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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城
   我终于生病了。

 在来病城的第四个月,我患上了分肢症。那是在7月的第一天早晨发现的。

 那天我照例在7点钟醒来,这是我保持了多年的习惯。我先是挠了挠发的背部——在昨天夜里一群从被褥里跑出来的跳蚤在那地方留下了不少小包。我用手从颈椎开始慢慢地往下挠着,然后是脊椎旁边的。再下去是尾椎。大腿上也有不少。我本打算把腿屈过来好好挠挠,却发觉我的手臂竟自己离了我的臂膀往下跑去了。我掀开被子,看见我的右手正在我的右大腿上使劲挠着。它的五手指当然还是受我的大脑的指挥的,只是这种指挥现在成了遥控。我得病了——我的大脑做了第一反应。在病城我已经见过无数奇怪的病状,所以对患病我知道是迟早难免的,不过没办法,谁叫我是驻病城的销售代表呢。

 发现自己得病后,我去了医院。到达院门口时,我看见一堆人正挤在门口,他们仰着头盯着医院大楼的立面看。我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一个小孩子正在上面攀爬,他的手脚好像是四个盘似地,牢牢地抓着立面的玻璃。他的母亲则在下面很焦急地叫着:“乖,下来,打了针,我们就回家。”小孩子显得很倔强,他一边使劲地摇头,一边用很尖利的声音朝他母亲嚷着:“不打,我不打针,要打针,我就不下来。”他母亲好像没办法了,问医生该怎么办。医生想了下,走到了一个大高个面前,对他说了些什么。由于隔了些距离,我没听清。大高个听医生说完,点了点头。只见他走了立面前,慢慢地伸出了双手,那双手一点点地伸长着,就像两越拉越长的拉面一样。小孩子看到有人伸手过来,害怕地直往后退缩。可是那手加快了伸长的速度,一下就把他揪住了。孩子没多少力气,大高个稍稍用了点力就把他拉了下来。医生和那孩子的母亲趁着孩子被拉下的间歇,飞快地上前将孩子的四肢绑了起来,然后他们抬着孩子进了医院。

 看分肢症的诊室在二楼,我在上楼的时候打了趔趄,差点摔倒地,幸亏我的左脚提前离开了我的身体,冲到了我的身前,支撑住了我的身体。我又重新站直,然后让脚自己走过来,钻进了短管。等它重新连接上刚才扯断的经络,我又继续往上走。

 接待我的医生是个上个了年岁的老医师,他好像近视得很厉害,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一个玻璃杯里洗眼睛。眼睛是用镊子夹着的,在透明的体里浸了一下,一些因为熬夜而产生的血丝就从里面跑了出来,像几条小虫一样在体里动着。医生让我在沙发上坐下,他说他还要洗一洗右眼。他说着把刚洗完的左眼安进了空的眼眶里。我知道这也是一种病,叫非典型眼疾,只是因为它对治疗近视有帮助,所以很多人都不打算去治愈。

 医生把我的左手拿了下来,看了看跟肩膀相接的那一部分,那部分有几扯断的经络正像一小束头发,随风飘着。我问医生严重吗。医生笑笑说:“还是初期,只有一点自我意识,没关系,吃点意识消除药就可以了。”他说完,把手还给了我。

 我拿着医生开的单子下楼去抓药,下楼时我稍稍注意了,怕再次跌倒。医生嘱咐过,如果四肢经过多次突发****件的锻炼,会加快自我意识的产生。

 在药房前,我又看到了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那孩子的双手被戴上了一个特制的手套,像一层皮一样裹在他的手上,脚上也穿了一双很特别的靴子,那靴子相信一般人都得花点时间才能得下来。他的母亲一边等着药剂师抓药,一边叮嘱他的孩子:“不许再跑了,如果再跑,我就把你绑起来,听到没有?”孩子撅着嘴,很不情愿地说:“知道了。”

 轮到我抓药了,我把单子递给了药剂师,没想到他正是那个把孩子抓下来的大高个。他冲我笑笑说:“其实分肢症也蛮好的,手脚可以自由行动。”我说:“好是好,只是有了自我意识,管不住了就没麻烦了。”药剂师说:“那倒也是。我给你点自我意识消除剂,你记得每天三次,在手脚上,千万别往脑袋上,要不然成弱智了就麻烦了。”药剂师说完,却站着不动,只把手伸向了一个药架的最上一级,他见我盯着他的手看,又朝朝我笑说:“我是伸缩症患者。”

