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晚育台带了许多鲜果去。
菜肴很丰富,客人都是留学生,平时没得吃,有主人请客,大坑阡颐,气氛极佳。
蒋女士很会招呼客人,亦即是任由客人自由活动。
育台坐在窗台上看夜景,万家灯火,那人却不在阑珊处。
他忽然想回家。
用锁匙开了门,大声喊累:“雅正雅正,天下有这样的事…”一边笑着看刚学会走路的纪元飞奔过来叫他抱。
那无异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一段日子。
他已与那些良辰美景说了再见。
女主人走近来,双手抱
前,微微笑。
育台问:“留学生在谈什么,有没有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蒋薇薇笑不可抑“在谈怎样赚外快!避谁的家在什么地方都要开销。”
这是真的。
没有战争的时候就得与生活打仗。
“他们在这里快乐吗?”
“苦学生留学酸甜苦辣都齐全。”
“可是不肯回去。”
“有些把
儿也接了出去,生活相当困苦。”
育台微笑“华人光是弄吃的就头昏脑
,一天三四顿,又得翻花样,材料统统切得碎碎,开油锅炒,事后洗半天,总得学学洋人,一个三文治一个沙律当一餐,卫生营养,又节省时间。”
“不习惯的人会觉得不好吃。”
李育台讶异“食物何需餐餐好吃,我们来这世界上岂是光是为着吃喝,食物能摄取营养即够,待有时间有心情时才去寻找美食。”
蒋女士笑“但我们一直认为民以食为天。”
“那是指吃
。”
这时背后有人问:“在谈什么?”
发言人是一个短发圆脸的姑娘,皮肤白皙,薇薇笑。
主人为他们介绍:“高美仁是美术学生。”
那位姑娘加一个注脚:“最该挨穷的学系。”
育台想一想“也有许多富有的画家。”
那圆脸姑娘看着育台“你好像失落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育台讪笑,没想到人人看得出来。
主人说:“高有特殊本事,她可以测中你的过去未来。”
育台诧异“真的?”
斑姑娘只是微笑。
育台说:“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我自己心中明白,能知未来就比较稀罕了。”
女主人说:“高,你不妨看看他将来如何。”
斑姑娘凝视育台的面孔“创伤终于会淡却,可是岁月已经消逝,青春不再,你会寂寞。”
育台忍不住笑了,他也知道这是他的结局。
斑姑娘又说:“可是你生命中不乏红颜知己,有一位姓汪的女士,会对你很好。”
育台大感奇怪“我朋友中没有姓汪的。”
“那是将来的事,她现时尚未出现。”
育台干脆开一个玩笑“她长得美吗?”
斑姑娘肯定答:“美,非常清丽脱俗。”
李育台实在忍不住“你怎么知道?”
“这一切,在你脸上看得见。”
育台不置信,但又不好意思质询,只得说:“姓汪?我会记得这个姓字。”
斑姑娘又预言“你们会在一起很久,可是最终没有结婚。”
她说完转身走开。
育台笑着同女主人说:“有这样的异能傍身,不愁衣食。”
“可是她却没有摆出摊子赚钱,她仍是清贫的美术学生。”
育台肃然起敬:“那就很难得了。”
“今晚这里的客人都很难得。”
“主人家尤其难得。”
稍后他告辞。
蒋薇薇送他到门口,他忍不住问:“一个人的一生,都写在脸上吗?”
“高姑娘说是,她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你呢,你有没有请教她?”
蒋薇薇笑笑“没有必要,我不想预知未来,免得生活全无新鲜感。”
李育台颔首离去。
他诚心诚意把那套笨重的假古董带返香港。
家务助理来开门,十分意外“先生,你回来了,纪元呢?”
中文报纸都给他留着,堆得山那样高,家里井井有条,他又回来了。
“先生,还会出门吗?”
育台摇摇头“出去几天也许,不会超过一星期。”
“先生,纪元呢?”
育台只得略花
舌,向她
待纪元的来龙去脉。
“先生,那么说来,纪元很开心罗,那多好,纪元在香港学校不高兴,因为叫吴瑶瑶的同学騒扰她。”
错。
她不高兴是因为她决定要不高兴。
育台拨电话回公司,表明身分,一个陌生的女声说:“李先生,我叫郭桑琳,我暂时替伍和平。”
“你是新进来的?”
“是,上个月才录取。”
“很好,和平此刻在何处?”
