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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礼教大防
  当下陆家庄上重开筵席,再整杯盘。杨过一生受尽委屈,遭遇无数折辱轻,今方得扬眉吐气,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无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小龙女不明世事,见杨过喜动颜色,虽不知原由,却也极为高兴。黄蓉对她很是喜爱,拉著她手问长问短,要她坐在席间自己身畔。小龙女见杨过坐在郭靖与点苍渔隐之间,与她隔得老远,忙招手道:“过儿,过来坐在我身边。”杨过却知男女有别,初见之际一时忘形,对她真情,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与她这般亲热,却是甚为不妥,听她这般叫唤,脸上不一红,微微一笑,却不过去。

 小龙女又叫道:“过儿,你干么不来?”杨过道:“我坐在这里好了,郭伯伯跟我说话呢。”小龙女秀眉微蹙,说道:“我要你坐在我身边。”杨过见了她生气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动,这轻嗔薄怒的模样,真教他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当只因陆无双的嗔容与小龙女微有相似之处,便为她奋身却敌、护行千里,此时真人到来,那里还能有半点违拗?当即站起身来,走到她座前。

 黄蓉见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当即命人安排席位,问杨过道:“过儿,你这身武功是跟谁学的?”杨过指著小龙女道:“她是我师父啊,郭伯母你怎么不信?”黄蓉素知他狡谲,但见小龙女一派天真无,料定不会撒谎,于是转头问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龙女很是得意,说道:“是啊,你说我教得好不好?”黄蓉这才信了,说道:“好得很啊!妹妹,你师父是谁?”小龙女道:“我师父已经死了。”说著眼圈一红,心中颇感难过。她师父本来教得她不动七情六,但此时对杨过的爱念一起,中隐藏著的深情慢慢都了出来。

 黄蓉又问:“请问尊师高姓大名?”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就是师父。”黄蓉只道她不肯说,武林中人讳言师门真情也是常事,当下不再追问。其实小龙女的师父是林朝英的贴身丫鬟,只有一个使唤的小名,连她自己也不知姓甚么。

 这时各路武林大豪纷向郭靖、黄蓉、小龙女、杨过四人敬酒,互庆打败了金轮法王这个强敌。郭芙跟著父母,本来到处受人尊重,此时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无光,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无一人理她。她心中气闷,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们别喝酒了,外边玩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齐声答应。三人站起身来,正要出厅,忽听郭靖叫道:“芙儿,你到这儿来。”郭芙回过头来,只见父亲已移坐在母亲一席,笑的向她招手,于是走近身去,叫了声:“爹,妈!”倚在黄蓉身上。

 郭靖向黄蓉笑道:“你起初担心过儿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济,难及芙儿,现下总没话说了罢?他为中原英雄立了这等大功,别说并无甚么过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错了事,那也是过不及功了。”黄蓉点点头,笑道:“这一回是我走了眼,过儿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是欢喜得紧呢。”

 郭靖听子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龙女道:“龙姑娘,令徒过世了的父亲当年与在下有八拜之。杨郭两家累世好,在下单生一女,相貌与武功都还过得去…”他子直,心中想甚么口就说甚么。黄蓉嘴笑道:“啊哟,那有这般自跨自赞的劲儿,也不怕龙家妹子笑话。”

 郭靖哈哈一笑,接著说道:“在下意将小女许配给贤徒。他父母都已过世,此事须得请龙姑娘作主。乘著今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事如何?”其时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才有指腹为婚之事。

 郭靖说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杨过与女儿,心料小龙女定会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里,心觉不妥,却不敢说甚么。

 小龙女脸色微变,还未答话,杨过已站起身来,向郭靖与黄蓉深深一揖,说道:“郭伯伯、郭伯母养育的大恩、见爱之情,小侄粉身难报。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万万配不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妇名满天下,女儿品貌武功又是第一的人才,现下亲自出口许配,他定然欢喜之极,那知竟会一口拒绝,倒不由得一怔,但随即想起,他定是年轻面,觏推托,当下哈哈一笑,说道:“过儿,你我不是外人,这是终身大事,不须害羞。”杨过又是一揖到地,说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遗,小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婚姻之命,却实是不敢遵从。”郭靖见他脸色郑重,大是诧异,望着子,盼她说个明白。

 黄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听明白,就在席间开门见山的当众提出来,枉自碰了个大钉子,眼见杨过与小龙女相互间的神情大有绵眷恋之意,但他们明明自认师徒,难道两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伦之事来?这一节却大是难信,心想杨过虽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却也不致如此胡作非为。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看得与君臣、父子一般,万万逆不得。黄蓉虽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时未敢相信,于是问杨过道:“过儿,龙姑娘真的是你师父吗?”杨过道:“是啊!”黄蓉又问:“你是磕过头、行过拜师的大礼了?”杨过道:“是啊。”他口中答覆黄蓉,眼光却望着小龙女,满脸温柔喜悦,深怜密爱,别说黄蓉聪颖绝伦,就算换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间绝非寻常师徒而已。郭靖却尚未明白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说过是龙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还有甚么假的?我跟他提女儿的亲事,怎么蓉儿又问他们师承门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后来改投别师,虽然不合武林规矩,却也难化解。”

 黄蓉见了杨过与小龙女的神色,暗暗心惊,向丈夫使个眼色,说道:“芙儿年纪还小,婚事何必心急?今群雄聚会,还量商议国家大计要紧。儿女私事,咱们暂且搁下罢。”郭靖心想不错,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险些儿以私废公了。龙姑娘,过儿与小女的婚事,咱们后慢慢再谈。”

 小龙女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己要做过儿的子,他不会娶你女儿的。”

 这两句话说得清脆明亮,大厅上倒有数百人都听见了。郭靖一惊,站了起来,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她拉著杨过的手,神情亲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你的徒…徒…儿,却难道不是么?”

 小龙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见光,因之脸无血,白皙逾恒,但此时心中悦,脸色娇,如花初放,笑的道:“是啊!我从前教过他武功,可是他现下武功跟我一般强了。他心里欢喜我,我也很欢喜他。从前…”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天真纯,但女儿家的羞涩却是与生俱来,缓缓说道:“从前…我只道他不欢喜我,不要我做他子,我…我心里难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我才知他是真心爱我,我…我…”厅上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她吐心事。本来一个少女纵有满腔热爱,怎能如此当众宣?又怎能向郭靖这不相干之人倾诉?但她于甚么礼法人情儿一窍不通,觉得这番言语须得跟人说了,当即说了出来。

 杨过听她真情,自是大为感动,但见旁人脸上都是又惊又诧、又是尴尬、又是不以为然的神色,知道小龙女太过无知,不该在此处说这番话,当下牵著她手站起身来,柔声道:“姑姑,咱们去罢!”小龙女道:“好!”两人并肩向厅外走去。此时大厅上虽然群英聚会,但在小龙女眼中,就只见到杨过一人。

 郭靖和黄蓉愕然相顾,他夫妇俩一生之中经历过千奇百怪、艰难惊险,眼前此事却是万万料想不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小龙女和杨过正要走出大厅,黄蓉叫道:“龙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属,观瞻所系,此事还须三思。”小龙女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我做不来甚么盟主不盟主,姊姊你若是喜欢,就请你当罢。”黄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让,该当让给前辈英雄洪老帮主。”武林盟主是学武之人最尊荣的名位,小龙女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随你的便罢,反正我是不懂的。”拉著杨过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间衣袖带风,红烛幌动,座中跃出一人,身披道袍、手长剑,正是全真道士赵志敬。他横剑拦在厅口,大声道:“杨过,你欺师灭祖,已是不齿于人,今再做这等禽兽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赵某但教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杨过不愿与他在众人之前纠不清,低沉著声音道:“让开!”赵志敬大声道:“尹师弟,你过来,你倒说说,那天晚上咱们在终南山上,亲眼目睹这两人赤身体,干甚么来著?”尹志平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左手高举。众人见他小指与无名指削断了半截,虽不知其中含意,但见他浑身发抖,脸色怪异,料想中间必然大有蹊跷。

