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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上面这宗事,是十五岁那年,最重要的大事。

 马佩霞是整件事內唯一毋需付出代价的得益人,从此她变了我们家的常客,而我也开始快她。

 虽然傅于琛暴应我一切物质所需,我仍然觉得非常非常寂寥,有个人能够聊天,总胜于无,她又这样知情识趣。

 想念旧宅子,至少两间房只隔一道中门,可以听到声音。

 现在,我与傅氏像是隔着一个海。

 马佩霞有一次同我说:“他有一面是不为人知的,没有人能完全看透他,但是,又何必看透他呢。”

 马‮姐小‬年纪大,经验多,她所说的话,当然有道理。

 暗于琛并没有同她结婚,她也没有作出这样的要求。

 当时不明⽩,后来才知道,她不愧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马‮姐小‬后来有很好的结局,社会的风气渐渐转变,同居在七十年代已变为非常普遍一种现象,她在傅于琛⾝上得到一些好处,做起小生意来,在他的帮助下,进展得一帆风顺。

 到了八十年代初,马佩霞已成为时装界数一数二的名人,同行把她当教⺟看待。

 我,我是本市唯一走进她店內随时五折取货的人。

 很多人不明⽩我们之间的关系。

 马‮姐小‬是念旧的老式人。

 最后她正正式式嫁了人。傅于琛厚厚的送了笔礼,她跟他⾜⾜十二年。

 但我们仍然叫她马‮姐小‬,有些女人,因为经历有点异常,一直沿用本姓,人称她什么太太,她都不会应。

 正等于另一些女人,一直只是什么人的子,本人姓名早已湮没,不为人知。

 人的命运各自不同,变化多端,女人的命运又更多幻彩。

 马‮姐小‬一直容忍着我,我也容忍着她。

 老觉每个人都是乞丐,自命运的冷饭菜汁盆中讨个生活,吃得嘛,已经算是幸运,冷饭中或混有烟头或味道甚差,只好装作木知木觉,有什么选择?乞丐没有选择。

 打那个时候开始,已有悲观思想。

 偷生,没有人可以达到他理想的生活,都在苟且偷生。

 马‮姐小‬说:“年轻人都是烈的。凶,一口咬住不放,有什么好处呢。”

 中学最后一个学期,同傅于琛说,要在毕业后出去做事。

 他看我一眼“毕业后再说吧。”

 “我是讲真的。”

 “我知道,穿校服穿腻了,不如暑假先到我公司来实习一下。”

 “我要赚许多许多钱,到瑞士升学,坐‮人私‬
‮机飞‬,成为世界名人…”说出来仿佛已经发怈掉。

 暗于琛看我一眼“没想到你也同一般孩子一样。”

 “但我没有真相信这些会发生。”我颓然放下挥舞的手。

 “坏是坏在这些事时常发生,就像奖券一样,每期都有人中,你说引不引死人。”

 “你是怎么中奖的?”

 “苦⼲二十五年一⽑一分赚回来的,”他跳起来“什么奖!”

 我摊开手“有什么味道,什么都要苦⼲二十五年,无论什么,一涉及苦⼲,即时乏味,二十五年后已经四十岁,成功有什么用?”

 暗于琛啼笑皆非“女孩子最难养的时候是十五六岁,毫无疑问。”

 “为什么要种瓜得瓜,种⾖得⾖?为什么种苦瓜得苦瓜?”我继续发问“为什么树上不长満甜藌的成功果子,有缘人摘下来就可以一口吃掉?”

 暗于琛坐在安乐椅上大笑起来。

 我过去伏在他膝上。

 “很多时候,我不要不要不要长大,情愿情愿情愿只有七岁,可以在你怀中过⽇子。”

 他轻轻说:“不但要长大,而且会长老。”

 “你是不会老的。”

 “那岂非更累,一直做下去。”

 “你已有钱,不必再做,让我们逃到世外桃源去,躲在那里,直至老死。”

 “学校国文课刚教了《桃花源记》吧。”

 又被他猜中了。

 “我要到欧洲去一转。”

 “同马‮姐小‬去?”

 “我叫路加来陪你。”傅于琛说。

 “不要他。”我说。

 “我另外介绍小朋友给你。”

 “你要丢开我。”

 “你不可如此说话。”他已站起来。

 “傅于琛!”

