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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即使你…

 目送穆特兰的班机航向天际后,我一个人回到台北,不急着见所有想见到我的人。一时心⾎来嘲,我往已经许久不曾去过的晴山艺廊定去。

 太多年断了联络,也不确定艺廊是否还在旧地址。

 凭着印象来到艺廊所在的那栋大楼,才发现,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情还是没有改变。

 推开艺廊的玻璃大门,找到曾经展示我和杰生画作的地方。如今那块墙面已经摆上其他画家的作品,我在艺廊里四处浏览着。

 艺廊的‮姐小‬见我像是在寻找什么,来到我⾝边。“你好,在找什么东西吗?”

 我站直⾝体。“我在找,我曾经失去或遗忘的一些旧事物。”

 艺廊‮姐小‬一头雾⽔。“那请随意看看,需要帮忙的话我就在那边。”

 “谢谢。”我点点头,心想:假如我的画摆在墙上,还卖得出去吗?

 没有看见杰生的画,是被收进仓库里了还是怎样?

 “苏西,这不是苏西吗?”

 听见背后的声音,我转过⾝来,看见那个买走我一幅暹罗猫的艺廊经理。“邱先生。”

 邱先生看着我说:“天啊,这几年你和杰生都到哪去了?我一直在找你们,却联络下上。”

 “你在找我们?”我纳闷地问。“有事吗?”

 邱先生搔着已经快秃光的头道:“事,可多着呢。第一件事是关于杰生的画,前几年被一位收蔵家收购了,赚了不少,那笔款子现在还在艺廊帐户里呢,偏偏一直联络不到你们。”

 我惊讶地道:“你卖了杰生的画?卖下多少?”

 “就跟他自己标的价码一样⾼,全部加起来有上百万元,数目不小…”

 “喔,我的天啊!我想我要昏倒了,如果杰生知道…”

 啊,我怎么有办法忽略这整件事的讽刺

 杰生一直想当毕卡索,对死后才成名的画家并不向往。他的画第一次卖出这么多,如果这个买画的人能够早一点发现杰生的才华的话,那么杰生或许就不会因为挫折而酗酒,我不会流产,他不会到现在还躺在病上,那么这六年来的种种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苏西?”

 我回过神,看着不明所以的艺廊经理。怀疑我在这个地方所找到的东西是什么?会不会让我失去更多?

 而即使时间能够重新来过,我也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

 我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

 回到酒馆后,我可以从其他人的眼中看见关切…

 必于那‮夜一‬,穆特兰带着我离开酒馆后所发生的事。

 我把这件事蔵在心底,决定要让它成为这酒馆里众多谜团当中的一个谜。

 我经常想念他。

 心想我这后半辈子大抵会依靠着这样的思念继续活下去。

 同时我也盼着杰生有一天能醒过来。

 他一辈子不醒,我一辈子陪伴他,他若能在某一天奇迹地醒过来,那么⾜以代表上天对我终究是怜惜的。

 见我发呆,朵夏说:“那天晚上,你该就那么跟着他走。”

 “我是跟着他走了,那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

 她不懂。“解释给我听。”

 我坦⽩道:“其实我也不懂。”这对我而言是太难的一个习题。“怎么选择都不对,存这种情况下,我又能怎么做呢?”

 朵夏无言以对。“如果他真的不再回来了,我会很想很想他。”

 “我也是,我也是。”

 **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小季在穆特兰离开的这一年回来。

 一民也在同一年回到他逃离多年的家。

 离开,归来;归来,离开。渐渐地,我开始相信,也许伤心酒馆真的有一股力量,会引导人走向正确的方向。尽管必须经历许多试探和历练,最终每个人都会知道究竟自己该离开还是该留下。

 我还不知道我该怎么走。我三十岁了,一天比一天老。虽然杰克说我看起来像个十七、八岁的女⾼中生,但我却自觉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太。

 只有奇迹才能改变我现在的生活。

 我在想我会不会比杰生先死。

 如往常一般,我在前往医院的途中,路过花市时顺道买了一束花。

 当我带着小束栀子走进病房时,并没有预期会看到这一幕…

 杰生醒着,护士和医生正在一旁替他做检查。

 他虚弱的⾝体靠在枕头上,漆黑的眼找到我。“苏、苏西…”

 ⽩⾊的栀子花掉了満地,我冲向病。“天啊,喔,天啊…”他醒了,他醒过来了!

 杰生露出一个孩子般茫然的笑容。“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我怎么会在这里?”他转动头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神变得紊惊惶。“苏西,我…对不起、对不起,我得跟你说…”

 我动得说不出话,只能不住地摇着头,紧紧搂着他。天啊。

 **

 除了奇迹,谁也无法解释何以一个睡了长达六年的植物人会清醒过来。

 “我只记得我在一个很黑的地方待了很久很久,突然间眼前好像有一道光,我就往那里走去…”杰生在叙述他的经验时,这样说。

 他虽然醒了过来,但一时间还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睡了六年的事实,而且⾝体机能还没有完全恢复,手脚使不出力,⾝体很虚弱。

 他这一睡,仿佛把我过去所认识的那个韩杰生给睡回来了。

 我暂时没到酒馆去,留在医院里好随时照顾杰生。

 在这段期间,他不断地向我道歉,我则告诉他那‮夜一‬我流产的事,然后抱着彼此,痛快地哭了一场。

 “你会留在我⾝边吗?”他不断地问。“你会留在我⾝边吧?”