 那是一瓶大计量的药剂,我没法到自己的包里,只好拎着走。住处在医院附近,所以我走着回去。时间接近傍晚,很多得蝙蝠症的患者正从病城的四周飞回家,他们宽大的翅膀在空气里拍动着,发出“扑扑扑”的声音。还有蜘蛛症的患者,也用他们的蛛丝在大楼之间飘来去。他们其中有个喜欢搞恶作剧的家伙,时不时地会扔出一两蛛丝来住蝙蝠症患者们的脚,将他们从空中拽下来,但蝙蝠症患者也不是好惹的,他们也会用俯冲把那几个家伙的丝给扯断。

 在路上,我碰到了我的房东阿兰太太。阿兰也是个患者,只是她得的病比较普通,是忧郁症。我看到她时,她正苦闷着脸向我走过来。我们慢慢走近,她向我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对我说:“陈先生,你看,又要戒严了!”我接过那张在空气里挥舞得变了形的报纸,看见在第一版刊登了一则戒严通知:近,在我市某饭店,发现一例非典型石化症病例…由于该病传染力极强,因此我市传染病防治局特作出决定,全市市民的出行时间将由原来的7点—19点调整为15点——18点…“唉,又要躲非典!”阿兰太太的眉头又习惯性的往中间拉拢,挤成了一个畸形的川字。

 这是我来病城遇到的第三次戒严了,第一次是非典型肺炎,第二次是蚕人暴动。蚕人暴动比较严重,蚕人们由于工资被克扣,纷纷拒绝服用进化抑制剂,直接化蝶了,这对病城的纺织业带来了极大的损失。不但如此,他们还四处随便作俑,差点造成了整个城市的交通瘫痪。后来,政府重新调整了工资标准,才总算缓和了暴动。在两次暴动里,我学会了戒严时期的生存方法,所以我看了报纸以后,马上跑到超市里买了一堆速食食品。

 在超市里,已经有很多人在抢购食物,其中以多手症患者最厉害。他们生了六只手,再加上两条腿,真的像八爪鱼一样,左右开弓,对着货架狂扫。我抢不过他们,惟有跟在后面捡捡他们没拿走的。

 在戒严期里,我的业务又要暂停了。为了打发漫长的一天,我将我自己的作息时间重新做了调整。除了睡觉吃饭外,我给自己安排了两个小时的运动时间,早晚各一次,另外晚上还有两个小时的读书时间,其余时间我基本上用来看电视。

 看电视是我来病城后才养成的一个嗜好。病城的电视真的很好看。他们的节目制作良,就连广告也是非常有创意的。其实这是跟政府对他们的大力资助有关的。在病城,很多人都带有希奇古怪的病菌,所以政府为了减少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传播,就想通过电视把每个人留在家里。这是很奏效的方法,在近几年里,病城人的夜生活几乎没有了,即使有,也就是看电视。当然,也有人提出这会增加电视并发症的发病率,比如肥胖症、近视等等,但政府方面没作反应。

 吃过了晚饭,我打开了电视,这时刚好是新闻联播时间。我本打算搬张凳子坐着看,却听见有人在敲我的门。我开了门,看见阿兰太太站在门外,她很苦恼地对我说他们家的电视坏了,问我能不能到我房里看。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她皱眉头的可怜样,就把她让进了屋里。

 电视里先播放了戒严通告,还有石化症患者的镜头。那位石化症患者躺在一张病上,腿被起来,一位医生用小锤子敲了敲,镜头拉近,很清楚地看到一些粉末掉了下来,同时还传出了石头的敲击声,但病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阿兰太太看到这里,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泪腺很发达,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肩膀还不时抖动着。我出于同情,想伸出手搂住她,没想到手先我一步窜到了阿兰太太的肩膀上。这可把她吓坏了,她下意识地抓起我的手就往阳台方向扔去。过了一会儿,我感到了一丝疼痛。跑到阳台一看,只见我的右手正掉在花坛的玫瑰丛里,它的臂上被玫瑰刺扎得直冒血。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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