 杨过那晚与小龙女在花丛中练玉女心经,为赵尹二人撞见,杨过曾迫赵志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说起,那知他今竟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肆诬,自是恼怒已极,喝道:“你立过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说的,怎么如此…如此…”赵志敬哈哈一笑,大声道:“不错,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说,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们行得苟且之事,我自然说得。”

 赵志敬见二人于夜深之际、衣衫不整的同处花丛,怎想得到是在修习上乘武功?这时狂怒之下抖将出来,倒也不是故意诬。小龙女那晚为此气得口鲜血,险些送命,这时听他狡言强辩,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口轻轻按去,说道:“你还是别胡说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经早已练成,这一掌按出无影无踪,而玉女心经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赵志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龙女的手掌早已绕过他手臂,按到了他口。

 赵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惊,但对方手掌在自己口稍触即逝,竟无半点知觉,当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干么?我又不…”一言未毕,突然双目直瞪,砰的一声,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极重的暗伤。

 孙不二与郝大通见师侄受伤,急忙抢出扶起,只见他血气上涌,得满脸通红,宛似醉酒。孙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当真是和我全真派干上了。”拔出长剑,就要与小龙女动手。

 郭靖急从席间跃出,拦在双方之间,劝道:“咱们自己人休得相争。”向杨过道:“过儿,双方都是你师尊。你劝大家回席,从缓分辨是非不迟。”

 小龙女从来意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说过了话不算的险背信之事,心中极是厌烦,牵著杨过的手,皱眉道:“过儿,咱们走罢,永不见这些人啦!”杨过随著她跨出两步。

 孙不二长剑闪动,喝道:“打伤了人想走么?”

 郭靖见双方又要争竞,正说道:“过儿,你可要立定脚跟,好好做人,别闹得身败名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这个‘过’字的用意么?”

 杨过听了这话,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想起了诸般伤心折辱,又想:“怎么我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郭靖对杨过爱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责之深,见他此在群雄之前大大脸,正自欣慰无已,却突然发觉他做了万万不该之事,心中一急,语声也就特别严厉,又道:“你过世的母亲定然曾跟你说,你单名一个‘过’字,表字叫作甚么?”杨过记得母亲确曾说起,只是他年纪轻轻,从来无人以表字相称,几乎自己也忘了,于是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厉声道:“不错,那是甚么意思?”杨过想了一想,记起黄蓉教过的经书,说道:“郭伯伯是叫我有了过失就要悔改。”

 郭靖语气稍转和缓,说道:“过儿,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先圣先贤说的话。你对师尊不敬,此乃大过,你好好的想一下罢。”

 杨过道:“若是我错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赵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骗我恨我,我怎能认他为师?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可表。我敬她爱她,难道这就错了?”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气壮。郭靖的机智口才均是远所不及,怎说得过他?但心知他行为大错特错,却不知如何向他说清楚,只道:“这个…这个…你不对…”

 黄蓉缓步上前,柔声道:“过儿,郭伯伯全是为你好,你可要明白。”杨过听到她温柔的言语,心中一动,也放低了声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一红,险些要下泪来。黄蓉道:“他好言好语的劝你,你千万别会错了意。”杨过道:“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甚么错?”黄蓉脸一沉,说道:“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跟我们闹鬼?”杨过心中不忿,心道:“你们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报,却又要我怎地?”咬紧了嘴却不答话。黄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绕弯儿。龙姑娘既是你师父,那便是你尊长,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这个规矩,杨过并不像小龙女那般一无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气,为甚么只因为姑姑教过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子?为甚么他与姑姑绝无苟且,却连郭伯伯也不肯信?想到此处,头怒气涌将上来。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刚烈之人,此时受了冤枉,更是甩出来甚么也不理会了,大声说道:“我做了甚么事碍著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姑姑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子。”

 这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骇人听闻。当时宋人拘泥礼法,那里听见过这般肆无忌惮的叛逆之伦?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师父,只听得气向上冲,抢上一步,伸手便往他口抓去。

 小龙女吃了一惊,伸手便格。郭靖武功远胜于她,此时盛怒之下,更是出尽全力,一带一挥,将小龙女抛出丈馀,接著手掌一探,抓住了杨过口“天突”左掌高举,喝道:“小畜生,你胆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杨过给他一把抓住,全身劲力全失,心中却丝毫不惧,朝声说道:“姑姑全心全意的爱我,我对她也是这般。郭伯伯,你要杀我便下手,我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郭靖道:“我当你是我亲生儿子一般,决不许你做了错事,却不悔改。”杨过昂然道:“我没错!我没做坏事!我没害人!”这三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铿然有声。

 厅上群雄听了,心中都是一凛,觉得他的话实在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他师徒俩一句话也不说,在甚么世外桃源,或是穷乡荒岛之中结成夫妇,始终不为人知,确是与人无损。只是这般公然无忌的胡作非为,却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败类。

 郭靖举起手掌,凄然道:“过儿,我心里好疼,你明白么?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你做坏事,你明白么?”说到后来,语音中已含哽咽。

 杨过听他如此说,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将自己击死。他有时虽然狡计百出,但此刻却又倔强无比,朗声道:“我知道自己没错,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举,这一掌若是击在杨过天灵盖上,他那里还有性命?群雄凝息无声,数百道目光都望他著手掌。

 郭靖左掌在空际停留片时,又向杨过瞧了一眼,但见他咬紧口,双眉紧蹙,宛似他父亲杨康当年的模样,心中一阵酸痛,长叹一声,右手放松了他领口,说道:“你好好的想想去罢。”转过身来,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脸色悲痛,心灰意懒已到极处。

 小龙女招手道:“过儿,这些人横蛮得紧,咱们走罢。”她可丝毫不知适才杨过生死之际间不容发。杨过心想“横蛮”二字的形容,确甚适当,大踏步走向厅口,与小龙女携手而出,到庄外牵了瘦马,迳自去了。

 群雄眼睁睁的望着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愤怒,有的惊诧。

 杨过与小龙女并肩而行,夜已深,此时两人久别重逢,远离应嚣,于适才的恶斗、争辩,都已忘得乾乾净净,只觉此刻人生已臻极美之境,过去的生涯尽是白活,而未来的时光也大可不必再过。两人心灵相通,不一言,默默无言的走着,到了一株垂杨树下,两人过去坐下,在树荫下倚著树干,渐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马在远处吃著青草,偶而发出一声声低嘶。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两人相视一笑。杨过道:“姑姑,咱们到那里去?”小龙女沉半晌,道:“还是回古墓去罢。”她自下得山来,只觉软红十丈虽然繁华,终不如在古墓中那么逍遥自在。杨过寻思:“得与姑姑在古墓中守一辈子,此生已无他求。”从前记挂著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个转,却又留恋起古墓中清净的生涯来。当下两人折而向北,缓缓而行。一个仍是叫他“过儿”一个仍是叫她“姑姑”都觉如此相处相呼,最是自然不过。

