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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掌灯时分。

 殷方內大大小小的人冢纷纷点起了灯火。殷方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崔大户的宅院,大门两旁雄踞著两只送福的麒麟,红漆的大门紧锁;门前大红灯笼⾼⾼挂,金彩门楣雍华气派,比起共主诸王的堂院毫不逊⾊。

 姬宮绕过红漆的大门,走向一旁的小门。看门的小厮努安替她开了门,随口便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三夫人等得都恼了!”

 “骂人了吗?”姬宮听见这话,停下脚步探问。

 “可不,骂得可凶!”努安长了长脸,庒住嗓子,说:“等会儿你进去,记得当心些。”

 姬宮转转眼珠,心里有了计较。她把绸布庄老板送她的料子,取了一疋递给努安,说:“努大哥,谢谢你。这疋料子你拿去!裁件⾐裳结努妹子。不过,得当心穿在內里,千万别让其他人瞧见。”

 看门的小厮努安,原是崔大户一个表了又表的亲戚,从小与妹妹跟著双亲上崔家投靠。他⽗⺟相继过世后,他跟他妹妹在崔冢也就落地成了奴才。努安长姬宮数岁,一直对她不错,时时会回护她,或像这样先通风报信。

 可是他有心是一回事,姬宮承不承情又是一回事。承了情便是欠了债,事不管大小,按了个债名,到底不值。她知道努安喜她,但光是喜没有用!他不能帮助她,不能帮助她脫离这个地方,摆脫奴才的⾝份。不过,她是明⽩人,也不动声⾊,有机会就笼络。

 “你怎么会有这些料子?”努安吃了一惊。

 “你别问那么多,只管收著。”姬宮说:“料子掉在地上沾了一些灰,你给妹子裁做⾐裳前记著先清理乾净。”

 努安看看那疋绸料,还是觉得不放心。

 “你还是把东西拿回去。不然,要是让三夫人知道了,你又有一顿好受的。”

 “不必担心,努大哥。”她将布料塞进努安的手里,嫣然一笑,朝他摆了摆手。然后,转⾝绕过影壁,经过內门,穿经游廊,走上內院的厅房。

 她走进厅里。账房的外甥赖兴旺正弯著,涎著脸谄媚讨好崔大户的第三房妾,说:“一切都拜托夫人了!”赖兴旺一张猥琐的马脸堆著一条条的谄笑,不断地弯小心伺候三夫人的睑⾊。“请夫人帮忙。事情若成,我跟我姨⽗都不会忘了夫人的好处!”

 “嗯。”三夫人斜著眼,从鼻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瞟眼瞧见姬宮进来,打发赖兴旺说:“这件事我会看着办,你先下去吧。”

 赖兴旺也看见姬宮了,他递给三夫人一个闪烁的眼神,往厅外出去。经过门庭时,两只鼠眼猥琐的盯著姬宮,油肥的脸⽪一脸的琊,不怀好意的嘿嘿一笑。姬宮掉开睑,装作没看见。

 “夫人。”她上前几步。

 “都甚么时候了,你现在才回来!死到哪里去了!”三夫人斜眼一瞪,声音又冷又尖。

 三夫人原是商贾的家庭出⾝,眉眼的神气比起一般女子多了几分精明。长相还好!凤眼灿灿,秀鼻菱角嘴,倒也有几分秀致!偏偏吊著一双细长的眉⽑,婉秀里添生一些苛刻。

 因为她能⼲,崔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由她在把持。崔大户素来好⾊,对姬宮垂涎已久,都被她牢牢看在眼里。她担心姬宮会抢了她的地位,特别视姬官为眼中钉。

 “店家找料子时,花了一些时间,所以耽搁到现在才回来。”姬宮低著头,慢慢回答三夫人的尖冷。

 “我让你说话了吗?竟然还敢回嘴!还不给我跪下!”三夫人籍题发挥。“平时就是太惯著你们这些奴才,你才敢爬到主子头上!居然还怂恿‮姐小‬偷跑出去,抛头露面不打紧,还害她受了伤!”

 “不!我没有…”姬宮错愕不已,连忙‮头摇‬否认。

 “住口!你还敢抵赖!来啊!傍我掌嘴!”

 一旁站著的仆妇,马上敏捷的走上前,左右开弓,一连掴了姬宮十多个耳光,出手又狠又重,打得她眼冒金星。不消片刻,姬宮苍⽩的睑便紫肿成一团,几乎变了形状。

 “继续给我打!没我的允许不准给我停!”三夫人刻薄尖酸的看着姬宮变形的脸,说不出的痛快。

 她一向讨厌姬宮那接近清冷的表情,憎厌她那种不千人间似的态度!包嫉妒崔大户对她的垂涎。打烂了她那张睑,她才称心。

 整个崔府上下,没几个奴才不对姬宮心存念头和觊觎。刚才那个赖兴旺,就是来求她这件事,处心积虑想将姬宮弄到手。奴才只是个东西货品,没有自己的意志,主人要她怎么样,她就得怎么样。姬宮是⾝份低的奴才!她一手掌握纵她的将来。

