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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日的关陇,乍暖还寒。寂寞的黄土地上,一马独行。

 漫天风沙面而来,打在脸上如针扎般地痛,但骑者策马疾驰,毫不理会。

 当马停于泾州关西大行台府前时,已有人在门前候。

 “宇文将军,大人正在等你。”瘦削的都督赵贵了上来,一个马僮迅速接过马缰带马离去。宇文泰下头上的兜鍪,轻拍其上泥沙,跟随赵贵进入大厅,见才被新皇任命为关西大行台的泾州刺史贺拔岳与行台侍郎冯景都在那里。

 “黑泰,你终于到了!”一身戎装的贺拔岳看到他十分欣慰,示意大家坐下,手抚长剑愤然道:“高不过一介府户游民,如今挟天子以令诸候,实掌王权,号令四方,我心有不服,在他立足未稳时与其一争高下,特招你们前来商议。”

 贺拔岳出身将门,曾是尔朱天宝的大将。葛荣失败后,宇文泰归降尔朱天宝,被安置于贺拔岳部,后因骁勇善战而成为贺拔部的重要将领。多年来,两人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此刻宇文泰见他冲动,当即提醒道:“新帝初立,高的势力正如中天,大人此举牵一发而动全身,当从长计议。”

 罢从洛受旨回来的冯景也反对。“行台大人不可急躁。属下此番在洛,亲见高心思缜密,深沉不,他执意与属下歃血为誓,约与大行台结为兄弟,可见他对行台大人仍怀忌惮景仰之心,因此大人可虚与委蛇,静观其变。”

 “只怕树静风不止。”都督赵贵说:“高虽出身卑微,但素有远谋,如今他大敌已除,只剩行台大人雄踞关中,征西将军侯莫陈悦独占陇西,因此如果我们不归顺他,必将成为下一个打击目标。而侯莫陈悦为人诈,若他归顺高,那我们将腹背受敌,因此属下认为要对抗高,先得除掉侯莫陈悦。”

 贺拔岳沉片刻后,转向宇文泰。“你说从长计议,究竟该当何为?”

 宇文泰坦言道:“以我的观察,高一定不甘心久居臣下,他之所以至今还没有篡夺皇位,是忌惮行台大人的实力。至于侯莫陈悦,不过是个庸才,我们要取他并不困难,但如今关中各州刺史广招民,自拥部众,手握兵力,各怀异心,如果我们对他出兵,不仅师出无名,还会引起大,给了高涉足关陇的借口。

 因此属下认为,大人应该先要求朝廷授予更大的权力,将军政主力移向秦岭、渭水一带,扼住西北要害,控制关陇各州,降服各州兵马以充实我军。再西征氐、羌,北抚柔然,稳固长安,匡辅魏室,这才是明智长久之策。”

 听他说完后,众人沉思片刻,随后贺拔岳朗声大笑,连声赞好,赵贵、冯景等也对他投予佩服的目光。

 “如此甚好!”贺拔岳兴奋地卸下身上兵器,坐于首席,快人快语地说:“下月新皇帝登基,天下同庆。本行台授宇文将军关陇行台特使之职,命你前往京城面见皇上,亲贺登基,禀陈我意,以消除皇上对我的猜忌之心,以免小人挟天子之威砍我的脑袋。你意下如何?”

 宇文泰虽然年岁不过二十五,但十分机敏练达,马上起身谦让道:“黑泰资历浅,人缘薄,且常居边关,久疏宫阙,难担此重任,请大人另就高才。”

 “不必客气。”贺拔岳朗地说:“资历是靠时间和经历磨出来的,你跟随我多年,我相信你的能力足以代表我与皇上见面。”

 “行台大人识人善用。”赵贵表示赞同。“宇文将军有勇有谋,敏捷雄辩,而且曾在洛、晋居住饼,熟悉皇宫和宰相府的情况,担当此任最是合适。”

 其余诸将也纷纷表示赞同,宇文泰见状,拱手作揖,严肃地承诺道:“承蒙各位大人器重,黑泰定不负众望,面见圣上。”

