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胤血之术
那一年,她只有八岁。八岁的小女孩,却异常顽劣。这一
,她手里掂着一枝缀满深红色桑椹果的长枝,攀过墙头,一瞬间却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站在墙下,有些愕然地看着她。她手一伸,将手中的桑椹枝越过碧瓦,友好地递过去。
男孩挠着头不知如何办才好。按他被领到这里来的那天得到的训斥,他的任务是洒扫祠堂外面的这个院子,除非是祭
老爷少爷到来,决不许人上去。方才听到里面动静闹得不小,便爬上来一看,却与这个女孩子正正地打了个照面。她分明是偷跑进去的,却没有半点慌张。女孩子的笑容实在炫目,手中的桑椹果儿又是如此
满,小坨终究没能拒绝,于是随手接了过来。
“是…孙小姐吧!”他咽了咽唾沫。虽然来了不久,也没被引见过,可也知道如今陈家只有两个孩子,这女孩儿的衣服大约因为翻墙爬树,蹭得青一块黑一块,然而那织锦花纹,终究是极精致的,如此满不在乎的神态,也不会是下人所有。
“叫我煌英,”她转动着两只黑漆漆的瞳仁,问道“你叫什么?”
“大家叫我小坨。”男孩低下头去。
“为什么叫这名字?”她皱了下眉,似乎觉得这名字实在难听。
“我爹把我送来时,管家娘子说我长得像坨泥巴,就叫我小坨泥巴,后来大家叫顺了,就成小坨了!”
“那你本来的名字呢?”
“本来的名字?”小坨疑惑地摇着头,说“我妈叫我宝宝,我爹叫我小崽子,如今他们都不会叫我啦!”
煌英瞪大了眼,问:“他们怎么了?”
小坨啃桑椹啃得满嘴满脸都是赤红,含糊不清地回答:“我妈得病归天了,家里欠好多债,正好你家里收小奴,我爹就送我过来了。”
“啊,你没有妈妈了呀!”煌英深怀同情地拍拍他,问“你想家不?”
小坨摇头,道:“也不怎么想,这里吃得
穿得暖,我能进来,还是管家娘子开的恩呢!”
煌英盯着他道:“你说谎!”
小坨垂下头,声细如蚊蚋,道:“我说想家的话,管家娘子们会打我的。”
“那群老虔婆!”出乎意料,煌英竟是大为同情地点着头。
“你这样…本事,她们也敢惹你么?”虽然相处只片刻,小坨已看出来她不爱人提她的身份。他原本是打算说“身份”的,但终还是改口为“本事”
“唔,其实我的本事也差劲得很,”她突然有些闷闷不乐起来,向祠堂一指,道“那道墙,我竟翻不过去呢!”她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盯着那树
下的一角灰壁。
“你去那里做什么?”小坨有些诧异,瞅了一眼那墙角处郁郁的巴掌般叶子,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桑果更多的,我给你采去。”
“桑果是随手采的啦!只是祭
他们只许煌茂上去,不许我去,我因此不服,偏要去上一去。”她挽着脏兮兮的袖子,看来吃了不少苦头,却依然不肯罢休。
陈家自称便是那位遇
世而眠、遇盛世而醒,与宋高祖赵匡胤作赌而得华山的陈抟老祖后裔,因此这祠堂正门匾额下的堂号便是“觉平堂”口气可称得上极大了,这祠堂的格局自然也不会差,若是教官府的人认真追究起来,必然是逾了制的,因此在外面,修了一围寻常的红墙碧瓦,植了密密匝匝的桑榆掩着。里面再砌起城墙般高厚的内墙,这才是正祠,供着陈抟老祖之下的陈家一门祖宗。本来除了陈家正支,旁人都是不能进的,只是这么大的殿宇,洒扫修整除尘添灯之类琐事,总要人做。好在如小坨这等奴仆,原不能算人的。
小坨嗫嚅了许久,道:“其实我有把侧门的钥匙。”
这世上无论多么庄肃森严的处所,都不免有些侧门后门。有谁可料到,陈家的长孙女不能进的地方,一个刚入门的小奴却可名正言顺而入呢?
