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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是遗书。

 才张眸,一抹银杏黄泽,渗映眼帘,视线有些模糊,阳光带着昨夜暴雨的气,悠缓而又炽烈地驱离空位上的苍白孤寂。她伸出手,摸着前方枕头,暖暖地,不是男人留下的余温。他留下的,是遗书。

 都这个时候了,他仍旧如此,总说人随时会死,他是“路上埋尸”的命,出门前,得把一切代好。

 遗书啊…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写这种东西。她不要他的任何代、不要他的任何遗产遗物,除了腹中的小家伙。

 胎动很频繁,医师说,是个活泼的贵公子,想当然耳,应该会有一双琥珀眼眸…如他父亲…是气质优越的皇家贵公子。

 她倒不希望孩子同他一样…出门留遗书给她,说什么若有意外,她靠他的版税,可以过一辈子,虽然她是他见过最能自给自足、独力生活的女,但他不要她白皙的柔荑做活、不要她美丽的脸庞像以往那般沾染泥污。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仿佛一定要写遗书,才能安心。

 她出被子底下的手,轻轻碰触颊畔和红,另一手拿过枕头上的遗书,贴着,又贴着颊…有种葡萄酒浸渍软木,淡然沁冷、优雅又孤僻的香味。他习惯一手执笔工作,一手拈弄葡萄酒软木瓶,时间久了,那气味就不止在他掌心…

 她忘不了。

 *********

 她记得他们初遇那段日子的扶桑花泽…

 黄的、红的、橘的、白的、粉的,金的那种叫金球扶桑,花形大、重瓣层层叠叠,还有纹紫扶桑、斑扶桑与花瓣左旋的美人扶桑…

 平晚翠最喜欢月光扶桑,偏偏,她住的地方满攀冷蔷薇,没有加汀岛处处扶桑盛绽的热情活泼特点。

 听说,蔓花岗岩高墙的蔷薇,并非加汀岛原生花朵。打哪儿来的呢?异乡人不可能会清楚这种事。

 欧荷庭一走进那条本地人称作“情侣巷”的石阶道,原已皱凝的额心更显深锁,整张俊脸暗了大半。犹若步入深邃的宫密径,浓郁的蔷薇花香消散不去还回旋,味道好尖锐,避无可避。

 这巷子太窄,两侧民宅围墙太高,很迫。欧荷庭走了一个阶段,快不过气,他重重吐息,站在巷子中段,仰起头…上方一线天,红的,的血腥,像要爆开的血管。书本上标示的人体血管图,蓝色是静脉,红色是动脉…那一线天…破裂的话,血会溅而出。

 鲜红花瓣飘落、转窜着,似要钻入他琥珀双眼,在晦涩瞳底染缀哀伤愤怒的情绪。

 就要涌现了…一直以来,无法言语、不甘心的感觉…

 “可恶…”沉重的息大过低哑嗓音,欧荷庭抹去额鬓汗水,高大身躯往旁边墙面倾靠。

 避不了蔷薇荆棘藤刮坏手工订制西装,他倚着墙,望天…赤、花瓣若血纷飞的一线天。不舒服极了,他感到晕眩,听见有人哼唱〈Vincent〉。那嗓音很愉悦,怎能如此愉悦?〈Vincent〉不是快乐的歌曲,那在述说一个因为世界不完美,而自我毁灭的男子,不是吗?是谁?是谁把该忧郁的旋律哼唱得这么罪恶地快乐?

 轻轻柔柔、悠扬煦美,女哼歌的嗓音糅合夕暮之彩,带着热度熏缭人。

 好热,风是暖的。两个月前,他离家族,由寒冷北国坐船至气候相差两季的风帆之乡…加汀岛,这岛屿有高更画笔下的大溪地风情,也具备希腊爱琴海的慵美悠闲,似乎,再丑陋、再破败、伤痕累累的心灵,均能于此获得新生的澄净清澈。也许这儿真是救人重生的天堂,但他从来不知道驱动帆船的风,与让热气球上升的气一样,都得是热的,热得像炙人的地狱火。

 懊死的!他早习惯了家族所在的孤岛冰寒气候,耐不住热,根本不该听那个叫杜瀇的贼的建议,在这岛上落脚…他异想天开了,居然打算买房子!买重生!

 这地方根本不适合他!