“和平在伦敦,陈先生在纽约。”
“我下午回公司,替我整理办公桌。”
“是,李先生。”
生活好似恢复从前的秩序了。
下午回到公司,各同事见了他,全体站立鼓掌,他佯装生气“真夸张!”
坐下来,恍如隔世。
他问新助手桑琳“我走了多久?”
“两个月零五天,李先生。”
“那么久了?”
“是,李先生,
季都快来了。”
他马上与同事开会,发现纰漏,沉着应付,设法补救,转瞬已届黄昏。
“桑琳,替我叫小明去买碗云
面。”
桑琳连忙应。
他又抬起头来“周末你可有空?”
“有。”一定要有。
“请到舍下来,有事请你帮忙。”
“可以。”一定要可以,公事公办。
那天他们到九点半才下班。
在电梯大堂李育台才看清楚桑琳的样子:大眼睛,尖下巴,非常机伶。
他心中慨叹各行各业人才一代比一代出色。
桑琳说:“李先生回来我们最高兴了。”
“是吗,真有此事?”
“陈先生一直说,有李先生坐镇,他就可以放心出外找生意做。”
育台笑笑“和平几时回来?”
桑琳张大了嘴,又合拢。
育台一愣“有什么瞒着我?”
“和平姐她结婚了,不回来了,李先生你不知道吗?”桑琳大眼闪了闪。
育台也算会得应变“我连结婚礼物都置下了。”
“她的请帖过几天就会到。”
“由谁主持婚礼?”不是说好由李育台把新娘送出去吗?
“不清楚,可能是男方亲戚。”
女大不中留。
育台笑问:“你呢,你不会那么快吧,公司训练人才不易。”
“我?”桑琳笑“我连普通男朋友都没有…”
李育台静静回到家里。
都变了心了。
好家伙,结婚也不告诉他。
随即又释然,他又是她的什么人呢,一般的上司下属关系罢了,和平一
离公司,就同他没有纠葛。
家务助理将晚饭摆出来。
他抬起头“我一个人吃,你又不喜中国菜,以后一菜一汤即可,蒸了鱼就不必煎虾。”
变了,一切化繁从简,不再计较。
他准备休息,忽然看到晚报上的
期是星期五。
他们照美国人规矩,周末休息。
电话响了。
“李先生我是桑琳,明天几点钟到府上?”
“上午九点行吗?”
“我会准时到。”
老陈的电话追着而来,声音无比讶异“育台,你居然乖乖的回来重作冯妇,真没想到。”
育台没好气“我刚想找你,松山半岛那个计划要重新开会,不然一定搞不成。”
老陈嬉皮笑脸“所以,没你行吗?”
“和平呢?”
“呵,她决定与司徒医生结婚,从此长后伦敦,她不干了。”
“这也算是闪电恋爱。”
“嗳,命运大神的手把她向前一推,她就远嫁到英国。”
“你呢,你几时回来?”
“我原来我十年没放过假,此刻离开工作岗位,不知多轻松,放心,我每天会同你联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育台一惊。
“我决定继续放假。”
“陈旭明,别开玩笑!鲍司需要你,你不是个财
吗,松山那边需要你去见客。”
“哎呀,育台,这个世界谁没有谁不行嘛,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还不是照样活下去,说不定业务还蒸蒸
上。”
“你在什么地方?说!”
“地球某一角落,哈哈哈哈哈。”
“别开玩笑了。”
陈旭明笑得打跌“李育台,这叫作以彼之道,还诸波身。”
育台不语。
“下一站,我决定到某个珊瑚岛去玩耍,我一生人最想学的是徒手潜水,邀游海底,不亦乐乎,还有,之后,到阿拉斯加住上一年半载,嘿,我干么要跪在客户面前哀求一单半单生意?多猥琐!”
育台知道老陈想藉词教训他。
半晌他说:“回来吧陈旭明。”
“别勉强我,勉强无幸福。”
“是我鲁莽,对不起。”
“真心道歉?”
“完全全心全意。”
陈旭明大笑。
李育台只得耐心等他笑完。
半晌,他好似已充分发完不满情绪,这才问:“李育台,你猜我在哪里?”
