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烈火焚城
万历四十六年七月十
,苏翎率一千千山堡精锐骑兵整队出发,在群山之中蜿蜒而行。一路上由赵毅成的哨探带队,尽量避开所有有人烟之处,借着夏日林木茂密的掩护,悄然无声地穿行。九天后,哨探与前置小队在距鸦鹄关五十里处接近边墙,在树林中隐藏下来,随即几个熟悉此地地势的哨探被分别派往数个方向,而大队人马随后到来时,也都隐藏在密林之中等待消息。
苏翎与郝老六赵毅成站在树后向前张望,就在前面的山上,一道由石条砌成的石墙蜿蜒随着山势延伸到视线尽头。边墙上大多地段都无人把守,只有零星几个瞭望的人影。看来抚顺一战,让这些在边墙上戍守的部队都进行了收缩,大部分人员都退回堡寨防守,只留下烽燧军士。
千山堡骑兵们正面的石墙并不高,有几处甚至以濒于坍塌,只要稍一用力,看样子便能将其拆除一个口子。在山顶上筑墙的弊处便在于雨水一旦浸泡
久,基石下泥土松动,便处于崩塌的边缘。辽东都司各卫所每年都要抽调大批人力进行修补,实际上的效果却丝毫见不到。这样的石墙也只能挡住零星的女真游骑,遇上大队,根本没有预想的效用,任谁也不愚蠢到走到墙下让人
杀,更何况墙上本就没有几个人。而这修补一事徒增辽东军民的怨言,说起劳民伤财是一点不假。单单因这抽调夫役逃亡的,至少占着三成,但辽东都司却乐此不疲,一方面是因这墙时常崩塌,另一方面,那些掌管此事的官老爷们,多少会从中得到一些额外收益,修筑的坚固未见得能得到赏赐,而时时修补却能得到上司的赏识,谓其勤修防务,这在每年的评价簿上会是极佳的一笔评注。
苏翎被打算在鸦鹄关一带寻机进入边墙内,只是距离努尔哈赤太近,危险过大,而祝浩提出一个主意,说是在碱场堡附近的边墙上,有汤虎熟悉的旗军戍守,可以从那里试试。苏翎便将汤虎的小队调到身边,此时让其细细留心边墙一带的情形,看看是否有熟悉的人在。
“看清楚没有?”苏翎轻声问道。
汤虎点点头,小声说:“看清楚了,那几个人我都熟悉,以往我们曾一起在铁岭戍守过三年,情同手足。”
苏翎再一次向边墙上望去,那几个人正百无聊赖地靠着墙,像是在议论着什么,而周围再无别的人影。
“去吧,小心些。”苏翎说道。
汤虎随即带着几个一起投奔苏翎的兄弟走出树林,勒马缓步走向边墙。到边墙之下,便高声呼叫几个人名。边墙上的几人一阵议论,随即抛下一
绳索,将汤虎拉上墙去。几个人站在边墙之上议论了好一会儿,最后似乎终于商议妥当。汤虎与那几人随即消失在石墙后面,不多时,在不远处的隘口处,一扇原已被封住的大门缓缓打开,汤虎从中走出来,对着苏翎方向挥手。
苏翎见此,便命一个小队先行过去,直到进入大门,随后那小队队长也出来挥手,苏翎这才命大队人马从林中走出。这上千精锐骑兵显然让那几人目瞪口呆,其中还有几分幸运的神色,若不是苏翎,换作努尔哈赤,怕是这几人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至于烽火是否能够传达到下一站,还很难说。
苏翎来到大门处,冲那几人作揖行礼,说道:“多谢几位。”
那几人连忙还礼。其中一人是个小旗。说道:“将军。早就听说千山堡地名字。今
才得一见。这是我们几人地福气。”
苏翎笑着向汤虎看去。汤虎连忙上前说道:“这位叫胡立三。便是我说地兄弟。他们几个也想到千山堡去。”
苏翎说道:“好。这就跟着吧。就留在你地小队好了。”他看了看胡立三等人。又问道。“你们地家人呢?”