 这地方的海太蓝,都说蓝是忧郁,为什么还有许多穿着可笑花短的人,在上头帆、冲欣鼓舞地开绮彩派对?他们到底在快乐什么?热情什么?他想不通这一切,头很晕,呕地一声,吐了。

 在暖风中的女歌声里,欧荷庭吐了,酸水自喉咙深处不断滚涌。他狼狈地回身,弯拱肩,左手心坏一朵美好蔷薇,被那反噬的荆棘藤凿刺。

 这世界总有一天会要他的命,他随时写好遗书等着。

 喉咙被灼热体撕裂,欧荷庭对着墙脚剧烈呛咳。

 “你怎么了?”有人在问他,唱〈Vincent〉的女嗓音不唱了。一抹曲折影子铺爬石阶,徐缓侵叠男人佝偻的残影。“先生…”

 欧荷庭微转脸庞,什么都看不清楚,他飘移的目光无法聚焦,身形跟着摇晃。

 “你不要紧吧?”这种问候听起来是皱眉头的。

 欧荷庭竭力杆,站直身躯,收回在墙上的手…有点痛,满是血痕。他不在意,不在意任何疼痛,不在意任何问候,旋足离开。

 他们说,他看上的房子,是非卖品,它的主人住在情侣巷,若他执意要拥有,非得亲自走一趟,与人面对面喝个茶、结个情,什么都好谈。

 谤本不需要谈了,这个地方不适合他,买房子简直愚蠢!回旅店后,他要马上退房,告别此地,寻找另一个适合的地方。那地方最好没有海,要海,他有一大片,何须在这样的地方定居?

 这个地方说是热情奔放而自由,其实是野蛮鄙没文化。登陆那天,他就知道了,那些在港口路边小酒馆和女人调笑的船匠、那些成天只穿短比基尼抬着风板跑海滩的男男女女…没一个正经人。他竟把自己搞到这番田地,这等落魄,是否顺了家族心意?

 欧荷庭扯了扯领巾,不甘心的感觉充口,窒闷。“咳…”他用力咳。“呕…”又吐了,满腔的哀伤、悲鸣、愤怒,只能透过这种病态方式宣

 他或许病了?

 “呕…”

 “啊!”平晚翠惊呼了起来,眨着美眸看那高大的男人吐得骄傲蔷薇立显萎弱。

 他真的病了!

 再也走不动了。欧荷庭‮腿双‬一顿,拔身躯矮了大半,整个人半屈跪在石阶墙边。

 “喂!”平晚翠快步拾级,朝欧荷庭走去。“你要不要紧?先生…”

 再也听不见了,听不见那把〈Vincent〉唱得太愉快、清美却也暖柔、叫“先生”时特别甜腻的女嗓音。

 甜腻得如同洒了金箔的macaron!

 “先生!”

 香蕉巧克力酪梨馅,甜美浓郁滑润!

 “先生!你醒醒!你还好吧…”

 嗯…滋味绝妙!

 “谁…谁来帮个忙…海…海英是你吗?”

 真好听的声调!一直以来,他深深觉得,她的嗓音是最上等的高级甜点,醉心人。

 “海英…”

 “是,是我。”男人一口吃掉一个小圆饼,指,大掌往边抹了抹,单手托捧刚买的甜点,不慢不快地走过一阶一阶岩石步道,朝向平晚翠。

 平晚翠一面试图拉起瘫在地上的欧荷庭,一面别过脸庞对上背着夕光红辉而来的男人。“海英,你快来看看,这位先生很不对劲…”语气有些急促,隐隐透出焦心。

 晚翠是个善良的女子…人美心也美…他是知道的,也因为如此,他担忧她会被什么浑帐衣冠禽兽给骗了。

 “我来晚了,害你遇上麻烦…”他都看到了,那个像醉鬼的家伙,边走边吐,最后很不识相地倒在晚翠家门口。

 海英长腿跨阶,到达平晚翠身旁,眯细双眼睥睨了地上的男人一会儿,才蹲下,探出一只验尸官般的手,拨弄路倒的家伙。喂喂喂,搭讪美女,用这招很没格调呢…

 “海英…”身旁的女人出声了。

 “我买了小圆饼,”海英截断平晚翠的嗓音,将手里的盒装甜点给她。“满满的野蔷薇栗子馅口味。”接着,他抓起垂死的男人,扛上肩背。“放心吧,晚翠,我不会让这个晦气的家伙像头驴子一样挂在你家门口。”

 “等等,海英…”海英的动作坑邙俐落,没几秒钟,半扛半背地将男人带离,下阶,移往巷口。平晚翠跟上前,尾随男人身影,说:“这位先生好像不是本地人…”

 “嗯。”海英颠了一下肩头,把垂死的男人往上驮一点。“这家伙应该是个脑袋有问题的外地人。”明明气温高得不像话,还严严实实穿了一身西装笔,自找罪受。

 “海英,他是怎么了?”平晚翠问着。“他身上一点酒味也没有,却与码头那些醉客一样吐得倒在街边…”

 海英顿了顿,回首看着女人蹙额说话的绝美神情。野蔷薇栗子馅,微酸泛甜,绵密的微妙滋味!他哈哈笑起来。“晚翠,你担心这家伙死在巷子里,破坏这区域的洁净宁和对吧,尤其这种客死异乡变成无主孤魂的家伙,最麻烦…一定是这样,对吧?”