 如此,大家就细节再作讨论。

 罢自王宫回来的冯景提醒道:“今的朝廷实为高家天下,皇上不过是撑面子的料,行动上多受高控制。宇文将军入宫后要见机行事,提防高的耳目。我相信,一旦高发现你私下面见皇上,必定会对你下手。而且,他要换一个皇帝就跟换件衣裳一样简单,所以将军千万要留神。”

 宇文泰连连点头,其余人也明白这是一趟冒险之旅。深入皇宫私见皇上,既考验著宇文泰的机智与胆略,也得看皇帝对高的态度,如果一见到心怀异志的特使就张口大喊的话,那么宇文泰铁定功败垂成。

 ***

 四月,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皇宫后庭,几个女子正在放纸鸢。

 巨大的彩蝴蝶在女孩们的笑声中飘舞高飞,却忽然坠落,失去了影子。

 “看吧,它被大树扯断了!叫你不要把线扯得太紧,你就是不听!”美丽的平原公主元明月皱著优雅的眉头指责她的堂妹。“那是我的礼物,你还我!”

 元静宁看看手中软飘飘的牛皮线和空的蓝天,心里也很懊恼,再看到堂姐紧捏著裙摆,指节泛白,仰著头,肩膀绝望地起伏,知道她完美的红即将逸出丑陋的话语,赶紧眨眨生动的双眼,说:“别生气,我保证把它找回来!”

 说完,她把线辘进堂姐手中,一步三跳地往大树所在的御花园跑去,几个宫女和她的堂姐看到她跑入的地方,都驻足不动了。

 此时的御花园,蝶飞燕舞,绿萍浮水。不少前来庆贺新帝登基的文官武将正在高台云榭、花林曲池间漫步,两个气宇轩昂、英气人的男子沿著林苑边的石径走到远离众人的人造石山前,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下停住脚。

 “这下他真的达成了心愿。”

 俊美白皙的独孤如愿看着被人簇拥谈笑的高,对身边的好友、关西大行台府司马宇文泰说。

 “是啊,昼夜之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确实不简单。”宇文泰浓长的剑眉高高提起,斜睇著远处的高。环抱前的双臂令他胳膊上的肌隆起,更显得肩宽膀阔,体型高大。他威严而黝黑的脸上带著一丝怨气,过了这么多年,他仍对高当年背叛齐王葛荣一事难以释怀。

 “不过说到底他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独孤如愿了解好友对新任大宰相所抱持的想法,轻声提醒著安慰道。

 知道他暗示的是多年前葛荣夫妇的遭遇,宇文泰紧绷的双肩略微放松,咧嘴一笑,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幸好他还有点良心,让我相信他还算个英雄。”

 “而且,他这次的韩陵山一战打得很不错。”

 “我承认。”宇文泰点头,公正地说:“确实不错。三万收编散军击败尔朱兆的二十万大军,就这点来说,我佩服他的。”

 独孤如愿略一沉思,问他。“如今尔朱势力尽除,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汹涌,高已有意留你重用,你是否想来京城领兵呢?”

 “不。”宇文泰摇头,脸上出现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凝重。“贺拔岳虽勇猛有余智谋不足,但为人忠厚,待我不错。更何况如今尔朱氏一倒,关陇只剩贺拔岳与侯莫陈悦两大军事集团,高素来志向高远,如今雄掌朝廷大权,究其所向,难以预测。正如你所言,天下暗起伏,因此我还是留在长安比较妥当。”

 听他一席话,独孤如愿对这个多年的朋友更加刮目相看,笑道:“黑泰,我枉自年长你四岁,但与你相比乃井底之蛙。惭愧!”