 他转过头来“也别这样连名带姓叫我,承钰,你总要学点规矩。”

 “为什么?为什么同她去旅行?”

 “马‮姐小‬三十岁了,问她要什么生⽇礼物,她说只希望我菗空陪她去一次欧洲。”

 “等我三十岁时,我也要你这么做。”

 “等你三十岁?届时只怕我求你,承钰,你也不肯陪我。”

 马‮姐小‬真是生活中之荆棘。

 暗于琛这次派来的人比较活泼,他的名字叫曾约翰。

 不像路加,他家里环境比较普通,因此较为接近生活,他对未来很有憧憬,但没有幻想,知道前面的路迂回曲折,但希望凭着年轻人的牛劲,努力闯一闯。

 约翰很风趣,很会讨人快,而且他不替傅氏做事,他只是傅氏的普通朋友。

 我们去看电影。

 那时电影已在闹⾰命,派别甚众,许多没人看得懂,更有许多看得人头痛。

 我仍然眷恋《圆桌武士》、《七洋海盗》、《月宮宝盒》、《红⾊鹅肠花》这些老式影片。

 我甚至仍然订阅儿童乐园。

 曾约翰试图扩阔我的海岸线,带我到各式各样新鲜地方去玩。

 我并不喜

 他会温柔地说:“你真四方。”

 我是傅于琛训练出⾝的人,不懂跟其他师傅。

 他也知道有路加那么一个人。

 “他是你追求者之一?”约翰问。

 “不,没有人追求我。”

 “但他明明是。”

 “他只是想解释。”

 “但没有人会对他不喜的人解释什么。”

 “偏偏他就是。”

 “他不会把我当情敌吧,说不定什么时候痛殴我一顿。”

 “他不是追求我。”我再三说。

 “好好好,没人追求你,没人喜你,我也不是,好了没有?”

 等到求仁得仁之后,又怀疑起来“那你为何约会我?”

 “傅先生每小时付我一百块酬劳。”

 我笑。

 如果是,倒使我安心。

 为什么不呢,傅于琛岸得起,曾约翰又肯赚,两不拖欠,周承钰又有伴侣。

 我们坐在书房中谈到天亮,因为年轻,体內蛋⽩质多,精神旺盛,丝毫不觉累。

 不到两个星期,便成为很的朋友。

 甚至问他“我们不如结婚。”

 他郑重地说:“你年龄不⾜,要⽗⺟签字。”

 “什么是合法年龄,二十一?”

 “你还要等。”

 “你可以随时结婚。”我羡慕地说。

 “我想是的。”“如果我是你,我即时走出去结婚。”

 “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闷。”

 约翰也笑,伸手拧我面颊。

 他是好男孩,不然傅于琛不会叫他来,约翰一点非礼的举止也没有。

 当然,很大的因素是觉得我没有昅引力,早说过一千次,没有人追求我。

 同学们都有把臂同游的爱人,他们会毫不犹疑地为她们去死。而我。

 我的男伴都由傅于琛挑选安排。

 “我可以到你家去吗?”

 约翰第一次露出勉強的神⾊“不。”

 “为什么?”

 “你最爱用的三个字是…”

 “‘为什么’。”我给他接上去“为什么?”

 他沉着地说:“我家比较浅窄,人口又多,没有‮人私‬角落,不方便招呼客人。”

 说了这么多,他的意思是穷。

 我很诧异,心中有些佩服,于是不再言语。

 没想到约翰会再说下去“弟妹多,⽗亲是小职员,家中难得见到一件奢侈品…承钰,你不会明⽩吧,在你的世界里,什么都多得堆山积海。”

 我忽然感动了,有人比我更不幸呢,我不自觉地把手按在约翰的手上。

 “我仍在用功,希望考到奖学金出去,同时,至少,”他语气有点讽嘲“希望储蓄买一条时兴式样的子穿。”

 我连忙说:“不不不,最讨厌喇叭,待嘲流过去,你便会知道这是多么荒谬的款式,瞧,我也不穿那些。”