煌英便如此轻易地偿了心愿,只是那正殿虽高阔,然而站在堆垒如山的牌位座下往上看,却是阴暗森冷,令人窒息。煌英只探头一瞥,便再无兴趣,忙不迭地退了出来。小坨便领了她在祠堂四下里游玩,两人并肩坐在偏殿外的古松上,晃
的足下便是万仞深渊。这是莲花峰的西麓,他们被晚霞映得通红,又被岚风吹得冷透。更高一层的枝上,一巢幼鸟叫得格外清亮。洁白的翎飘飘摇摇地落下来,煌英随手捞住,便抬起腿,往鸟巢攀去。
“你要干嘛?”小坨忍不住问。
她扬了扬手中白鸟的长羽,道:“我想多弄几支。”
“怎么弄?”小坨甚是不解。
煌英笑而不答,轻巧地探出手去,便攥住一只只修宛的项,从翼上扯下枚最长而洁净的羽,再随手放开。她姿态奥妙,仿佛与鹤同舞。看到他羡慕的眼神,她不以为然地道:“很简单的手法,我五岁上便学会了,我来教你…”
等羽
收集得足够时,她十分诧异。“我妈说我学这捕霓分光手已是十分快,然而你竟比我学得还快呢!不如你来拜我为师吧,以后教出个厉害徒弟来,多有面子!”她眉飞
舞起来。
小坨将羽
编成具羽冠,
在她被风吹得蓬
的发上。她脸红彤彤的,星子们从云层边滑出来,像一粒粒明珠。
两人嬉戏方盛,却听得有人在呼叫“孙小姐”煌英当时便惊得跌落,小坨却紧跟着攀下。好在寻的人也不敢进这祠堂,在外叫嚷一会,便也渐渐远去。煌英下得太猛,羽冠滚到一边草丛中去,小坨帮她去捡,不想却一脚踢入个不知名的
。两个孩子一路追索而去,竟发觉这
可通到下山的青龙背上,却不知是天然生成、还是人工修筑的。
然而等他们溜回去时,一名年长的保姆带着三四个丫环便堵住了他们。那保姆的武功,竟然相当不错,她不显山不
水地使了几手,把煌英缚得动弹不得。煌英恶毒地咒骂着,用的词句便是小坨这样的村里娃,也有许多闻所未闻、不堪入耳的。保姆举掌,似乎想狠狠地掴她一记耳光,然而最终还是只得放下来,她面上堆满了恳切的笑,眼神中,却有着如刀的恨意。后来小坨知道了,这保姆是大总管的娘子,因为孙小姐太过顽劣,老爷子亲点的,让她来管教。
然而煌英那个时侯,已经是养成了倔犟别扭的
子,越是受管束,偏越是要越轨。因此第二天小坨便再度伴她下山,将满沟飞禽走兽追逐得四处逃窜。那天不论他如何劝,煌英却执意往越来越深的山里窜去,晚上坡间沟底亮起星星点点的灯,也不知有多少家仆,正在苦苦地寻她。然而她却一径睡得甘甜。
小坨虽搁着心事,不却也不免略打了个盹儿,等他乍然惊醒时。却见一棱白生生的光投在不远处。他眩惑了许久,才能分辨出那是一位冷丽妇人。小坨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已经三十许岁,然而若不是她眼神过于深郁,竟然仿佛十余岁少女。
“该玩够了。”少夫人并无一句责骂,亦没有半点抚慰,只这么说着,似乎便在等煌英自己俯首跟着她回去。
“我不回去!”煌英叫得凄厉。
少夫人过来拉起她时,触动了她臂上伤痕,她眼中分明含起一汪泪水,却偏咬紧了
一声不吭。少夫人有所发觉,掀起她的袖子,整个人先是一僵,然后才慢慢地坐倒在地上。
次
一早,小坨听说少夫人去见老爷子,就说昨天晚上,煌英在她那里,并说以后煌英便住在她屋子里,由她亲自管教。老爷子似乎发了老大的脾气,终究还是同意了。劳顿了一宵的仆人们个个打着呵欠抱怨不绝,将煌英自小及大的劣迹一一回顾。末了大家神秘兮兮地
换着眼神,道:“你说少夫人和少爷两个的
情,还有咱们家的家风,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位小姐的?”