 宇文泰回他一笑。“错了,你是闻名天下的‘独孤郎’,美姿容,意洒,素有奇谋大略,只是久居皇宫生了锈,只要遣你去做一方镇将,定能大展雄才。”

 两个少年时代的好友、战争中的伙伴无拘无束地说起各自有趣的事。

 忽然,他们身边的石山“扑簌簌”地落下不少石子,有些碗口大的圆石甚至滚到了宇文泰的脚边。

 两人神色一变,抬头看去,大的枝叶遮蔽了视线。

 两人移近石山察看,霍然睁大了眼睛。靠近大树的石山上悬挂著一个巨大的蝴蝶,当然,那不是真的蝴蝶,而是一个蝴蝶形状的纸鸢。

 令人惊讶的是那蝴蝶不停地扭动著,巨大蝶翅仿佛一只被套住脚的飞鹰急于挣脱枷锁般地扇动著。正待细看,一个东西坠落,打在宇文泰仰起的脸上,他俯身捡起,原来是一只蓝色缎面软底鞋。

 带著一丝兴味再抬头,他终于看到在那巨大的纸鸢下出小小的脚,正是那试图找到立足点的脚丫导致了这么多石子的滚落。

 “吓,那儿有个孩子!”独孤如愿低声说。

 “没错,被困在石山上放纸鸢的孩子,我去把他弄下来。”

 “可是,高好像要过来了。”独孤如愿低声说。

 宇文泰往后瞟了一眼,把那只鞋带。“你先过去,别让他过来。”

 说完,他转到石山背后,往上爬去。

 独孤如愿如他所言,向正绕过人群向这边走来的高

 悬挂在石山上的元静宁正奋力地扣紧石壁往上攀援,她的十指和手臂已经酸痛得几乎麻木,可是她的脚怎么都踩不到稳固的地方。

 现在可好,脚还没找到地方,她脚上的鞋倒先掉了一只,当那只鞋子离脚落下时,她惊吓得以为自己也会坠落下去。

 幸好,她的手指扣住的地方并没有遗弃她。

 再试一次!她对自己说,但脚下仍找不到立足点,这令她沮丧得想大叫。

 也许我该大叫?她想,就算被皇兄和大宰相训斥一顿,也比吊在这里受罪强。

 可是她看不到下面,在身上的纸蝴蝶和延伸到身边的大树枝挡住了她的视线,而且这会儿她听不到任何说话声,刚才还在大树下说话的男人一定是走了,她应该早点向他们求助的,现在,她该怎么办?

 都怪这讨厌的纸鸢不仅落错了地方,还被树枝住,害她不得不笨手笨脚地爬石山、攀树枝,好不容易扯下了它,又倒楣地在石山上踩空一脚,现在,她就算不从这里栽下去摔死,也准会被人发现像壁虎般趴在这里的狼狈样。

 当然,也怪那两个男人不好。

 首先他们不该在她刚好把纸鸢抓到手,还没来得及跳到石山上时出现。

 其次,偌大的花园,大家都站在有花朵池塘的园中,偏偏他们要站在角落处这棵歪脖子树下说话,害她因为怕惊动他们而心慌意地跳到石山上,结果脚没踩踏实,给吊在了半空中。

 “孩子,你怎么挂在这儿啦?”

 就在她怨天尤人,一筹莫展时,身侧传来快的声音,她回头,纸蝴蝶的大翅膀扑在她脸上,她什么都看不见。

 “你是谁?”尽管手酸得快要断了,也渴望有人相救,但看不到脸孔的陌生男人让她觉得很不安全,于是她警觉地问。

 一声低笑,那人说:“我是天神派来救你的小神。怎么样,是上?还是下?”

 天神?静宁对著石壁翻白眼。“废话,你难道看不出这面石壁是凸出的,根本没路下去吗?”

 “喔,对啊,那你是想上去啰?我还以为你想学蝴蝶飞咧!”

