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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知道永远也忘不掉

 那是一张十分奇特的脸。

 一张教人印象深刻,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使没见过他的人有办法想像得出那张睑的奇特。

 后来我觉得这个烦恼很无谓。因为那是一张奇特到没有见过那张脸就绝对无法想像出全貌的脸孔。

 即使照相留影也可能会失真。

 但如果能用画保存下来的话…光和影在那个人睑上产生的效果倒是很可能被突显出来。

 一张适合画画,不适合拍照的脸。

 因为他的下巴线条太硬,照片会让他显得凶悍。

 他的鼻梁虽然很,但似乎曾经断过,相机只会突显受伤鼻粱的缺点。

 他的嘴略宽,适合笑,却紧抿着,显得有些不协调。

 他头发剪的很贴,两鬓延伸到颊上,下巴有淡青⾊的须

 他的轮廓很深,显然带有一些异国⾎统。

 他的颧骨比一般东方人⾼,双颊略略凹陷,却不是因为瘦。

 事实上,他不瘦。从他穿着黑⾊风⾐的体型来看,他很強壮。

 最最特别的…他的眼神…像是某种鸟类。

 我似乎见过的,却又不是非常确定。那是一种掠捕者的眼神,但他的眼角却又透露出疲惫的讯息。

 如果可以再近一点看看他,再近一点点的话,我会看的更仔细一些…

 啊,他朝这边定过来了!

 这两、三个月来,我经常在淡⽔街头看见这个人,不是每次来到这里都会看见,而且大多时候只是匆匆一瞥,只有少数时候是近距离擦⾝而过。

 通常他会从右街走到左街,然后消失在像是背景布幕的建筑物后面。有时候则从左街探出头来,穿越马路往右边的街道走去,再度消失。

 我会注意到他,是因为我喜观察出现在周遭的人。

 有几回当我抬起头时,会很凑巧地刚好就看见他。

 他八成是住在这附近的居民。因为观光客的面孔总是在替换,他却时常出现在这块区域。

 他走过来了!

 从刚才在街道那头看见他,我就开始不专心。幸好面前的顾客并没有发现。直到我搁下画笔,在他定过我⾝边时,很无法克制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我就记住了他。

 记住他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孔。

 那是一张写着矛盾与冲突的脸。我猜他大概时常皱眉,但是也时常眯起眼睛浅浅地笑。

 原因?

 他额上细细的纹路和眼角的细纹告诉了我。

 他并没有停下来,只是刚好从我⾝边定过。

 一股淡淡的新酿酒香从他⾝上遗落下来,开始在空气里发酵。

 我回过神来,替手上的画添了几笔颜彩,然后把画翻过来给客人看。“好了,你看喜不喜?”

 这回的客人是个年轻帅哥。他抚着下巴,评价道:“我不知道我有这么帅。”

 我笑了笑。“哪里哪里,别自谦了。”

 听说他要把画送给女朋友。

 生意成

 天气很冷,画完这个后,我再也忍不住地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决定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今天我想早些回家,买些好菜回去煮给杰生吃。

 我可能是太忽略他了,我想补偿。

 收好画架后,我直起,往后背捶了捶。

 背后一个声音突然介⼊,令我为之一愣。

 “这么早要收摊啊?”

 我转过⾝去,一时间还无法将声音和人连结在一起。

 那个有着一张适合拿来作画的脸出现在我⾝后,眼神不住地打量着我。

 猜不透。

 我猜不透他的意图。

 我很缓慢很缓慢地点了点头,发出一个询问的鼻音:“嗯…嗯?”

 然后他目光突然往下看去:“我带我小侄子来给你画画。”

 “啊,”我顺着他目光往下一看,这才注意到那个非常矮、非常容易教人忽略的小小孩。

 一个男孩子。

 手指头有三放在嘴巴里,一双黑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小小头颅拼命地仰⾼。“阿姨,画画。”

 啊,对陌生人的防备完全被击溃了。

 这么小的娃娃、这么可爱、这么想让人抱起来轻轻地摇。

 想都不用想,我已经七手八脚地拆起刚捆绑好的绳索。

 一双黝黑的手按住我,我抬头一看。

 “你都打包好了,只拿画板好不好,弟弟我可以抱着,你用站的能不能画?”

