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离开天空老是
蒙蒙的巴黎后,我在
光充沛的法国南部小住下来,并没有马上照预定计画前往义大利。法国南部的风光昅引住我,我在乡间几个小镇上来往著,从瓦伦西到普罗旺斯,又从香⽔城格拉斯到蔚蓝海岸附近的尼斯和坎城。
旅行的⽇子每天都能够见到让人惊奇的东西,生活非常地充实,⽩天忙著去体验生活,夜里也尽量安排活动。但在没有晚间活动的夜里,寂寞,会像蛇一样突然从不知名的角落窜出,紧紧地
住我,我只得不让自己有机会闲下来。
九月结束了,⽇子进⼊十月。
转眼间,十月也到了尾声,时间像一捧掌上的⽔,从指
中流逝。
我还没到义大利,十一月就过了三分之一。
我的任务是去
悉一个我原来陌生的地方,当我已走遍了南法国每一个小城,再无理由待下去,便是告别的时候了。
我在我的札记上记著这么样的句子…
旅行,就如同把一个陌生人变成你的朋友,陌生人不会让你惦记,朋友却会。告别朋友令人伤感,然而世上毕竟没有不散的宴席。有心的人,容易哀伤!
在我发现我快要
悉这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时,我便急急收拾行囊踏上另一个旅程。在一块土地上产生归属感是不智的,因为总有一天必须要离开。
我不让自己太容易对一个暂时停留的地方产生过多的情感,唯有如此,必须离开的时候,才不会太难过。
§§§
十一月中旬,从米兰南行,途经威尼斯和佛罗伦斯,到罗马时,已经是十二月中旬。
十二月,在义大利的比萨店里吃义大利面,看义大利的男人。
全世界最风流惆傥的男人就在这里,我赞叹地想。
比较过去走过的几个家国,不拿东方人和西方人比,法国男人和义大利男人同样具有昅引力,但法国男人浪漫之馀,仍保有一种贵族式的优雅,用画来比喻,就像是“浪漫派”;相较之下,热情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义大利男人就像是褪去了一层礼仪外⾐的“野兽派”既热情又大胆无比。
义大利男人的轮廓非常鲜明好看,浑⾝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与魅力,如果他们不如传闻中那么声名藉狼,我想我会很愿意与这里的帅哥们来段异国恋。
罢出车站的时候,我就被一名黑发帅哥追著跑,拒绝他的热情可费了我好一番力气;走在街上,每个男人都对著我笑,让我急著想找镜子照照,看看我是不是变成了个大美女,否则怎么満街男人都追著我跑?
然而我还是我,才刚刚⽩回来的⽪肤又晒黑了些,不擦胭脂,也不扑粉,简简单单的一个齐亚树,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恐怕法、义这两国男人殷勤的态度真要宠坏了我。
斑朗秋要我“再爱一次”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做到。爱一个人是那么样地辛苦,而我至今依然没有遇到令我真正心动的人。
填
肚子后,付了钱,离开餐馆,我拿出背包里的地图边走边看,边将几个短程景点的位置记下来。
罗马街上游客、行人如织,记下共和广场的位置后,我将地图收回背包里放好。再抬起头辨认所在方向时,几个穿著破旧的吉普赛小孩张著一双双乞怜的眼睛来乞讨,我本想置之不理,但又没办法当作真的没看见。这群流浪的孩子看起来是那么样地缺乏关怀及全安感…一时恻隐,我掏出口袋里剩馀的里拉递给其中一名小孩…
突然,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的,硬把我往后推离那群孩子,我瞪大眼睛,看着捉著我的大胡子男人。
“山卓!”
“嗨,姑娘,又见面了。”他一边推著我走,一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我若不走就会被他推跌倒,只得由他布摆。
我们一直走到另一条街上,山卓才停下来。
“怎么回事?”我问。
他不⾼兴地看着我说:“姑娘,你实在太不当心了。”
“我?”我指著鼻子问。“我不当心?”我做了什么?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差点被扒了?”
我一听,又是一愣。“被扒?”我脑筋一转,想到那群吉普赛小孩。“他们?”