 “既然是小神,你该知道我正试图不要飞!”她扣紧石没好气地说。

 “是我的错,我早该看出这点来的。不过,我会纠正它。”话才说完,静宁的股就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托起,整个身子往上窜去。

 来不及指责和生气,她已经被抛上了石山顶。

 “吓,看不出你这孩子有份量的。”宇文泰随后也翻上石山,对著被大蝴蝶包裹着的小人儿说。

 “我不是孩子!”静宁在纸蝴蝶中挣扎,用力解开绕在身上的线头。

 “你说什么?”没听清她的话,宇文泰凑近,却被纸鸢的硬杆扎到眉峰,不由得皱著眉头掀开挡在眼前的蝴蝶翅膀,瞬间瞪大了眼睛。“噢,你是个女孩儿!”

 纸鸢下的女孩纤细娇小,有张漂亮的小脸,此刻微红的脸蛋有几道泥迹,明亮的眼睛在长长的睫后审视著他。这真是个可爱又美丽的小姑娘,他想。

 “有什么好大惊小敝的?没见过女孩儿?”静宁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坐起身把纸鸢从身上取下,将剩余的线头绕在左手上。

 “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他逗趣地说,正想问她是谁,静宁看到石山下走过的人,马上抓著他的手将他拉趴在石头上。

 “小声点,别让大宰相发现我们。”她低声警告。

 宇文泰反手包裹着她的手,感觉她柔软的手又小又冷,不由得更紧地握住。

 等石山前的高在独孤如愿的陪同下走向其他地方后,静宁吁了口气坐起来,看到他上别著的鞋。“噢,那是我的鞋。”

 “没错,是你的鞋。”她放开拉著他的手,想取回自己的鞋,可宇文泰再次将她的手牢牢握住。“先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他的手劲好大,手掌好厚,而且很温暖,她无法挣脱,便按捺住脾气反问:“那你又是谁?是哪个将军的随侍?还是王宫的卫兵?”

 宇文泰俊眉飞扬,暗想:这小妞竟以为他只是个随侍或卫兵?难道自己的外貌如此不像一个居高位、握权柄的将军吗?

 隐忍住心头的不快,他淡淡地说:“我叫黑泰。”

 见他不说自己的身分职务,静宁也不强求,可是他在干嘛?为何捏著她的手不放?她皱著眉头说:“黑泰,请你放开我的手,把我的鞋还给我。”

 她的语气有种傲慢和不屑,但宇文泰只是咧咧嘴,仍然抓著她的手,笑嘻嘻地说:“为了救你,我错过了皇上和大宰相的召见,连美丽的花都没得好好欣赏,现在,要你回答几个问题都不行吗?”

 面对他毫无芥蒂的笑容,静宁不由得打量起他。

 他给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黝黑、高大和犷。那黝黑的肌肤在阳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泽,黝黑的瞳眸闪动著快乐的神采,黝黑的面颊上有对人的酒窝,而当他笑时,双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此刻,当那对深嵌在他眉宇下的双目对她频频闪动时,她的心忍不住颤栗。

 喔,这是怎么回事?她惊慌地转开眼睛,看着手里的纸鸢。“我很抱歉打搅了你。”她嗫嚅道:“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现在,请放开我,让我离开。”

 宇文泰看着她,眼神深奥难懂,而他抓著她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姑娘,谢谢你看出我是好人。不过在我放开你之前,你得告诉我你是谁?为何挂在石山上?又为何害怕大宰相?”

 他的笑容开朗,模样年轻,可是却很喜欢命令人。

 静宁心想,还有他眼睛的颜色和注视人的方式很特别,那眼珠是一种很深很亮的颜色,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仿佛是用全部的心力注视著她。那凝神的表情令她感到不安,全身涌过异样的暖。为什么会这样?她焦虑的,敷衍地回答他。

 “我是谁不重要,我绝不是故意跑到这里来的,而且我也不怕大宰相,只是如果他看到我在这里的话一定会不高兴。”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宇文泰故意加重手上的力道,让她感受到两人之间的那份亲匿。“尤其在我救了你的小命,帮你躲过大宰相之后。”

 “呃,你真够固执!”挣脱不了他,反而被他盯得浑身发热,静宁只能叹息。

 “没错,所以想要摆我,就给我答案。”

 “我叫元静宁…”

 “元静宁?当今皇帝陛下是你何人?”宇文泰不笑了,打断她的话问。

 “是我兄长。”静宁回答,看他还在等待她的回答,知道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他绝不会放开她,只好继续道:“我与堂姐在后苑放纸鸢,纸鸢被这棵树住,我只好偷偷跑过来爬石山取下它。”说著,她的目光看向他们身边枝叶茂盛的老树。

 “偷偷跑来?”宇文泰面色一凛。“难道你们没有自由?”

