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亮到黑云桥，就停住了她的脚步。底下的路，交给黑夜，黑夜里的萤火虫，偶尔闪过的车灯，交给黑夜的仇敌月亮。黑云桥下的
水，听起来像老人呜咽不已。河，是条垃圾河，它的肤
是深黄的，春天里也会漂落花，秋天里会漂红叶，诗人，哦，应该是以前的诗人，会借此赋一首小诗。但是，这个年代的人们，不需要这样的诗意，他们有很多很多的垃圾，政府指定的地方堆满了，家门口堆得龌龊不堪，他们需要河帮忙，河是动的，他们需要传送带般的动。黑云桥的一端，连接着最远的城郊，另一端则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村。
路，突然变得崎岖。很大很大的坑，那里面可以现成埋地雷。路有点不平有点羞怯，惶惶地往一片橘园遁去。橘园的那一边，是一个冷清的村落。橘园已经废弃多年，仅有的橘树，在荒草丛里顽强生存，看样子也顽强不了几年。橘园深处有个茅棚，那屋顶塌啦，塌下来
住了什么，我们无从知道。有人说，那下面着一蓬呻
，一丛
息，两个白晃晃的影子。话是这么说，但现在没人相信了。这里，不再能用简陋来形容。难道，他们就不怕蜈蚣，不怕毒蛇？他们不怕毒草，那种一碰就全身瘙
的？嘿嘿，没有人来。这到底是好的。
恶与优美，茅棚不再需要。茅棚的主人，曾经给它带来过笑声，带来过温暖，带来过甜蜜。那是外边的人无从知道的。这就是秘密，一种窝在心里，不告诉别人，不愿意与别人分享的秘密。只是今晚，有人朝这里走来。他身上也带着一个秘密。茅棚与他对峙。他是这么走过来的：一辆车无声地停在桥头，然后从车里下来一个人。他下车的时候，月亮的眼光，很犀利地捕捉到他眼里的慌乱。他似乎很害怕月亮。地面白生生的，阴冷的风贴地刮过来，一个塑料袋被风吹起了，在地上卷动了几下，挂到路旁的草叶上。他没有发现地面，其实很崎岖，所以走起来，一脚深一脚浅。他走几步，就要停下来。
橘园，是个有点神秘的地方。橘树在荒草里，那叶子的抖动，杀杀杀，杀杀杀。橘子树上，偶尔见着，挂了这么一个蛇皮袋。那里面夏日会散发出恶臭，这种臭味很吸引蚊子。尸体。溃烂的尸体。装在蛇皮袋里。这里有风俗，把夭折的婴儿，夭折的猪羊，挂到橘子树上。但是，有次，有人，硬是从一个鼓
的蛇皮袋里，挑出女人的头发。很黑很长的那种。很柔很软的一蓬，连着血淋淋的头皮。今晚的橘园，在月
里一片朦胧。虫子的鸣叫，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里，一段路一段路哑然。这是一个小女孩，她急促地跑着，一边疾跑一边哭喊，一边慌张地回头。追的人，同样是个女人，尖着嗓门喊：死子婊，还不停下？女孩摔倒在坑里。女孩，急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跑，她又跌倒在坑里。后面的女人，终于追上来，把她就势按住，她
瘦的手臂，在月里留下，许多许多，挥舞的影子。女孩的哭声，比出生时那一声，绵长得多，响亮得多，凄切得多。女人把女孩抱起来，女孩在女人的怀里，拼命地挣扎，踢腾，喊叫。两个女人，一大一小，都哭起来。她们朝村落的方向，哭嚎而去。这时，他藏在草丛里，等那两个哭声走远，才敢猫出身来。出了一身冷汗。汗衫贴着前
与后背。他还是走几步，停下来，然后四处张望。他的影子，矮小而猥琐，掉在地面上枯叶一般颤动。周围又恢复到初时的冷清，月亮吊死鬼一样挂在天顶，把有点粘稠的白色唾
，涂满橘园的一切。空气里有浓烈的腐败气味。黑色，黑色，黑色，橘援里的幽暗处，有一双又一双黑色的眼睛，那萤火虫的灯盏，似乎连着挑灯人的手，而挑灯人黑面孔黑衣裳。啧啧，啧啧，啧啧啧，似乎有个枯瘦的老人，躲在幽深处痴傻地笑。这是夜鸟的叫声？他的心旋起来，他开始有点后悔来这一趟。拐过一个弯，终于可以看到橘园里的茅棚。干枯的茅草，冷冷发出尸骨的白色光芒。一条更小的路，可以拐进去。走到这里，他似乎暗暗长嘘了一口气。他的眼睛突然闪亮起来，呼吸有点急促。他有点迫不及待，匆匆往橘园里的茅棚里奔。
荆棘钩破了他的皮肤，他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突然在茅棚前跪下了。茅棚的门
开着，一张拔掉牙的口一般。茅棚里燃着两支蜡烛，看样子燃了一段时间了，只剩下小半截。蜡烛的中间，摆放着一张放大的肖像，血，鲜红的血，从他的眼睛处下来。恐怖的肖像，无法看清他是谁，他的眼睛着鲜红的血，血模糊了他的面孔。他把头磕得地面有点颤抖，茅草在颤动里掉下许多，一把接一把掉，掉一把茅棚里就传几声冷笑。他把头深深埋在地面上，颤声哭喊：爷爷，饶命！是接你，接你来了。妹妹的仇，我早报了，杀了他啦。哭喊突然顿住，他感觉到后背有人轻轻地拍，拍出他一个寒噤。他缓缓地回过头，没有发现什么。他干脆爬起来回身，跳着喊：谁？谁？是爷爷吗？出来！橘树，还是橘树，黑糊糊的影子，伞一般的影子。他想逃，多年来他一直在逃，他意识到了危险。但他刚要跑，后面传来一连串咳嗽，多么熟悉的咳嗽！他神经
动，返回身来，看到一枚橘子，从一个神秘的方向，飞向那相框。破碎，破碎的声音，尖锐无比。相框掉到地上。那橘子，撞倒其中一支蜡烛，然后，滚落下来，一直滚到他的脚边。头颅，切割的头颅！无头尸！支离破碎的人
！女人的黑色的长发！他的两眼发直，头在细瘦的脖子上，摇得快要
落。他尖叫地闭上眼睛，回过头去。可是，他又感到了一丝火光，透过眼皮在他眼前闪动。他慢慢地，无力地睁开眼：一个枯瘦的老人，蓬松着头发，手里举着一支蜡烛，两眼直直地、毫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睛里有火苗在闪动。他的灵魂一下子被火苗蒸发掉。有鬼！有鬼啊！另一个人扔掉蜡烛，发疯地跑起来。他一跑动，整个橘园
动起来。许多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把橘园当做了家。可是，这里又死人了，明天他们得被迫迁徙。茅棚在风里冷笑了几声，嘿，这里应该清净了，白天也不会有人来了。茅棚笑着笑着，觉得自己好寂寞，他的眼泪簌簌地
。看样子，茅棚真要彻底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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