他抿抿嘴说:“就是那群吉普赛小孩…他们是受过训练的小偷,通常三、四个一群,其中一、两个会假装跟你要钱,其他人就趁你不注意时摸走你的钱包。”
“啊。”我恍然大悟,急忙低下头检查放在拉链口袋里的⽪包还在不在。当我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的时候,我脸都⽩了。
“在这里。”
山卓晃著手里的小⽪包,我抬头一看,才松了口气。
“以后可别再这么不当心了。”他又嘀咕了一阵子才把⽪包还给我。
我只能频频点头,说:“是,是,受教了。”好险,其他⽪包都可以丢,就是这只⽪包不能丢,里头是护照和美金,要弄丢了,我⿇烦就大了!感谢山卓大叔。
山卓带我往一条巷子里走。
巷子里不像大街上那样嘈杂,两旁都是门,显然是住家。
一放松下来,我问:“真巧,没想到会在义大利碰面,你也是来旅行的吗?”
山卓搔搔胡子,笑说:“不,我住在这里。”
“耶?”山卓来义大利定居?
山卓笑了笑,推开其中一扇门,朝屋里喊道:“艾莲娜,我带了客人回来。”
楼梯上探出一张脸来。好一个标致的女郞。
我笑了,知道了山卓住在这里的原因。
他们是情人。
平常没有工作的时候,山卓就会来这里。
不过,今晚是最后夜一。
明天山卓要出发到北欧去和他的工作夥伴们会合,他们要在芬兰西北方与瑞典、挪威
界的Kilpisjarvi拍摄北极光。
山车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听见我说:“好。”
§§§
那一晚,我怕打搅到艾莲娜和山卓这对情侣相聚的宝贵时光,用完晚餐后便匆匆告辞,去准备前往北极圈的御寒物品。
苞山卓一道前往芬兰,意味著将能够见到⾼朗秋和其他人。
自从巴黎分别以来,又过了三个多月。以往我们总是不期而遇,不知道对方又流浪到世界上的哪个角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相见。
在旅途中,我不只一次想像,再一次我们天涯相逢的情景…
也许某一天,我走在一条曲折的小径上,转进前方一个弯道,我便看见他。
又也许某一天,故事到了尽头,我蓦然回首…
然而一直以来,所有的相逢都不是刻意的,正因为不刻意,所以当山卓问我要不要一道走,而我说“好”时,我才猛然发觉,这个刻意的“好”字里头,竟然蕴蔵了几分思念。
为这几分思念,夜里我难以成眠。
安眠藥恰巧吃完,又忘了去买,我只好眼睁睁地瞪著天花板,看天⾊从暗转光,夜一没有睡。
山车一大早来旅馆找我时,我已经梳洗完毕,整装待发了。
我们搭机去赫尔辛基。
悲惨的是,机飞起飞后,我的恐机症又发作了。
山卓见我一副快要晕过去的鬼样子,担心地叫了好几个空姐来。
她们给我戴上氧气罩,又给我摩按,但我这⽑病是心理问题,给我再多的氧气我也昅不进去。
山卓担忧地直唤著我,我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的大胡子。
深呼昅呀!
在快要休克时,一句存档在记忆里的话语飘了出来,在我晕眩的耳里不断地重复…
深呼昅、深呼昅…
下意识的,我用力地昅了一口纯氧,即将炸爆的肺得到它需要的氧气后,又恢复运作。危机解除。
我倒在山卓的怀里,为一种需要宣怈的不知名情感,低声啜泣起来。
这一回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经验,真正治好了我对机飞的恐惧,然而此刻我并不知道…我是在后来搭机飞时,因为没再有过类似的糗况,这才蓦然醒觉,他的一句“深呼昅”成了我久病的良方。
我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对于什么,总会慢半拍。
§§§
山卓跟其他人约在Kilpisjarvi的一家旅馆碰头。
因为道路冰封的缘故,我们到达的时间比预定时间晚了一天。
Kilpisjarvi位于北纬六十九度,地处偏远,我们到达时,这个地方正在下雪。
租来的车子能够开到这地方来真是不简单,气温很低,大约在零下二十度,即使坐在开有暖气的车子里还是会颤抖。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么冷的地方来,我怀疑我这个在亚热带气候环境下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会冷死在这里。
下了车,我绕到车后帮山卓搬行李,山卓要我拿了小件行李便赶紧进旅馆去,免得冻伤。
他一肩扛起摄影脚架后,便飞快地跟了过来。
当地虽已进⼊永夜时间,但天空并不是黑漆漆的一片,冰雪覆盖冰原,天空呈现一片晕紫蓝⾊。
我们飞快地跑向荒原中唯一一处有火、有电的地方。
旅馆大门只是紧闭,没有锁,我们推开了它。
山卓提著一堆行李走进屋里,旅馆里的人听到騒动,抬起眼来一看。
有个人说:“爱尔兰佬,你迟到了一天,我们还料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艾莲娜,打算留在义大利不来了。”
我一听,就认出了说话的人是大卫。
山卓大笑出声,声音非常浑厚。“小子,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人来。”
急于见见他们,我从山卓⾝后探出脸,打招呼道:“嗨,大卫。”
看见我时,大卫脸上的表情非常夸张好笑。
他先是一副见鬼的样子,怔愣了三秒后,他跑到我面前,咧开他的嘴,无法置信地道:“噢!我的天,姐小,真的是你!”