 静宁急忙说:“不是!只因今朝中有大礼,大宰相规定内眷不得入御花园,所以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在这里。”

 宇文泰终于将带上著的鞋递给她,并看看四周。“那你要如何回去?”

 “谢谢你。”她接过鞋子穿上,指指石山后面的围墙脚。“从那儿。”

 宇文泰顺著她的手势,看到一道窄门掩藏在一丛丛花木后,估计那是花匠出入相邻的两座花园所用的门,不由得笑道:“那么,让我帮你下去吧!”

 “不用你帮,我自己能下去。”静宁说著,屈腿沿著石山后面的斜坡攀下去,宇文泰不放心地抓著她的肩膀。

 “我站稳了,你可以放开我。”确定踏在坚固的石头上后,她对他说。

 “当心点,小鲍主,摔下去可不好玩。”他放开了她。

 她往下一跳,落在草地上,仰头看着他。“谢谢你,黑泰。”

 他对她挥挥手,颊边出两个大大的笑窝,静宁被其吸引,情不自地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绕过花木,消失在那道小门内。

 等她消失许久后,宇文泰仍感觉到她甜美的笑容和芳香的气息环绕著他。

 静宁,可爱的小鲍主!

 下了石山,宇文泰一路微笑地回到他朋友的身边。

 ***

 金碧辉煌的洛王宫在寂静的深夜,宛若一位铅华尽褪的美妇,恬静温和地端坐于洛水之滨。

 屋檐重重、帘幕低垂的后宫殿阁中,一个身著太监服,从上到下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在错落相的回廊内快速行走着,他身形高大,却足下无声。

 走廊尽头的柱子后闪出一人,挡在他身前问道:“更深?”

 “未静!”黑影低沉地回答。

 一听暗号正确,那人侧身让道:“特使请直走左转,往前入殿等候。”

 黑影一言不发,按照他的指引匆匆走进那间已经亮著灯的屋宇。

 他看出这里既非皇上寝宫宣光殿,也非皇后妃嫔居住的嘉福宫,而是一处他从未来过的偏殿。宽敞的屋内垂门相连,间以雕花木屏,清静雅致,类似书斋。

 条状书案上点了盏高脚凤烛灯,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在窗户上。他谨慎地将灯挪至门边的灯台上,如此,不管是谁进来,身影都不会被投放在窗户上。

 确定无误后,他拉落低垂的帽子,出黝黑俊美的面庞,原来是宇文泰。他下皂长衫环顾四周,正想四处看看,门外传来脚步声。

 走到门边,见进来一高一矮两个身著官服,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高者为散骑侍郎王思政,矮者是黄门侍郎杨宽。

 “皇上驾到!”两人进门后,杨宽低声宣道。

 看到一行卫士沿走廊而立,他马上跪下接跨入门槛的皇上。

 “特使快快起来,情势特殊,不必拘礼。”元修一进门就走到案前坐下,双眼惊惧地示意手下关门。

 卫士将门关闭,王思政立于门前,杨宽站在元修身边,将手中帕子递给他。

 “密函上说你是贺拔岳的特使,奉命前来见朕,那你何不快快说明来意,让我们早点结束这场让人紧张的谈话?恐怕高的耳目正在盯著我们呢!”

