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仙坟
一
胜利二矿已经破产了,是政策
破产,又叫破产重组。原来的资源划给了胜利一矿,包括工业广场下面,据说都是好煤。原来的职工去向就复杂一些,有的退休了,包括内退、提前退、工伤退、病退等;有的一次
买断了,即给他一点钱,他就与矿务局没有任何关系了;还有一部分,或者年轻有技术,或者上头有关系,或者说不上来的理由,他们保留下来了工职,他们被安排到其他矿去上班。
我经常经过胜利二矿的大门口。原来挂在两边的那些很雄伟的牌子,都被摘走了,大门光秃秃的,红红的门垛子、自动伸缩的铁门都很灰暗,像一张紧闭的嘴吧,对往事绝口不提。
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观感觉,我走过去后,思想仍然不会停止,我就会想到,很多有关的故事还活着,它们和所有的故事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化、死去。
比如七仙坟。现在它们只是七个荒塚,在无鸣山的北坡坐成一排,它们已经不很整齐,高低大小不等,坟头上和周围的荒草多少和长势也不一样,它们只是仍然并排地坐在一起,心事沉重地看着由于采煤塌陷而形成的沉降湖。由于一个矿的消失,这些也在被忽略,忽略在人们的视野里,忽略在人们的意识里。
但我相信还有人记着。当我的朋友给我发来手机短信时,我的心一阵狂跳,故事又要活回来了。朋友的短信说,目标出现,已经被咬住,请速来二矿俱乐部西区68号桌。我打了一个出租车,风驰电掣一般赶到,这里已经人山人海了。这地方我以前来过,方圆很远的离退休、下岗、无业人员都喜欢到这地方来。特别是下午,俱乐部(现在被改造成一个超市)的正前方,是各种各样小买卖的;东西两边摆上的几百张破旧的木桌子,像我农村老家的那种“八贤桌”四方方的,木料之间
隙明晰,以这些
隙方向为据,严格地决定落坐者在这一圈人中的地位。当然,这地方的人也许不讲究这些了,他们大都在这里打牌、打麻将。由此带动,在东边的一个拐角,有人用高不过三尺的雨布围起来,搬进来一些桌椅板凳,请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人唱起来了地方戏推剧。在这里算是高级享受,我没有打听,我觉得可能要买票或者比平常人消费多一些的人才有资格进去。在所有的通道上,和俱乐部前方一样,是做小生意的,还有看相、算卦、偏方治病的。据朋友说,这里每天云聚有几千人,是这个城市很有名的一道社会风景。我早就对这地方充满兴趣,这地方肯定埋没了很多故事,对于我这样喜欢听故事、喜欢写故事的人,这里的吸引力巨大。
我到68号桌的时候,朋友已经和一个老人聊上了。我一落坐,一个妇人一手掂个大茶壶一手捏一个薄得一吹就破的一次
塑料杯子颠颠地跑来过来,杯子往桌子上一放,壶嘴对准杯口,一股茁壮的介于红黄之间的茶水就奔
而出,很快注满杯子。朋友很绅士的样子摆摆手,妇人退到一边去。朋友向我介绍,这是二矿的老工人李老,大名李有德,曾经当过采煤班长,还是劳动模范。李老慌忙欠下身,说老皇历了,不值得说,不值得说。朋友又转向我说,作家,很有名气的,在全国的报刊上都发表过文章的。我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热,朋友总喜欢这样,让进入他视线里的人都厉害起来。李老又一次欠一下身,说你真的能把我说的事登到书上去?我觉得不好回答。朋友在一旁说,肯定没问题,我朋友是作家啊,好多杂志都向他约稿,他写的作品都跟不上发,只要他想写,肯定能登到书上去。我看了朋友一眼,我觉得他有点过分,哪能这样胡吹呢,要是被知道底细的人知道,看到我那些在电脑里睡觉的稿子,还不笑掉大牙。但我也得给老人以信心,不然他不跟我说他的故事怎么办呢?这时候一个挎着篮子喊着“盐煮花生、盐煮花生”的老年妇女晃了过来。我招招手,说来两块钱的。她哆嗦地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哆嗦地往里装花生,边装还边歪头一一看我们,我微笑着。老年女人没走多远,李老低声嘟嚷一句这老东西。我笑笑说,李老您认识她?李老说,认识,要说起那七个女子的事,与她还有点关系呢。