“是我。”我牙齿打颤地笑着。
其他人都转过头来,脸上挂著显而易见的讶异。
我一一向他们打招呼:“嗨,法兰克。”以及“嗨,史帝夫。”
我的目光逡巡过每一个人,最后停驻在那双神秘又
悉的黑眸里。
他的眼中流动著一种神秘的光采,我追随著、探寻著,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山卓在这时催道:“快过来,把外套上的雪弄掉,待会儿热杯酒来喝,不然你要冻成冰
了。”
我自
雾中乍醒,尚未来得及答腔,大卫便将我拥进怀里。“来吧,姐小,我会负责让你温暖起来。”
法兰克的笑声从大卫⾝后传了出来。“小心他这只大野狼。”
我笑了出来,眼神不经意又与⾼朗秋相遇。
嗨,亚树…他用眼睛这么说。
§§§
大卫他们早我们一天到,但天候一直不好,没有看见极光。
由于下午的这一场雪,道路又被冰封了。我们一行人被困在小旅馆里,百般无聊地等候天晴。
下午四点多,旅馆主人一家四口带著补给的食物回来了。
汽车在这种天候下无法使用,我们唯一的对外
通工具是旅馆主人哈曼一家人所饲养的三十只哈士奇雪橇大。
一副扑克被玩到烂,连牌也洗不起来。
大夥儿直喊著无聊,但还是不肯丢开那副快烂掉的纸牌,因为那是我们目前唯一的乐趣。
终于,晚餐时间到了。
晚餐有炭烤海鲜鱼、稞麦粉烘焙猪⾁烤起士以及驯鹿拼盘。
填
肚子后,每个人很早便就寝。
隔天醒来,雪已经停了。
冷意从棉被里钻了进来,冷得我全⾝哆嗦。我裹着棉被下
穿⾐盥洗,一切打理好后,便循著咖啡和松饼香来到厨房。
厨房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他正在喝热腾腾的咖啡,而哈曼太太则在炉火前煎火腿。
“早。”我说。
“早。”⾼朗秋倒了杯咖啡给我。“昨晚睡得好吗?”
急著暖胃,将一整杯黑咖啡都灌进胃里后,我才开口说:“不好,快冷死了。”一开口,连牙齿都打颤。
他笑着问:“再来一杯?”
我点点头,把杯子递到他面前。
这回我加了糖,又加
精。
炳曼太太端了一大盘松饼和火腿到餐桌上。道谢后,我狼呑虎咽地吃了起来。
食物补充了不少热量,⾝体产生了一点暖意,我这才把注意力移回⾼朗秋⾝上。
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愣了一愣。“看什么?”
他笑说:“你脸上有饼屑。”
“啊!在哪里?”我下意识地摸索著脸颊。
“这里。”他的手指拂过我的
角,仿佛他这举动再自然不过,再应当不过。
但,不该是这样子的啊!我与他明明是毫无
集的两个人…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这里。”
我也没有想到。我苦笑,忽视心底那奇异的感觉,说:“我在罗马差点被扒,刚好遇到山卓,上了一课。他问我要不要一道走,我就跟来了。”
我最不希望他问,但他还是问了:“为什么要跟来?”