 “你在说什么啊?一直咒他死?”平晚翠摇了摇头,美眸盯着垂落海英身侧晃动的男人手臂。

 很修长。她的视线顺着米白织纹往下移,定在袖口,凝眄突出西装布料的衬衫袖扣,半晌,瞥见那沾血的指,她赶忙靠近,抓住无意识摆动的男人大掌,掏出自己的手帕裹他。

 海英感异样,回望平晚翠,说:“今天的晚餐只好改在我那儿…”

 平晚翠颔首,互穿梭手帕两端,在男人掌心绑了个结。

 *********

 松开平晚翠绑在男人掌上的手帕,海英略、不要不紧地瞄了瞄男人掌心的伤,随便给他冲洗、消毒、上上葯、胡乱包扎,包成拳击手套…男人嘛,要搭讪美女,好歹用点有气魄的招式;搞路倒博同情的话,那么,还是把他包成哆啦A梦小圆手好了…

 海英其实知道这男人是中暑昏倒,不过他很不男人弄脏平晚翠的漂亮手帕,何况这手帕正是他海英送出的礼物。

 “Aude…mars…”处理了男人的手伤,海英注意起男人的腕表,扯读出表面文字。“Pig…u…et…”发音、断音,很是故意。

 Pig、Pig、Pig…u…

 一脸闲适,喃喃念,哼歌吹口哨,海英悠哉悠哉解下男人的腕表,翻看表背,发现上面刻了记号,有点像荷花又有点像“皇”字,或说,应该是两者结合。

 “皇荷花?荷花皇?皇…皇吗…”他神情微变,寻思地把玩表,眸光幽沈瞅向诊疗上的男人。

 “皇、荷庭。”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海英起身,离开诊疗,走向中央圆柱书架,从上层旧书中取出一本小说。这书由一对父子合着的,那父亲是颇具声望的海洋考古权威兼业余小说家,儿子是新一代冒险小说创作者,年纪轻轻在父亲的引导栽培下,出了第一部作品。新书发表会上,高大俊美的年轻人,很受女书,说是有种皇家尊雅贵气,站在考古学家父亲身边,毫不逊,就那睇眄众人的琥珀双眼太冷漠。

 “高傲的家伙!”当时,与会的几名同行年轻男子不怎么服气地批评他。

 海英只觉得男人嫉妒的嘴脸真不像样。

 现在,翻开小说封面,海英看到那张脸…额高、鼻、黑发微鬈,骨架轮廓有着哥德式的严峻贵族风格,琥珀双眼果然太冷漠,彰显距离感,刻意与凡夫俗子作切割。

 “贵族啊…”海英低低哼笑,合上小说,归位,缓步行至诊疗边,瞟一眼昏死的男人,手里翻玩着表。“AudemarsPiguet…好吧、好吧…”充满勉强的决定语气。“就这个当诊疗费了。你是皇荷庭,这样的收费算便宜的了…”把表收入白袍口袋,他挽高衣袖,扬扯嘴角,说:“那么,皇家贵公子、大作家,请让我这个凡夫俗子为您服务…”

 两指分开男人闭合的眼皮,海英持手电筒,按亮光源,直琥珀眼珠,瞳孔有反应。真可惜,这个琥珀泽里,没有什么昆虫遗体,否则会很有看头!

 “真可惜啊…”海英摇摇头,移动手里的光束,扫左眼,照右眼,再回到左眼,然后右眼,两眼轮,无限洗礼…他存心恶搞人,看那瞳孔放大缩小放大缩小,还真是有趣!

 欧荷庭动了,手臂缓缓抬起一寸,又放下。好累,浑身无力,强光刺着他的眼。的确做了一个坏决定…在这座照过剩的炎热岛屿落脚,糟透了!他想闭上眼睛,有个外力硬是强迫他对上刺亮光线,意识朦朦胧胧,好几分钟,或好几小时,漫长,他试了又试,避不开,选择睁眼。

 “你醒了?”海英刚玩罢,收了手电筒,尚未来得及解下看似不错的真丝领巾与宝石领带针…追加诊疗费…就对上目光炯亮得吓人的男人。他举高双手,嘿嘿嘿地干笑。“老兄,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趁火打劫的小贼,而是悬壶济世的善良医师。你呢,中暑倒在街边,本人医者仁心,费了好大气力把你背回来急救…”

 欧荷庭慢动作坐起身,右手摸了摸宽松的领口。海英猛地退开一大步,观望似地静默了三、五秒,才继续道:“喂,老兄,本人以医师立场郑重劝你掉那一身绅士行头,比较好散热…像狗吐舌头的道理一样…你知道吧…”

 欧荷庭没理会男人叨叨絮絮的声调,迳自挪身,长腿落地,站起,视线掠过包扎怪异的左手,他开口:“多少钱?”