“桑琳说你在纽约。”
“哈哈哈哈,我在你家门口才真,你一开门就可以看到我,哈哈哈哈哈,笑死我。”
育台一怔,也笑出来。
他一拉开门,果然看见老陈拿着手提电话站在那里,不由得大声说:“看见你真好。”
两个男人马上拥抱。
幸亏老陈不像他那么情绪化,幸亏老陈己与庸俗的生意结下姻缘,打算牺牲到底。
育台放心了。
“吃过饭没有?来,我陪你喝一杯,唉,人人各走各路,只剩下你我两只老狗。”
“你才老,别趁机拖我落水,你一向是超龄生,我,我十九岁大学就毕业,你我不可混为一谈。”
“老陈,饭后我们好好谈谈。”
饭后他俩把公司过去三个月的大事提出讨论,一下子到夜午。
育台看看时间,拨电话给纪元。
“爸,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复活节吧,不过,如果你想见我,我马上可以来。”
“我还过得去,你放心办公吧。”
“那个冼娜有否使你烦恼?”
“谁?”
“没事了。”
他与老陈继续一杯酒在手,谈到深夜。
老陈告辞后,他回房去,是,他实实在在,觉得自己是个鳏夫。
这已是不可挽救的事实,过了片刻,他也只得睡了。
第二天桑琳把他唤醒“李先生,我三十分钟后到。”
比小和平还周到。
他同桑琳说:“我想装修家居,由你主持大局,帮我联络各路人马,打几个价钱,选一个主
,还有,这一间工作室,我想把它改作客房。”
桑琳一一记下来。
她有一部手提电脑,放在膝盖上,不会比一本辞海更大,轻俏地把资料打进去。
看样子工作能力绝对不下于和平。
“请替我把工作室里东西收拾出来装箱,箱上详细表明是何物,以便将来翻寻。”
桑琳什么问题也无,尽是答应。
李育台马上喜欢她,他欣赏不多话的人。
“这件事你看要坝卩久?”
“装箱给我三个周末,装修可说不定,许要半年。”
“不用弄得很复杂。”
“我明白。”
坐下来,育台说:“桑琳,说说关于你自己。”
“我二十二岁,独女,美国密兹
大学毕业的商业管理科学生,喜欢阅读、音乐及大吃大喝,有心到陈与李建筑事务所学习。”
李育台笑了“爱吃什么喝什么?”
“所有会令人发胖的菜以及喝得醉的酒。”
李育台挥挥手“你知道什么叫醉!”
桑琳不说话了,只是微笑。
像所有男子一样,李育台不介意他身边有个妙龄女子说说笑笑。
那一
阳光特别好,照在身上,有懒洋洋感觉,育台觉得舒服。
忽然他又心酸了。
他好似看见雅正的身形在厨房边一闪,就差没出来招呼:“要不要添点茶?”
育台垂下双目,苦涩地想,家里装饰过,不晓得雅正还认不认得,万一回不来,又怎么办。
客厅忽然静下来。
育台抬起眼,看到桑琳关注又亲切地看住他。
他笑了笑“你今天就可以开始,我会付酬劳给你。”
“呵李先生这是我的荣幸。”
一代比一代会说话。
育台知道她必定还没有男朋友,假使有,周末才不跑来替他收拾杂物。
桑琳走进那间工作室。
她讶异了,桌子十分钟前似还有人用过,铅笔还在笔记本子上,三四架照相机分别用京皮包着,抽屉半开,里边全是文件,摄影杂志堆地下,有膝盖那么高,窗台上放着数十枚矿石标本,几只旧玩具熊,
着阳光,还垂着一串水晶珠,反
出彩虹,映在天花板上。
这是谁的房间。
只听得李育台说:“和平帮我收拾过一次,不过现在我已打算装箱。”
“是。”桑琳答应着。
李育台心想,少年不识愁滋味,不必与她说什么因由。
他一个人跑到书房去看报纸。
半晌,有人捧上咖啡,他正沉
一篇特写,头也不抬,
口而出“谢谢你雅正。”
有一个声音同他说:雅正,雅正不在这世上已有一年多了,他抬起头,发觉是桑琳给她斟咖啡,他连忙又谢了一次。
连接两个周末,桑琳都来整理工作间,谢雅正所有的遗物,都被装进箱子里。
标签用电脑打印机打出来,每只箱子编着号码,掉了也不要紧,电脑自有记录。
换了由育台自己做,一定只用手写,而且会写错,
七八糟,划掉重写。
这位年轻的小姐在这方面的能力的确比他强。
有一只箱子标明“小心放置”、“易碎”内容是“哈苏人像摄影机与三个镜头,一是二八八/八十、二是三五/七十、三是三五/八十…”没有更详细的描述了,却又不噜嗦。
与和平的温柔不同,这位助手是理智型的。
桑琳实事求是。
老陈问她:“还可以吗?”