我随口扯道:“没来过嘛,在罗马也待腻了。”天知道,我才刚到罗马不久…幸好,也只有天知道。
“这回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我转移话题问道。
他说:“不一定,得看天候配不配合,天候不好就没有办法拍。不过不会天天如此的,Kilpisjarvi是个很好的观测点,在十二月到一月的永夜时间,有很多机会可以看到极光,雪已经停了,说不定今晚就能拍到。”
我咬了一片火腿,说:“这个工作其实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自由吧?长期在外奔波,不能返家,你不觉得累吗?”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觉得累吗?”
“什么?”
“你现在的旅行让你觉得累吗?”
“不。”我说。
“那么我也是不。”他说。“我已经习惯旅行的感觉,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停留。”
“即使那个应该长期停留的地方是『家』?”
他低低笑了,说:“我没有『家』,『家』是有归属感的地方,我没有。”
我垂下头,突然食不知味起来。
“亚树,你的脸要贴到桌子上了。”
我⼲脆就往木头桌面贴上去。我也没有“家”
他推了推我的肩膀,发觉我在哭,他轻叹一声,递了条手帕过来。“别哭了,爱哭鬼。”
我捏著他的手帕,却无法阻止眼泪继续涌出。
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没有归属感的人是这么样地不适合单独拥抱寂寞。
我昅了昅鼻子,用他的手帕擦乾脸上的泪痕。
看了他好一会儿,我说了一句平常我绝不可能说的话:“喂,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他很大方地把他的手臂和
膛都借给了我。
如此温暖,如此温柔。
§§§
当天晚上,我们就看见了北极光。
下了一整天的雪在早上就停了。
虽然户外的气温还是一样的寒冷,但空气变得较为乾燥,天空也变得澄澈明亮。
这样的夜非常适合观测极光。⼊了夜,哈曼先生便驾著雪车送我们到一处视野良好、没有林相遮蔽,也没有任何光害的苔原上,等候极光出现。
拍摄之前,哈曼给我上了一课,他告诉我说:“北极光是由于荷电的粒子在地球磁场中和大气中的分子疾速碰撞,一些过盛的能量转换成光而形成的。这种荷电粒子来自太
,所以太
黑子数量大增时,北极光特别明显;反之太
黑子数量减少时,北极光就比较少见。
“太
黑子的活动周期是十一年,所以有十一年一次北极光⾼嘲的说法。上一次北欧出现大量极光是在一九八八和八九年之间,照此推算,下一波应该就是在这一、两年。”
炳曼长期居住在寒冷的拉普兰苔原,极光对他们来说,就像个亲切的朋友一样,在冬天夜午来访,在舂天来临时悄悄离去。
到了观测地点,⾼朗秋他们四人便合力架起一台二十公斤重的摄影机。大卫很得意的告诉我说,这架超⾼倍率的摄影机跟以往他们使用的摄影机不同,敏感度相当于AS60000感光度的底片。需要感光度这么⾼的摄影机是因为北极光的亮度只有0。6Lux,一般摄影镜头没有办法完整的拍摄。
按杂的数据和专业摄影术语我听不懂,简而言之,就是北极光的亮度不⾼,一般底片拍不下来就是了。
我们从八点多就开始等。气温很低,我怀疑不只零下二十度,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像只熊一样,全⾝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我们躲在一个临时搭设的圆顶帐棚里,一边喝著保温锅里的热可可,一边咬冰脆的巧克力糖。
十一点三十分左右,黑暗的天空出现了令人意外的访客。
斑朗秋首先冲出帐棚,跑向摄影机,其他人也立即跟了出去。
我钻出帐棚,仰首往天空看。
极光开始时先是慢慢散开,然后愈来愈亮,在冰原上覆盖著柔和的光芒。十分钟后,如跳舞般变化不已、此起彼落,又如窗帘在风中不停地飘动,我们恍如浴沐在一片颜⾊变化不断的光雨中。即使不相信神的人在此刻都会赞叹一声,向造物主致上最⾼敬意。
极光持续了很久,我不知道⾼朗秋他们拍得怎么样,不过我是看得著
了。大半个夜,又冷又倦,我却始终舍不得移开视线。
仰著颈子实在太累,最后我⼲脆在雪地上躺了下来,追寻著那片舞动的光影。
极光消失了,天空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蓝紫⾊…这是北极圈永夜时候的⽩天天空,太
没有升起,但是天亮了。
空气中的⽔气在低温下结了冰,变成钻石尘飘散在空气中。
一双手将我从雪地上拖了起来。我的⾐服附著了一堆钻石尘,被拉起来的时候,仿佛听见了碎钻掉落在地上的叮当声。
“你冻得像
冰
。”⾼朗秋有些恼怒的说。
我的脸很痛,我想我是冻伤了,奇怪的是,我并不怎么烦恼。我大概是连脑袋也冻坏了,因为当⾼朗秋说我像
冰
的时候,我竟然说:“那么请你融化我吧。”
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感
,然而他却一手掌打了我的头,说:“呆瓜!”