 “什么?”医师的良心忠告被打断,海英挑眉疑问。

 欧荷庭不再重复,直接掏出皮夹,拿了几张大钞放在诊疗上。

 海英咧嘴笑着,走回边,不客气地点算起来。“一张、两张、三张…哇啊!”做作地惊呼,长指灵巧捻,钞票摊成一把扇,他着森白的牙说:“老兄,你真大方…”

 欧荷庭没吭声,拨好垂落额前的黑发,目光环顾四周,找到离开的方向,不犹豫,迈步走往挂有大红十字帘的门。

 “回去记得补充电解…”

 必门声打断悬壶济世善良医师的再次忠告。

 *********

 “你没事了吗?”

 外头很暗,最后一束霞光早翻卷进云层,靛紫的晚空闷着斑驳赭红,烧了一整个白昼、热到了余烬,似乎仍有火种未灭,这暑气到底怎么回事?是此地特殊天候的关系,还是真如那个看起来像庸医的家伙所言…他中暑,患了莫名其妙的热病?

 大掌频频抹拭汗水,欧荷庭连手帕都不用了,解开西装外套钮扣,彻底扯下领巾,领带针咚地落,在木质地板滚跳一串脆响,碰着女鞋尖才停止。

 平晚翠盯着地板上如星晶闪的点,蹲下身,拾起它,说:“葡萄绿,和我今天戴的耳环一样。”她站起身,开颊畔几绺发丝。

 欧荷庭看见了,即使有一段三公尺左右距离,女人影像不甚清晰,灿耀光芒倒是教人无法忽视。不由自主立定双脚,欧荷庭凝睇黯淡黑鸦中的星点闪烁。她在靠近他,他听着她鞋跟轻击地板的声音,那声音与他的宝石领带针落地时一样,清清脆脆。

 她说:“你要走了吗?身体还好吧?不留下来一起用餐吗?”

 一个问题、两个问题、三个问题…那甜润嗓音是冲着他来的,她问了四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并不认识,他是个异乡人,在这座岛上没有任何相友人,她居然邀他一起用餐…

 就在这个光线不足的木搭廊道,看不清彼此的脸。欧荷庭仅能一直注视着女人身上移动的光点,等她停住,他才知道自己看的不是她的耳环,而是她的眼睛…也许是盯着他的宝石领带针,那瞳镶染了她说的葡萄绿。

 “这儿很暗…”

 没有灯,归巢鸟影横切、斜掠地阻断穿漏云的幽微月光,树叶沙沙作响,风扬起一阵带海盐味的果香。

 “我做了很多菜,要不要用完餐再走?”平晚翠伸出手,月华笼罩她柔丽的侧脸。

 欧荷庭震了一下,皱眉,久久,朝她雪白掌心探手。她掌心凉凉的,像珠凝在他指尖,他觉得有点舒服,这才是他需要的温度。

 “你肯定不是本地人。”

 欧荷庭定神,取起她掌心中的宝石领带针。“谢谢。”移动脚跟,他行过她身侧,有些惘,找不到路走。

 离家族行列,从寒冷北国来到此地,他更换了姓氏,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这是他的原则,他做事一向果决,切断后路,只许自己往前走。

 一条弯弯曲曲梯道,朝黑暗处倾斜,不知是否通向死荫幽谷。

 他突然迟疑了,下个动作竟是回首寻望那嗓音甜润的女人。

 “我帮你点灯。”她还没走,仍伫立于微光聚落处,双眸静静瞅着他。

 欧荷庭心头没来由地紧,好一会儿,他沉了口气,发出沙哑得不像话的声调。“麻烦你了…”他真的需要一盏指引的灯。

 平晚翠微笑,垂眸旋身,长发拖曳一片光晕。消失了,晃眼间,窈窕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欧荷庭握紧拳,鞋底磨出声音,几乎要往前跑了,却抑下冲动,急转身,面对梯道…那才是他该走的前方。