二
她叫张小兰。是当时矿工会的一个干部,也是我们队长的老婆。那时候,妇女是可以到煤矿井下工作,像考勤、看变电所、在大巷里搞卫生等。有的矿还成立了女子采煤队,和男人一样干活。好象这样一来,妇女就真的解放了,社会地位赶上男人了。其实不是这回事。我们胜利二矿在矿务局内各方面都比较先进,这方面当然也不愿落后。刚好矿上接收了一批新分女工,还有一个大学生。负责女工的干部就找到我,说要成立女子采煤队,因为我们班是先进班组,我又是劳动模范,所以就想让这些女工先跟我们干。我印象中,女干部中应有这个张小兰。经过宣传发动,报名的人很多。要知道,这个女子采煤队不光是组织一个生产队,更主要的是政治工作,能当上光荣着呢。那时候的人讲究这个。经过严格的政审和体检,首批女子采煤队员只选中了7个人,很快就被大家戏称作了“七仙女”我清楚地记得,是张小兰把她们带到我们队里,又有队长带着,送到我们班。张小兰说,李班长,我可把这些宝贝交给你了,要是她们学不到技术,或者由什么闪失,你这个劳模就别当了,上井到澡塘子里去捞
吧。队长把我拽到一边说,这七个女子都还是大姑娘,你们班的光
也多,一定要把她们攻下来。他还向其中一个女子挤挤眼,说你瞧见了吗,那个就是新分来的大学生,人家点名要当你徒弟,要想教得会,就要一起睡,听好了,这也是一项政治任务,我们要两个生产一起抓,两个生产双丰收。
我是不想要七仙女的。我知道有一句俗语叫逮不到狐狸惹一身
,我觉得我要是接受了七仙女,可能就是这个结果。她们不可能像男人一样有力气干活的,井下环境复杂,到处都是不安全因素,随时可能引发工伤,她们自我保护意识和技术都没有,容易出事。还有,我们班号称猛虎班,小伙子们真的个个如狼似虎的,平时在井下什么话都说,什么事都干,想女人都想疯了,你再搞几个神气活现的女子往那一放,谁还有心思干活。到时候出不了煤是小事,安全上出事故才是大事。我这么多理由并没有表达出来,他们一直没有给我说话机会。他们这那地安排了一大串之后,把几个人往我跟前一扔,拍拍
股走了。
那个时代什么事情都是革命,喜欢军队作风,工作上的事从来不讨价还价。领导安排了,就只有接受的份。我把她们七个分给了七个小伙子做徒弟,也一二三四五地提出要求,说到最后,这是政治任务,不是个人的事情,大帽子一扣,很好使的。然后我问有谁有意见。其实这是形式,也是跟电影上的领导学的,那种气候下能让群众民主吗?嗨,你别说,当时还真有人站出来了,说我有想法。我一看,就是那个大学生,果然不一样,一开始就长刺了。我有点不耐烦,说有意见先保留,现在跟着师傅干活去。没想到她不吃这一套,她声音也大了起来,说矿上领导说好了,我来是跟你学的,主要学技术学管理,我不跟别人。我本来就有点气,你还没有干呢,就拿矿上来
我,我还有什么权威?我们这是生产队,本来就没有文化,管理都很
暴,如果是其他工人,我可能早就连骂带打的了。她是女工,又是大学生,我还得讲究点方法,我就说,我这庙小,我的管理就是这样简单,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你执行不了,你还是去找矿上去。然后我不再理她,自己做起了下井的准备工作。
其他几个都跟着师傅走了,唯独她跟在我后面,我到哪她就到哪,我干什么她先看看然后就跟着干。我呢,仍然不说话,我觉得女孩子脸皮薄,我不理不睬的时间长了,她自然不好意思跟我了。没想她还很倔,她像伸出头的王八,咬住了就不放嘴。我虽然心里有气,但又不敢太过分,毕竟队长已经跟我说说了她要跟我做徒弟,我们队长骂起人来是不用打草稿的,而且绝对精彩,我们都怕他。还有,她的脾气也像我,我就暗暗下决心,这件事我先放下不说,以后机会多着呢,看谁能倔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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