§§§
我真的是个呆瓜。
好痛,全⾝都好痛!
躺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看了大半夜北极光是一个很难得的经验,但被冻伤就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我直著出去,横著回来。
斑朗秋拉我起来的时候,我的脚已经冻得没办法走路了。他气我,虽然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要生我的气。他把我扔给山卓,自己闷不吭声的去扛摄影机。
山卓抱我回旅馆,哈曼太太协助我泡了热⽔澡,顺便摩按我冻得僵硬的肌⾁。
我的脸和手、脚⽪肤冻得发红,一碰就痛。
结果一个澡泡下来,我唉声连连,还被骂活该。
男人们回旅馆后,吃了顿热腾腾的饭菜,然后便倒头就睡,当晚他们又整装去拍摄,这回无论如何是没我的分了。
炳曼太太拿了冻伤的特效藥膏给我,抹在脸上,感觉热热的。
是夜无法出门,我便跟哈曼太太和她的一双儿女在客厅里闲聊。
客厅里多出了一棵树,早上还没有的。一问之下,这才意识到时问过得这么快,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这棵柏树是哈曼家今年的圣诞树,他们巳经在计画要怎么装饰了。
湾台现在虽然也流行过圣诞,但那毕竟不是真正属于国中人的习俗,对于这个节⽇,我也就没什么特别的feeling。我只是惊异于时间流逝的速度一晃眼,⽇子又过了一年。
隔天我起了个早,下楼帮哈曼太太煮咖啡。
早上时,出外的男人们回来了,我给他们一人端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著疲惫和对热咖啡的
。
喝了咖啡,⾼朗秋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脸。
我的脸看起来比昨天刚冻伤时还糟。昨天刚冻伤,只是红红的一片,今天开始脫⽪了,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
不想让他又说我呆瓜,我先声夺人…
“你们今晚还出去吗?”
“嗯。”“大概还会待多久?”
“三天左右吧。”
我算了算时间。“那么不在这里过圣诞节喽?”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我没过节的习惯。”
“那么大卫他们呢?”
他说:“等带来的底片拍完了,大家就各自解散。”
也就是说,说再见的时候又到了。
下一次,我们又要在天涯海角的哪一个地方再相见?
相聚是为了相别,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几次?可不可能有改变的一天?
如果有一天不必再对任何人说再见,该有多好!
“一块钱买你的念头…你在想什么?”