 中午时分,两人谈到金轮法王的武功,都说他功夫了得,难以抵敌。小龙女忽道:“过儿,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咱们从没练好过,你可记得么?”杨过道:“记是记得的,但咱俩拆来拆去,总是不成,想来总有些甚么地方不对。”小龙女道:“本来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见那老道姑的宝剑抖了几下,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杨过回想孙不二昨所使的剑招,登时领悟,叫道:“对啦,对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学与玉女心经同时使用,怪不得咱们一直练得不对。”

 当年古墓派祖师林朝英独居古墓而创下玉女心经,虽是要克制全真派武功,但对王重始终情意不减,写到最后一章之时,幻想终有一能与意中人并肩击敌,因之这一章的武术是一个使玉女心经,一个使全真功夫,相互应援,分进合击。林朝英当柔肠百转,深情无限,绵相思,尽数寄托于这章武经之中。双剑纵横是宾,携手克敌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遗石刻之中却不便注明这番心事。小龙女与杨过初练时相互情愫未生,无法体会祖师婆婆的深意,修习之际两人均使本门心法,自是领会不到其中妙诣。

 当下两人一齐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对拆起来。小龙女缓缓仗动玉女剑法,杨过使的则是全真剑法。但拆了数招,仍觉难以融会。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心中想像与王重并肩御敌,一招一式尽是相互配合照顾,此时杨龙两人对拆,却是将对方当成了敌人,互刺互击,相杀相斫,自是大为凿枘。其实林朝英与王重都是当时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单只一人已无旁人能与之对敌,这套联手抗敌的功夫实在并无用处,只是林朝英自肆想像、以托芳心而已。她创此剑法时武功已达巅峰,招式劲急,绵密无间,不能有毫发之差,杨过与小龙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难得心应心。

 二人练了一会总感不对。小龙女道:“或许咱们记错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练。”杨过正要答话,突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骑马飞驰而至。那马遍体赤,马上之人一身紫衫,转眼之间,一人一骑如风般掠过身边,正是黄蓉骑著小红马。

 杨过不愿再与她一家人见面而多惹烦恼,于是与小龙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小龙女虽是师父,但除了武功之外甚么事也不懂,杨过说改走小道,她自无异议。当晚二人在一家小返店中宿了。杨过睡在上,小龙女仍是用一条绳子横挂室中,睡在绳上。二人都已决意要结为夫妇,但在古墓中数年来都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是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练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后更不分离,均感无限喜慰。

 次中午,二人来到一座大镇。镇上人烟稠密,车来马往,甚是热闹。杨过带同小龙女到一家酒楼用饭,刚走上楼梯,不一怔,只见黄蓉与武氏兄弟坐地一张桌旁正自吃饭。杨过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装不见,上前行礼,叫了声:“郭伯母。”

 黄蓉双眉深锁,脸带愁容,问道:“你见到我女儿没有?”杨过道:“没有啊。芙妹没跟你在一起么?”

 黄蓉尚未答话,楼梯声响,走上数人。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轮法王。杨过急忙转头,不再跟黄蓉说话,悄悄走到小龙女身旁,低声道:“背转了脸,别瞧他们。”但金轮法王眼光何等锐利,一上楼梯,于楼上诸人均已尽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刺刺的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杨过本已将头转过,突听黄蓉叫了声:“芙儿!”不回头,只见郭芙与金轮法王同坐一桌。眼睁睁望着母亲,却是不敢过去。

 原来金辁法王陆家庄受挫,心中不忿,筹思反败为胜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针,毒发作,多方解救始终无效,更须设法抢夺解药,是以未曾远去,便在陆家庄附近逗留。也是郭芙合当遭难,清晨骑了小红马出来驰骋,正好遇上这个大对头,给他一把揪下马来。小红马极有灵,发飞奔回庄,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儿遇险,大惊之下,立即分头寻找。黄蓉虽然怀有身孕,仍是带著武氏兄弟来回探察,此在这镇上见到杨过师徒,不料金轮法王押著郭芙,却也来到了这酒楼。

 黄蓉一见女儿,惊喜集,眼见她落入大敌手中,叫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拿著一双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筹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听金轮法王说道:“黄帮主,这一位是你的爱女罢?前我见她倚在你的怀中,撒痴撒娇,有趣得紧啊。”黄蓉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武修文站起身来,喝道:“枉你身为一派宗师,比武不胜,却来欺侮人家年轻姑娘,羞也不羞?”金轮法王对他的话只当没听见,又道:“黄帮主,前较量,你们明明输了,却多般的横生枝节,不是好汉行迳。你先将毒针解药给我,然后咱们约定日子,公公道道的比一场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谁属。”黄蓉仍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武修文大声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们立时送上解药,比武之议慢慢商量不迟。”黄蓉斜眼向杨过与小龙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药是在这二人身上,你贸然答应对方,也不知人家给是不给。”金轮法王道:“毒暗器,天下难道就只你们一家?你们用毒针伤我徒儿,我也能在你女儿身上钉上几枚毒钉。你们给解药,我们就给她治。说到放人,可没那么容易。”黄蓉见女儿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受伤,但母女情深,不心中无主,常言道“关心则”她虽机变无双,此时竟然一筹莫展。

 眼见店伴将酒菜川不息价送到金轮法王桌上,法王等纵情饮食,大说大笑。郭芙呆呆坐著,只是凝望母亲,始终不提筷子。黄蓉心如刀割,牵动内息,突然腹中又隐隐作痛。

 金轮法王用完酒饭,站起身来,说道:“黄帮主,跟咱们一起走罢。”黄蓉一愕,立时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儿不放,竟连自己也要带走,此时落了单,身边只武氏兄弟二人,自是非他敌手,不脸色大变。金轮法王又道:“黄帮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我们自是以礼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论,立时恭送南归。”他上楼见到黄蓉,便知遇到良机,只要将她擒获,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当真是一件天大买卖送上门来。黄蓉只关心著女儿,先前竟没想到此节。

 武氏兄弟见师娘受窘,明知不敌,却也不能不身而出,长剑双双出鞘,护在师娘身前。黄蓉低声道:“快跳窗逃走,向师父求救。”武氏兄弟两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了一眼,这才奔向窗口。

 黄蓉暗骂:“笨蛋,这当儿怎容得如此迟疑?”果然只这么稍一稽延,已自不及。金轮法王长臂前探,一手一个,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鹰拿小般提了起来。武氏兄弟回剑急刺,金轮法王也不闪避,只是双手微摆,武敦儒长剑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长剑却刺向了哥哥。两武大惊,急忙撒手抛剑,当两声,两柄长剑同时落地,才算没伤了兄弟。

 金轮法王双臂一振,将二人抛出丈许,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爷走罢。”转头向杨过与小龙女道:“你两位跟黄帮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请自便,以后别来碍我的事就是。两位武功了得,今后好好保重,再去练上一二十年,天下便无敌手。”他倒并非对二人另眼相看,却是知道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武功虽然都不及自己,但如联手相斗,那就不易应付,即使得胜,也未必定可擒获黄蓉,因之有意相间,那是得其主干、舍其旁枝之意。他并不知黄蓉因怀孕而不便动手,只估量她打狗极其神妙,是个劲敌。

 小龙女道:“过儿,咱们走罢!这老和尚很厉害,咱们打他不过的。”她满心只盼早回古墓,与杨过长相守,她于世间的恩仇斗杀本来就毫不关心,见到金轮法王又感害怕,便即直言无隐。杨过答应了,站起身来,走到楼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与黄蓉永世不再相见,不向她望了一眼。