育台点点头,起码可以打八十五分。
他征求过纪元同意:“家里打算装修,把你房间髹
白色配柚木家具好吗,同时,我想把妈妈的杂物收到仓库里。”
纪元并无异议,只说:“北极一股寒
吹袭,昨
气温只有零下六度,姑姑叫我穿滑雪
上街,已经放寒假了,圣诞节近在眼前,姑丈买了株三米高的松树。”
在育台这边,圣诞也开工。
装修师拿了三种
系样版来给他挑选。
育台顺口问桑琳:“哪个好?”
桑琳笑笑“问我,一定说白色。”
育台马上同意。
桑琳这人有一个极大优点,她从不多话,可是人要是问他,她又言无不尽,坦诚相待。
通常到了中年,能做到这点已经不易,她年纪轻轻,已有智慧,难得之至。
鲍寓开始装修,李育台也没搬出去,他的睡房最后做,虽然麻烦点,比住酒店方便。
圣诞节他
四天空去看纪元。
在飞机场看见她,发觉她高很多,俨然有少女之风,头发式样改过了,身穿最时髦的呢大衣,领子是一条荷叶边。
无意中她找到姑姑家落脚,看情形新环境极之适合她。
育台把旧家新装修的照片给她参考。
纪元眼尖,一下看到照片中有张陌生面孔“是谁?”
“这是爸爸新助手,她叫郭桑琳。”
“她很漂亮。”
“的确是,现在好看的女子一
比一
多。”
案女的心情都比较平和,不像三个月前那样愤世嫉俗。
“姑姑把客房装修过正式让我住。”
是,淡蓝天花板上描着一团团白色的云,一张小
有白纱帐子,白色化妆台书桌全是一套,再加一具私人电话,育台莞尔,他记得育源小时候老想一间这样的睡房,她在侄女儿身上实现了梦想。
圣诞树上系满了金河邺
的装饰,但是育台在拆礼物那
就走了。
冰桑琳开车接他。
一进公寓,发觉有五六个人在赶工,他的睡房已经赶出来,其余工程已进行得七七八八。
他问桑琳:“你整个假期都在这边?”
桑琳微笑着点点头。
房间换了垂直帘,光亮许多,
、被褥、连衣架都是新的。
浴室里
巾及用品式式具备,好不周到。
育台讶异了,他一辈子出路遇贵人,郭桑琳肯定是其中一人。
她向他报告:“这是和平的结婚照,她已收到你的礼物,谢谢你云云。”
育台看了看婚照,又是一个意外,没想到小和平原来那么高,站在一起居然齐司徒耳朵,印象中她是依人小鸟,可见李育台对人的印象是多么模糊。
他随即看了看桑琳。
她也高,长腿,穿条泛白牛仔
、白衬衫,说不出的好看。
“和平忙得连信都不写了吗?”
桑琳只是笑,不置可否,没有评语“他们在答里度
月。”
“那多好。”
走到
台,发觉连地上瓷砖都换了红砖,且放了几大盆植物。
“这是什么?”
“紫藤。”
“呵那是一种美丽的植物。”
是她挑选的吗?一定是,装修师哪管这些。
桑琳拿出啤酒来。
这样出色的女孩子,不见得愿意花时间服侍任何人吧,李育台忽然面河邡赤。
屋子装修终于完工,非常大方整洁实用,感觉上似搬了一个新家,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旧时痕迹,除出书房墙上一帧币画,那是谢雅正摄影集封面,上边五个字:如何说再见。
由此可知,他的事,郭桑琳统统知道。
纪元的房间很简单,一
一桌一椅,跟她姑姑家完全不一样。
按活节假她可能会回家来。
可是接着一通电话,纪元说她另有计划:“姑姑带我去欧洲呢。”
“哪几个国家?”
“今年到南欧,明年是北欧。”
“暑假呢?”
“暑假到美国。”
十年内的计划都订好了。
“那么几时回家来?”
纪元又技巧地答:“随时。”外
家口吻。
“你现在的男朋友是谁,还是狄伦吗?”
“不,叫保罗刘。”
呵华裔,李育台放心了。
稍后陈旭明知道装修工程已经完成,想来探访。
“不。”育台一口拒绝。
“为什么?”
“一个人的家是一个人的堡垒,我不想公开。”
“从前我也去过你的家。”
“现在我已改变主意。”
“咄,我问桑琳,她会告诉我你家现貌。”
“她才不会说。”
“噫,你倒有信心,对女
很有办法哇。”
有办法的是司徒启扬,不是他。
老陈趁桑琳进来,对她说:“桑琳,李家装修成什么样子,能给我看看吗?”