 约翰笑了。

 他有他的忧虑,有他的愁苦,但同时他心中也有许多许多许多希望,这是他与我不同的地方。

 暗于琛与马‮姐小‬还没有回来。

 只给我寄来一张甫士卡。

 看到之后,吃一惊,不但卡片式样悉,连那张花鸟的邮票也一模一样。

 苞我收到的第一张明信片完全相同:寄自同一个‮家国‬同一个埠,寥寥几行草字,签名式似花押,所不同的,收信人不再是惠叔,改了我,邮戳上的⽇期,晚了八年半。

 暗于琛这样有心思,真没想到。

 是有名有利的中年人了,还花时间精力来玩游戏,为着讨小女孩快,更加难得。

 把旧名信片取出对比,简直看不出有任何分别,但物是人非,环境转变太大,唯一相同的是,仍不知,明天的我,何去何从。

 快快毕业,至少可以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职业。

 约翰诧异地说:“你疯了,怎么会想到要出来做事,非常吃苦的。”

 “依你说怎么办?”

 “读书,一直读书,什么都不做,读遍欧美名校。”

 约翰爱读书,但家境不好,不能如愿。

 “你以为人人都似你。”

 “不骗你,出来社会斗争会令人减寿。”

 “那是因为你太过敏感,许多人都认为是生活一部分。”

 “你呢,”约翰问我“你⿇木不仁,故此不怕?”

 怕。

 怕得要死,但更怕无依无靠无主孤魂似的生活。

 暗于琛同马‮姐小‬仍没回来。

 我与约翰什么都谈过,再说下去就得论婚嫁了。

 也幸亏有他,他比路加成,我颇喜他,暗暗决定要帮他忙。

 主人不在,汽车夫⽇⽇仍然把车子驶出来,打磨拂拭,车子部部精光锃亮,可以当镜子用。

 暗宅的车子全部黑⾊,古老样子。

 约翰说:“将来我买一部开篷车,载你満山走。”

 “我们也有开篷车,你会开吗?”

 “会。”

 “有无驾驶执照?”

 “刚刚拿到。”

 我把车房门打开。

 曾约翰立即吹口哨。

 “漂亮的车是不是?”

 他点点头。

 “没开过几次。”也没载过我。

 暗于琛涸朴谠它丧失‮趣兴‬,因开车需要集中精神,而他心中旁骛太多。

 “我们这就可以満山跑。”

 约翰摇‮头摇‬“将来,将来我自己买车。”

 这人瞎有志气,我笑“将来,将来都老了。”

 “老怕什么?总要是自己的才作数。”

 “好好好,那你教我开。”

 “不行,我替你找教车师傅。”

 “你看你们,全似算盘子,拨一拨动一动,乏味。”

 “‘我们’,还有谁?”他不悦“别拿我比别人。”

 曾约翰真是个心⾼气傲的男孩子,将来会否凭这一股傲气窜出来?

 饼一口,他替我找来教车师傅。

 师傅开的是一辆⻳背车,一眼看到便哧的一声笑出来。

 约翰说:“学三两年,开了去考驾驶执照也差不多了。”

 居然有大男人作风,看不起女流。

 暗于琛仍未归来。

 我找到开篷跑车的锁匙,缓缓开出车子,趁夜,在附近兜风。

 开头只敢驶私家路,渐渐开出大马路。

 车子驶回来时没有停泊好,司机发觉,说我数句,被我大骂一顿。他深觉委屈,以后不再多事。

 斑速使人浑忘一切,风将头发往后扯,面孔暴露在夜间空气中,尤其是微雨天,开篷车更显得浪漫,回来⾐履略,又不致透,留下许多想象余地,像什么呢,说不上来。

 没有人知道我晚上做什么,开了车內的无线电,在停车弯內坐一小时。

 连约翰都不知道。

 他不过是傅于琛另一个眼线,我太晓得了。

 终于出了事。

 这是必然的。车子撞上山边,幸亏是玻璃纤维的车⾝,即时碎成梳打饼⼲模样,人没有受伤。

 我受惊,被送到医院去观察。

 再过一⽇,傅于琛就回来了。

 我知道他与医生谈过,但没有到医院来看我。

 出院回家,他也不来接,旧司机已被辞退,由新人接送。

 他坐在安乐椅上,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手随着音乐打拍子。度假回来,他胖了一点,更加精神奕奕。

 “一部名贵汽车就此报销。”傅于琛说。

 我说:“可不是。”

 “将来年纪大了,尾龙骨什么地方痛起来,可别怪人,也许就是这次挫伤的。”

 “我向来不怪任何人。”

 “啧啧啧,这么口响。”

 “你走着瞧好了,再也不抱怨,再也不解释。”

 暗于琛讪笑“要不要同我三击掌?”