 元修擦拭著因惶恐而不断冒出的冷汗,不安地催促跪在身前的特使。

 宇文泰对他尊严尽失的惊恐状十分震惊和反感,但仍克制著鄙夷之心,依然按君臣之礼双膝跪地奏道:“臣乃关西大行台府司马宇文泰,此番受行台大人委托担任前来面见皇上之重责,一表对吾王之忠心,二为贺拔岳大人请缨。”

 随即,他刻意不去注意皇帝因紧张而频频扭动的身躯,和不时投向他身边侍郎以寻求意见的不安的目光,更不让自己失望与愤怒的情绪影响言语,他全心全意想着如今天下暗涌动的局面,想着如何让无能的皇帝给他一纸通令,使贺拔岳拥有更大的,足以抗衡高的权力。

 为了这个目标,他言简意赅,语气婉转地将他在关西大行台府,对贺拔岳等人分析过的情势完整地说了一遍,最后强调道:“得关中者,得天下。假如贺拔岳守住必陇,占据长安,即可与洛隔黄河相望,高就不能对陛下有任何不轨之举,陛下则可高枕无忧。”

 一想到可以用贺拔岳之力牵制高,元修精神来了,冷汗不再狂冒,神情不再惊慌,甚至要杨宽取出地图,亲自搀起宇文泰,赐坐案边,听他细说周详。

 宇文泰也不含糊,手指地图慷慨陈述,并针对皇帝目前的境况用心分析。如此这般,不仅释去了元修对贺拔岳的戒心,还为他带来了新的希望。

 天底下有哪个皇帝愿意受制于人?何况元修本是有些个人见地的人,只因过于贪生怕死才会如此惶恐不安,如果有一个能与高平分权力的支持者,他当然胆子壮了许多。因此听完宇文泰的全盘计画后,他表示会马上考虑对贺拔岳的授权。

 “回去告诉贺拔岳,朕的诏令随后就到,要他好好领兵,尽心辅朕统四海,平天下,重显皇家之威!”兴致高昂的皇帝爷与刚进屋来时判若两人。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气宇轩昂、镇定自若的宇文泰,对他实在是欣赏不已。转头对身边的杨宽道:“宇文将军人中豪杰,朕自当封赏。杨宽拟旨,自即起,加封宇文泰武德将军之衔,另将公主静宁许配予他,朕与宇文将军结为永世姻亲!”

 “谢皇上隆恩!”面对意想不到的赏赐,宇文泰一阵错愕,但他绝对不想要皇家婚姻,尤其那个公主还只是个孩子。于是谢恩之后跪下恳求道:“臣只是一介武夫,婚配公主,非臣之初衷,恳请吾皇收回许婚圣谕。”

 元修一愣:居然有人不要公主?“难道你已经娶?”

 宇文泰呐言。“那倒没有,可是…”

 “免谈、免谈!”元修不喜欢自己的皇权受到蔑视,激动地挥手道:“君无戏言,无论你心中有谁,那个女人随你如何安置,男人嘛,多几个女人也是自然。但静宁公主是你的正室,婚书将与诏书同往关西大行台府,你等著娶吧!”

 “臣无意娶…”面对皇帝如此刚愎的“恩赐”宇文泰不满,还想力争,但王思政轻触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将军俊伟有智谋,忠心为主,臣等感佩,然今夜已深,皇上该就寝了。”

 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又见元修面带恼怒,宇文泰不再出声,默然无语地目送皇帝和他的心腹重臣及护卫们消失在回廊里。

 面对一室寂静,他摇摇头,拾起那套长衫穿上。“娶个小孩儿做老婆?”

 忽然,他听到极其细微的息声,不由得浑身一紧:屋里有人!

 “谁?!”他倏然转身,闪电般地扑向声源,一把扣住立于屏风后的人,本能地认定那是高在后宫的细,因此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

 “我不嫁给你!”细小的声音耳语般地传入他的耳朵,震动了他的心扉。

 “静宁公主?!”他放松扣在她咽喉处的手,惊讶地退开。“你怎会在这里?你听到了什么?”今夜与皇上的谈话十分机密,若走漏风声,不仅皇上性命难保,就连贺拔岳也会面临危险。在皇上授权贺拔岳前,处于优势的军事力量是高,因此他不能让事情出现任何差池。

 静宁自己的脖子,弄不清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自发现半夜闯入她寝殿的人是他时,她一直紧张地站在屏风后大气不敢出,此刻他还敢质问她?