煌英出息成这样,实在是件异事,世家小姐该有的教育她全都不缺,然而始终不能让她的行为举止略合规范。她并非一味蛮野,便是最鄙夷她的人,也不得不说她才智卓然出众。她弟弟煌茂,李家唯一的男丁,虽然也颖悟,却远远不及她。老爷子每每考校他们两个,总不免叹气。
每当煌英受斥时,煌茂的神色就有些得意。虽是一母所生,然而这相差只一岁的姐弟二人相貌体态、
情禀
都无半点相似处。只要碰在一处,不论私下面上,少有不吵骂打架的时候,他们学武之后,更是闹得天翻地覆。
小坨很少能见到少爷,他终年困在自己那个云岚密布的牧云台中,因此将面孔身躯和举止言行都养得绵软无
。小坨时常能见到少夫人,然而不是她神情冷峻地出去,就是风尘仆仆地归来。陈家占着黄河以北偌大的地盘,无数阴谋诡计明争暗斗豪杰小人的事最后都会
到莲花峰上来求得裁决。
陈家如今近支凋零,许多事不能放心交给下人的,便只得少夫人或大总管出面。少夫人与大总管平时遇见时,总是格外礼让客气。然而有天小坨被煌英拽到山上去玩,却从燎天阁的高窗外,听到里面两个人
烈的争吵声。直到“稀里哗啦”的一通裂瓷伴着老爷子的剧咳响起,争吵才戛然而止。
小坨箭步飞蹿下去,被管事赏了一记耳光,赶进去收拾地上的茶水碎瓷。他进阁时,少夫人与大总管正一前一后地拾级而下,却依然言笑晏晏,状似和睦。
因此小坨知道少夫人即使在家时,也有太多需要
心耗时的事,煌英是否生活得愉快,绝不是其中最紧迫的。只怕少夫人还会觉得,人生艰苦甚多,这一点冷遇实在微不足道。为这而刻意做许多出格的事,求人关注,实在很没出息…就是小坨这旁观者,有时也不免作如此想法。
不论煌英如何,之后的半年,实是小坨一生中至为快乐无忧的时光。似乎得到了少夫人的默许,煌英更加经常出来找他玩,在她点拨下,他的内力已小有所成,往日做来辛苦的洒扫事务,如今已变得轻而易举。多出来的时间和精力,便与这女孩在山中遨游呼啸。两人合计着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物,煌英更是时不时给他带些好吃的来。那时年幼,男女之事是一知半解,可隐约间已知与孙小姐有这样的密切关系,自己将来的前程,便会全然不同了。
转眼便是一年将尽,那
云重风紧,早早收工回屋时,被伙房里的赵小三拦住了,告诉他说,他父亲做工时伤了腿,躺在
上快有半个月,若他现在赶回去,兴许还能见上一面。他当时只是道了谢,依旧收拾完东西回屋。然而半夜时分,叫疾风拍扉之声惊醒,睁开眼来,泪水却是汹涌奔
,不能自制。
簌簌声中窗子传来轻扣三记,他勉力拭干眼泪去开窗时,跳进来的煌英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你能向少夫人为我求几天假么?”
知道原委后,她颦着眉,道:“本来是极小的事,只是下人外出的事,是归大总管管的,若是我妈去求,反而怕遇刁难。”
“难道…没指望了?“
“什么叫没指望了?”煌英挑了挑秀
的眉“这点事,何必去问什么人,我们自行走了便是!”