 只见她玉容惨淡,左手按住小腹,显是在暗忍疼痛,杨过登时心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许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们对我实无歹意,今郭伯母有难,我如何能一走了之?只是敌人实在太强,我与姑姑齐上,也决计不是这藏僧的敌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何必将自己与姑姑的性命陪上?不如去禀报郭伯伯,让他率人追救便是。”

 杨过携著小龙女的手,举步下楼,只见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黄蓉身前,声说道:“快走,还耽搁甚么?”说著伸手去拉她臂膀,竟当她是囚犯一般。

 黄蓉当了十馀年丐帮的帮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虽然今遭厄,岂能受此伧夫之辱?见他黑茸茸的一双大手伸将过来,当即衣袖甩起,袖子盖上他手腕,乘势抓住挥出,呼的一声,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躯从酒楼窗口飞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黄蓉生受洁,不愿手掌与他手腕相触,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楼上众人初时听他们说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见动手,登时大

 金轮法王冷笑道:“黄帮主果然好功夫。”学著蒙古武士的神气,大踏步走上,一模一样的伸手去拉,黄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虽是同样的出手,自己要同样的摔他却是万万不能,只得退了一步。

 杨过已走下楼梯数级,猛见争端骤起,黄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还顾得甚么生死安危,飞身过去拾起正敦儒掉下的长剑,一招“青龙出海”急向金轮法王后心刺去,喝道:“黄帮主带病在身,你乘危相,羞也不羞?”

 金轮法王听到背后金刃破空之声,竟不回头,翻过手指往他剑刃平面上一击。当的一响,杨过只震得右臂发麻,剑尖直垂下去,急忙飞身跃开。

 金轮法王回过身来,说道:“少年,快快走罢!你年纪轻轻,武功不弱,将来成就远胜于我,此时却还不是我的对手,何苦强自出头,丧生于我手下?”这几句话软硬兼施,既把杨过捧了一下,却又深具威胁。他金轮被杨过与小龙女击下,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终于落空,心中对二人自是恨得牙地,只是此刻权衡轻重,以拿住黄蓉为第一要义,不愿多树敌人,只盼杨过与小龙女退出这场是非,后再找这两个小辈的晦气不迟。他称雄西藏,颇富谋略,非徒武功惊人而已。

 这几句话不亢不卑,确又不是大言欺人,杨过究是少年心,听他说自己将来造就还胜于他,心中自是喜乐,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气,要练到你这般厉害的功夫很不容易。这位黄帮主自小养我大的,你还是别难为她罢。她今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胜得过她,你如不信,待她将病养好了,跟你比试一场如何?”他只道金轮法王自负功夫了得,被他这么一,或许真的不再与黄蓉为难。

 岂知金轮法王本来担心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联手合力,这才对杨过客气,此刻听了他这几句话,向黄蓉脸上一望,果见她容憔悴,病势竟自不轻,心想单凭你这两个少年男女,我金轮法王又有何惧?当下冷笑一声,抢到梯口,说道:“那你也留下罢!”

 小龙女站在梯间,被金轮法王将她与杨过隔开,心中不乐,说道:“和尚你走开,让他下来。”金轮法王双眉倒竖“单掌开碑”一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这一招居高临下,更是威猛无比。小龙女那敢硬接?她悬念杨过身在楼头,不向梯底跃下,双足一登,竟以绝顶轻功从敌人身畔擦过,与杨过并肩而立。金轮法王当她从左侧掠过时回肘反打,竟然一击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轻捷。杨过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长剑在她手里,说道:“姑姑,这和尚无礼,咱们打他。”

 呛啷一响,金轮法王从袍子底下取出一只轮子,这轮子与他先前所使的金轮一般大小,只颜色黑黝黝地,却是铁所铸,轮上也铸有密宗真言。他共有金银铜铁铅五只轮子,当真遇上大敌之时,可以五轮齐出,但他已往只用一只金轮,已自打败无数劲敌,因此上得了金轮法王的名号,其馀银铜铁铅四轮却从未用过,其实依他武学修为,原该称“五轮法王”才是。陆家庄比武时金轮被杨过用金刚杵捣下,这时将铁轮取出,说道:“黄帮主,你也一齐上么?”他虽见黄蓉脸有病容,终是忌惮她武功了得,这句“黄帮主”一呼,点醒她是一帮之主,如与旁人联手合力斗他一人,未免堕了帮主的身分。

 杨过叫道:“黄帮主要回家啦,她没空跟你噜唆。”转头向黄蓉道:“郭伯母,你带了芙妹走罢。”

 他已打定主意,自己与小龙女合力拒敌,打是打不过的,但勉力抵挡一阵,设法逃走,却多半办得到,好在此时并非比武赌胜,只须逃脱魔掌,就算逃得狼狈万状,又有何妨?当下剑向法王刺去。小龙女见他使的是玉女心经功夫,于是跟著挥剑旁击,她心中无甚打算,既见杨过与这和尚动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轮法王舞动轮子,挡开两剑,他嫌酒楼上桌椅太多,施展不开手脚,一面舞轮,一面飞脚将桌椅踢开。杨过心想:“跟你以力硬拚,我们定然要输,只有跟你纠,才可抵挡得片刻。”见他踢开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转,挡在敌我之间。他与小龙女都是轻身功夫了得,东钻西窜,并不正式和敌人拚斗,再加上忽尔投掷酒壶,忽尔翻泼菜盘,只闹得楼面上酒浆菜汁,淋漓满地。

 如此一闹,黄蓉已乘机拉过郭芙。达尔巴中了杨过的“移魂大法”之后,此时兀自时昏时醒,霍都中毒重伤,其馀的蒙古武士本领低微,那里挡得住黄蓉?杨过大叫:“郭伯母,你们快走罢!”但黄蓉见金轮法王招数厉害,杨、龙二人出尽全力,仍是难以招架,此刻胡闹歪打,尚可挡得一挡,若是给他找到破绽,猛下毒手,这两个少年男女那里还有性命?心想:“他舍命救我,我岂能只图自身,舍之而去?”站在楼头,悄立观战。

 武氏兄弟却连声催促:“师娘,咱们先走罢,你身子不适,须得保重。”黄蓉初时不理,听他们催得紧了,怒道:“为人不讲‘侠义’二字,练武有何用处?活在世上又有何用处?这姓杨的强过你们百倍。哼,你兄弟俩好好想一想罢。”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却给师母一顿抢白,讪讪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从地下拾起一条断了的桌脚,叫道:“武家哥哥,咱们齐上。”黄蓉一把拉住,说道:“凭你这点功夫,上去送死么?”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见杨过与小龙女出招也无甚特异奥妙之处,有时姿式虽妙,剑招却毫不凌厉狠辣。

 金轮法王每次追击,总是给地下倒翻的桌椅挡住去路,而杨、龙二人转动灵活,飘忽来去,尽是游斗。他心念一动,足下突然使劲,只听喀喇喇、喀喇喇响声不绝,一张张倒翻的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断折。他手上舞动铁轮攻拒转打,足底却使出“千斤坠”功夫,双脚踏到何处,何处的桌椅便断,再斗得数转,楼面上堆成一层碎木残块,三人均在碎木层上相斗,再无桌椅阻手碍脚,挡住去路。

 此时金轮法王大踏步来去,铁轮幌得当直响,双臂大开大阖,以急招向二人猛攻。杨过与小龙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夫抵挡。金轮法王连进三招,杨过架得手臂隐隐生痛。金轮法王得理不让人,第四招当头猛砸下来,铁轮未到,已是挟著一股疾风,声势极是惊人。杨过与小龙女双剑齐上,剑尖抵中铁轮,合双剑之力,才挡过了这一招,但两柄剑均已被得弯了。