 步下两层木阶,光从后方打来,这次,欧荷庭没回头看,双脚稍停两秒,继续往下走。

 灯光一直紧随着他,为他指明一条去路。

 两侧景物模模糊糊,偶有树枝歧出,攀木栅扶边,悬浮扁线虚描摇的果实形影,远方出现了看似空飘的灯,应该是捕虫灯,照明功率只够吸引夜间飞蛾,不足以为人导向。

 走了不算短的一段,到达宽敞平台,有八方分道,欧荷庭停下脚步。这儿楼道不贴地,走在暗夜半空、走在风树梢,他以为应该越走越往下,现在,临高开阔,眼前看得到港口和这岛上特有的风中缆车。码头亮如白昼,似乎进行着什么庆典,金丝火线烧上天,爆开璀璨花朵。

 火树银花掩星盖月,万丈光芒遥映此处。他听到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应该是,也许不是,《热情奏鸣曲》与热情无关,至少热情不是贝多芬的意思,像他这种人居然也会想与人分享口乍涌的情绪?

 砰…冲天的金灿花苞爆裂了,世界瞬间美好。

 欧荷庭回首。

 “哇!很美的夜空,不是吗?”海英晃了晃手里的照明灯,吹起口哨来。

 “怎么是你?”欧荷庭不敢相信一路帮他点灯的,会是这个庸医!

 海英停止吹口哨,咧嘴,不怎么真诚地扬笑。“天晚了,我当然不可能让晚翠送你出去。”他往前走,与欧荷庭并肩站,努努下巴。“顺着这楼道走下去,不用三分钟,会看到旅店贵宾接驳车…本医师的服务就到此了,”好歹收了大笔诊疗费,他好人做到底,帮忙叫车兼打灯小弟。“那么,您慢走。晚翠还等着我回去开饭…”

 砰砰砰…

 一串短爆,爆断男人嗓音。天空这会儿斑斓闪烁,下起流星雨。

 欧荷庭没管海英是否还在说些什么,跨开步伐,直下楼道。每下一阶,眼前便多出一,不,不止一,那些共生的旎绮彩染绘暗空,绿镶蓝、紫卷红,渐层错,同心放,爆响大大小小、起伏跌,如天神擂鼓…到底用了几吨烟火,让今晚的乌拉诺斯又演又唱?

 欧荷庭望着天空的华丽阵式,脑海想着海英话里的“晚翠”她叫“晚翠”吗?“郁郁含晚翠”的“晚翠”吗?他没看清她的样貌,倒是将她的名下了深刻注脚!这是怎么搞的?他疯了不成?欧荷庭皱眉,忽感掌心刺痛,垂眸,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握着拳…用力牢紧地握,握得血管偾张,指节泛白。

 好像情绪昂,但不能宣,紧绷着、紧绷着,绷得都痛了。他翻转手腕,松开五指,掌心发亮…是她帮他捡起的宝石领带针。他凝眸看着。葡萄绿,是吗?其实,这是绿柱石的绿,泽永恒,要称“晚翠”应无不可…

 砰…巨大声响。

 欧荷庭倏地抬头。暗空中心的红火花,正在扩大,扩进他眸底。那是今夜最震撼人心的演出,所以泽特别鲜丽、声音特别响亮、温度特别高。他几乎感到热气了,心跳也被那烟火爆裂声扰

 那个庸医或许说得没错…

 他中暑,患了热病!

 无葯可救的热病!

 下西装外套,欧荷庭垂眸,屏息沉了沈,将手上的领带针放入口袋,不再看任何热力光灿泽,自持、迅速地走下楼道。

 *********

 距离不远,却令人疲累不堪。回到旅店,欧荷庭喝了两瓶水后,鞋也没,衣服也没换,躺上,马上入睡。

 夜里下起雨,雷声吵醒了他。睁开眼睛,闪电切划落地门,欧荷庭猛地坐直,呆定着,一时想不起身处何地。

 很陌生的空间,窗边壁灯开着一朵扶桑花,不是母亲喜欢的素雅单灯罩;灯下古典写字柜与父亲惯用的那张很像,但木质一定不同,想来,也不会有皇家家徽。

 皇家…什么皇家?他早不姓皇了!

 “欧荷庭清醒点。”双手抱头用力抓扯黑发,他低沉沈的嗓音传出。“清醒点,你现在叫欧荷庭…”

 “哥哥…”一个细弱叫唤,听得出不安。

 欧荷庭抬头循望。十三岁的欧若苏站在尾对角的套房通口,小脸怯怯地看着兄长。

 欧荷庭拧亮畔灯。“怎么了?”

