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壮士 (五 上)
寇们临时驻扎的村子叫许家窝铺,距离历城不到一百里。当张须陀带着郡兵星夜赶到的时候,村子里已经炸了锅。
“怎么回事?”张须陀对此非常不满。他谋划的是一场完美的奔袭战,试图一战而竟全功。
寇们恢复能力太强,如果你不能一次将其全歼,没多久,他们还会野草一样重新生长出来。
为了确保任务万无一失,临行时,张须陀曾经多次叮嘱秦叔宝,命令他只负责在敌军外围监视。在大队人马没赶到前,不得擅自出击。而今晚,平素最为稳重的秦督尉居然违抗了他的命令。只带了五百人就冲进了驻扎着近万
寇的村落。
“不怪秦将军,是,是村里自己先着了火。土匪们四处
跑,秦将军怕耽误了战机,才不得不冲了进去!”被秦琼留下来等候大部队的小校张江畏惧张须陀的威严,说话有些结巴。但这并不影响他用极短的语言把敌情变化描述清楚。
听了他的介绍,张须陀顾不上再发怒。人算不如天算,战场上的情况就是这样,对手不是死的,随时会做出令你无法预料的举动。他相信秦叔宝下令出击自有他的道理,于是,把麾下弟兄分为两部分,命令其中四个营绕到村子西头去,堵住敌人逃命的出口。其余四个营直接从村东杀入,支援秦叔宝和罗士信所部骑兵。
对
寇恨之如骨的郡兵们立刻冲进了许家窝铺。他们都是本地人,
寇们祸害的就是他们的家乡。所以大伙士气很高,根本不用将领们做什么动员。
村子里的景象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尸体。田野里、山坡上、还有低矮的茅草房前,黑
地,一个挨着一个。他们不是被秦叔宝所带领的骑兵砍杀的,他们死在自己人,或者说是从前的友军手中。借着火把的光芒,郡兵们可以看见死者不肯合拢的眼睛。那一双双瞳孔中已经失去了生命的神彩,但依旧充满不甘,充满了怨毒。
秦叔宝和罗士信所部的骑兵已经冲到村中心去了,远远地,可以听见战马的嘶鸣声和敌军绝望的哀嚎。骑兵们通过的道路上,马蹄在血泥中留下的印记清晰宛然。一串串,火焰般冲撞着人的眼睛。
郡兵们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他们一度对侵扰自己家乡的
寇恨之入骨,巴不得对方被天打雷劈。但眼前这种凄惨景象还是超出了他们心理承受极限。有人立刻俯下身,不顾上司就在身边,大吐特吐。有人则闭着眼睛蹲在地上,眼泪忍不住淌了满脸。
即便恶鬼从地下钻出来,也未必能造成这种凄惨景象。这里犹如和尚们口中的阿鼻地狱,或者说,在秦叔宝的骑兵杀进来前,这里已经变成了地狱。
“冲进去,让活着的放下武器。如有抵抗,格杀无论!”张须陀长叹了一声,把铁矛指向了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也许黑暗处还有活人吧!”见惯了死亡的他不由自主地想。
郡兵们以百人为基数分成小队,开始拉网式搜索。很多没有被火光照到的地方的确还有活人,见到郡兵们到来,他们不想抵抗,乖乖地丢下兵器,跪倒在地。个别偏僻的角落里,悲剧还在继续上演。三四个灰衫军的喽啰围住一名白带军,用能找到的一切兵器向对方身上招呼。寡不敌众的白带军用方言乞求活命“大哥大爷”地叫个不停,却换不回曾经为老乡的友军半丝怜悯。郡兵们冲上去,强令他们停止自相残杀。灰衫军的喽啰们在投降之前犹自不甘地向昨
的友军脸上重重地吐上一口吐沫,而被那些侥幸逃得一命的白带军喽啰却不敢擦拭,任殷红的血和肮脏的痰
替着,从脸上慢慢滑落。
战斗刚刚开始就毫无悬念地接近了尾声。张须陀不再强行要求李旭跟着自己,他拨给了旭子一个营的精锐老兵,由对方带着去肃清残匪。待把所有善后的任务都分配完毕,老将军找了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将中军大旗