 我点点头“可以。”反正只要十五分钟。

 但是想想又不妥。

 我看着小男孩红通通的脸颊,感觉到寒风刺骨。考虑了会儿,我的视线停在一旁的咖啡馆。“介不介意进咖啡馆去,在外面吹风,我怕小孩会生病。”

 他点头。“嗯,这样比较好,我想你平常就应该在有墙壁和屋顶的地方画画,冬天很冷。”

 我笑了笑。“我付不起租金。”

 这样跟一个陌生人提起金钱上的窘境似乎有些失礼。

 然而他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仿佛他很了解。

 但他怎么可能会了解呢。

 我提起画架推开咖啡馆的门。

 这是我头一次进到这家咖啡馆里头,室內的温暖和浓郁的咖啡香不管是在触觉还是味觉上,都带给我难以言喻的満⾜感。

 陌生男人带着小孩跟在我⾝后进来了。

 我们挑了一个靠窗,较亮、较宽敞的位置。

 男人在我面前站着。我告诉他说:“你可以坐下来,让小孩坐在你膝盖上。”

 他点头照做。

 当服务生带着menu来的时候,我点了一杯⽇晒摩卡好作为占用人家桌位的费用。

 他也点了一杯。

 爱尔兰咖啡。

 然后我们都安静下来。

 小弟一直扭来扭去,一会儿还转过头,把后脑勺对着我,自顾地玩着他叔叔的外套扣子。

 男人一双大手轻轻施庒,似乎想把小男孩的脸转正过来。

 我连忙阻止:“不用了,没关系,我已经记住他大概特征了。”

 “这么快?”他话中的问号是好奇而非怀疑。

 我微微一笑。“这是吃这行饭的必要能力之一。”

 “原来如此。”他又说。

 于是我猜这或许是他的口头禅。

 接下来我专心画画,没察觉到咖啡是何时送到的,但不时察觉到一股投到我⾝上的视线。

 那视线太过⾚裸,终于我停下笔,挑起眉看着视线来源。

 他的目光仍锁定在我脸上,但是渐渐栘开了…没有栘得很远,就停在我画画的那只手上。

 他在看什么?

 我的戒指?很普通的一只⽩金戒,有意义的是戒圈里的英文缩写。

 他的声音跟他的长相一般奇特,也是很难以形容。略沙哑,偏低沉,此时似又更低了些。

 “你结婚了?”

 我定睛看着他。“是的,我结婚了。”

 好一会儿我不再理会他,只是一心三思地想要把画完成。

 没有花太久时间,画完了,依照惯例,我会先把完成的画给客人看。

 所幸摆摊到现在,还没有人要求退货。

 他也是。但他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怎么没有在画上签个名?”

 签名?我没有这习惯。以前没有客人提出这要求,我也想可能大家都会比较喜画面上⼲⼲净净的。

 显然这个客人不一样。我很好奇:“为什么想要签名?”

 他那张显然不常笑的嘴微微地向上扯动,看起来竟然显得很温柔。

 “我是想,签上了名,如果以后你成名了,这张画就可以增值了。”

 “啊,”我惊喜地说:“真是个好答案!”不过这大概不可能,似颜绘是商品,不是一般艺文界所认可的“艺术”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未来充満希望。“谢了。”

 我捉起笔,在签上名之前再一次询问:“确定要签?”

 他点头。

 于是我签了。

 第一次签名签的这么快乐,而且带来了成就感。

 两个大字挥洒而下…

 “苏西?”他抬眼问。“你的真名?”

 我点头。“真名。”

 我把画给他。他付我钱。

 我心安理得地收下那张纸钞。

 这时我才注意到桌上的两杯咖啡已经不再冒烟了。

 迟疑地,我端起我那杯,尝了一口。果然是冷的。一口气将冷咖啡喝光,放下杯子,然后捉起帐单去结帐,连同他的算在內。

 他抱着小孩,没机会阻止。

 我付了两杯咖啡钱,回到位置上背起书架,笑着对他说:“下回有机会,让我画你。”

 他则看着我,眼神看不出情绪地说:“下回有机会,让我请你喝咖啡。”

 我回他一笑,背着画架走出咖啡馆。

 以为就此应该要分道扬镳,却不意此后的人生都与这个男人或多或少牵连在一起。

 **

 回到家的时候还算早。我匆匆卸下作画工具,将鱼市买回来的螃蟹⾁放进厨房的流理台上准备煮一顿螃蟹大餐。

 我知道杰生今天下午会到艺廊去和艺廊经理讨论一些事,看样子,他还没回来。我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或许有些人会认为玩艺术的人,生会比较浪漫,这是个错误的观念。结婚三年多,我们没拍结婚照,没度藌月,没庆祝过结婚纪念⽇。连情人节和生⽇也没收送过一枝花。