胡立三答道:“将军。我们都是单身一人。否则也不会被排到这等地方等死了。”
苏翎笑着说:“那就好。千山堡别地没什么。给你们找个老婆还是有机会地。”这话让众人都笑了起来。
一千多人马很快便过了边墙。胡立三一直跟在苏翎身旁。回答苏翎地一些询问。赵毅成也趁机问了许多问题。那胡立三一一回答。苏翎等人对这一带地地形本不陌生。这一下更是了如指掌。
苏翎带着人马隐藏在山谷之中,将游骑四下派遣出去。夜里便
宿在山上,这等行军对于千山堡的骑兵来说已成习惯,丝毫不觉辛苦。第二天,苏翎便让胡立三领队,带着几个小队在碱场堡与孤山堡之间行走,让那些居住在这之间的百姓们迅速撤离,这些警告只说一遍,至于听不听就看个人的命了。
至于碱场堡与一堵墙这两座小城,事情却令苏翎哭笑不得。实际上七月二十
,努尔哈赤已开始围攻鸦鹄关口,沿边墙一带已得到警讯。清河堡的驻守的明军是由辽东副将邹储贤管带,足有一万多人守御。鸦鹄关受到攻击,那邹储贤不但不去解围,反而关闭城门,做出一副据城死守的态势。而碱场堡与一堵墙这两座小城,只驻扎着数百人马,除了得到警讯,竟然无人理睬。城中的武官惊慌失措,竟然想不出办法应对。苏翎本是好心,在城外
进一封书信,告知努尔哈赤入侵清河堡,本来是想让其早做打算,这两座小城根本无法防御住努尔哈赤的数万人马。结果令人吃惊的是,本来毫无主意的军民们,在接到信以后,大开城门,不消一个时辰,连军队带百姓,逃的一干二净。这幅场景让看见的人瞠目结舌,那些逃难的人群好歹有一样没有做错,那便是全部向南向东。不论是军是民,连件像样的行礼都没顾得上带。看来抚顺一战的影响足够震撼,这性命大于财物,算是让这些人给悟得透彻。
这意外的出现让苏翎不得不改变计划,这
宿山林自然是不需要了。一千人分做两队,进驻城内,但这不是休息的,反而忙得不可开
。苏翎原来的打算不过是趁努尔哈赤攻占清河堡后清扫附近区域的时机,打几个小埋伏,将那些四处掳掠的小股人马歼灭,然后收集一些粮食器械之类的战利品。史籍中记载的一堵墙与碱场堡这两座小城在努尔哈赤攻陷清河堡之后,便被拆毁,当然,这仅限于苏翎知晓,但此时情形却全然不对。苏翎也没想到会是这般模样,所以这人马进驻之后,便开始搬运粮草武器。因为太多,实在是没有估计到能完整地接收两座小城的全部武库、粮库,这带来的麻烦着实棘手。首先便是到底拿那些东西,这武库中的火葯火器自然是要带走的,粮食也要,自然还有城内所有百姓家中的东西。首要目标还好确定,可这剩下的东西按说千山堡可都是需要的,但显然不可能将两城都搬空,这没个几天的功夫怕是别想完成。考虑到努尔哈赤不久之后便要来清扫这些地方,所以两城之内的民居也被翻得七零八落的,从外表上看去,便像是遭到土匪抢劫。当然苏翎不会允许这般混乱,那仅仅是看上去而已。五百人马先将城内剩余的骡马之类的全部集中,这一点令赵毅成有些不解,不知为何城内的人逃走不用骡马,而宁愿步行,以至剩余的骡马有近百多匹。当然,这赵毅成没有逃跑的经验,还是胡立三等人告诉他,这些骡马都是辽东军用,若是一般人用了,即便逃出去,也会被人误认为是抢夺军用马匹而遭到处置。集中骡马之后,将武库中的火葯、三眼铳等全部搬空,火炮只能搬走轻便的,好在这两城太小,大将军跑一类重达千斤的还没有配置,就算这样,还是有两门五百斤左右的火炮无法搬运,只能就地掩埋。随后便是粮食、布匹一类的物质,府库里银子自然是没有的,这些东西携带起来算是最方便的。所有物质都被运到边墙之外,先堆积在一处稍稍宽敞些的山谷里,也只能如此,先搬走,再想办法运回千山堡。当然,回千山堡报信要求发派驮队的人早就启程加速返回。这样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将重要的物质运到边墙之外,随后便是一阵翻腾,这便是后来所见的抢劫场面。大多数民居几乎没什么可以再拿的,但