了下去。然后,他命人从俘虏中押过几个头目模样的家伙,从他们口中询问
寇之间到底因何而发生了冲突。
“他们大当家请俺们大当家吃饭,在酒菜里下毒!”灰衫军头目恶狠狠地瞪着身边的白带军头目,恨不能将对方一口
下。
“胡说,我们大当家好心请客,他们却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四下里一起动手!”白带军小头领知道的内幕消息远比普通喽啰清楚,因此不肯唾面自干,反驳起来理直气壮。
“两个没出息的蟊贼!”张须陀冷笑一声,骂道。他没兴趣继续审问了,山贼火并,黑吃黑而已。这一年多来,每时每刻几乎都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河北的张金称在酒桌上杀了孙安祖,杜伏威和辅公佑
并了苗海
;转而,杜、辅二人的兵马又被海陵军统领赵破陈看上,双方冲突不断,直到最近杜伏威在赴鸿门宴的过程中突然发难,亲手砍了赵破陈的脑袋,他们之间的内争才告一段落。石子河和裴长才今天所做的,不过是两支响马在一起活动久了必定会发生动作,除了选择的时间和地点实在太出人意料外,其他没什么好奇怪的。
“大隋朝对百姓虽然苛刻了些,毕竟它还有秩序!”老将军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摆摆手,命人将两个小头目带走。他抬起头,看见村子中的火光已经渐渐黯淡。
许家窝铺中心的祠堂里,战斗还在继续。三百多名白带军凭借着相对高大的院墙,在此做最后的抵抗。石子河的脸已经变成了黑色,不断有暗红色的血从他的鼻孔中
出来,沿着两腮淌满身下的青石板。
“裴家的人,裴家的人呢?”听着院墙外的喊杀声,石大当家不关心自己能否平安突围,反而更加“关心”昔日的盟友。
“裴子才挨了咱们一刀,捂着肩膀冲出去了,官军已经杀进了村子,那个王八蛋跑不远!”二当家张弘生走上前,握着石子河冰冷的手指,说道。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两个人头,一个是裴光的,另一个颗原来的主人是裴净。
“裴家的三个小兔崽子,咱们也砍了两个。剩下的那个中了咱们的毒箭,估计也活不长!”三当家赵连城走上前,笑着汇报。“您放心去吧,咱们的家业给姓裴的毁了。姓裴的也没捞到好处,一样是全军覆灭。
“嗯!”石子河答应了一声,心满意足。呆滞的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夜空,从那里,他看到了自己曾经的理想。“杀富济贫,替天行道。”是这八个字鼓励着他拿起刀来,杀掉前来征税的衙门帮闲。也是这八个字让他纵横齐鲁,闯出了赫赫声名。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他这辈子走得轰轰烈烈。唯一不甘心的是未能如愿杀了张须陀,反而白白送给了他一场胜利。
“豹子呢,他去哪了?”想到这,石子河努力张开嘴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石豹是他的长子,按理说应该能继承他的家业,还有他的遗愿。虽然他的白带军已经没了,家财大部分也失落在此战当中。
“豹子带人在院墙上呢,这附近的官军都是骑兵,一时攻不进来!”二当家张弘生俯下身,大声答道。
“那二丫呢,二丫在哪?”弥留之际,石子河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儿子也许不会被官府放过,女儿应该不会被处死。
“二侄女藏在正堂中,您放心,只要郡兵攻破大门,咱们就四下放火。绝对不让人侮辱了她!”三当家赵连城抹了把眼泪,回答得斩钉截铁。