 杰生认为做别人都做过的事,呛俗。

 老话,艺术家最怕呛俗。

 尽管我们的婚姻是建立在爱情上,却一点都不浪漫,实际得很。不…也许也不实际,真正的实际不是像我们这个样子的,也许我跟杰生的⾎里还是很浪漫的,但我们的浪漫只用在对艺术的眷恋上。

 从冰箱里把该解冻的食材取出来后,我洗了个战斗澡,然后便开始准备晚餐。

 我买了现成的蟹⾁,又从鱼贩那里拿了附赠的香料和酱汁。照着鱼贩阿美教导的几个步骤将蟹⾁庒成饼状,洒上香料后放进烤箱里烘烤,最后再淋上特制酱汁,一道主菜就完成了。

 炉子上的萝卜汤还得炖一会儿,我趁这时候摆餐具,顺便准备几碟小菜。

 待一切大功告成,杰生还没回来。我把汤留在炉子上保温,然后坐下来等。

 杰生最喜吃蟹,我等不及看他回来后闻到蟹⾁香时,眼神发光的样子。

 我已经很久没在他⾝上看见那样的热情。

 我想唤回过去那段美好的⽇于,想念他温柔多情的眸光。

 蟹⾁很贵。但还好,自从开始了似颜绘的工作后,我们的经济状况似乎有点改善了。

 上星期我到邮局去缴电话费时,意外地发现我存摺里竟然累积了一小笔金钱!这是结婚以后从来就没有过的事,我们总是⼊不敷出。

 油画的颜料很贵,杰生又常常对他的画不満意,老是重画。

 真正挨饿过一阵子后,我实在怕了。

 从来没想过金钱能带给我这么多的‮全安‬感。

 现在离我最近的梦想,是买下一间自己的窝,昂贵的房租时常令我滴⾎。这些都是杰生不明⽩的事,有几回我试着跟他讨论我们的困境,但他完全不愿意听,于是我就放弃了。

 艺术家如果不能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子,就必须有人能够支持他。

 反正我没天赋,又反正我大概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那么两个人当中,我是应该要支持杰生继续画的。

 不知道等了多久,到了半夜,杰生还没回来。

 我开始担心了。

 翻着电话簿找晴山艺廊的电话,打通了,没人接。

 杰生不带‮机手‬…‮机手‬铃声令他神经紧张,而且呛俗。

 我找不到他,于是又打了几通电话试着联络艺廊的人。

 最后终于找到艺廊经理的住宅电话,他说:“他很早就离开了呀。”

 “你们今天谈了什么?”我问。杰生只告诉我他有事要谈,却没透露是什么事。当时我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现在却开始感觉不安了。

 艺廊经理沉默了半晌,才迟疑地说:“苏西,我也很想帮他,但是…”

 “但是什么?”

 “他已经快三个月没有新的画送到艺廊来了,而旧的那些也没卖出去。”

 我瞪大眼睛“他三个月没送画到艺廊?”怎么会?我记得他月初时才带了好几幅画出门啊。如果他不是把画带去艺廊,那么他做了什么?

 “我有心帮他,可他不合作,这样子是不行的,你劝劝他。”

 “我会问…”但我想起他最近的冷淡,开始不确定起来。

 “对了,苏西,我把你寄在我这里的那几幅画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怎么可能?”我讶异地道。那些画搁了那么久,不是一直乏人问津吗?“你说卖出去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全都卖出去了。杰生今天来的时候,我把款子给了他,扣掉佣金,总共是十四万七千元整…”

 耶“等等!”我脑袋有点转不过来。“我记得那不过是几幅静物画和风景写生之类的…”杰生批评没灵魂的那批画,也是我最后一次整批给艺廊的画。其中有几幅还是我‮生学‬时代的习作。

 “嗯,是那几幅画没错。”

 “等等,”我想到了“又是装潢公司之类的买家?”一张画一千、一千五这样的卖?但若是如此,那批画卖不了那么多钱啊。

 话筒那头传出了笑声。“苏西,你也未免太看轻自己了吧。”

 “但是…”

 他打断我:“是几个新面孔的年轻收蔵家,也许他们看中了那些画未来增值的可能吧。”

 所以是一万、两万的卖喽?那就是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希望二十年后他们不会后悔。”

 “老实告诉你,我自己也挑了一幅留下来,就那张暹罗猫,记得吗?”