 “外头在打雷…”话才说,那雷响呼应似地轰隆劈天。

 欧若苏倏地蹲下,双手掩耳,身体缩成一团。

 欧荷庭僵住了。是啊,妹妹惧怕雷击声,以往,有母亲陪,有父亲靠,现在,什么都没。那清瘦身躯在颤抖,隐忍,不敢哭泣。

 他下,快步趋近,蹲在妹妹身旁,大掌覆住她的背。“若苏…”

 欧若苏抬起脸庞,虚弱一笑。“哥哥,外头在打雷…”重复说道。

 “嗯。”欧荷庭盯着妹妹苍白却微笑的脸蛋,久久,问:“你怕吗?”

 盈水双眸对住兄长的眼睛,欧若苏有些迟疑地摇摇头。哥哥看起来很累,她知道哥哥这阵子很心烦。父母不在了,她能像个小女孩爱撒娇吗?

 再次摇头,欧若苏站起,坚定地说:“哥哥,晚安。”足踩着地毯往自己的卧房步行。

 “轰隆!”猛地,又一个剧力万钧的响雷,像是打中旅店钢梁。

 欧若苏强烈一颤。欧荷庭看见了,妹妹似乎要瑟缩蹲下,但她没有,只是将手撑在墙壁,身形僵硬。下一秒,雷声过了,她呆板地继续移动。欧荷庭眼神幽邃,起身,跟在妹妹背后,走进她卧房。

 像是吓坏了,欧若苏躺进被窝里,张大眼睛对着天花板,直到面传来一阵沉落,她才转头,瞧见兄长坐在沿。

 “若苏,”欧荷庭开口。“哥哥在这儿待一下,可以吗?”他背靠头,大掌置放她肩侧。

 欧若苏凝视着兄长合眸的侧脸,翻身,悄悄伸出双手抓着兄长的大掌。外头雨声雷响,持续不断。她不怕了。事实上,她有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听船艇汽笛声,喜欢看路边各式各扶桑花,喜欢可以鞋体验海水…今晚,旅店帮她准备的餐后甜点,是有浓浓苹果香味的冰淇淋,她已经好久没吃冰淇淋了,这儿与家族所在的寒地不一样,比较像她和父母、哥哥在义大利生活的那个家。

 “哥哥…”欧若苏轻声唤道,小手将兄长的大掌再抓紧些。

 欧荷庭双眼微睁,视线落至妹妹晕红的颊畔。

 她说:“我们以后都住这岛上吗?”

 那张小脸似有期待,又说:“这里和我们在义大利的家很像…”

 欧荷庭神情一震,合上情绪复杂的眼眸。“再说吧。”语气沈冷打断女孩娇的嗓音,他命令道:“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欧若苏微愣,闪过一丝忧怅表情,沉默点头,闭眼,慢慢安眠。

 掌上的劲道渐渐转弱了,欧荷庭张眸,看着欧若苏睡的脸庞,回自己的右手,将欧若苏的双手收进被子里,沉了一下,起身离开畔,往窗台观景软榻落坐。

 夜雨中的加汀岛…从这顶楼套房眺望…像洗磨抛光过的宝石。

 “宝石地…”他侧靠窗棂,眯眼呢喃。父亲以前常说,家所在之处就是宝石地。他差点要忘了,忘了他曾经适应过热情的气候、热情的环境、热情的人们…

 他想起那个要帮他点灯的女人,伸手摸着衬衫口袋…在左…拿出领带针,看那“葡萄绿”琥珀双眸深凝不转,停睇着、停睇着,入梦了。

 *********

 拂晓时刻,闪电拉下最后一波雨势,使得晨曦格外清新透澈,渗染云层。一抹淡橘过窗台,唤醒欧荷庭。

 他先是嗅到淡淡、有些难辨的花香,然后睁眸。

 窗台边架有一水晶盆浮水、飘飘挤挤的栀子花,不知道何时摆放的。这旅店顶级套房的特派管家很机伶,做事不会干扰人。

 欧荷庭掀扯身上的薄毯,宝石领带针滚了出来,他捡回掌中,站起,把领带针暂放窗台凸缘,离开软榻,走向边。妹妹还睡着。现在是几点了?他转头看看观景窗外的天光,有点刺亮,窗上的水痕雨滴折闪七彩虹。他走过去,解放遮帘,左手顺势移至眼下。五指能活动,可掌心绷带过于厚实,的确减低了灵活度…那家伙百分百是个庸医!

 欧荷庭低咒着,右手挽开左腕衣袖,看表…

 不见了!

 他强烈一愣,将衣袖挽得更高。没有!还是没有!垂首盯住软榻,大掌抓起薄毯,用力甩。没有任何东西掉落。

 欧荷庭不死心,丢开一颗颗抱枕,一寸一寸翻找,眼睛搜寻着每个角落,回想自己是否曾解下手表?他出身名门,教养严谨,相当重视服仪,不会随便解衣物配件,但,昨晚,他得了热病,略有忘形,在外解领巾、西装外套…那个庸医的建议…

 …我可不是什么趁火打劫的小贼…

 赫然地,一句透亮话语闪窜他脑海。

 “浑蛋!”斥喝一声,欧荷庭目光冒火,暴怒地转身,往自己房里走。

 就在仿壁炉的电视柜上头,欧荷庭出一把轻剑,划开手上的绷带。

 我看你就是个该死的贼!