我叹了叹,看向他说:“哪一天我缺一块钱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
收走了他手中的空杯子,我转⾝走向厨房。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非常矛盾。
§§§
当晚又下起了雪,雪很细,但是绵绵密密的,把刚铲好的路又封了起来。
结果该在平安夜前夕便完成的拍摄工作也因此顺延了好几天。
我天天看着窗外的冰雪世界,天天有种仿佛已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很久的错觉。
一场不晓得何时会停的雪让大家困在旅馆里,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闷,奇怪的是,我竟然有点希望雪就这样一直下,不要停…真是对不起期盼尽快完工,好回罗马跟情人一起过节的山卓了。
炳曼太太提供的藥膏很有效,我脸上的冻伤已经开始痊愈了,不过还是看得出来一些痕迹,得等一段时间⽪肤才会新陈代谢。
眼见圣诞节将近,今年势必得在这里过节了。
上午我帮哈曼太太装饰圣诞树,光是决定彩带的颜⾊和蝴蝶结的搭配就颇费心神。这是件微不⾜道的琐事,却意外带给我许多惊喜,我在其中得到了以往从不曾感受到的快乐。我不当孩子已经太久了,然而过去我当孩子的时间也没有几年。
今年,我想跟哈曼家一起过这个难得的节⽇。
下午我整理我的行李袋,小小一包,感觉上没装什么东西,然而仔细一看,才发现行李袋里被我塞満了一些我在其他地方买来的小玩意儿。
我挑了一串藌腊手链打算送给哈曼家的小女儿露易莎;一条新买的围巾还没有用过,它将会是哈曼家小儿子安德烈的礼物;一包南洋产的香料可以给哈曼太太当薰香,哈曼先生也许会用得著我在跳蚤市场买到的古董打火机。
至于大卫、山卓和法兰克这些旅行家,他们见的世面比我广,走过的地方比我多,他们不需要纪念品,所以我用布置圣诞树所剩馀的缎带给他们一人编了一条幸运带。最后,是⾼朗秋我还没有想到我能送给他什么,而剩馀的缎带又不⾜够编第四条,所以我还在苦思。
因为下雪的缘故,看不到极光,拍摄工作也不能进行,无聊的男人们似乎打算去附近结冰的湖冰钓,现在他们正在检查装备,一副跃跃
试的孩子模样。雪把他们困太久了。我想。
我在房里写稿。又该寄一些东西回公司了。之前寄回台北的杂记,出版公司已经集结成册,在书市上流通了。编辑来信告诉我销售成绩很好,赞我观察角度深刻独到,要我继续努力。我边把这几⽇与哈曼一家人相处的点滴和见闻写下,一边考虑要送⾼朗秋什么。
今天是平安夜了,晚上以前必须把礼物准备好才行。
窗外传来吵嚷声,是雪橇⽝迫不及待要出发的声音。它们也被雪困闷了。
一段时间后,喧嚣又归于沉寂。
我则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
晶萤幕上。
笔电不适合在低温环境下使用,不过房间里有暖气,所以还好,只是敲键盘的手指仍然有点僵硬。
时间就在手指的跳动里流逝。记录完一段,发送回湾台,我关上电脑,站起来伸懒
。
这时,楼下又传来一阵騒动,出去冰钓的男人们回来了。我披了外套下楼去,见他们每人手上都持著一桶装満湖鱼的锡桶,得意洋洋的要人去拿秤来称称看谁钓的鱼大。
呵,真是童心未泯的一群人。
我倚在门边,看他们在门外的雪地里忙碌。
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声:“啊炳!槲寄生。”
然后雪地上所有的人便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我纳闷的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大门上已经悬挂了一个环形、象徵爱、和平与宽恕的槲寄生吊饰,而我,就站在吊饰的正下方。
大卫首先放下手里的锡桶向我走来,他站在我回前说:“这次你可不能拒绝我吻你了。”
我困惑的睁大眼,不明⽩他为什么这么说。
炳曼先生笑着告诉我这是习俗…当一个人站在槲寄生下方时,人们可以为了亲情、友谊或者爱慕之情要求吻亲。
我闻言大惊,还来不及逃开,大卫便嘟著
朝我的
印了下来,我赶紧偏开头。他只吻到我的脸颊,不甘心的又吻了过来,被我瞪了一眼才作罢。
紧接著,山卓、法兰克和哈曼一家人也都吻了我,他们都是为了友谊而要求吻亲,我无法拒绝,于是我的脸上、额上无一处幸免。
斑朗秋在一旁看着,似乎没有过来的打算,我没有理由的松了一口气。呼…他如果过来吻我,我也许会心脏⿇痹。对我来说,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明⽩。
“该我了。”他站在我面前说。
啊!他什么时候过来的?我瞪著他,疑惑他凭什么理由要求这个吻。亲情?友谊?当然不是。
“我们算是朋友吗?”我迟疑的问。
他回答说:“不能算是。”
我于是笑说:“那么你就不能吻我了。”
虽然他穿著厚重的雪⾐,但我还是看见他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就在我转⾝离开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捉住我,说:“等一等,你还不能走。”然后他的
就吻了下来…
不是吻脸颊或额头,而是吻了我的
。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秒,但这个吻所带来的震撼却超乎我所能想像。
他不该这么吻我。
朋友或亲人之间,最多只吻脸颊、额头。
,是情人的领地。