 我没有回答。只说:“你现在还需要我,我不会离开你。”

 三个月过去了,他⾝体恢复到一定程度,有能力照顾自己。

 我替他租了房子,让他出院后有地方去。

 然后我把他的存摺给他。“晴山那边几年前卖出了你的画,款子都在这里。你可以继续画画,现在你的画已经有一定的市场了,如果你复出画坛,要成功一定没问题的。”

 卖出画作的事并没有让杰生显得格外⾼兴。

 他深深地看着我。“苏西,你不能原谅我吗?”

 “这么多年了,阿生,你一直都在昏睡中,你的时间可能才过了几个晚上,但对我来说却不是这样,有很多事情已经无法再重头来过了。过去的事,我们都别再提了,好吗?”

 杰生沉默了好半晌。“我伤了你的心。”

 “已经不痛了。”

 “但是你的眼神好悲伤,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不是你的缘故。”

 “告诉我。”

 我百感集地看着他,试着挤出一笑。“我不想伤害你。”

 我什么都没有告诉杰生,只因为对我来说,那是太伤心的一个故事。

 想要,却不敢要;想放手,却放不了手。我形容⽇渐消瘦。

 伤愈后,杰生好像变回了以前我认识的那个人。我却无法再用同样的心去爱他。

 那⽇杰生带着一纸离婚协议书来找我。“我不想见你这么伤心,不管为了什么,我想我总是亏欠你。苏西,我还你自由。”

 我很惊讶,许久才道:“谢谢你,阿生,谢谢你。”

 早在许多年以前便该写下的一纸离婚协议书,在他昏睡六年后再度醒过来的一个淡淡轻愁的午后,结束了我们的婚姻。

 杰生静静拥抱了我奷一会儿。“对不起,为我所做过的一切伤害你的事。”

 我还是关心着他。“从今以后,自己要好好保重。”

 **

 天气转秋,我的体重却持续下降。

 ⽩天不用再到医院,我开始在淡⽔街头流连。

 那个拉手风琴有着一下巴⽩胡子的老人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弹吉他走唱的街头卖艺家。

 咖啡馆依然在那边,但是转角处早已有了另外一位街头画家取代了我。

 取代的戏码不断在各个角落上演,到最后唯一不可取代的会不会只剩下我心中的思念?

 “去找他呀。”小季说。自从她拿到学位回来后便被一家建筑事务所延聘,现在已经在外头工作,她的⾝份已经从蓝月的服务生变成酒馆的客人。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回来了。

 是啊,去找他呀。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就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还在犹豫什么?

 “去找他呀。”朵夏很不谅解我。仿佛离婚后,重获自由的我还待在酒馆里是瞎耗时间的蠢事。

 我撑着肘,看着我心爱的蓝⾊月亮。

 当每一个人见到我落落寡时,看起来都巴不得将我打包起来,丢到挪威的森林去。

 “你在犹豫什么?”维问。

 是啊,我在犹豫什么?我也自问。

 当幸福就在眼前,几乎唾手可得,只要我伸出手就能得到时,为什么我无法伸手去摘取?

 答案呼之出。

 不知何时,我…失去了摘取幸福的勇气。

 我要凝聚起这份勇气,不知道又得花上多久时间。

 我想如果人的一辈子有八十年,大概也不够支持我这样用。我所需要的复原时间,远比我想像中来得多上太多。

 所以当我来到挪威,在车站里远远地看着来接我的穆特兰时,我没有办法走向他。

 风雪不断吹进开放式的车站里,他的大⾐上沾満了雪片。

 我掩着脸,不顾其他旅客的眼光大喊道:“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办法给你幸福,我也不确定我能不能再给一次婚姻,我可能什么都没有办法给你,这样你还要我吗?”

 如果我从他脸上找到任何一丝犹豫,我会离开的,绝对转头就走。我对他这么不公平,我不会留着任何宽容自己的余地。

 如果他…

 如果…

 风雪中,他奔跑起来。

 很快地我便已经被他的温暖‮全安‬地包围住。

 “我就只要你,苏西,我就只要你。”

 我担心害怕了好几个月的心,就在他的拥抱里,随着⾝上的雪一块儿融化了。

 我紧紧抱住他。“我很差劲,这么胆小…”

 他再抱了我一下。“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然后提起我的随⾝行李,带着我往停车场走去。

 我跟随在他⾝边,难以想像,这么冷的地方,心,却这么地热。

 我们会幸福吗?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们会幸福。

 …如果,你也有一个伤心的故事,你知道永远也忘不掉。

 即使过了很多年,偶然想起…伤痕还是在那边,悉的地方。

 当你无言仰望天空,千万记得,云会散,眼泪会止息,故事会走到尽头,伤心有限。世界不是两个截然,更经常是笑中有泪,悲欣集…

 即使你常常遗忘,生命里那些美好的时刻,但幸福其实不曾真正远离。

 相信吗?伸手摘取,就能得到。

 《全书完》

 注:《月亮代表我的心》词:孙仪曲:汤尼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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