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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世 (三)
 第一卷 下曲 第一章 盛世 (三)
 第二天天才放亮,李懋就爬起来收拾东西进城。临动身前从外带回的货物中拣了四张生牛皮,两篓干菇、一捆牛干,到儿子手里,命令:“给你舅舅送去,这几天别去上学,家里有事情要你做!”

 “随便旷课,杨老夫子会生气的!”李旭大声抗议,见父亲不理睬,又嘟嘟囔囔地补充了一句“这两天讲的是策论,会试时…。”

 “叫你去就去,哪多废话!”李懋显然心情不太好,竖起了眼睛呵斥。

 李旭不知道一向和气父亲为什么发火,不敢在顶撞。把一干杂货挂在了骡子背上,殃殃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出了家门。天还早,官道上十分冷清,秋风卷着早黄的落叶在半空中飞舞,缤纷的蝴蝶般映衬在淡蓝色的远山下,绚丽中带着几分苍凉。

 “皇上可能又要打仗了,咱上谷兵向来名声在外?”岔路口,老李懋看了看满脸委屈的儿子,叹息着说道。想想这些话远远超出了一个十四岁孩子的理解能力,苦笑了一下,打马远去。

 “打仗么?好事情啊?刚好从军去立功名。”李旭看着父亲越发苍老的背影,不解地想。平素在县学,曾经追随越公杨素扫平江南的杨老夫子没少提他自己当年的英雄事。每谈起大军过江后势如破竹,把陈后主从井里揪出来的壮举,则挥掌拍案,整个人仿佛都年青了十几岁。

 “大丈夫在世,当立不世功名,上则致君,下则卫民,若有利于国家,虽百死而不旋踵…。”杨老夫子在众少年面前,如是挥洒自己的轻狂。逢此时,李旭等人也跟着如醉如痴,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韩擒虎、贺若弼,跟在年少的晋王身后一道指点江山。从来没想过,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若从军亦只能为一个马前卒,百死而不旋踵的机会每天都有,立不世功名的可能比遭雷击多不出多少。

 想着想着,不觉来到了“有间”客栈门前。这几年民间凋敝,寻常人家都是一两餐,客栈里上午寻不到生意,通常也不生火。出乎李旭意料的是,舅舅张宝生居然没在客栈里准备食材,偌大个客栈空的,不见一个人影。

 “怕是在后院忙吧!”李旭站在门口等了片刻,牵着坐骑绕向了后门。客栈的后院就是舅舅的家,两道破败的土墙隔出一个空的院落。李旭顺着后柴门向里边一探,刚好看见自己最怕见到的小妗子张刘氏。

 这张刘氏是远近闻了名的泼辣女人,在家中待字到十九岁,四邻无人敢问。其父母实在不得以才收了十吊钱的聘礼,把她许给了张宝生做填房。那时候张宝生的买卖正红火,娶了一个比自己年青二十多的女子,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刘大小姐过门后脾气暴涨,很快吓得来打秋风的亲友乡邻不敢登门。可若不是如此,张宝生的客栈也不到现在。只是如此会当家的女人却始终没能给张家延续香火,害得张宝生总是想在续一房妾。每当他怯怯地把这个打算提出来,总是被张刘氏指着鼻子骂出门去。日子久了,也只好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作为一个读书人,李旭自然不会看妗子顺眼。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舅舅年龄还不算老,理当娶一个能生育的女人为他延续香火。但作为晚辈,这些公论他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及,只好尽量减少与小妗子的碰面机会,以求“不见不知则无不言之过”的君子坦

 他不想见到自己的妗子,张刘氏却仿佛心有灵犀。察觉到家门口有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断喝道:“楞什么,还不快帮我抓住这只,耽误了杨老爷定的寿筵,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哎,――哎!”李旭打了一哆嗦,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妗一手拎着尖刀,正猫着和墙的大公对峙。那只公显然知道大难临头,竖起冠,伸长脖子,咯咯叫着,左冲右突,试图突破张刘氏的五指山。而张刘氏亦不是肯放弃的主儿,猫着柳,翘着丰,任挽起衣袖下的手臂被公啄得满是血痕,亦死战不退。