“我自行走?”小坨张口结舌。
“我!们!”她盈盈笑,极是兴奋。
小坨探父之事,这般糊里糊涂地,便成了大孙小姐的离家出走之举。被抓回来时,旁人顶多道大小姐出走,带了个小奴服侍,便怪不到小坨身上。
两个孩子从祠堂边溜过时,却有一片如剑如戟的斜光,横在了他们经过的路上。光芒宽了一宽,有个拖得极长的影子,矗立在那里。两孩子彼此讶然对视,便躲在一旁。那人影忽尔晃动,却逗留不去。终究不耐烦,煌英便爬上从前捕鸟的那株老松上去,如今枝上无巢,不怕惊出声息。这角度倒正看到窗下烛光中,映着大总管的面目,专注而热切。他手中桌上足畔翻了一地的书籍,丝毫不顾由窗口飘入的雪片。
片刻之后,大总管骤然一声喝叫,惊出了另一角落里他的娘子,夫妇二人凑在一处,捧那书指指点点,道:“原来这胤血之术,竟是真有的!”
“太好了!”大总管将书卷了
在怀里,一面与娘子合力收拾拍打书籍,一面满面狞笑道“只要取得这孽障的血,与大少爷验了,便能将那
妇的面皮剥个干净!”
管家娘子却道:“取那
女的血本是易事,然而此事可要先告诉老爷子?”
大总管连连摇头道:“我都瞧出来的事,老爷子何许人,怎会被瞒到今天?我看他早就心中有数,只是宁肯容着这
女,却终究不愿将家业给我,才强忍了下去。”
“偷汉生女这样的丑事,怎么忍得下…”
“轰隆隆隆隆…”墨云密布的天骤然被劈得通亮,风仿佛能将这这树这殿这山推平了去。亿兆的雪霰子在电闪中颗颗分明,旷谷中划出密集的痕迹,打到面上,如刺如割,震在心头,心胆俱裂。煌英当即一晃
,便滑下树枝,幸得小坨早觉不妙,快手将她拎回,这声息被那连绵惊雷掩住了,然而殿中男女,依然齐齐往窗外探了一眼。
“叮,叮叮叮…”双剑
击的声音,惊醒了墙上和墙下的两人。两人同时从记忆回到现实中来。
陈默随手挥剑去挡路儿的剑。一阵光影错
后,七八段断剑相继跌落,好在路儿也认出了他,很快收手,并没伤到他。他直
地落下墙头,跌在了路儿面前。风将两个人的头发和面目都吹得一片模糊,然而眼神却都并无一毫疑惑。陈默似乎想说什么,却立时抓住她的胳膊,往侧边闪开,急切间见到个稻草堆,便钻了进去。
片刻后,有稳健平滑的脚步声从那条石路上经过,他们的背影看上去都不陌生,尤其是当中的那个。他们走过不久,就听到四下里呼哨声响成一片,孟式鹏似乎痛哼了几声,显然他旧伤未痊愈,此时手中又无利器,便吃了大亏。那边呼喝叫嚷打成一片,这高墙之下,草堆之侧的一角阴影中,却是寂静无比。两颗心在“怦怦”
跳。定了定神后,陈默贴着路儿耳畔道:“你快走!快走!他不会放过你的!”
“走?”路儿茫然道“我走到哪里去?”
“不要管哪里!快走,趁他们在围攻孟式鹏,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陈默握住她的双肩剧烈地摇晃了几下。
“可我师父…我妈…”路儿有些张口结舌。
“你妈自有她的手段…”他怔了一下,路儿也怔了一下,才一起猛然省起他们说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尽管事态紧急,两个人还是相对沉默了片刻。
“她,她知道么?”路儿问,故作平淡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却有更多的忐忑不安。
陈默回答之前似乎斟酌了一下,道:“此时莲花峰上情势紧张,不管她知道不知道,只怕都没法来救你。”
“谁等她来救?”路儿的面颊一下子涨红了,恨恨道“我如今是长虹门弟子,师父自会护着我!”
“你师父…受了重伤,大总管指认你与孟式鹏勾结,长虹门已经将你视为叛徒,这京师不再有你容身之地了。”陈默颇有些郁郁地叹了口气。
“师父受伤了?”路儿惊了,惶急了一刻,又问“他也信这鬼话?”