 可恶。那些人凭什么以为可以夺走他的一切…夺走对他意义重大的一切…父亲遗留的、母亲经营的,宝物和家,全没了。

 很好。他们非得他拔刀相向!

 他从来没伤害过什么人。那该死的庸医小贼,把他弄成一个复仇者。

 欧荷庭失了冷静,带着锋利的剑,走出套房对外大门。

 *********

 他记得路,不需要旅店派车。

 下过雨的清晨,人们兀自沉睡于天然凉爽之中,没人看见有个男人带着一把剑,像要去决斗地走过大街小巷。

 走到郊区那片果园,雨已被朝阳蒸散,围搭在果树间的高高低低木阶楼道萌泛薄薄一层青苔。

 欧荷庭一步一步地踩过木阶,直直登高,往树林中心最巨硕那棵橡树干撑起的树屋前进。

 目标很明显。夜晚,这儿或许一盏为人照明的灯都没有,大白天的,倒是视野清澈。矮果树挡不住斑耸入天的橡树,真是选对地方盖房子了。海英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树上的男爵”

 每早醒来,海英习惯在树屋门外的廊庭喝早茶、作画、欣赏港口各座码头运行脉动。昨晚,有船艇举行下水典礼,凌晨首航…听说是什么打捞船,要航游全世界的神秘海域,找寻古代沉船、冒险探宝一番…在雷电暴雨齐下的凌晨首航,确实冒险精神十足…像极某人写的小说!

 海英扯嘴哼笑,合上手中的《海神系列》。美好的雨后早晨,不适合阅读冒险小说。他喝了口茶,把书丢开,丢在满是颜料罐的藤篮,伸懒,离开舒服的摇椅,站定画架前方,重拾画笔,对着港口方向,装模作样。他不是在画什么风帆之都美丽海景。他复制克林姆作品的功力一,这幅“罂粟花田”完成后,他准备送给平晚翠,让她把它挂在她屋里。

 “你这个贼。”突来的硬邦邦嗓音,像冰珠击首。

 海英回身。一道金属冷光掠过来,等他瞧清楚,才发现自己被一脸凶狠的贵族先生用剑指着鼻尖,只差零点一厘米吧,他自豪的帅气鼻梁铁会离开他英俊的脸庞。

 “嘿…”海英投降地举高双手。“老兄…你这是干什么?刀剑无眼,虽然我是个医师…”

 “闭嘴。”欧荷庭不屑地瞥一眼海英背后的画布,冷声道:“你只是个该死的贼。”

 海英跳,要笑不笑。“我说,老兄,你是不是误会什么啊…”他真是太不小心了,明明居高临下瞪着港口半天,竟没注意到有人走上梯道。果然,美好雨后清晨用来看冒险小说,就得在刀锋下冒险…

 海英绝对相信眼前的男人会挥剑砍他。“老兄,我们有话好说…”

 “把表还来。”欧荷庭挥剑了。

 海英半长不短的人波发被削下一撮。“喂!”他跳脚叫了起来。“干什么非得这样…”

 “快把表还来!”欧荷庭吼道,神情已不是贵族该有的冷静矜贵,比较接近被猎人用中的发狂野兽。

 海英收起平时的悠哉态度,神情凛然。“没在我这儿。”

 欧荷庭口沈缓起伏,不言语,直接把尖锐的剑头往海英脖子送。

 海英反地仰颈,皱眉。“我拿给晚翠…”

 持剑的手隐颤了一下,欧荷庭沈眸。“她在哪儿?”平声平调,这会儿抑住了,听不出情绪。他的情绪集中向剑头,紧抵海英喉部。

 痛感由一点开始扩大,海英怀疑自己颈部的,是血不是汗。他从来不想冒什么险的。一串地址自动出他的口。

 欧荷庭面无表情,慢慢地将剑从海英喉部移开,改变手势,肘臂一个拉收使力掷,剑身平飞出去。

 海英一顿,倏地回眸。Shit!那剑在他的“罂粟花田”中央!