 我不响。

 “下次要再出事,我才不会赶回来。”

 我诧异:“你去了也已有个来月,也应当回来了。”

 他感慨地说:“欧陆的小镇如仙境般,谁想回来?”

 我⼲脆诅咒他“那你⼲脆早登极乐也罢。”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一事求你。”

 他一呆。我字典中没有这个“求”字,因为极度的自卑,故此刻意避免提到它。

 “关于曾约翰。”

 暗于琛留神听。

 “他爱读书,如果你可以帮助他,未尝不是美事。”

 “你叫我资助他?”

 “是。”

 “学费不便宜。”

 “同撞烂的那部跑车差不多。”

 他笑“你知道就好。”

 “对曾约翰来说,这笔资助可以改变他一生。”

 “怎么用钱,我自有分数。”

 “投资在他⾝上是值得的。”

 “看,一个孩子竟教傅氏投资之道。”

 “不是有个大亨说过吗,人是最难得的资产。”

 “你对曾约翰似乎很有好感。”

 “我不否认。”

 “他诚惶诚恐,怕得不得了,以为我会怪他准你开车。”

 “他?关他什么事。”

 “我也这么说,周承钰脑子想些什么,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

 “不过他是读书好材料,他是那种捧着字典也看得其味无穷的人。”

 “承钰,天下有太多的有为青年,毋需刻意栽培,总会得出人头地闯出来,不用你我心。”

 “像你,是不是?”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谢谢你。”

 “我不要你恨我。”

 我沉默。

 “你可有收到我们的明信片?”

 “我们”这两个字特别刺耳,我漠然抬起头“明信片,什么明信片?”

 站起来回房间去。

 当夜做梦,看到自己站在大太底下的街头等计程车,⾝边有两只行李箱,不知谁把我赶了出来,啊,寄人篱下是不行的,箱子那么重,太那么‮烈猛‬,伸手挡住刺目的⽩光,没有哭,但眼前泛起点点的青蝇,即使在梦中,也觉心如刀割,这噩梦将跟随我一生,即使将来名成利就,也摆脫不了它。

 満额満背的冷汗使我惊醒,息声重若受伤的兽。

 仍然没有哭。

 翌年就毕业了。

 这一年像拖了一辈子。

 夏季似一辈子人那么长。

 蝉在土底下生活数年,破土而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兰花香得人醉,桅子花一球一球开着。

 整天泡在⽔中,⽪肤晒成金⾊。笔记读得滚瓜烂,成绩五优三良。所盼望的⽇子到达。

 结识了同学以外的朋友,有一组人要拉我当他们实验电影的女主角。

 像我这样的女子,也渐渐为人接受,破了孤寂。

 仍与曾约翰有来往。

 时常作弄他,老说:“自从那次撞车后,记就不行了,谁叫你不好好看住我。”

 而他,总是装出很懊悔的样子来満⾜我。

 他益发英俊,很普通朴素的⾐裳穿在他⾝上,真是好看,夏季,总是⽩衬衫⽩卡其,头发理得短短,完全与时代脫节,另具一格。

 马‮姐小‬都欣赏他,老说:“承钰,约翰与你的气质真相配。”

 我尊敬他。

 但有什么用呢,我的爱不够用,不⾜以给别人。

 约翰还在储蓄。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以为除了剑桥大学,没有学校能够配得起我们。而一切困难,总会得有办法克服。约翰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读书。

 他也不断投考奖学金,也获得面试机会,可惜永远有人比他更有为更上进。

 暗于琛在一个夏夜,对我说,要把我送出去。

 “不,我要‮钱赚‬。”

 “中学毕业赚什么钱?”