 两人同时奋力将铁轮弹开,杨过长剑直刺,攻敌上盘,小龙女横剑急削敌人左腿。金轮法王飞脚向小龙女手腕踢去,铁轮斜打,击向杨过项颈。杨过低头蹲腿,闪避铁轮。不料此时奇峰突起,金轮法王右手陡松,铁轮竟向杨过头顶摔落,他双手得空,同时向小龙女肩上抓去。

 就在这瞬息之间,二人同时遭逢奇险。黄蓉“啊”的一声叫,要待抢上相救,只见杨过身子贴地斜飞,尚未落地,长剑已直刺金轮法王后心,这一招也是一举两得,攻守兼备,既解自身危难,且以“围魏救赵”之计,使金轮法王不敢再向小龙女进击,此招叫作“雁行斜击”却是全真派的剑法。

 金轮法王“咦”的一声,乘铁轮尚未落地,右脚脚背在铁轮上一抄,那轮子飞起来,当声响,向杨过头上砸到。杨过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剑法,居然收到奇效,跟著又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经天”平剑向轮子打去。轮重剑轻,这一剑平击本无效用,但这一下打得恰到好处,合上了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道理,铁轮方向转过,反向金轮法王头上飞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声喝采。

 金轮法王胆敢兵刃手、飞轮击敌,原是到敌人无力接轮,若是对方以兵刃砸碰飞轮,不论多么沉重的钢鞭大刀,撞上了均非手不可,那料到杨过竟有拨打轮子的功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铁轮,暗用转劲,又将轮子飞出。这时劲力加急,轮子竟然寂然无声,却是铁轮飞转太快,轮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杨过第一次拨他轮子,是无意中用上了九真经的功夫,这时再度伸剑拍打,当的一声,长剑震得手。金轮法王立时一记“大摔碑手”重重拍去。原来杨过的九真经功夫未曾练,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龙女见杨过遇险,纤微摆,长剑急刺,这一招去势固然凌厉,抑且风姿绰约,飘逸无比,却已使上了“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的武功。黄蓉母女看得心旷神怡,同声叫道:“好!”

 金轮法王收掌跃起,抓住轮子架开剑锋,杨过也乘机接回长剑,适才这一下当真是死逃生,但人当危急之际心智特别灵敏,猛地里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剑法,难以抵挡。但我使全真剑法,她使玉女剑法,却均化险为夷。难道心经的最后一章,竟是如此行使不成?当下大叫:“姑姑,‘迹天涯’!”说著斜剑刺出。小龙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经中所载的“迹天涯”挥剑直劈。两招名称相同,招式却是大异,一招是全真剑法的厉害剑招,一著是玉女剑法的险恶家数,双剑合璧,威力立时大得惊人。金轮法王无法齐挡双剑击刺,向后急退,嗤嗤两声,身上两剑齐中。亏得他闪避得宜,剑锋从两胁掠过,只划破了他衣服,但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金轮法王百忙中又急退两步,以避锋锐,只听杨过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而下搏击,模拟冰轮横空、清光铺地的光景。小龙女单剑颤动,如鲜花招展风中,来回挥削,只幌得金轮法王眼花,浑不知她剑招将从何处攻来,只得跃后再避。杨过又叫:“清饮小酌!”剑柄提起,剑尖下指,有如提壶斟酒。小龙女剑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樱,宛似举杯自饮一般。

 金轮法王见二人剑招越来越怪,可是相互呼应配合,所有破绽全为旁边一人补去,厉害杀著却是层出不穷。他越斗越惊,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辈出,似这等匪夷所思的剑法,我在西藏怎能梦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睹了天下英雄。”气势一馁,更呈败象。

 杨过和小龙女修习这章剑法,数度无功,此刻身遭奇险,相互情切关心,都是不顾自身安危,先救情侣,正合上了剑法的主旨。这路剑法每一招中均含著一件韵事,或“抚琴按萧”、或“扫雪烹茶”、或“松下对弈”、或“池边调鹤”均是男女与共,当真是说不尽的风旎。林朝英情场失意,在古墓中郁郁而终。她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最后将毕生所学尽数化在这套武功之中。她创制之时只是自舒怀抱,那知数十年后,竟有一对情侣以之克御强敌,却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杨过与小龙女初使时尚未尽会剑法中的奥妙,到后来却越使越是得心应手。使这剑法的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侣,则许多妙之处实在难以听会;相互间心灵不能沟通,则联剑之际是朋友则太过客气,是尊长小辈则不免照拂仰赖;如属夫同使,妙则妙矣,可是其中脉脉含情、盈盈娇羞、若即若离、患得患失诸般心情却又差了一层。此时杨过与小龙女相互眷恋极深,然而未结丝萝,内心隐隐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当真是亦喜亦忧,亦苦亦甜,这番心情,与林朝英创制这套“玉女素心剑”之意渐渐的心息相通。

 黄蓉在旁观战,只见小龙女晕生双颊,觏羞涩,杨过时时偷眼相觑,依恋回护,虽是并战强敌,却出男女悦、情深爱切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心惊,同时受了二人的感染,竟回想到与郭靖初恋时的情景。酒楼上一片杀伐声中,竟然蕴含著无限的柔情密意。

 杨过与小龙女灵犀暗通,金轮法王更难抵御,深悔适才将桌椅尽皆踏毁了,否则有桌椅阻隔,敌人攻势不能如此凌厉,眼见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当下一步步退向楼梯,又一级级的退了下去。杨过与小龙女居高临下的攻,眼见就可将他逐走。黄蓉叫道:“除恶务尽,过儿,别放过了他。”她瞧出杨过与小龙女所以胜得金轮法王,全凭了一套奇妙的剑法,看来倒有八分侥幸,若是今放过了他,此人武学深,回去穷思研,想出了破解这套剑法的法门,后再要相除却是千难万难。

 杨过答应一声,猛下杀手“小园艺菊”、“西窗夜话”、“柳荫联句”、“竹临池”一招招的使将出来,金轮法王几乎连招架都有不及,别说还手。杨过本拟遵照黄蓉嘱咐乘机杀他,那知林朝英当年创制这路剑法本为自娱抒怀,实无伤人毙敌之意,其时心中又充满柔情,是以剑法虽然厉害,却无一招旨在致敌死命。这时杨龙二人虽得金轮法王手忙脚,狼狈万状,要取他性命却亦不易。

 金轮法王不明剑法的来历,眼见对方奇招叠出,只道厉害杀著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计上心来,足下用劲,每在楼梯上退一级,便踏断一级楼梯。他魁梧的身躯拦在梯心,杨龙二人无法抢前,待得三级楼梯断截,长剑已自递不到他身前。金轮法王铁轮一举,说道:“今见识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紧。你们这套剑法叫做甚么名堂?”杨过正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法与刺驴剑术为首,我们这套剑法,就是刺驴剑术了。”金轮法王一怔,道:“刺驴剑术?”杨过道:“是啊,刺秃驴的剑术。”金轮法王才知他是绕弯儿相骂,心中大怒,喝道:“无礼小儿,终须叫你知道金轮法王的手段。”铁轮呛啷啷一挥,大踏步而法。