“让,让他们活…活…。。”石子河突然不知道突然从哪里找来了力气,抓住三当家的手,大声喊道“不,不用…。。”话没说完,又一口黑血涌上来,淤
了他的喉咙“给,给我报仇!”他
息着,吐出最后的心愿,再次陷入昏
。
“是,大当家,如果我们之中任何人能活下去,一定给您报仇!”二当家张弘生哭喊着答应。
“大当家死了!”“大当家死了!”喽啰们惊惶失措,最后一点士气也消散殆尽。看到情况不妙,三当家赵连城当机立断,高举横刀,大声呐喊:“弟兄们,冲出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能冲出村子的,记得给大伙报仇!”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大小喽啰们疯狂地答应。绝望的时候,人的行为往往不能用理智来约束。木质的大门被
寇自己从内部打开,众喽啰跟在两位当家身后,向秦叔宝的马队发动了决死反击。
秦叔宝没有和疯子拼命的兴趣,他用槊尖轻轻向前指了指,二百枝羽箭立刻从半空中飞了过来,将疯狂的
寇们
了个七零八落。紧接着,众骑兵藏弓,举槊,在秦叔宝的带领下骤然加速,斜着切出一个扇行,将试图突围的
寇们一一戳翻。
在高速奔跑的战马前,个人的勇敢起不到任何作用。冲出院子的
寇无一幸免,被长槊戳倒后,随即被马蹄踩成了
酱。刚刚冲到门口的其余
寇们发出一声惨叫,转身逃了回去。大门再次轰然关闭,在四下涌来的火把中间,隔出一个黑暗的孤岛。
沿着院墙向外跑出二百余步,秦叔宝拨转马头,又带着骑兵们兜转回来。他没有命令弟兄们下马强攻,而是冲着黑暗中的宅院高高地举起了长槊。
“放下武器,出来投降。如有抵抗,格杀无论!”二百名骑兵同声大喊,震得院子内的残匪魂飞胆丧。
“别上当,官府说话向来不算!”有人在院子内大声鼓动。秦叔宝听完,笑了笑,大声反问:“无胆匪类,你们自己说,张将军曾经食过言么?”
“无胆匪类,你们自己说,张将军曾经食过言么?”二百们郡兵再次齐声呼喝,将秦叔宝的质问传入黑漆漆的院落。院子内的人无言以应,数年来,张须陀虽然与
寇们不共戴天,但他许下的承诺,从来没有反悔过。
院子内的喽啰当中有几人是上次战斗被俘后又被释放回来的幸运者。听到秦叔宝的问话,忍不住跟同伴窃窃私语。
“投降吧,咱们冲不出去了!”
“投降吧,说不定张大人还会释放咱们!”随着越来越嘈杂的议论声,
寇们的信心开始动摇。有人拿眼睛不住地向门楼上瞥,刚才的冒险出击中,二当家张弘生和三当家赵连城双双战死,如今院子内这百十号人的首领就是石子河的儿子石豹。他不点头,大伙无法做出决定。
“你们忘了老当家是如何对待大伙的了么?”门楼顶,传来石豹愤怒的质问。他今年刚刚十八岁,正是人生中最不怕死的时候。
“你们忘了当年是为什么造反么?难道你们回家去,就有活路么?”石豹慢慢从门楼上站起身,冲着众人高呼。数语喊罢,他一拧身,从门楼上跳下,手中横刀扫出一片寒光,直扑秦叔宝梗嗓。
“找死!”秦叔宝悲悯地看了对方一眼,长槊轻轻向上一点,磕飞对方手中横刀。紧接着又是一槊,将石豹的身体挑起来,遥遥地甩入了院子内。
“投不投降?”秦叔宝用染血的槊尖指着黑沉沉的院门,大声怒喝。
无人敢再回答他的话。片刻后,一柄破旧的横刀扔到了他的战马前,紧接着,又是一
长矛。失去勇气的
寇们依次走出来,依次在他马前放下兵器。
最后走出来的,是个眉目娇好的少女。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另一只手中,高高地拎着石子河的人头。
“我是他们抢回来的!”少女低低的说了一句,扔掉匕首和人头,昏倒在秦叔宝马前。
酒徒注:今天有事,就一更了。尽量在周六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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