鸭牛羊之类的还有不少,以至最后一批骑兵充当的是牧人的角色。
若要从全局来看,这成了一幅戏剧化的场面,那边努尔哈赤正如火如荼地战斗,这边却捷足先登,先就达到了此行的目的。这也怪明军逃的太快,让苏翎所部几乎毫无顾忌地搬运物资。此时努尔哈赤顾不上这里,明军早就逃的远了,此地在苏翎的提醒下避免了一场劫难,提前成了无人之地。这或许是清河堡最与历史不同的地方,毕竟这一带没有死一个人。那努尔哈赤最终来到时,只能扒掉城墙这一件事可做。
当晚,苏翎所部一部分人马住进了一堵墙堡,一部分仍然在山里
营。堡内剩余的东西不再收拾了,全都是些不值钱或是太重无法搬走的,苏翎命收集柴草,预备离开时一把火烧个干净。这自己带不走,可也不能让努尔哈赤带走,对方可有的是时间,不像自己这般匆忙。
七月二十一
,努尔哈赤攻下鸦鹄关,直抵清河堡,并立即发动攻击。苏翎左思右想,按理说再留在这里没有意义,可又不想就此离去,这想法与郝老六一样,他们都想去看看清河堡之战。于是,苏翎命大队人马立即出关,只留下一百人护卫,这中间自然有胡立三跟随。晚上苏翎这队人马借着道路熟悉,悄悄接近清河堡,在远处观看清河堡战场。一行人在远处的山顶上伏下身子,隐蔽在草丛中仔细向战场上看去,因距离太远,只能看个大概,便那犹如蚂蚁般的军队还是可以分辨清楚。赵毅成担心苏翎的安危,在山上设立了几处哨位,一旦有人马接近,便可以立即
逃而去。不过,尽管如此安排,他还是有些埋怨苏翎与郝老六,这种做法无异于儿戏,完全是没必要的冒险,但已经来了,这话说一次也就够了。
那努尔哈赤已经将清河堡团团围住,发起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击,后金士兵个个冒着雨点般的箭矢向清河堡城墙冲去。清河堡城墙上备有大炮,滚木礌石,弓箭手密布,一旦后金士兵接近城墙,便放箭放炮,一时间硝烟弥散,将城墙一带遮蔽,而在硝烟之中,不时
出成群的羽箭,成片的夺取攻城者的性命。很快,城下便布满了后金士兵的尸体,那努尔哈赤见强攻不下,便暂时收兵。苏翎等人在远处之看见后金并退出一定的距离,不久便有一队人马来到城下,似乎在喊叫着什么。
“那是做什么的?”郝老六悄悄问道。
“大约是劝降的。”苏翎也轻声回答。这第一波的攻击失败,战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胡乱堆积着,城下的尸体最多,因离得远,只能看见一条条影子,但想必必然是血
成河的场景。
“那劝降的说不定便是李永芳。”赵毅成小声说到。
苏翎微微点头,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推想因该没错。
“你们看,这清河堡之战,该如何打?”趁战场僵局,苏翎问身边的两位。
“这清河堡有多少兵马?”郝老六问道。城内看样子人马不少,苏翎唤来胡立三,询问了一下清河堡的守备力量。得知清河堡内邹储贤麾下有六千四百多士兵,民户有五百多户。