 但见他身形飘飘,去得好快,几下急幌,已在墙角边隐没。杨过料知难以追上,转过身来,却见达尔巴扶著霍都,脸色惨白,站在当地,说道:“大师兄,你杀我不杀?”杨过见二人可怜,向黄蓉道:“郭伯母,放他们走了,好不好?”黄蓉点了点头。杨过又见霍都神情委顿,憔悴不堪,从怀里摸出一小瓶玉蜜蜂来,指指霍都,做过服药姿势,交给达尔巴。达尔巴大喜,与霍都叽哩咕噜说了一阵。霍都取出一包药纷,交给杨过,说道:“那位使笔的前辈中了我毒钉,这是解药。”

 达尔巴向杨过合十行礼,说道:“大师兄,多谢。”杨过也合十还礼,嬉皮笑脸的学他藏语,说道:“大师兄,多谢。”达尔巴大奇:“大师兄为甚么叫我大师兄?”转念一想,便即明白:“他转世为人,已让我为大,不来跟我争大师兄之位。”心下更加感激,向杨过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与众蒙古武士一齐去了。

 杨过将解药于黄蓉,躬身施礼,说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别过,伯母和郭伯伯多多保重。”想到这番别后再不相见,心中甚是难过。黄蓉问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我和姑姑去个见不到人的所在隐居,从此永不出来,免得累了郭伯伯与你的声名。”

 黄蓉寻思:“他今舍命救了我和芙儿,恩德非浅,眼见他陷沉伦,我岂可不相救于他?”于是说道:“那也不忙在这一刻,今儿大夥儿累了,咱们找个客店休息一宵,明分手动身不迟。”杨过见她情意恳挚,不便违拗,也就答应了。

 黄蓉取出银两,赔了酒楼的破损,到镇上佯客店休息。当晚用过晚膳,黄蓉差开郭芙,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说话,将小龙女叫进房来,说道:“妹子,我有一件事送给你。”小龙女道:“你给我甚么?”

 黄蓉将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给她梳头,只见她乌丝垂肩,轻软光润,极是可爱,于是将她柔丝细心卷起,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枚束发金环,说道:“妹妹,我给你这个戴。”那金环打造得极是精致,通体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回绕,相连处铸成一朵将开未放的玫瑰。黄药师收藏天下奇珍异宝,她偏偏拣中了这枚金环,匠艺之巧,可想而知。小龙女从来不戴甚么首饰,束发之具就只一枚荆钗而已,虽见金环巧,也不在意,随口谢了,黄蓉给她戴在头上,随即跟她谈。

 说了一阵子话,只觉她天真无,世事一窍不通,烛光下但见她容秀美,清丽绝俗,若非与杨过有师徒之份,两人确是一对璧人,问道:“妹子,你心中很欢喜过儿,是不是?”小龙女盈盈一笑,道:“是啊,你们为甚么不许他跟我好?”

 黄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父亲不肯许婚郭靖,江南七怪又骂自己为“小妖女”直经过重重波折,才得与郭靖结成鸳侣,眼前杨过与小龙女真心相爱,何以自己却来出力阻挡?但他二人师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伦常,有何脸面以对天下英雄?当下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世间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与过儿结成夫,别人要一辈子瞧你不起。”小龙女微笑道:“别人瞧我不起,那打甚么紧?”

 黄蓉又是一怔,只觉她这句话与自己父亲倒是气味相投,当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人皆不在眼底之概;想到此处,不点了点头,心想似她这般超群拔类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见,但转念又想起丈夫对杨过爱护之深,关顾之切,不论他是否会做自己女婿,总盼他品德完美,于是说道:“过儿呢?别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龙女道:“他和我一辈子住在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快快活活,理会旁人作甚?”黄蓉问道:“甚么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小龙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来就住在面的。”黄蓉一呆,道:“难道今后你们一辈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远不出来了?”

 小龙女很是开心,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说道:“是啊,出来干么?外边的人都坏得很。”黄蓉道:“过儿从小在外边东飘西,老是关在一座坟墓之中,难道不气闷么?”小龙女笑道:“有我陪著他,怎会气闷?”黄蓉叹道:“初时自是不会气闷。但多过得几年,他就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来,就会烦恼了。”

 小龙女本来极是悦,听了这几句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来,道:“我问过儿去,我不跟你说了。”说著走出房去。

 黄蓉见她美丽的脸庞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自己适才的说话实是伤了一个天真无的少女之心,登时颇为后悔,但转念又想,自己见得事多,自不同两个少年男女的一厢情愿,这番忠言纵然逆耳,却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过儿怎么说?”于是悄悄走到杨过窗下,要听听二人对答之言。

 只听小龙女问道:“过儿,你这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会烦恼么?会生厌么?”杨过道:“你又问我干么?你知道我只有喜欢不尽。咱两个直到老了、头发都白了、牙齿跌落了,也仍是欢迎喜喜的守不离。”这几句话情辞真挚,十分恳切。小龙女听著,心中感动,不由得痴了,过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这么。”从囊中取出绳子,横挂室中,说道:“睡罢!”杨过道:“郭伯母说,今晚你跟她母女俩睡一间房,我跟武氏兄弟俩睡一间房。”小龙女道:“不!为甚么要那两个男人来陪你?我要和你睡你一起。”说著举手一挥,将油灯灭了。

 黄蓉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下大骇:“她师徒俩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赵志敬的话并非虚假。”

 她想两个少年男女同而睡,不便在外偷听,正待要走,突见室内白影一闪,有人凌空横卧,幌了几下,随即不动了。黄蓉大奇,借著映入室内的月光看去。只见小龙女横卧在一绳上,杨过却睡在炕上。二人虽然同室,却是相守以礼。黄蓉俏立庭中,只觉这二人所作所为大异常人,是非实所难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寝,忽听脚步声响,郭芙与武氏兄弟从外边回来。黄蓉道:“敦儿、修儿,你哥儿俩另外去要间房,不跟杨家哥哥一房睡罢。”武氏兄弟答应了。郭芙却问:“妈,为甚么?”黄蓉道:“不关你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为甚么。他二人师不师、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黄蓉皮脸斥道:“修儿,你不乾不净的说甚么?”武敦儒道:“师娘你也忒好,这样的人理他干么?我是决不跟他说话的。”郭芙道:“你儿他二人救了咱们,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宁可教金轮法王杀了,好过受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黄蓉怫然不悦,道:“别多说了,快去睡罢。”

 这一番话杨过与小龙女隔窗都听得明白。杨过自幼与武氏兄弟不和,当下一笑而已,并不在意。小龙女心中却在细细琢磨:“干么过儿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来想去难以明白,半夜叫醒杨过,问道:“过儿,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过得几年,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杨过一怔,半晌不答。小龙女又问:“你若是不能出来,可会烦恼?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在古墓中时久了,可会气闷?”

 这几句话杨过均觉好生难答,此刻想来,得与小龙女终身守,当真是快活胜过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纵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厌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顺口说一句“决不气闷”原自容易,但他对小龙女一片至诚,从来没半点虚假,沉片刻,道:“姑姑,要是咱们气闷了、厌烦了,那便一同出来便是。”

 小龙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想:“郭夫人的话倒非骗我。将来他终究会气闷,要出墓来,那时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乐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轻于他?想来我是个不祥之人了。我喜欢他、疼爱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还是不娶我的好。那晚上在终南山巅,他不肯答应要我做子,自必为此了。”反覆思量良久,只听得杨过鼻息调匀,沉睡正酣,于是轻轻下地,走到炕边,凝视著他俊美的脸庞,中心栗六,柔肠百转,不掉下泪来。

 次晨杨过醒转,只觉肩头了一片,微觉奇怪,见小龙女不在室中,坐起身来,却见桌面上用金针刻著细细的八个字道:

 “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杨过登时脑中一团混乱,呆在当地,不知所措,但见桌面上泪痕莹莹,兀自未乾,自己肩头所的一片自也是她泪水所沾了。他神智昏,推窗跃出,大叫:“姑姑,姑姑!”