谁知桑琳很自然答:“一切资料都交给李先生了,我手头什么都没有。”
李育台马上知道他没看错人。
那天下班,他同桑琳说:“我有三年没到戏院看电影了。”
“你想看哪部戏?我陪你。”
育台抬起头“我不知道,由你挑选吧。”
待真的到了戏院门口,忽然觉得人多声杂,不知怎地他有点畏缩,他都不认得戏院了。
桑琳轻轻说:“不喜欢的话,我们走吧。”
“对不起。”
桑琳很幽默“没关系,原先也不是我想看电影。”
李育台更加歉意。
事后想起来,他们第一次约会,就这样报销,育台认为是罪无可恕。
在霓虹灯下散步之际,桑琳问:“可以说一说为什么不想进戏院吗?”
“那你得先答应不笑我。”
“没问题。”
“在黑暗中,人群呆呆地对着银幕狞笑,多么可怕。”
桑琳纳罕“你仍然被情绪操纵。”
李育台一怔,又被桑琳说中了。
“最近这段日子,我时时会悲从中来,无法抑止。”
“我明白,家父去世后,我忽然很想很想跟他齐往天国。”桑琳看着远方。
育台讶异“可是我看过你的履历表,你父母均在世,且十分年轻。”
“呵,我自小饼继给表舅一家,履历表上填的是法律上的父母。”
育台的心一动“他们姓郭?”
“是”
“对你好吗?”
“足足一百分。”
“那么,你生父姓什么?”
“姓汪。”
育台猛地抬起眼。
他不相信这是事实。
姓汪,有人曾经预言,他会认识一个姓汪的女子,他一直以为是玩笑,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就在他几乎忘怀那个预言的时候,发觉郭桑琳原来姓汪。
桑琳见他一脸错愕,笑语:“你好似对我身世有很大的意外。”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会过继给舅舅?”
“我七岁那年家母去世,我一直住在舅舅家,为着感恩,我父同意此事。”
育台又一个惊奇,桑琳身世竞跟纪元那么相似。
他因此说:“小女此刻也跟舍妹生活。”
对于他的事,桑琳一向不予置评,维持缄默,微笑。
育台说:“也许,你可以介绍他们给我认识。”
桑琳忽然笑了“这可不比看电影,约好了可真得赴约,不能叫他们白等。”
育台低下头,讪讪地不出声,没想到叫一个年轻女子给训话。
而且言之有理。
他结果只得说:“待我情绪稳定点的时候才约时间吧。”
桑琳又笑。
那个陌生人的预言好似有实现的机会。
据说,这件事写在他的脸上,多么奇怪。
之后,育台出去开会,身边总是带着桑琳。
老陈看出苗头来,同桑琳说:“你不如去补读建筑系。”
桑琳骇笑“那不行,待毕业我岂非已经三十岁。”
“咄,”老陈气结“你以为三十岁是行将就本吗?三十岁毕业你们能受用三十年,多么值得。”
桑琳心动。
老陈问:“育台,你赞成吗?”
育台微笑不语。
老陈又说:“下了课来帮忙,半工半读,不知多好。”
桑琳看着育台,育台这时才说:“书到用时方恨少。”
老陈不耐烦“这是什么意思?您老实实在在的放一句话下来好不好?”
育台又说:“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
老陈颔首“这就是同意了。”
桑琳说:“我一向喜欢念书。”
那天下午,育台送桑琳回家,她问他:“父母在家,你要不要进来同他们打个招呼?”
育台想了想,点点头。
他进郭宅去坐了十分钟。
冰先生太太热诚款待他。
那是一对殷实人,做印刷生意,故城内各式杂志实印多少本他们是了如指掌,对李育台这类专业人士则十分尊重。
李育台告辞后,这是他们的评语:“年纪大了一点”“可是桑琳不介意”“好像有心事”
“生意上是一定有压力的”“只要桑琳喜欢,我不介意”“下一次置业,叫他帮帮眼”“这么快就想利用人了”“咄,是女儿的男朋友哩,怕什么”…
李育台当然没听到这些对白。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见雅正家人的情形来。
往事在脑海中闪了闪,渐渐淡出。
松山半岛那宗生意成事,签署合约之际,记者来拍了照,刊登在报上。
谢中之教授先来电话:“育台,回来了也不与我联络。”
育台没声价道歉,急急
待纪元去向,又约了时间见面。
下午,又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回来了?”声音轻轻糯糯,听在耳中无比受用。
这是谁?