“若是有这么多人马,就不该在城内据守。”郝老六说道。
“对。”苏翎比较满意,手下的这几个人都已能够独挡一面,苏翎所作的不过是略微提醒,这关于战略战术的细节问题,往往是一点就透。
“在城外作战,即使败了也可以留存一部分力量。”赵毅成也说道“这般打法,若是没有援兵,最后只能全城尽没。”这思路是苏翎的一贯主张,没有任何一个城是值得死守的,只有人才是最宝贵的力量。就算这清河堡丢了,只要兵马仍在,大可再夺回来,再说这努尔哈赤此时并非要占据清河堡,不过是劫掠一些物资罢了。这高一层次的战略主张,在辽东并没有多少人去悟透。
说话间,后金兵阵中又响起号角,只见无数后金兵马从四面同时攻击城墙,搭起长梯,一靠上城墙便奋勇向上爬去,不断有人中箭从半空中掉下来,长声的惨叫似乎在苏翎这里都能够听见。但后金兵并未停止进攻,继续不断地向上攀登,尸体在城墙下已积累成厚厚的几层,但进攻并未停止。这场战斗一直进行到夜晚,后金兵已经开始燃起火把,将清河堡城四周照得通亮,这反而使苏翎他们便于观察,看得比白天更为清楚。
后金兵新一次的攻击又开始了,人数比白天更多,远远的呐喊声传来,在夜幕下显得分外狰狞。
“大哥,这样打下去,清河堡怕是就要破了。”郝老六说道,语气有些颤抖。
苏翎没有说话,其实他心里也不愿意就此看到满城尽被屠杀的场景,但无能为力。努尔哈赤数万人马便摆在眼前,除非辽东能派出相对人数的援兵,否则无人可以改变这一局面。
当然,这种怜悯之心并不强烈,毕竟战场见得多了,杀敌敌人与被敌人杀死,至少对这几人来说,太过平常,若不然,何以能开创出千山堡的局面?那丁点儿的柔软,仅仅是瞬间的天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他们的这次观察,在于把握后金兵的战力,以及其作战特点,这对以后的战斗是非常重要的认识。
夜
掩护下的后金兵改变了战策,推出一辆辆大车,逐渐接近城墙。
“他们是要掘城么?”郝老六问道。
果然,城墙上
来的羽箭在大车的木板上聚集成刺猬一般模样,但大车还是一步步接近城墙,大车下的后金兵开始疯狂挖掘城墙下的泥土。城墙上的人似乎发现了这种危险,
出更多的羽箭,并将大块的石头掷下。有数量大车被大石砸中,连车带人变成
泥。但后金兵依然死战不退,推出更多的大车,眼见得城墙下被挖出一个大
,随后后金兵便躲进
内,向两边挖掘。城墙上的羽箭徒劳地在地上不断堆积着,将地上后金兵的尸体无数次再一次杀死。忽然,清河堡东北角的城墙猛然塌陷,高高的城墙骤然缺了一大段,那城墙下掘土的后金兵一并被
成
饼。城墙塌陷的烟尘腾起,清河堡战场上似乎猛然停顿,出现片刻的宁静,但随即,不等烟尘散落,双方同时发出呐喊,无数人影开始在城破处涌去,不断堆积成尸山,但双方都没有任何退缩的态势,无数刀剑砍中骨头的声音,被巨斧砸中脑袋的声音,以及从破墙两侧
来的羽箭
入头顶的哀鸣声混在一起,在随着烟尘四下传开…
“走吧。”苏翎毫无表情地说了句。
郝老六狠狠地吐了口吐沫,起身离去。苏翎这一百骑兵便在夜
中远离那片仍在撕杀的土地,隐入无边无际的山林。此时山风骤起,带着隐隐的呜咽在辽东大地上缓缓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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