 “师范学院已录取我。”

 暗于琛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说下去:“有宿舍,可以搬进去住,申请助学金,不必靠人,将来出⾝,也算是份上等职业。”

 他似没有听到我说什么“我叫曾约翰陪你去,他也会得到进修的机会,一切合你理想。”

 “我要‮立独‬。”

 “曾约翰得到消息,开心得不得了,雀跃,说是最值得做的保姆。”

 “你没有听我说什么。”

 “曾约翰已选定念建筑系,你如只读法律,大家七年后回来。”

 我为他的态度震惊,这完全不像他,太过幼稚。

 接着他喃喃地说:“七年…你正当盛年,而我已经老了。”

 我啼笑皆非“不不不,”大声说“你不会老,而我也不会与约翰到外国去。”

 暗于琛终于作出反应,他双眼闪出晶光,凝视我。

 “咱们走着瞧。”他说。

 他就是那样。

 约翰第二天来找我,一脸红光,精神奕奕,‮奋兴‬得眼睛都亮了。

 我坐在泳池边。

 影树一头一脑开着红花,光自羽状叶子星星碎碎漏下,使人睁不开双眼。

 他告诉我他有多么快乐。

 长了那么大,他才第一次知道得偿所愿的欣有这么大。

 我很替他⾼兴。

 一早晨他滔滔不绝谈着,我总觉得有人在窥视他兴⾼彩烈,谁,是不是我?也许是,我对他总有点冷眼旁观,无法全部投⼊。

 待他说完了,我才开口。

 “约翰,陪我去一个地方。”

 “自然,哪里?”

 “师范学院。”

 约翰要开车送我,我不准。一定要乘公路车去。

 那天是个热辣辣的天,我们转了两程车,还得步行一段路。

 车上我一句话也没说,净用手帕抹汗。

 下车后走山路,一点遮荫的地方都没有,这时如果下一场雷雨,必然浑⾝通

 正午太的投影只得脚下一搭小小黑影,约翰不出声,紧贴一旁照顾我。

 他的⽩衬衫被汗透明地印在背部。

 他没有问问题,我真感他没有问。

 到了学校门口,一大群‮生新‬在办⼊学手续,我趋向前。

 约翰诧异了“这不是你的地方。”他说。

 我虚弱地说:“让我看看清楚。”

 我们巡视课堂,看过之后,心中有数,再经过饭堂,坐下喝一杯茶。

 碰到女同学,她愉快地介绍姐姐给我,姐姐明年就可毕业,十分担心出路。

 “出路,为什么?”

 “教席极少,毕业生太多,许多时毕业等于‮业失‬。”

 但姐妹俩还是热心地把我拉到宿舍去参观。

 她们看了约翰一眼,咭咭地笑,请他在会客室稍候。

 宿舍是间打通的大房间,每人一张,一共五个位,卧榻边一只小茶几,浴室在走廊尽头。

 我苍⽩地想:这个简陋的地方像哪处?

 对了,像儿童院,同‮儿孤‬院的设备一模一样。

 当众穿⾐脫⾐,当众熄灯‮觉睡‬,醒来每朝取饼嗽口杯⽑巾到浴室去洗脸刷牙…

 不行。

 同学姐妹的热心推荐介绍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见她们嘴动。

 我一阵晕眩,伏在墙上呕吐起来。

 她俩慌了,我挣扎下楼,叫约翰的名字。

 他过来扶着我,很镇静地说:“承钰你中暑了。”

 他立即打电话叫司机来接。

 在小小会客室中,他细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我靠在他肩膀上,紧闭着眼睛,没有言语。

 乌云集在天空,⾖大的雨点落下来,一阵雷雨风吹得会客室中几份旧报纸七零八落。

 校园中受雨淋的‮生学‬都涌进来躲避,有人架起康乐棋台子。

 人一多有股体臭味,是汗味,像胶鞋味,也许有谁的头发已多天没洗了。

 约翰轻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对同学姐妹来说,巴不得有群体生活的热闹经验,因为在某处,另一个温暖的家,关心她们的⽗⺟永远在等她们。

 这里,这里不过是‮生学‬营罢了,⾐服,周未捧回去洗,爱吃什么,吩咐⺟亲预早煮下…

 我不行。

 我什么都没有。

 暗于琛知道,曾约翰也知道。

 车子到了。

 约翰用手臂遮护着我出去,但雨实在太大,我俩还是淋了⾝子。

 司机备着大⽑巾,是约翰叫他带来的,约翰没有顾自己,先将我紧紧裹在⽑巾內,然后狠狠打几个噴嚏。

 回到家中,傅于琛与马‮姐小‬刚刚在商量不知什么。

 马‮姐小‬诧异问:“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淋得如两只落汤的。”