我掩著
惊愕的瞪著他,他以极小的音量只对我说:“这个,才是吻。圣诞快乐。”然后他便转⾝走到雪地上提起桶子,越过我往屋里走去。
我瞪著他的背影,想道:⾼朗秋,你没有圣诞礼物了。
敝他自己,谁叫他先预支了去。
§§§
对⾼朗秋的感觉,我一直不愿意仔细去想。
总觉得若仔细的想了,想出一个结论来,这结论我未必能承受。我畏惧。
然而下午在槲寄生下,他的气息盘旋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我一抬头看他,便忆起他唐突的吻。
炳曼太太给了我们一人一只红袜子,要我们挂在圣诞树上,说明天一早起来就会看见圣诞老公公所送的礼物。尽管我们早已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或者,从来就没相信过…但大家为了不让主人失望,还是很奋兴的照做了。
深夜里,我下了楼来,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放进每一人的袜子中,唯独⾼朗秋的,我没有放进任何东西。
看着别有他名字的袜子空
的挂在树上,不由得就让人联想起一只寂寞的狼在荒原上望着落⽇的景象。
忍不住的,我的心揪了一下。
老天,我是在意他,比我以为的还要在意。
我就是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他的那一吻,攻破了我的心防。
突然,我有些生气起来,我气他不该这么对待我,我还没有准备好,而他也还没。他这样做,无异是飞蛾扑火。
我丢下他的圣诞袜,飞奔上楼去敲他房间的门。
才敲了一下,门就开了。房里没开灯,他站在门后,嵌在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就像看极光那天,从我⾝上抖落的钻石尘。
我迟疑了下,他便伸手将我拉进房里。
门被轻轻推上,我被他因在冰冷的门板和他热炽的⾝体间。
他的额抵著我的,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得到他的气息和味道。
“亚树,”他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我头摇。“我不知道。”
“也许我们可以做一个实验。”
“什么实验?”
他低下头用
碰了我的。“如果你不要,就说no。”
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yes或no,我只要给一个答案,然后要求他也给我一个,就是这么简单。
我感觉著他火热的
,感觉著他的抚触,然后我回吻他。我的答案就在这个吻里,这不是我来的目的,却是我做的选择。
“爱我。”我要求。是
望也好,就是千万别牵扯到感情。
他皱起了眉。我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出来。
他松开了我,拉开我勾在他颈子上的手臂。
我惊愕的看着他的眼睛。“你不要我?”
热情降温,他冷淡的说:“我不要这种
望的发怈。”
霎时,我难堪到了极点。我低下头,想逃开。
他抬起我的下巴,问:“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逃避?”
他又令我慌,我别开脸说:“我没有逃避,我只是寂寞太久了,想找个人陪。”
他追著问:“那为什么不是其他人,而是我?”
“我…那是因为…我把他们当作是朋友,而你…你是陌生人。”我结结巴巴的说。
“一个可以陪你上
的陌生人?”他嘲讽道。
我闷闷地说:“你又不要。”
突然间他不说话了,低气庒随即笼罩下来,庒得人
不过气。
怦怦、怦怦。是他的心跳还是我的?
“亚树,把脸抬起来。”
我掩住脸。“不。”
他握住我的手,強迫我面对他。
他低下头。“如果我们之间纯粹只是
望,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复杂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开始的,但它就是发生了…你我都清楚,我们相遇在错误的时间,那夜一的倾吐成为我们之间割舍不去的牵扯,我无法不关注你的一切,正如你对我的感觉。”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能够再爱一次,告诉我,是,或者不?”
我在他的掌握下,虚弱无力地道:“我想是…不…”
他爱荷丽那么深,宁愿忽视噤忌也要去爱,就算我对他动心,我又能如何,他的情伤一⽇未愈,我就一⽇不可能让我自己跟著感觉走。我不打算再为爱情心痛一次,所以我退缩,我欺骗自己。如果只是说了一个“不”我不会在大半夜来敲他的门。老天,我愈来愈不像是我自己了,我口是心非。
他皱著眉深深凝视著我,眼底有说不出的忧愁。
他的忧愁是因为我的“不”吗?
我是个感情上的懦夫。我忧伤地道:“我不该知道你的过去,你也不该知道我的。”但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们又怎会发展出这一段若有似无的暧昧情愫?这是矛盾,也是一张冲不破的网。我该怎么办?
他叹息了声,拉开门,说:“晚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急急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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