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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枫林
  日本人要打过来的消息,是乐清方向逃难过来的几个脚夫传播的。据他们说,日本人的军队刺刀铁青,皮靴锃亮,并且步伐整齐,在行进的路上用半生不的中国话哇啦哇啦唱着军歌,歌词里说:

 向枫林,向枫林,勇往直前;

 向枫林,向枫林,有进无退;

 …

 枫林镇上的百姓并不惊慌,怕什么呢?日本人要来的消息,在楠溪两条港脉不是第一次布了,不是汉造谣,就是胆小的人心神错出现了幻觉。再说枫林是浙南重镇,又是双溪县政府所在地,国军第三十三师就驻在枫林,三十三师的几千条快是吃素的吗?看弟兄们神情自若,出的只管出,理发的上剃头店理发,上澡堂的也有,没公事找相好的嬉玩去,就是没有打仗的气氛。

 然而枫林人这次估计失误了,那几个挑盐的脚夫没有说谎,日本人真地从乐清方向打过来了。这天下午,三十三师得到准确情报,立即做了战斗动员,加固了工事,前山、后山、金瓜山三个炮台架设了追击炮,一队队弟兄装束整齐,在街前巷后匆忙地跑来跑去,在街面上遇到低眉垂额的老百姓,拉一下栓,喝斥道:“你不要命啦!”双溪县政府还给枫林民团下了一道命令,要求协同国军作战。临战的紧张气氛感染了家禽牲畜,鸭嘎嘎惊叫着飞到树梢和茅棚背上;猪狗吐着白沫,吭哧吭哧相追逐;几百只乌鸦从人家屋檐头飞过,伸长了脖子边飞边叫:哇,哇,哇。天暗了下来。

 日本人要打过来的消息,从枫林经珍溪口、岩头、石柱,一路向大小楠溪两条港脉传播。老百姓听到这个消息就像面碰上瘟疫,不愿相信,又不敢不相信。当几百只乌鸦遮天蔽飞越坦下、塘湾,象一阵飓风扫到渠口村的时候,胆小的村民都把屎拉到裆里了。先是村口开南货店的光瘸子收拾细软朝山上逃跑,接着是几户殷实人家携家带口逃到四川山底亲眷家躲避,然后是全村人不约而同地往凤凰山上逃命。佃农叶会豹正从田头背着稻梯回家,路上头碰见子腆着大肚皮,披头散发地夹在逃亡的人群中,赶紧把稻梯扔了,夫相携着踏上逃命之路。会豹的子于逃命途中,在豫章村后山的板砧里生下了一个儿子,后来起名逃娃,这是后话。

 渠口人往凤凰山上逃难是有历史根据的。凤凰山山高林密,易守难攻,便于藏身,山垅上成片成片的山地里这会爬满了蕃薯藤,吃食不用愁心,可以长久支持。传说宋元之元兵打到楠溪的时候,渠口人就上山逃难过,当时还立了凤凰寨。元兵接连围攻一月,最后无功而返。不过大家清楚日本人这次隔海来攻,远比元兵勇,也不想立什么山寨抗,躲过这场刀兵之灾算是命大了。

 当数百只乌鸦哇哇哇叫着从逃难的百姓头上越过,跨越高高的车岭坳,飞临小箬口时,又是另一番气象。小箬口村的老保长正和一群绅士家在糊膏药旗,准备向日本人来个和番行动。在他的经验中,民国十九年红军第十三军打进小楠溪的时候,势头十分凶猛,所到之处,各地民团土崩瓦解,敢与红军对抗的村庄,无不在战火兵燹中变得百孔千疮,独有保长和一群绅士打着镰刀锤子的旗帜,烹羊宰牛犒劳红军,使小箬口村躲过了一劫。保长公活了这么一把年纪,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相信日本人生在荒凉小岛,吃食糙,打到中国来无非想寻点好吃的,给他杀两腔肥猪,就可以把他哄牢。