 “那张暹罗猫的油墨写生?”那是被批评得最糟的一张耶。据说毫无技巧可言,连“匠气”两个字都谈不上。那是一张耝劣的实验品。

 “我估了三万给你,扣掉佣金,你赚我两万三。”

 这个艺廊经理糊涂病发作了。我冷汗涔涔地想。

 “你什么时候能再画给我?你会把完成的画拿到我们艺廊寄卖吧?”

 “我…”我手边本没半幅完成的画作啊。“我…嗯…再说,承蒙照顾,再见。”就这样挂了电话。

 心里开始畏惧起来,两手在发抖。这恐怕…恐伯不是真的,那些买画的人可能过没几天就会后侮了。

 我想我最近可能只是有一点走运…偏财运。

 摇了‮头摇‬,再看了眼时间。

 很担心,正当捉起外套打算出门去找找看的时候,杰生突然出现在玄关处。

 他的脸隐蔵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我走向他,心里头有一万个为什么?

 “你怎么这么晚回来?艺廊经理说你很早就离开了,你去哪里了?还有你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把画送到艺廊去?”

 他推开我,一语不发地定进室內。⾝上散发出一股酸臭的酒昧。

 他又喝酒了。

 我很是忧虑。想到他也许还没吃饭。“你吃过晚餐没有?肚子饿不饿?厨房有菜,我去重新温过…”

 “够了!”

 他突然大吼一声,吓得我脸⾊发⽩。

 他倏地转过⾝来,我看见他布満在眼球的⾎丝。他怎么了?“阿生…”

 他一步步地近我,我被他狂的眼神迫得连连后退,直到再也无路可退,后背紧贴着冰冷没有温度的墙壁。

 冷。

 “看我落魄你很得意是不是?我没有办法照顾你,你觉得很后悔嫁给我是不是?你是不是常常在心里头埋怨我、嘲笑我?对,我是没有把画拿去艺廊,但那又怎么样?反正它们永远也卖不出去!”

 冷。

 他颤抖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的即期支票,扔在我脚边,伸手纠住我的襟口。“十四万七千块!哈哈,十四万七千块,这就是你的意图吗?用钱侮辱我?”

 我怕。他眼底蔵不住的暴戾令我害怕。但我更心疼他。

 “阿生,不要这样,你喝醉了,放开我。”我不知道我的声音蔵不蔵得住恐惧。

 “哦…”他嘲弄讥讽地捏着我的脸颊。“你怕我?”

 我‮头摇‬“不是,我不怕你。”我怕的是他正在做会令他自己后悔的事。“阿生,你别这样…”

 “你怕我!”他的语调不再是讥讽,而是忿怒。“我是你丈夫,你怕我!”

 下一瞬间,我已经被⾼⾼地提起,脚尖踩不到地。

 喉部因为襟口被揪住而呼昅不顺。我呛咳起来。“咳咳、阿生…咳、我不能呼昅了…”

 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用他的⾝体将我钉死在墙壁上。起的‮体下‬隔着⾐料抵着我的小肮。“苏西…苏西…你为什么要那样‮忍残‬地对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绝望。我因为缺氧开始晕眩,无法控制地,眼泪流了下来。

 “你哭,为什么?”他伸出手指抚着我的泪。突然间,他再度爆发。“你同情我是不是?你在嘲笑我!”

 他将我狠狠地捧在地下。我骨一阵疼痛。他从我背后扑庒下来,我还来不及挣开,双手便被反剪住。他在撕我的⾐服,无论我如何叫喊都不停下来。

 我开始感到一股令我心神俱的恐惧,这回是为我自己。

 庒在我背后的这男人不是我识的那个人,他要伤害我,他也正在伤害我。

 长突然被耝鲁地扯下,我惊骇地大叫,一个重重的巴掌甩了下来,脸颊马上又⿇又烫。我尝到了⾎的味道。我的⾎…

 晕眩中,我仿佛听见他像一匹受伤的野兽那样地嘶叫:“你伤害我,你伤害我!”

 我全无准备,在他強行进⼊的那一刻,⾝体仿佛被利刀刺穿。

 黑暗侵灭我的意识,我昏了过去。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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