小有名气,有些诗词甚至传到了宫里。也难怪他的父皇会钦点了陆游到枢密院任职。
在太子身前,介胄在身的陆游单膝跪倒,双手上举恭恭敬敬的接过赵伯安递过来的一柄嵌着五
宝石,代表为将五德的军刀。
陆游站起身,握紧了军刀。自此之后,他就正式成为一名让天下人敬仰的军官,为大宋征战天下。
…
结束了毕业大典,赵伯安乘车而回。
上了自己的车驾,刚刚坐定,赵伯铭突然猛然咳了起来。同车而行,随侍在太子身边的内侍吴陆忙上前拍着赵伯安的背,关切的问道:“殿下?!没事罢?”
“没事!今天不知怎么的,身子有些不
利。”赵伯安直起
,摇了摇头“今天歇歇就好。”
“那回宫后,奴婢就把今天的事全退掉。”
“今天准备要见谁?”赵伯安闭起眼睛,kao上椅背,问着。
“是延平先生李侗带着他新收的弟子来拜见太子。”
“既然是李先生来…还是见一见好了。”赵伯安想了想,总得给他过去的辅佐官一个面子。又问道:“他的弟子姓甚名谁?”
“叫朱熹,才十八岁,但很得李参政的看重。”
“被李参政看重啊…”赵伯安的脸上lou出一丝有些讥讽的笑意“那还真是不得了呢…”
参知政事李郁,是太师陈正汇的表弟,也是程颐弟子
山杨时的女婿,是当世理学一派的中坚人物。旧年的靖康之变中,他曾经力劝赵瑜放弃扶植傀儡,登基称帝。有着拥立之功。所以就算他的学派迥异于朝堂上‘重事功、轻经术’的主
,并且与其表兄对立,却还是凭着旧功和能力,在洪武朝的朝堂上沉浮了二十多年,,一直纵横不倒,甚至两次为相。
而在李郁的建议下,作为理学派的另一位主将,李侗曾经出任过太子左
坊事。这是除太子六傅和宾客、詹事以外,最高位的东宫官员,也是实际执掌东宫官吏的职位。左右
坊,相当于朝廷的中书、门下二省,是辅佐太子理事的关键职位——这一点有别于前朝南宋,并不是以内侍充任,而是挑选有德才的官吏来辅佐太子。
赵瑜那几年多在外征战,留守朝中的陈正汇那时也还没有叛出理学门墙,推举上来的东宫官竟然都是理学一脉。等到天下一统,赵瑜回镇朝中,开始注意培养继承人的时候,这才发现跟在自己儿子身边的,都成了理学家的天下。
赵瑜用了几年的时间,才将太子周围的官吏一个个用升官转迁的名义调走,但他们给太子灌输的道理却是贻害无穷。赵伯安几年前也是被害得不轻。虽然已经醒悟,也不喜这些只有道貌盎然的家伙。但旧
的关系还在,总不能翻脸不认。何况他们的势力并不算小,为了自身着想,到了李侗等东宫旧人面前,赵伯安总是要很恭敬的称一声先生。
不过赵伯安私下里却是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这些人呐,总恨不得吾与父皇父子相忌。’
他虽然过去曾有些幼稚之举,但早已醒悟过来。做儿子的接受东宫官们的意见,私下里向父亲说的话,竟然没两天就在外面传扬得到处都是。不是他身边的人作祟。还会有谁。究其因,还不是因为一些前朝的遗老遗少对赵瑜不满,同时也不忿如今的朝政,将他这个做太子的推到前面,
着赵瑜改弦更张。
不过,赵伯安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形象。皇帝、太子本是一体,他的父皇单人只手夺取天下,威仪自生,朝堂诸公没有一个不畏惧的。有了这样的天子,就不需要一个同样性格的太子。严宽相济,才是为政之道。
就如去年刑部呈上冬至大辟【死刑】的名单,赵瑜全数勾决后,转给东宫来复审。而赵伯安则将名单上可杀可不杀的死囚,一概留了性命,改判
放海外。
赵瑜拿着太子的复文,向宰相卢明德询问孰是孰非。卢明德回答道:“陛下法之正,太子心之慈。两者皆为正理,无有对错。”