“我的名字叫米雪几。”原来是那个美人儿。
“是是是,你好吗?”
“见了面你就知道啦。”
育台笑笑“不,我不认为我们会见面。”
“我已经同你的朋友没来往了。”她提醒他。
“同那个没有关系。”
“你找到人了?”
“可以这样说。”
“呵我真替你高兴。”她的声音是由衷的。
“谢谢你。”
“你也会在报上看到我的消息,我有新戏开拍。”
“角色好吗?”
“依然故我。”
“慢慢来,罗马并非一天造成。”
“喂,同你说话真有意思,我们能常常通电话吗?”
“我想不方便。’”
“她是一个醋娘子?”
“不,是我自律。”
“她真是个幸运女。”
“是我一心不能二用。”
她笑了。
可以想象到她巧笑倩兮的动人模样。
“我也希望有个像你那样的男朋友。”
李育台回敬:“你这种讲法,同有些妇女说,‘孩子是笨一点可爱’一样。”
女郎笑得前仰后合“与你说话真有趣。”
李育台温和地说:“因为其实我并不笨。”
女郎感喟:“真难得,不是每天可以碰到拒绝我的人哩。”
李育台笑笑。
“可以感觉得到你的心情是好多了。”
“多谢关怀。”
女郎轻轻说:“再见。”
接着,哈一声挂了线,这时,连电话线路中嘟嘟声都好似有点
气回肠,女郎是
擅此道的专家,千方百计,让人前思后想都忘不了她。
李育台是男人,是男人就不会把这种事告诉伴侣。
他自然没向桑琳提起。
一
与桑琳走过路边书报摊,看到杂志封面上的玉人正是米雪儿,衣服穿得很少,搔首弄姿,不
多看几眼,然后又看桑琳,那时桑琳正好背着他,如云秀发挽在头顶,
出雪白脖子,不知怎地,育台猛地想起,雅正逝世已有两周年。
就在马路中央,他茫然站着,桑琳转过头来,拉着他的手过马路。
“怎么了?”
“我看到一个
女,愕住了。”
“下次叫我也看。”
“那就过不了马路了。”
“过马路是小事。”
育源与纪元回来渡假,李育台约了谢中之教授一家,阵容浩大,由桑琳安排时间地点菜式,一起吃饭。
这是桑琳第一次见纪元。
纪元一进场就认得她:“你是新家照片中的那位姐姐。”记
要多好就有多好。
那
桑琳穿比较保守成
,可是衣饰这件事,有时气死人:少女穿不老,老妇穿不小,若以为衣着可以改变年龄,那真是天大误会。
桑琳看上去,也就似二十岁刚出头。
纪元与嘉敏嘉华两姐妹见了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
育台问育源:“怎么带着纪元住到酒店里去了呢。”无奈兼不满。
“酒店最方便。”
“至少把纪元还给我。”
“纪元跟着我也习惯了。”
“我早知道你这不事生产的女子不怀好意,有心霸占我女儿。”
“桑琳,你听听这含血
人的话。”
桑琳只是微笑。
这时,育源发觉这女孩子舒服娴静地坐在一角,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句话不说,可是,你又觉得她十分亲切温存,真是难得。
育源向大哥投去一眼,像是说,您老真有办法,今时今
,打着灯笼没处找这样的女子,现代女
一万个没有一个是温柔的了,其余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忙着议事论事要把男人的声音
下去以示能干,意见多得又慌又
。
李育台大抵还积有点晚福。
育源把哥哥拉到一角“打算结婚?”
“十划还没有一撇。”
“不能辜负那样的红颜。”
“她若觉得被辜负了,她自然会走。”
“怎么能这样说!”
“我若温情泛滥,又被你笑婆婆妈妈。”
“可幸桑琳年轻,还耽搁得起,你呢,你再放下去,不如进冰箱。”
育台看着妹妹“有时真不相信你爱我。”
育源答得好“不爱你,会有这么多话说,你不要以为我故意整你,我不开门见你,啥事也没有,省钱省力。”
这完全是真的,育台向妹妹鞠躬致谢。
饭局散得比较早,育台送桑琳回家的时候说:“对我亲人印象如何?”
桑琳抬头想了半天,一直笑,像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育台说:“你毫无必要喜欢他们。”忽然又俏皮地回一句:“你喜欢我就够了。”
毋须爱屋及乌,育台最怕有种带着子女谈爱的人羞答答当众说:“爱我的人必须也爱我的子女”不知凭什么做出这种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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