 看到此景,李旭推开院门。把长衫下摆挽起来向怀里一扎,几个箭步冲上前把公按翻在地。张刘氏见来人动作利落,不像自己家中的老不死。楞了一下,惊叫道:“旭官啊,我以为是你舅舅回来了。赶紧放下,赶紧放下,这怎是读书人干的活,老天会罚…”

 说着,从张旭手中一把夺过“俘虏”莲步轻移,三步两步窜到院子中事先挖好的土坑边上。兰指慢拢,将公的脖子勾到翅膀下,把翅膀,脖子握在一处,另一只芊芊玉手轻轻一抹,利落地将公了帐。

 血“噗”的一声了出来,刚好落入张刘氏面前的一个陶盆里。片刻间,血放尽,张刘氏将公向土坑里一丢,伸手探向身边另一个装着的竹笼。那可怜的大公还不知道自己的寿已尽,兀自在土坑中一伸一蹬地挣扎。

 “旭官啊,你自己找水喝,别客气。十八里店杨大官人家摆寿筵,着落你舅舅安排酒菜。他一早就出门张罗时鲜去了,估计马上就能回来。学堂里今天没课么,还是杨老夫子又出门撒酒疯去了,扔下你们不管…?”

 张刘氏一边杀,一边问。手脚甚是利落,顷刻间,土坑里已经摆了四具尸体。

 “我爹回来了,让我送些蘑菇、干牛过来!”李旭不忍心听妗妗继续糟蹋杨老夫子的名声,低声言道。

 “那感情好,我正愁凑不足菜呢。已经入了秋,哪里找那么多时鲜去?”张刘氏闻言,把尖刀向身边的泥地上一,跳了起来,快步奔向李旭拴在门外的坐骑。

 “还有四张生牛皮,没硝过的。我爹让我带给舅舅…”李旭一边从坐骑背上向下解礼物,一边说道。那青花大骡被张刘氏手上的血腥味道惊吓,边打着响鼻,边拼命向后缩身体。

 “不是两张么,怎么是四张?”张刘氏惊问,不待李旭解释,自顾拍手说道:“哈,这下正好,昨天我去卖草藥的老刘家串门,他家正为官府征收生皮的事情发愁呢。我雪中给他送把炭过去,刚好顺势宰他一刀,报了春天你舅舅问藥之仇!”

 说完,把血手在乌黑的围裙上抹了几把。拎起两个牛皮卷,飞也似地去了。

 李旭哭笑不得,只得留下来替妗妗收拾剩下的烂摊子。才把土坑中的归拢好,端起装血的陶盆正准备收进厨房里,听得门外一串尖利的大笑,妗妗大人已经做完生意赶了回来。

 “这怎么使得,你是读书人,不该干着活。让老天爷知道,会降罪我的,放下,放下!”张刘氏嚷嚷着,劈手夺下陶盆。叉腿向胡凳上一坐,揪起衣角擦了一把汗,息着道:“那个天杀的刘老蔫婆娘,我给她送皮货上门,救她一家大小性命,她还好意思跟我讨价还价。惹急了我,拔腿就走,她还不是哭喊着追了出来。呵呵,一百五十个好,白钱(注1)咱一个不收!”

 说完,从间解下一个崭新的麻布口袋,掂在手中,哗哗作响。

 “一百五十个好?还不要白钱?”李旭的眼睛立刻瞪得比鸡蛋还大。他父亲是个行商,平素杂货的帐目他亦没少帮父亲计算。按大隋朝的行情,三文钱可以换半斗(注2)糙米。即使是新皇发行的白钱,一张生皮也卖不出五十文的价格。用两张生皮换人家一百五十个好,这已经是典型的趁火打劫行为了。为人雪中送炭的话,也亏得妗妗好意思说出口。

 张刘氏见外甥脸色瞬息万变,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不情愿地解开钱袋,用蚊蚋般的声音嘟囔道:“你爹千里迢迢送外贩货,照理儿本钱也应该收回的。外皮子,又是没硝过的,看着大,其实不用。给你二十个好,不知道够还是不够?”