 那仆妇听得主子的命令,更加用力掌掴姬宮。不一会,姬宮的嘴角慢慢渗出了⾎丝。

 “再给我用力打!”三夫人还不肯罢休。她看着姬宮额上那因痛苦而扭曲变得更狰狞的黥印,斜吊的眉蹙得死紧。

 本来她以为将姬宮黥面,毁了她的容,就可以让崔大户死了那条心。谁知…想起崔大户一双贼眼不时跟著姬宮溜溜打转,她就一肚子气。

 仆妇越发的‮劲使‬。姬宮整张脸已肿紫得完全不成形,五官扭曲,分辨不清原来的清美。

 “好了,够了。”崔宝钗从內厅走出来,语气闲闲的要仆妇住手。

 三夫人瞄了女儿一眼,吊著丹凤眼,瞪瞪姬宮,哼了一声,说!“你给我听好,下次再敢这么放肆,就不是这几个嘴巴子就没事了。”她抬抬下巴,转向崔宝钗,略略皱眉说:“还有你,宝钗。离这个奴才远一点。别忘了你可是崔家的大‮姐小‬,⾝份不一样,没事少跟这个下践的奴才在一起,坏了自己的⾝份。”

 “我晓得啦。”崔宝钗嘟嘟嘴,有些悻悻的。

 “你明⽩就好。”三夫人站起来,看也不看姬宮,阵喝一旁随侍的丫环仆妇说:“坐了大半天,也够累人了,咱们进去吧!”

 萎倒在地上的姬宮连嚅动的力气几乎都使不出来。脸颊肿得像猪肝,稍一碰触就像刀割一般的痛楚。

 崔宝钗走近,踢了她一下,哼说:“这是给你一点教训,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那么放肆,竟然丢下我,还当着我的面引程大人…”

 姬宮只觉得又昏又累又痛,不断听到“嗡嗡”的呜叫声,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任何东西。她努力想睁大眼睛,但甚么都看不进眼眸,除了崔宝钗那张近了、厚硕的大饼脸。

 “我问你,程大人可否跟你提了些甚么?”崔宝钗耝鲁的揪住姬宮的头发,幸灾乐祸地说:“你这张险,就算想引谁也不成。快说,程大人是否跟你提起我的事?”

 姬宮目光一闪,一抹怨毒的眼神一闪而过。有气无力够说:“程大人说…”上气不接下气的。

 “程大人说了甚么?”崔宝钗急了,揪紧她的头发猛催著。

 “程大人说…说…共主正打算替澄王选妃…他向我打听了‮姐小‬…‮姐小‬是否许了…许了…”

 “真的?”没等姬宮说完,崔宝钗就心花怒放叫起来。

 谁都知道程七是澄王信的心腹,遇见了程七,她原本还以为她抓到了机会,没想到程七竟随便将她丢给一个侍卫。而姬宮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她怀疑她背著她鬼鬼祟祟不知⼲了甚么勾当。还有那个一⾝琊气森的黑王…

 想到此,崔宝钗猛跳起来,抓住姬宮。“宮,那个黑王,他…”

 姬宮眼神一闪,那抹怨毒的神⾊跟著又一闪而过。说:“多亏程大人帮我解围,黑王并没有为难我。程大人向我打听‮姐小‬的事,还说…说…”

 “还说甚么?”崔宝钗心急的催促起来。

 “程大人说澄王其实并不打算接受共主为他选妃,他要自己亲自挑选他喜的对象…又说,澄王以为他的妃子最好是那种能勇于对他表达心意的人,他欣赏有勇气的女子。程大人是看‮姐小‬的个似乎有点…嗯…很不一样,觉得‮姐小‬很特别…”

 “真的?程大人真的这么说?”

 姬宮忍著痛,轻轻点头,脑中却浮现起鬼堂暗那冷恶气的眼神。她飞快瞥了沉浸在‮奋兴‬中的崔宝钗一眼,微微扯扯嘴角。

 听说有些不知情的百姓不小心闯⼊黑王的堂院,全都无故失踪,而且,当院里年轻的女侍据说全都遭了黑王的‮躏蹂‬。她记得黑王的堂院据传是靠近殷方城北面的玄门,有一大半是由浓暗到接近黑的靛青⾊琉璃所覆盖…

 “‮姐小‬,”她说:“程大人还说,澄王新近在北城玄门附近盖了一座宅院,有一大半是用靛青⾊的琉璃覆盖。澄王很喜那里,常常一个人前往那座离院。”

 “真的?”崔宝钗又是一个惊叹惊喜的‮奋兴‬反应。她略垂下眼,似在思忖著甚么。

 姬宮又扯扯嘴角。崔宝钗忽地抬起眼,沉著脸盯著她说:“你最好别骗我,如果让我知道你胡诌这些骗我,到时看我怎么整治你!”说署站起来!踢了姬宮一脚,拧著眉说:“好了,可以起来了,只不过打你几个嘴巴子,少躺在地上装死!”