 暗于琛不出声,假装没看见。

 我在心中叹息一声,稍后约翰定会把一切告诉他。

 我没有病,约翰病了。

 那种面筋般耝的大雨,连接下了一个礼拜。

 可以想象公路车上兵荒马的情况,多少‮生学‬要在那条斜路上淋⾝子。

 中学时就有同学到家政室借熨斗,熨⼲滴⽔的裙子。

 而我,坐在司机开的宾利里面,隔着车窗,一切不相⼲,大雨是大雨,我自捧着本书在车內读。

 这倒无所谓,然而不应天真到以为能够到外面世界生活。

 因为惭愧,整整一星期没有说话。

 想去探访约翰,被他郑重拒绝,等雨停时,他的寒热也退了。

 我们办妥一切手续。

 选的是间私校,念英国文学,一班只得十来二十个‮生学‬,与讲师的比率是一点五比一。

 学校在马利兰,舂天一市樱花,校园內几乎看不到别种植物,舂风一吹,‮瓣花‬密密落下,行人一头一⾝都沾満‮红粉‬⾊。

 我将在那里度过数年。

 约翰为我在附近租了小鲍寓,独门独户,环境雅致,他自己住宿舍里,但每⽇来管接送。

 但我仍觉寂寞悲哀。

 为什么不能咬紧牙关度过那两年呢,有同学作伴,不会太难过,她们可以,我也应该可以。

 暗于琛说:“但你有选择,她们没有。”

 临走那夜,我们谈到深夜。

 “但这条路不是我应走的。”

 “告诉我为什么。”

 “我有什么资格领这个情。”

 “曾约翰却没有这种想法。”傅于琛说。

 “他同我说,他打算偿还你。”我说。

 “是吗,你认为他做得到吗?”

 “至少他为你做我的保姆,这是他的职责。”

 “你也有职责。”

 “那是什么?”

 “你令我快乐,完全无价。”

 “也事过情迁,现在你要把我遣走,好同马‮姐小‬结婚。”

 “说到哪里去了。”

 “那为什么要我走?”

 “让你去进修,过数年你会感我,知道有‮凭文‬与无‮凭文‬的分别。承钰,你的聪明全走错了筋脉,你看曾约翰多么精灵。”

 我微笑“是的,你说得对,我没有半分打算,不懂得安排。”

 “到了陌生环境,你可以有机会去接受别人的爱。”

 “有人给你她终⾝的爱,难道不好。”

 他沉默许久,没有回答,坐在他喜的固定的椅子上,动都不动,人似一尊蜡像。

 我缓缓走过去,想伏在他膝上。

 已经长大了,我慨叹,手长腿长,不比以前了,只得呆立着。

 带到马利兰的行李之多,连傅于琛都吃一惊。

 他问:“里面都放些什么?”

 我不回答。

 他摇‮头摇‬。

 “我知道有人要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类的话,不过我现在活着,箱子里面,都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约翰取笑我“那又何用板着脸。”

 暗于琛说:“约翰,你要当心承钰,她非常古怪。”

 “是傅先生把她宠坏的。”

 “是吗,我宠坏她?”他退后一步打量我“抑或是她宠坏了我?”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说出这么暧昧的话。

 约翰非常识趣,即时噤声,没作出任何反应。

 我问:“你可会来看我?”

 “我很少经波士顿那一头。”

 “你可以特地来一趟。”“还没走就不舍得,怎么读书?”

 “我巴不得一辈子不离开。”

 “是吗,前几个星期才要去过‮立独‬的生活。”

 他没有忘记,没有原谅我。

 “只有‮立独‬的生活,才可以使我永远不离开你。”

 “青舂期的少女,说话越来越玄。”

 “你故意不要懂得。”

 曾约翰装作检查行李,越离越远。

 “你是大人了,几乎有我这么⾼,”傅于琛伸手比一比“只较我矮数厘米。”

 “不,马‮姐小‬才是大人。”

 暗于琛微笑“那自然,我们都是中年人。”

 “哼。”“如果我没听错,那可是一声冷笑。”

 “我们仍在舞池中,生活本⾝是一场表演,活一⽇做一⽇,给自己看,也给观众看,舞蹈的名称叫圆舞,我不担心,我终归会回到你⾝边,你是我最初的舞伴,由你领我⼊场,记得吗?”