这件事传扬出去后,太子的仁德之名便更为世人所称赞,这就是赵伯安想要的效果。一个与洪武皇帝一模一样杀伐果断的太子,任谁也不能放心得下。就算他父皇赵瑜本人,怕是也会疏远避忌,而他的兄弟、外面的朝臣,天下的百姓,也都得战战兢兢。所以还是学学李治,让父皇安心,让兄弟们安心。
自古以来都是皇帝好做,太子难为。自古以来,历朝历代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即位称帝的太子,也没有多少。隋唐就不用提了,几个皇帝皇子杀得史书里都透着浓浓的血渍。远的,汉惠帝有吕后扶持,也差点不保储位,汉武帝更是直接杀了太子。近的,顺王赵桓做了多少年皇储,但要不是金人入寇。他也不一定能过过皇帝的瘾。
对于皇帝来说,太子不仅仅是继承人那么简单,可以说是紧
在身后,威胁他皇位的敌人。九五之位,天下安危决于一身,万民生死掌控于手。金口玉言,言出法随,绝地通天的人物。任何一个坐上皇位之人,无不醉心于这个位子带来的权势。而有可能威胁到这种权势之人,便是死敌。
赵伯安很清楚自己的分量。他自出生以来,就是国中朝臣和子民的重心所在。他自八岁为东海王世子,又在赵瑜登基后升为太子,迄今为止,他作为储君已经有二十余年。在这二十多年里,赵瑜领军出征时,他多次以太子身份出来监国。
遇上赵瑜,父皇是君,他赵伯安是臣。但在除此之外,对上天下任何臣民,他就是君上。如今的朝臣和他的兄弟,都在他面前行以臣礼。按照大宋的规矩,宰相位在亲王之上,他的几个兄弟,见了如今的宰相,都要先一步鞠躬,但宰相卢明德和枢密使陆贾,与他道左相逢,却是要一揖到地。
这就叫做‘天子副二’,‘第二天子’。赵伯安自问,若是自己处在父皇的位置上,看到自己的儿子紧
在身后,怕也是背后有些不舒服。所以他现在尽量表现的仁德敦厚,渐渐的在士民间建立起宽仁的名声。
他的父皇已经五十出头了,按照大宋历代天子的例子,也没有多少年可以坐在紫宸殿中的那张椅子上了。所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现在不仅是皇宋新闻社这样的朝中喉舌在维护他地位,连对立的旧派士大夫们也是在为他鼓吹,希望上来一个他们心目中的明君。就算此时有一点杂音,也很快就淹没在一片的颂扬声之中。
太子的车驾走得安静而平稳。北京城中的主要街道,大部分都已经是用沥青和煤渣铺起的道路。通过从滦州钢铁场运来的这些炼铁和炼焦后剩下的残留物,北京城成了最适合马车行驶的城市。马车行驶在上面,没有了石板路和水泥路上的颠簸,也没有黄土路面上的尘土飞扬。除了
冬时节,北方会有些沙尘越过燕山来袭,平常时候,城中都是干净整洁的模样。
经过二十年的发展,北京城代替了东京,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连同附近的几个拱卫京师的卫星城,生活在顺天府城的人口超过了两百万。人口虽多,但从一开始,北京城就做好了规划,并不会因为人口
益繁多而拥挤起来。
桑干河的河道作为护城河绕城而走,而使用大量人力开辟出来的几条人工支流则穿城而过。七纵四横的主街和三条河
一起分割了城池。在城市正北,有作为政治中心的皇城,宫城和各个政府机构都位于皇城之中。皇城前的午门广场,是每年十月,天子阅兵耀武的场所。
在皇城之外,东北一带,是达官显贵们的聚居地,朝堂重臣大半居住在那里。在西北,则是皇宋楮币局和三大钱庄的总号所在。楮币局和钱庄总号其实是一座形制与宫城相仿的小城,俗称为金城,有一个营的近卫军驻扎在金城中,护卫着大宋的金库,传说中里面存放的金砖银砖,足以修起一面北京城城墙。