 店小二上来侍候。杨过问他那白衣女客何时动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对。杨过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要是今寻她不著,只怕后难有相会之时,奔到马厩中牵出瘦马,一跃而上。郭芙正从房中出来,叫道:“你去那里?”杨过听而不闻,沿大路纵马向北急驰,不多时已奔出了数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却那里有小龙女的人影?

 又奔一阵,只见金轮法王一行人骑在马上,正向西行。众人见他孤身一骑,均感差愕。金轮法王提催马,向他驰来。

 杨过未带兵刃,斗逢大敌,自是十分凶险,但他此时心中所思,只是小龙女到了何处,自身安危浑没念及,眼见金轮法王拍马过来,反而勒转马头,了上去,问道:“你见到我师父么?”金轮法王见他并不逃走,已自奇怪,听了他问这句话,更是一愕,随口答道:“没见啊,她没跟你在一起么?”

 二人一问一答,均出仓卒,未经思索,但顷刻之间,便都想到杨过一人落单,就非法王敌手。二人眼光一对,中已自了然。杨过‮腿双‬一夹,金轮法王已伸手来抓。但瘦马神骏非凡,犹似疾风般急掠而过。法王催马急赶,杨过一人一骑早已远在里许之外,再难追上。法王心念动处,勒马不追,寻思:“他师徒分散,我更有何惧?黄帮主若是尚未远去,嘿嘿…”当即率领徒众,向来路驰回。

 杨过一阵狂奔,数十里内访不到小龙女的半点踪迹,但觉间热血上涌,昏昏沉沉,竟险些晕倒在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么又得罪她啦?她离去之时了不少眼泪,那自非恼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久会厌,她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守。”想到此处,眼前登见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著她便是。”不由得破涕为笑,在马背上连翻了几个筋斗。

 适才纵马疾驰,不辨东西南北,于是定下神来,认明方向,勒转马头,向终南山而去。一路上越想越觉所料不错,倒将伤怀悬想之情去了九分,放开喉咙,唱起山歌来。

 过午后在路边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面条,出来之时匆匆未携银两,觑那店主人不防,跃上马背,急奔而逃,只听店主人远远在后叫骂,却那里奈何得了他?不暗自好笑。

 行到申牌时分,只见前面黑一片大树林,林中隐隐传出呼叱喝骂之声。他心中微惊,侧耳听去,却是金轮法王与郭芙的声音。

 他心知不妙,跃下马背,把绳在辔头上一搁,隐身树后,悄步寻声过去探索,走了十馀丈,望见树林深处的石堆中,黄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与金轮法一行拒敌。但见武氏兄弟脸上衣上都是血渍,黄蓉、郭芙头发散,神情甚是狼狈,看来若非金轮法王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丧生于他铁轮之下。

 杨过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间,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这便如何是好?可有甚么法儿能救得郭伯母?”忽见金轮法王挥轮砸出,黄蓉无力硬架,便在一堆石之后一缩。金轮法王在石外转来转去,竟然攻不到她身前。杨过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是倚赖石避难,危急中只须躲到石后,达尔巴诸人就须远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时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石之后。杨过诧异之极,见这几堆平平无奇的石居然有此妙用,实是不可思议,看来黄蓉等虽危实安,只是无法出石阵逃走而已。

 金轮法王久攻不下,虽然打伤了武氏兄弟,但伤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被郭芙刺死,眼见黄蓉所堆的这许多石大有古怪,须得推究出其中奥妙,方能擒获四人。他自负才智过人,反正这几人说甚么也逃不自己掌握,待想通了石阵的布局,大踏步闯进阵中,手到擒来,方显本事。于是左手一挥,约退诸人,自己也退开丈馀,望着石阵暗自凝思。大凡行兵布阵,不了太极两仪、五行八卦的变化,金轮法王精通奇门妙术,心想这石阵虽怪,总也不离五行生克的道理。

 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刚似瞧出了一点端倪,略加深究,却又全盘不对,左翼对了,右翼生变,想通了阵法的前锋,其后尾却又难以索解,不呆在当地,惊佩无已。他文武全才,实是掌世出类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难题,务要凭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愿。

 杨过见金轮法王皱起眉头沉思,良久不动,突然间双眼光大盛,身形幌动,闯进石阵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这一下变生不测,黄蓉等三人大惊失,登时手足无措,若是出阵去救,非遭他毒手不可。

 原来郭芙见敌人呆立不动,一时大意,竟不遵母亲所示的方位站立,离了阵法的蔽障。金轮法王一见有隙可乘,立时出手擒获,当下伸指点了她胁下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点哑,让她哀声求救,好得黄蓉出阵。郭芙只感周身麻难当,忍不住呻出声。黄蓉岂不知敌人诡计,但听到女儿的哀声,心中如沸,只是咬住嘴强忍。

 杨过在树后瞧得明白,眼见黄蓉竹一摆,就要奔出石堆抢救爱女,这一出去可是凶险之极,当下不及细想,猛地跃出,抓住郭芙后心,向石堆扑去。金轮法王铁轮飞出,击向他后心,杨过人在半空,难以闪避,用力将郭芙朝黄蓉推去,同时使个“千斤坠”身子直落,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石堆上,但听得呛啷啷声音响亮,铁轮自头顶疾飞而过,兜了个圈子,又飞回法王手中。

 黄蓉抱住爱女,悲喜集,见杨过从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肿,忙伸竹指引他进入石阵。

 金轮法王见功败垂成,又是杨过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说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罗网,却省得后再来找你了。”

 杨过这一下奋身救人,实是于义愤,进了石阵之后,才想起这一出手,瞧来自己性命也得饶上了,此生再难见小龙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黄蓉问道:“你师父呢?”杨过黯然道:“她突然半夜走了,我正在找她。”黄蓉叹了口气,说道:“过儿,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杨过只有苦笑,摇头道:“郭伯母,我傻傻气,心头热血一涌,这就管不住自己了。”黄蓉道:“好孩子,你心肠好,跟你爹…”说了一半,突然住口。杨过颤声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坏人,是不是?”黄蓉垂头道:“你要知道这个干么?”突然叫道:“小心,到这里来!”拉著他跨过两堆石,避开了金轮法王一下偷袭。

 杨过向那石堆前前后后望了一阵,好生佩服,说道:“郭伯母,如你这般聪明才智,并世再无第二个了。”黄蓉替女儿解开道,正自给她按摩,微笑着未答。郭芙道:“你知道甚么?我妈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厉害呢。”杨过在桃花岛上曾见到黄药师的诸般手泽,只是当时年幼,未能领略这中间的妙处,此刻经郭芙一提,连连点头,不由得悠然神往,叹道:“几时得能拜见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这一生。”

 蓦地里金轮法王闯过两堆石,又攻了过来。杨过手中没兵器,忙拾起黄蓉抛在地下的竹,抢出去阻挡,呼呼两,使上了打狗法。法王见他妙,凝神接战,拆了数招,突然间两人脚下同时在石上一绊,均是一个踉跄。法王只怕中了暗算,跃出阵去。