“我看他其实是不信的…”陈默这话尚未说完,却被一阵欢呼与紧跟着欢呼的“轰隆隆”巨响声打断了,脚下的地瞬间抖了一抖,伴随着一股呛鼻的硝磺味。往回一看时,就见大团墨也似的浓烟,正晕染了半天边。咆哮喝骂声混在那连绵的爆炸中,零零落落地听不清楚。似乎那边的战局又起了变故。陈默想自己再不过去,便是真要引起怀疑,有些着急起来。
路儿看出他此时心情,扬了扬眉,身子轻轻腾起,便往墙头跃去。
“煌英!”他追着唤了声。
路儿向他摇着头,道:“世间早无陈煌英!我是秦路儿,我有师父有爹有妈有弟弟,我不会走!”
“其实你不过是…”看着她舞动的发梢在墙头消失,又隐约听到有人在向这边赶来,陈默的喊叫声不由低沉了下去,化做喃喃自语“你不过是…想知道她倒底在不在乎你,是吗?”
脚步声纷纷
,陈默一抬头,就见是章钊率了一队弟子匆匆赶过来。见到陈默在此,他嚷道:“前面如何了?”
陈默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便急躁地一把抓着他“你怎地现在才来?快走快走!”也不顾他在后面问东问西,撒腿便冲爆炸处奔去。这过道两侧高墙夹峙,如一只特大号烟囱般,他此时朝里面奔去,便教那涌出来的浓烟,将眼耳口鼻
了个密密实实。陈默屏气闭眼往里冲,没多大会儿脚在一块突出来的砖上碰了个趔趄,再往前走去,每一步都是各形各状的断垣残砖。他不由想起上龙津河底的暗道,微有惊异地想道:“这京师重地,是什么人什么年代,建了这些暗道,埋下这许多火药的?”
正这么想时,忽然有把刀劈面而来,陈默随手一戳一点,刀坠下地去,那人骂得更加大声了,竟有两三分耳
。
风劲劲地一鼓,面前豁然开朗,却是已经冲出了粮仓。前些年边患时有时无,因此京中很建了些这种储军粮的仓室。长虹门在京中势力甚大,很多军中将校也入了门。他们寻到此处,正是因为这宁西仓的守兵报告说,仓中最近有异动。却见大总管背对着他,衣袍猎猎站在上风处,长虹门的首脑们环在四下,一群人衣衫都污糟残破,现出火燎过的痕迹。
“放开我,放开我,造反了吗?”陈默低头一看,被他拎着的那人满面通红,竖眉立目。他略一思忖,骤然想了起来,这便是那天在朝兴酒楼与秦掌柜和朱老板一处喝酒的小伍。
“小伍?”这位伍军爷的呼声引来对面一通暴喝“大胆,竟还扣押军校,你们这般逆…”
那对面的巷口上风处,竟堵着一队衣甲鲜明的锦衣卫,十来支劲弩紧紧匝匝地并在这狭道上,控弦之辈个个
悍稳健,决非寻常所见街头衙役可比。在弩阵之后,有名军官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身后旌旗高扬,正挥着马鞭厉斥。
大总管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一旋而回,似乎微哼了一声。陈默赶紧将那伍军爷给松开,赔笑道:“烟里面没看清,恕罪恕罪!”