顺天城南,街巷无数,一个个坊市组成了互相
融的商业区和居民区,是天下间最为热闹和繁华的地方。同时城中还规划有提供给百姓休闲的公园和球场。每到天气晴朗的傍晚,总能看到北京的士民们来到公园和球场中,或是看球,或是聊天。
而在北京城地下,有着庞大的地下水道系统,大大小小的管道,加起来足足有几百里长。其中几条主要的通道,宽阔高耸得甚至可以行船。
路边的梧桐树经过十几二十年的生长,已经有合抱
。夏天的时候,道路两边郁郁葱葱的树冠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条绿色隧道。不过如今已经入冬,树叶落尽,也只能看得见
一队披甲护卫走在车驾之前,看到他们,路中的车马行人纷纷退开到路边,以避让太子车驾。赵伯安透过尺许见方的透明玻璃,向车窗外望着。就在道路两侧,能看到许多人手边拿着一份报纸,甚至在一些杂货铺中,都摆出了几份报纸来卖。
由于文化开放,虽然皇宋新闻仍然牢牢的占据了天下报纸发行量第一的位置,且皇宋新闻社发行的报刊占据了发行量前五位。不过下面的小报却也是层出不穷。办一份小报其实很简单,一个笔头快一点的编辑,再去学校里找几个穷学生来写稿,一天功夫就能编出一期报纸来。只要发行量超过一千份,就不虞有亏本的危险。
如今各地州县,几乎都有地方
的报社存在。虽然大部分报社,都是刊行几期后就宣告倒闭。但也有许多存活了下来。这些报章丰富了人民的生活,让地方上的士子有了公开发表自己意见的场所。当然,这也便有了许多杂音。民间的言论变得有些越来越肆无忌惮,看起来就有些
世气象。不过如今朝堂还是保持着放任自
的态度,并没有刻意去钳制。
赵伯安曾听赵瑜说过,要维持官中的公信力,就不要去堵
言论。反而要大力鼓励人们说话,虽然会蛊惑一部分无知百姓。可天下还是聪明人居多,那些妄人他们说得越多,错得就越多,醒悟过来的百姓也会越来越多。在一片混乱的言论中,当然人们需要一个准确的说法,就只能来看官方的意见。
回到东宫寝殿之中,吴陆指挥着宫女内侍为赵伯安更衣洗漱。他的父皇还没有从西山的大报恩寺回来,他并不需要先去赵瑜那里回禀今天的典礼。
赵伯安正在更衣,一个才七八岁的男孩子跑了进来。举着张字在赵伯安眼前晃着。
“父王,这是儿臣今天写的功课。你看怎么样?”他是赵伯安的长子,赵师弘,长得
红齿白,十分得惹人喜爱。
赵伯安低头看了看,这抄得是论语。不过八岁,一笔大字已经写得像模像样。
“写得真不错。”
赵伯安笑着弯下
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他这个长子聪明伶俐,不仅他视如珍宝,连在父皇母后面前,也是深受喜爱。赵伯安是伯字辈,而他的儿子则是师字辈。已经有了四个儿子,长子今年才七岁,下面的三个,都才有两三岁。
赵伯安拉起儿子的手刚走了两步,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晃,一下就晕倒在地。就在这一天,太子一病不起,药石无用,十
后,便薨于东宫庆年殿中。
失去了受人尊敬的太子,潜藏于下的暗
开始翻涌,洪武朝的时局如同抹上了一层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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