 她双手上生气地说:“你真野蛮!”

 他转身,想把门关上,可是她以为他要离开,马上抓住他。“你不要想走,我们先把话说清楚!”

 “我知道。”他指指门。“我只是想把它关上。”

 “不用,就让它开著。”她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退开。

 宇文泰笑道:“如果是为了你的名节,我们就更得把门关上。”

 说完,他迳自走过去把门关上,并捻灭了灯。

 “干嘛弄熄它?”她的声音有点颤抖,特别是当他靠近时,她几乎是紧贴在身后的屏风。

 不过,即便在黑暗中,他仍看得出来,她正努力地保持镇静,而且身子站得笔直。

 就这点看,她可是比她的皇帝哥哥强多了。

 为了减轻她的恐慌,他没再抓住她,只是靠近她,轻声说:“不要紧张,我把灯弄灭就是为了不让人发现我们,而我现在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我不想听你…”她尖锐地说,忘记低嗓门。他的大手马上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坐在地上。

 “小声点!”他在她耳边警告。“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这里吗?”

 她瞪著大眼表示愤怒,可也知道在漆黑的屋内,他什么都看不见。

 “你只要点头承诺不会大叫,保证安静地听我说,那我说完后就会马上离开,绝不碰你一下,可以吗?”

 她扭动,但那让他的身体更加靠近她,于是她放弃,用力点点头。

 “我能相信你吗?”他问,黝黑的瞳眸里有束惊人的火光。

 再次点头。

 “好,可是如果你违背承诺大吼大叫,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他的手略一用力以示警告后放开了,但他的身子丝毫没有退开的意思,她知道他还在防备著她的尖叫,因此她老老实实地坐著,甚至没有去摸摸被他痛的嘴。

 他似乎对此很满意,快速问道:“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嘛?你听到了什么?”

 她在黑暗中撇撇嘴,并不想告诉他,但他却准确的抓住了她的下巴。

 “不要撇嘴,回答!”他的手轻捏著她命令道。

 这么黑的地方,他怎么能看到她的小动作?静宁惊骇得瞪大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男人,可是她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和闪亮的眼眸。

 她拍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说:“我在这里是因为我住在这里,因为睡不著,我来书斋看书。是你莫名其妙地闯进来,打搅了我!”

 宇文泰没说话,心里却对胆小的皇帝选择公主寝宫作为密谈地点大感不满。

 “而且…”静宁继续低嗓音鞭挞他。“我听到你跟我皇兄说的每一句话,怎么?难道因为这样你就想掐死我吗?”

 “如果你保证不把今晚听到的事告诉任何人,我就不会有那样的念头。”

 “如果我不保证呢?”她挑衅地问,下巴马上传来剧痛,而他冰冷的声音更让她瑟缩了一下。

 “那你就得后悔认识了我!”

 她想挣脱他,但他的手似铁钳,她求饶道:“放手啦,我是逗你的。”

 “认真点!”宇文泰放开手,警告道:“你必须记住,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能跟任何人说,否则你皇兄会第一个掉脑袋,知道吗?”

 “我知道!”她著下巴咕哝,不满地想:他以为我是傻瓜啊?看到他与哥哥神秘兮兮地夜半跑到这里来密会,再笨的人也该知道事关重大,怎么可能张著大嘴巴到处说呢?但因为她的脖子和下巴都遭到他的攻击,因此她不愿配合他。

 知道她不服,宇文泰加重语气道:“你不要任,皇宫里多的是监视你皇兄的人,稍有不慎,你会害死他,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忘记今晚你所听到的一切。”

 想到他也是为自己的哥哥好,她不再闹脾气。“我保证不会说!”

 “这样就对了。”得到她的保证,他松了口气。“好了,我走了。”

 他站起身,随后房门被轻轻拉开,一缕月光倾而入,他走了出去。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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