 看了看李旭慢慢出怒气的脸色,张刘氏语调渐渐变冷:“要不,我给你加到三十,再贵,咱可就伤了亲戚颜面了!”

 “留二十个给你做脂粉钱,剩下的还给旭官!”一个声音冷冷地从门口传了过来,把张刘氏和李旭俱吓了一跳。

 二人闻声抬头,看见张宝生挑着一筐洒了水的青菜,一筐大块豆腐,斜依在门口,气吁吁。

 “不,舅舅,不是这样意思。我爹说这是送给舅舅的,还有这些干菇、干。他平时总是喝舅舅酿的酒,舅舅有什么需要,他当然该尽力!”李旭赶紧走过去,从舅舅肩膀上接过担子。

 “我就是说么,人家妹夫做的是大生意,哪在乎这些小钱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听见动静?”张刘氏将钱袋藏于背后,一边替丈夫捶背,一边讪笑着说道。

 “我刚到路口,就看见你着了火般从老刘家冲出来。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心里正奇怪呢?回来一听,原来是去人家趁火打劫了!”张宝生横了自己的婆娘一眼,怒气冲冲地训斥。“老刘家挖藥材卖钱,一年也赚不了百十文,这下好,全给你抄了家!”

 “我这是公平买卖,找别人,这个价钱他还买不到呢。谁不知道最近几天,街市上生皮都断了货!”张刘氏听丈夫数落自己,立刻加重了捶打力度“况且去年你生病,他老刘家的参须子,不也趁机卖了个天价。都是做生意的,我凭什么管他家的艰难!”

 “轻,你轻点!”张宝生被捶得直咧嘴,想想怎么辩论也辩不过婆娘,只好放弃了这个话题。瞅了瞅正搬菜担进厨房的李旭,小声跟子商量:“千里迢迢,妹夫哪次不是卖命的生意。你别那么贪,咱们收了人家两张生皮,已经欠了个大人情。再把另两张生皮的本钱也了,财神爷也会骂咱没良心!”

 “大人情,那张弓,可是县城赵老爷出了三吊钱都没卖的,你还不是眉头不皱就给了他。自己亲戚,哪那么多事儿!”张刘氏摆出一幅舍命不舍财的样子,故意大声喊道。

 “你这个婆娘!”张宝生怕这话被外甥听见多心,赶紧将子扯到了院角。用身体挡在外边的阳光,低声喝骂:“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么多年,妹夫哪次回来不给咱们带外的干货?人家一家子仁义,咱也总沾便宜还不说句好,也忒没良心了不是?再说旭官这孩子,哪个月不过来帮忙?对咱们就像亲爹亲娘一样,亲戚里读书人多,哪个向他这么有良心!”

 “我知道你怪我没给你生儿子!”张刘氏缩在墙角,委屈地道。较了半天劲儿,终究还是拗不过丈夫,把藏在后上的钱袋恋恋不舍地解了下来。目光向袋子中探了探,咬咬牙,闭起眼睛把钱袋了出去,边递,边带着哭腔嘟囔:“他自己说不要的,你又不是没听见。况且没我去讲价,妹夫自己也卖不了这么多钱来!”

 说着,眼角已经落下泪来“给你,你爱还多少给多少。就当我没看见!”

 “唉,你这个婆娘!”张宝生无奈的骂。拿起钱袋去找李旭,却发现自己的外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几只控干了血的,两篮干菇,一捆干,还有两张生皮,整整齐齐地码在窗子下。被秋日的阳光一晒,散发出融融暖意。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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