 暗于琛拉一拉我头发“这番话原先是我说的。”

 “你所说的,我都记得。”

 我与约翰上了‮机飞‬。

 曾约翰像是知道很多,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有时间有‮趣兴‬去发掘他的內心世界,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们认识有一段⽇子,双方也很络,但他不让我到他家去,不知又有什么事要隐瞒。

 我们两人都有心事。

 ‮机飞‬在大都会上空兜了个圈子飞离,座上存几个去升学的‮生学‬已经双眼发红哭出来。

 是因为不舍得,由此可知家是多么温暖。

 我的感觉是⿇木,无论走到哪里,我所认识的。人,只得一个傅于琛。

 斜眼看曾约翰,他一脸‮奋兴‬之情,难以抑止,看来想脫离牢笼已有一段⽇子。

 同样是十七八九岁的青年人,对一件事的感受各有不同,甚至极端相异,都是因为命运安排有差距吧。

 ‮机飞‬旅途永远是第四空间,我们都飘浮在舱內,窗外一片云海,一不小心摔下来也就是摔下来了。

 青年人坐得超过三小时便心烦,到处走动,昅烟,玩纸牌,聊天。

 只有我同曾约翰不喜移动。

 我看小说,他打盹。

 有一个男生过来打招呼:“喂,好吗,你的目的地是何处?”

 我连头都不抬。

 “架子好大,”他⼲脆蹲在我⾝边“不爱说话?”

 他是个很⾼大的年轻人,样子也过得去,他们说,朋友就是这样结的,但我没有兴致,心中只有一宗事一个人,除此之外,万念俱灰。

 我目光仍在那本小说上。

 大个子把我手中的书本按下“不如聊聊天。”

 ⾝边的约翰开口了:“‮姐小‬不睬你就是不睬你,还不滚开!”他的声音如闷雷。

 我仍然没有抬头。

 “喂,关你什么事?”大个子不服气。

 “我跟她一起,你说关不关我事。”

 约翰霍地站起来,与大个子试比⾼。

 大个子说:“信不信我揍你。”

 约翰冷笑“我把你甩出‮机飞‬。”

 对⽩越来越滑稽,像卡通一样。

 侍应生闻声前来排解。

 我放下手中的《红楼梦》,对大个子说:“你,走开!”又对约翰说:“你,坐下。”

 大块头讪讪地让路,碰了不大不小的钉子。

 约翰面孔涨得通红,连脖子也如是,像喝醉酒似的,看上去有点可怕。

 “何必呢,大家都是‮生学‬。”

 约翰悻悻地说:“将来不知要应付多少这种人。”

 我把书遮住面孔,假寐,不去睬他。

 没想到他发起疯来这么疯。

 在等候行李时,看见大块头,约翰还要扑过去理论,那大个子怪叫起来。

 我用全力拉住约翰“再这样就不睬你,你以为你是谁!”

 这句话深深刺伤他的心,他静止下来。

 接着几天忙着布置公寓,两人的手尽管忙,嘴巴却紧闭。

 没有约翰还真不行,他什么都会做,我只会弄红茶咖啡与鲔鱼三文治。

 暗于琛选对了人。

 唉,傅于琛几时错过呢?

 比起同年龄的人,他都遥遥领先,何况是应付两个少年。

 曾约翰強烈的自尊心发挥淋漓尽致,一直扮哑巴。

 “我得罪你?”

 “不,自己心情不好。”

 “现在知道我带的是什么了吧。”

 “把卧室布置得像家一模一样,把那边一切都抬过来了。”

 “是。”

 非这样不能⼊睡。

 约翰又渐渐热回来,恢复言笑。

 我古怪?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来,”我哄他“过来看我⺟亲的肖像。”

 “令尊呢?”

 “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照片也没有?”

 “一无所有,一片空⽩。”

 “那也好。”

 我啼笑皆非“什么叫做也好,你这个人。”

 他伏在桌子上,下巴枕在手臂上“我完全知道⽗⺟的为人,然而也如隔着一幢墙,岂非更糟。”

 这话也只有我才听得懂,我知道他家庭生活不愉快。

 我对⽗亲其实有些依稀的回忆,从前也紧紧地抓着,后来觉得弃不⾜惜,渐渐淡忘。

 记住来⼲什么呢?他刻意要把我丢弃,就当没有这件事好了。

 “或许,将来,你与他们会有了解。”

 约翰笑了“来,说些有趣的事。”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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