方才一遇爆炸,诸奴便各有所动,此刻陈勇伏在东侧角楼,陈智藏于西檐之下,陈乐潜于渠水之中…连后来的章钊发觉不妙,也率众人隐在废墟间。只消大总管一声号令,这一队十来人的锦衣卫,多半没有机会发出任何一箭。然而陈家行事,总以不与官府正面冲突为上。因此大总管瞥了一眼徐离枫,他便整顿了下神情,笑
走上前去,道:“这位大人,可是镇北将军部下?我上次见将军时…”
费了不少
舌,搬了许多
情出来,此事总算暂且摆平。他们撤出来时,陈默一抬眼,霍然见到了锦云来绸缎庄的灯笼还在尘风中飘摇着,似乎一直无心收拾,依旧只有那个“来”字,在晦暗不明地闪烁。
“你的剑呢?”大总管的声音冷不丁在耳畔响起,陈默手痉挛了一下,几乎要不自觉地去掩住
间空
的剑鞘,然而终究忍住,只躬了下身道:“方才…不留神丢了。”
“回去以后,来我屋里。”
“看来我猜得没错,这把剑果然大有问题。”他进大总管房里时,见他正翻动着从废墟中找到的那本《神兵传》。陈家上三代的主人酷好兵器,因此专门在家中建了一个神兵阁,不但收集神器,更广为搜集江湖上好兵器的来历和传说。他过世后,子嗣并无同样狂热,然而搜罗记载这类轶闻的举动却一直延至今
。
“这是大总管让陈顺带来的?”陈默小心翼翼地问。
大总管略点头道:“按说那
妇得了这样一把宝剑,决无秘不示人的道理…陈默,你跟着那丫头不短的时
,可有见过?”
“我…五年前那晚,见她用过。”陈默垂首道。
大总管点点头。“那次有两个家奴
口被极薄利刃刺穿,外面滴血不见,却已是死去。当时疑惑甚久,却找不到出来死因…陈默,是你叫她跑了么?”大总管突然拂袖而起,语气笃定,毫无他辩解余地。
陈默一时额上冷汗涔涔,心神慌乱。然而不等他想出什么话来说,便听到屋外脚步声急切,陈勇扣门叫道:“大总管!那丫头现在在骆明仑的屋里!”
大总管霍然起身,抬脚急奔之余,回瞥了陈默一眼,似乎正在犹豫着自己方才的结论。
“那孟式鹏,”跪了许久的陈默突然站起身来,道“或许小人已经知道如何让他出来了!”
大总管愕然,对上陈默镇定的眼神,片刻后道:“那你…先随我来吧!”
“大总管!”陈默却是
言又止。
“还有什么话,边走边说吧!”大总管足下疾走,袍角猎猎。
“我…”陈默心上
战片刻,终于说了出来“那雁
五鬼本是少夫人亲率人手前去剿灭的,如今却是在为孟式鹏效力,您难道不觉得…这整件事都有些蹊跷么?”
“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大总管足下一顿,却摇摇头,再度起步。
陈默在后面落下两三尺,也知自己方才话中之意,有些过于荒诞了。
骆明仑一个劲地摇头,脸上
红未去,却只是一言不发。
“师父,师父,”路儿却是不依不饶地摇着他的胳膊,满脸都是惊惶的神情“你伤得如何了?”
“我死不了!”骆明仑用力拂开她,这一牵扯,又不由得呛咳了数声。路儿跳起来,见
边罐子尚温,便去倒了一盏药,递到他嘴边。
骆明仑却不肯喝,只是叹气,道:“你何苦跑回来!唉!你要是出了事,教我如何向你妈,”似乎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你妈你爹
代?”
路儿骤然间觉察到了什么,放下那只温厚的手掌,慢慢站得远了些,瞪着骆明仑有些闪烁的眼神。她正想问什么,骆明仑却又是整个人一颤,歪着身呛得脸色苍白,一大团鲜红在
单上润开,惊得路儿一刹那将别的事都忘个
光,赶紧为他施治。
“大胆叛徒!”门扇“啪”地被推开,参差错落的人影投在了
榻边。
路儿丝毫不去理会,甚至也没有理会紧紧攥着她,将她往边上推的那只手,径自忙活着,直到骆明仑筋疲力尽地平躺下去,这才慢慢站直转过身来。
“好久不见了呀,”她极之愉快地招呼着“狗剩儿。”
这句话令大总管眶中一赤,而令封堵在门前窗后的众人心头一怔。在场的人或许只有陈勇陈信这几个年长的陈家人,才知道“狗剩儿”是昔年大总管为小奴时的
称。多少年来,除了老爷子,连同少爷少夫人,都无不敬称一声“大总管”
路儿的束手就擒,以及她就擒时嘴角那股决然又欣然的神色,令众人心中疑惑不已,因此也没有几个人去注意陈默一直垂下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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