 黄蓉接引杨过进来,指派武氏兄弟与女儿搬动石块,变阵法,问杨过道:“你这打狗法到底从何处学来?”杨过于是照实述说如何在华出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七公如何传授法等情,但他怕激动黄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经过却隐瞒不言。黄蓉叹道:“你遇合之奇,确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动,说道:“过儿,你很聪明,且想个法儿,却今之难。”

 杨过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计策,当下故作不知,说道:“若是你身子安健,和我双战法王,自能获胜,又或能邀得我师父来,那也好了。”黄蓉道:“我身子一时三刻之间怎能痊可?你师父也不知去了那里。我另有一个计较在此,却须用到这几堆石。这石阵是我爹爹所授,其中变幻百端,刻下所用的还不到二成。”杨过又惊又喜,想起黄药师学究天人,大是赞叹。

 黄蓉道:“我师父授你的打狗法仅是招式,而你在树上听到我说的只是口诀大意。现下我将法中的微变化一并传你。”杨过大喜,却以退为进,说道:“这个只怕使不得,打狗法除了丐帮帮主,历来不传外人。”黄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甚么狡狯?这法我师父传了你三成,你自个儿偷听了二成,今我再传你二成。馀下三成,就得凭你自己才智去体会领悟,旁人可传授不来。这一来并非有人全套传你,二来今事急,也只好从权。”

 杨过跪倒在地,拜了几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时,你曾答应传我功夫,今才传,也还不迟。”黄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记恨,是不是?”杨过笑道:“我那里敢?”于是黄蓉轻声俏语,将法的奥妙之处,一一说给他知晓。

 金轮法王在石外望见杨过向黄蓉磕头,二人有说有笑,唧唧哝哝,不知捣甚么鬼了,瞧来似乎有恃无恐,竟是全不将自己放在眼内。虽是心中有气,但他素来持重,知道眼前这二人武功虽然敌不过自己,却实在鬼计多端。可别不小心上了大当,定要参透其中机关,再定对策。也幸好他缓下了攻势,黄蓉与杨过不必应敌,不到半个时辰,已将窍要说完。

 杨过聪明颖悟,胜过鲁有脚百倍,真所谓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兼之他对这套法早已费过许多心血推详,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今黄蓉略加点拨,立行豁然贯通。金轮法王遥遥望见黄蓉神色端严安详,口微动,杨过却是搔耳摸腮,喜不自胜,实不知二人葫芦中卖甚么药,但此事于己不利,当可断言。

 杨过听完要诀,问了十馀处艰深之点,黄蓉一一解说,说道:“行啦,你问得出这些疑难,足证你领悟已多。这第二步嘛,咱们就要把这和尚进阵来擒获。”

 杨过一惊,道:“将他擒住?”黄蓉道:“那又有何难?此刻你我联手,智胜于彼,力亦过之。现下我要解说这石阵的奥妙,你一时定然难以领会,好在你记心甚好,只须将三十六般变化死记即可。”于是一项一项的说了下去,青龙怎样演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为朱雀。

 原来这石阵乃是从诸葛亮的八阵图中变化出来。当年诸葛亮在长江之滨用石块布成阵法,东吴大将陆逊入阵后难以得。此刻黄蓉所布的便是师法诸葛武候的遗意,只是事起仓卒,未及布全,大敌奄至,那阵法不过稍具规模而已。但纵然如此,也已吓得金轮法王心神不定,眼睁睁望着面前五人,却是不敢动手。

 这阵图的三十六项变化,实是繁复奥妙,饶是杨过聪明过人,一时记得明白的也只十馀变。眼见天色将暮,金轮法王蠢蠢动,黄蓉道:“就只这十几变,已足困死他有馀。你出去引他入阵,我变动阵法,将他困住。”

 杨过大喜,道:“郭伯母,他我若再到桃花岛上,你肯不肯将这门学问尽数教我?”黄蓉抿嘴一笑,凉风拂鬓,夕阳下风致嫣然,说道:“你若肯来,我如何不肯教?你舍命救了我和芙儿两次,难道我还似从前这般待你么?”

 杨过听了,中暖烘烘地极是舒畅,此时黄蓉不论教他干甚么?他当真是百死无悔,当下提起竹,转出石阵,叫道:“生了的铁轮法王,你有胆子,就来跟我斗三百回合!”

 金轮法王正自担心他们在石阵中捣鬼,暗算自己,见他出阵挑战,正是求之不得,呛啷铁轮响动,斜劈过去。他怕杨过相斗不胜,又逃回阵中,是以攻了两招之后,迳自抄他后路,要得他远离石阵。岂知杨过新学了打狗法的要,将那绊、劈、、戳、挑、引、封、转八字诀使将出来,果然是变化微,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抢攻,略见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虽在危急中急闭道,未曾受伤,却也是疼痛良久。

 他吃了这一下苦头,再也不敢怠忽,抡起铁轮,凝神拒战,眼前对手虽只是个十馀岁的少年,他却如接大敌,攻时敬,守时严,竟当他是一派大宗主那么看待。这一来,杨过立感不支,打狗法虽妙,即学即用,究是难以尽通,当下使个“封”字诀挡住铁轮攻势,移动脚步,东突西冲。金轮法王跟著他竹攻守变招,眼见他向外冲击,心想来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远离石阵。不料退了十几步,突然右脚在一块巨石上一绊,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被进石阵。

 他心知不妙,只听黄蓉连声呼叫:“朱雀移青龙,巽位改离位,乙木变癸水。”武氏兄弟与郭芙搬动岩石,石阵急变。金轮法王大惊失,停轮待要察看周遭情势,杨过的竹了上来。这打狗法与他正面相敌虽尚不足,扰心神却是有馀,法王脚下连绊几下,站立不稳,知道石阵极是厉害,陷溺稍久,越转越,危急中大喝一声,跃上石。本来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阵困惑,否则方位,料来只须笔直疾走定可出阵,岂知奔东至西,往南抵北,只不过在十馀丈方圆内兜圈子,终于精力尽,束手待毙。但法王刚上石堆,杨过已挥打向脚骨,他铁轮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跃下平地,横轮反击。

 又拆十馀招,眼见暮色苍茫,四下石嶙峋,石阵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气,饶是他艺高胆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惊,突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左足一抄,一块二十馀斤的大石已被他抄起,飞向半空,跟著右腿掠出,又是一块大石高飞。他身形闪动,‮腿双‬连抄,大石砰山响,互撞之下,火花与石屑齐飞,那石阵霎时破了。黄蓉等五人大惊,连连闪避空中落下来的飞石。

 此时金轮法王若要出阵,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为攻,左掌探出,竟来擒拿黄蓉。杨过尖向他后心点到,法王铁轮斜挥架开,左掌却已搭到黄蓉的肩头。她如向后闪跃,原可避过,但耳听风声劲急,半空中一块大石正向身后猛砸下来,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法王左腕。法王叫声:“好!”把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势外甩之际,突运神力,向怀里疾拉。

 若在平,黄蓉自可运劲卸,但此刻内力不足,叫声“啊哟”已自跌倒。杨过大惊,当下顾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扑出,抱住了法王‮腿双‬,两人一齐摔倒。

 金轮法王武功究竟高出他甚多,人未著地,右掌挥出,击向杨过右。杨过忙伸左臂挡格,拍的一声,掌臂相,杨过只觉口气血翻涌,身子便如一困稻草般飞了出去。就在此时,空中最后一块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响,正好撞在法王背心。这一撞沉猛之极,他内功再强,却也经受不起,虽然运功将大石弹开,但身子幌了几下,终于向前仆跌。顷刻之间,石落阵破,黄蓉、杨过、法王三人同时受伤倒地。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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