 日本人终于打过来了。二十多个日本兵在钟埠面之后,朝天放了几。三八式步子弹出膛时烟雾漫,响声震天,世代在钟埠做窝的鸟雀从来没听见过这么大的响声,也没有从祖宗那里听讲过这么猛烈的阵势,纷纷逃散,尖叫声此起彼伏。几条黄牛冲翻了牛栏,往楠溪江边的滩林里钻。枫林镇的居民看见三十三师的弟兄们向村口冲去,以为他们是到工事里去战,不料弟兄们一个接一个跳进楠溪江,向小源方向奔逃而去,一面逃一面扔掉枝和外衣,一顶顶军帽挂到灌木丛上被风吹。几位老实的农民在地里拨蕃薯藤,也被弟兄们剥走了外衣,剩一条衩在冷风里发抖。枫林人失去依恃,赶紧四向逃命,连细软都来不及捎上。日本人脚短,进军的速度也实在慢,直等到枫林人向山面上逃得光了,队伍才开进枫林。有几位土财主逃到狮溪后山,躲藏在炼候里,刚好可以透过树桠和竹梢,看到枫林村全境。因为离得远,只见一面膏药旗引导着几十颗蚂蚁大小的日本兵开进枫林,心里开始发痛、发紧,生怕日本人先进自己的家门。几个人轻轻嘀咕着,用探询的目光互望,用商量的口气互相讨论:日本人会先进哪户人家呢?那可是几代人的积累啊。他们恨不得平引以自豪的高门大院变得象木偶那样轻巧,可以抱在怀中逃难。

 日本人一把火烧了下社殿,第二把火烧了天主教堂,抢了一些财物,浩浩地离开了枫林,继续向小楠溪方向进军,对环绕枫林的坚固工事和炮台不屑一顾。几个胆大的枫林村民下山打探虚实,发现下社殿的废墟上码着一堆牛骨,明显是谁家的耕牛被日本人吃了,这日本人也可恶,烧牛不用柴,偏拆了人家的金漆堂当柴烧。他们回到山面上告诉其他村民这个情况,还带回一个新鲜的发现,说日本人宰了牛吃,却把最好吃的牛鞭和牛蹄割下扔了,真笨。大家都附和着说,日本人就是笨。是啊,除了说日本人笨之外,还能说他们什么?说他们软弱?说他们胆怯?说他们一盘散沙?说他们尔虞我诈?说他们的不好?说他们的钢盔不亮?

 日本人打到珍溪口,杀了一口猪;打到石柱村,吃了一只羊;打到小小的只有七户人家的坦下村,吃了一头狗;打到渠口村,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十分生气,打了一个人。渠口村民老老少少都逃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叫金霜的傻子没有逃,还象往日一样在村子里东走西顾,看到日本人来了,以为是哪户人家来了大帮亲戚,过去向他们讨吃,被军小队长打了一巴掌,金霜不服气,向他白了一眼,又吃了好几下托,打晕过去倒在路边。大概日本人也觉得晦气,扔下金霜向珠岸村开去。队伍开到石马岙,那里有一大片水竹林,人马走得疲乏了,竖七倒八靠在林荫深处休息。

 日本人养足了精神,不放一,静悄悄地摸进了珠岸村,珠岸村也以静悄悄的面目向着日本人,不见人影。村口樟树下,几条黄狗见蓦然来了这么多陌生人,躲到门槛后不敢叫唤,等队伍开出数十步远,才从门槛后“刷”地蹿出来,冲着日本人的背影太平叫:汪、汪、汪。其中一条叫得太狠,肚皮下筋,倒在地上打起滚来。日本人快要走穿珠岸村的时候,不期撞着了一位从四川回珠岸省亲的大嫂,就抓住了她。大嫂牛高马大的一个身体吓得象米筛筛糠似地颤抖,不敢言语,日本人的胆子就大起来,把她押到祠堂里轮了。大搜的下半身被日本人光,上衣却给她留着,军小队长扒了自己子扑到她身上干她。大嫂高声地骂他土匪,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把自己哭出来的鼻涕抹到他脸上,小队长擦掉鼻涕和唾沫继续干她。这时大嫂突然发觉二十多个人都子在一边等着呢,她就晕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日本人的队伍开走了,大嫂艰难地转过身来趴在地上,好让日本人灌输进她身体里的肮脏东西出来。她趴了半个时辰,出来的脏物足有一脸盆。她已经累得连上吊都没力气了。

 陈有理是大东村人,一向在外做打蔑的生意,他挑着蔑担深入楠溪两港,走村串巷,不知修补了多少蔑蕈、蔑席、蔑箩、菜篮,还给许多人家打过全套的四样礼盒,赚了一搭链的铜板和银角子,走上了归家的路途。他一路上挑着蔑担晃悠晃悠的,担子不轻。心情不坏。陈有理穿过珠岸村,走到车岭坳脚的时候,虽然走的是上坡路,担子沉了,步子慢了,但心里头反而一阵轻松,翻过车岭坳,大东村就不远了。坳脚的松林长势特别旺盛,林木森森,席天幕地,置身其中,教人产生夜晚提前到来的错觉。一个人忽地从这森森林木中蹿了出来,把有理吓了一跳。有理定晴一看,原来是一个国军弟兄。有理也是闻过码头的人,就用半通不通的国语跟这个人打招呼。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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