 姬宮勉強动一下,听著崔宝钗的脚步声走远,放弃挣扎趴在地上。

 “怎么?还躺在这里!还不快到厨房帮忙!”进来一个管事的婆娘,伸脚踢了踢姬宮。“谁叫你成天一副妖媚样,惹恼了三夫人,这下可有你受的了吧!”

 婆娘一边风言凉语,満嘴幸灾乐祸。姬宮挣扎著起来,动作迟钝缓慢。婆娘看着不顺眼,又踢她一脚,骂说:“还不快点起来!你还要装死到甚么时候!又不是甚么千金‮姐小‬,才挨这么几个耳巴子就受不住!”

 “住手!你这个恶婆子!”努安不知怎地听到了风声,赶忙跑了过来。

 他推开那婆娘,扶起姬宮

 “哼!这个騒蹄子,就是会做样子惹你们这些笨男人可怜!”婆娘悻悻地。

 努安狠狠瞪她一眼,瞪得她噤了口,不敢再作声。

 “你还好吧?宮…”他仔细检视姬宮的伤,看她原一张清丽的脸庞肿扭曲得完全变了形,心中十分的不忍。“三夫人也太狠了,下手这么重!”

 姬宮却推开他,模糊空洞的眼眸显得无心又无情。她摇摇晃晃的站著,摇摇晃晃的走出花厅。

 “宮…”努安见她摇摇坠,担心地跟在她⾝后,亦步亦趋,忍不住伸手扶她。

 姬宮又将他的好意拂开,跌跌撞撞地,连站都站不稳。

 靶情是一种颜⾊的幻化,热情殷红,温柔粉澄,而偏偏,她却诞生于晦暗漆黑的无情海,绝情又绝⾊。

 她扶著廊柱,忽然感到眼前一阵昏盲,往前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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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肥沃月⽇”八荒平原,顾名思义,就是呈月弯形的葱翠地带。以东南、西北的走向,横斜过大半个殷方,越往北、西方向而去,越近月弯的尖钩,景⾊就越荒凉。由绿葱葱的一片青翠平原,逐地变成草疏木稀的石砾野地;再过去,几乎没有绿地,一大片石砾中,间生著一些低矮的灌木,疏落的十几户人冢,勉強算是村庄。

 这是殷方的边缘地带。从这里往北出去,就是岩山石砾混成的砂砾地;再出去,则真正就是寸草木生、⻩沙的沙漠了。沙漠那一边,便是神秘荒凉又遥远的北邑。

 这时,夕正要西下,殷红的一轮,笼罩整个西天。那么红,红得像⾎一样,教人怵目惊心。

 “店家,⿇烦你给我一壶茶⽔,另外包一些乾粮。”一名形⾊匆匆的年轻男子低著头走进简陋的茶棚。

 茶棚里已有两三位客人,见年轻男子走进来,彼此不经意地换一个眼神。

 店家堆著笑赶上前招呼,一边忙著盛奉茶⽔,一边殷勤的问说:“一壶茶⽔和乾粮是吧?大爷,我看天⾊也不早了,您看要不要今晚在这里歇一宿,我可以替您安排。”

 “不了,我还要赶路。”年轻男子抬起头。五官清朗,却竟沾染著一脸风沙味。

 他将视线掉往远处。殷红的一轮夕,那么红,红得像⾎一般…他眯了谜眼,见到故知一般的神情。

 在殷方是看不到这种夕的,只有在荒凉辽阔的大漠中,才看得到这般带著浓凄美的苍烟落照。

 他一杯接一杯地饮著,不一会,一大壶的茶⽔喝得只剩一半。他站起来,准备继续赶路。召唤店家说:“店家,算账…”

 突然感到一阵昏眩,他摇晃了晃,险些站不住。

 “大爷,您怎么了?”店家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觉得奇怪,努力睁大眼睛。店家就站在他面前。他用力眨眨眼!怎么就是看不清,视线越来越模糊。

 “大爷,您怎么了?”店家竟咧嘴笑起来。

 他甩甩头,只觉得头越来越昏,眼越来越花…店家的脸摇晃起来,糊花的‮裂分‬成两张…

 “这茶⽔…”他心中一凛。

 “茶⽔怎么了?”店家笑嘻嘻的。

 茶棚中散坐著的那几个客人,这时全都站起来,向他围拢过来,一个个脸上都泛著和他们淳朴装扮极为悖异的狰狞笑容。

 “你…你…”年轻男子指著店家,似乎想向地扑去。又一个昏眩袭来,他⾝体晃了一晃,倒退一步,然后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店家嘻嘻的笑睑变了,浮起一丝狰狞。他伸腿踢踢倒在地上的年轻男子,像踢个没有知觉的死人一般。抬起头扫了围拢在两旁的同夥,发号施令,说:“没有错,是我们要等的人。快飞鸽传书给娘娘,说人已经料理好了。”

 殷红的夕缓缓沉⼊了西天的地平下,但天空仍留有残霞,殷红一片。那么红,红得像⾎一样。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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