 接着,男人警告地说:“你最好没说谎。”

 再撇过头,破坏他一早美好的家伙,已不见人影。海英火了,把剑自画里出,用力往藤篮里一捅,刺中《海神系列》作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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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荷庭照着海英说的地址走。当他立定蔷薇花影围绕的门扉前,恍然明白…这儿就是他看上的那幢屋宇的拥有者住所!这一惊觉,让他消了大半怒意,忘了他是来这儿要回自己的表,还是要干什么。

 呆呆地站了许久,阳光从他的鞋尖爬满他全身,正要点亮他琥珀双眼深处,他伸手,遮挡,却是碰触了挂着扶桑花环的门板。门板往内退…虚掩的,没上锁。

 “喵…”一只小猫咪钻了出来。

 “不可以出去喔…”

 他听见女人甜润的嗓音。

 “快进来。”这一句,教欧荷庭推开门板,踏入一座神秘花园。

 门板在背后咿呀地关上,欧荷庭震了一下。他失礼了。该离开,却无法回头,脚步一迳往前,小猫咪也跟着他,撒娇地对他呋拂叫。

 “怎么了?”女人的嗓音没停过。但他看不到她,一丛高过一丛的花彩波,阻碍了他。

 蚌壳女神捧着圣杯横占前方,清泉满溢杯缘。欧荷庭就在这古典水池旁停住,小猫咪跳上蚌壳弯翘的边缘,他低垂脸庞,水中映出男人倒影…发、胡渣、没打领带…很糟!

 “快过来…”悦耳的叫唤。

 欧荷庭莫名紧张起来,双手掬水,泼泼脸,长指抓顺发丝。

 女人又说:“不可以玩水,快点过来…”

 “你在哪里?”几乎是下意识的,欧荷庭引颈张望,出声回应那温柔的呼唤。

 霎时,什么声音都没了。猫咪不叫了,女人不说话了,干窘弥漫欧荷庭俊颜。

 “请问…”好不容易冷静了下来,他得重拾该有的礼节,向人致歉…毕竟他擅自闯入。

 “你在水池边吗?”

 他以为他冒犯了,她竟又发出柔软音调,告诉他她在哪儿。

 “可以帮我把池边的小盆栽抱过来吗?”

 他循着声源,大概知道她在半个人高的牡丹花墙后,像精灵一样躲藏着。他往那方向走了两步,想起小盆栽,回头看,只有一盆。他蹲下捧起盆栽,又把小猫咪抓下水池边,对它说:“很危险,你会掉下去。”

 小猫咪喵地一声,跟着他走往牡丹花墙。

 “请问…”

 “啊!”女人终于现身了。

 欧荷庭走了神。他昨晚没看清她的长相,此刻,她站在花丛间,光打亮她的脸庞,雪白肌肤沾了泥污,不野却是突显她绝美的清灵感。她的在动,可他听不见她说了什么。欧荷庭觉得这个女人不真实,那软溜长发丝,像梦里绕他、淌进他心底的温暖海水。他在家族冰寒之地时,时常作这样的梦。她穿长衫裙,使他想起克林姆一生中最亲近的女人…艾莉?芙吉,事实上,他觉得她是他永远的情人。他相信,克林姆大部分时候的创作灵感来自于艾莉?芙吉。她就是他的缪思!

 像女神一样清绝姝妍,不真实的弯巧细眉、不真实的秀美鼻梁和沾了甜蜜果酱般的红,是幻觉吗?他看到她的眼珠溜过一圈她说的葡萄绿。

 “晚翠…”声带不试曝制,喉结上下动着。

 平晚翠眨眨眼,对他说:“是。”

 这状况有点趣味又令人担心。平晚翠一眼即认出他是昨天中暑晕倒的先生,这会儿,当空,他依然穿着绅士背心衬衫…她猜他始终这么穿,再热也这么穿,像那个时尚老公子卡尔?拉格斐给人的感觉,一点点冷漠、骄傲和神秘围笼他。他没戴遮蔽的帽子,微鬈发丝似乎糅了汗水,的,她真怕他又中暑了…

 “啊!你碰了吗?”突然想起…

 散离的思绪集中回来,欧荷庭试图恢复冷静,却只能皱眉疑问,说不出话。

 “那是毒草。”平晚翠掉沾泥的棉手套,纤指朝向欧荷庭手上的小盆栽。

 欧荷庭呆住,双手一松,小盆栽落地。摔破了。小猫咪差点被砸中,喵地跳开他脚边。平晚翠绕过牡丹花墙,靠近他,蹲下抱猫。一个东西从他身上缓缓飘落,掉在她眼下,清楚文字映入她眼帘。

 她惊奇地抬眸,看着男人。“你连遗书都写好了啊!”金花,眼前一片灿烂,是中毒现象吗?他口干舌燥,心在焚火,站不住,又倒下了…

 这次,欧荷庭倒在百花娇的热情伊甸园里。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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