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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厉柔送了陆云轩出门之后,独自在房里静坐了半

 其实她与陆云轩早已心意相通,他心里的打算,即便不说,她多少也有数。

 从得知陆云轩与连婉心自幼就已订下婚约的那一刻起,她心中一直百转千回。自己的角色如此尴尬,她不知怎么办才好?如果依照旧时的性格,只要是看上的东西,非得千方百计弄到手才肯罢休,然而这一回面对着关乎自己终身幸福的大事时,却反而意兴阑珊。不知怎地,非常害怕最后会牵扯不清,只是一心想回家去。

 凡事一旦跟感情扯上关系,即使聪敏一如厉柔,也不得不任它摆布折磨。

 夜夜思虑煎熬,想着想着,不由得记起当年父母相偕私奔之事,后来发展成那样的结果,虽然父亲提起时总是轻描淡写的,但那已足令她痛心害怕。

 “不…”她将脸埋在手中,不敢再想下去。

 她从小与父亲独居幽谷,行事、脾气无一不是厉无极的翻版。所以平时虽然顽皮刁钻,如果当真遇上大事,却又常变得非常断然冷心。既然知道天岗堡不可能轻易善罢罢休,成全他们,她就不愿让重情重义的陆云轩为难,也不愿因此连累他和整个枫林山庄背负罪名。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要与大哥长相厮守,终究是不可能了…

 还是回家去吧!那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厉柔由陆云轩房里的密道离开,那是她在病中百般无聊时,偶然在他板下发现的。后来一直痴着他,吵着要进去看看,陆云轩拗不过她,便带她进去走了一遭,顺便跟她说了密道的其它相连途径。当时只是好玩罢了,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厉柔骑着马快跑了一阵,直到夕阳渐渐隐没,此时策马入林,放任马儿在小径中漫步。

 “这林子好眼,彷佛曾经来过。”过不了多久,晓星浮现,月光从树梢中透泻下来,夜湛凉如水,她忽然想起:“这是我第一次与大哥碰面的树林啊!”如此这般地前尘住事恍如历历在前,顿时悲伤绝。

 隐约听得前方传来打斗之声,她本来不想搭理,却听见有人说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我正愁着该拿什么宝贝儿陆云轩就范,好叫他还我爱妾小媚儿的性命。本想去捉那个妖女,没想到反倒遇上他的未婚,哈哈哈!真是天助找他!”

 厉柔蠢然一惊。难道是天机堂的楼青峰?她悄然跃下马来,循声靠近。

 八、九个人包围着连婉心,有男有女,其中一个女子站在发话的人身旁,容貌妖烧美,眉眼与司徒媚很有几份相似,八成是她姐姐司徒娇了,她想。

 他们几个人轮番向连婉心攻去,却也不当真力拚,好像存心戏弄她似的,等她气尽力竭再将她手到擒来。

 厉柔眼看连婉心在众人围攻之下已经逐渐透出疲累不支的神色。一时也顾不得危险,便出银针相救。登时有几个人中针倒下。

 楼青峰挥剑拂开银针,怒道:“什么人?”

 厉柔趁众人慌乱中抖出红鞭将连婉心卷回来,随即带着她跃上马匹,飞快逃离楼青峰的包围。

 “是你!”连婉心看见救命之人竟是厉柔,大出意料。“你干么要救我?”

 “我为了大哥救你。”

 连婉心冷冷回道:“倘若我死了,你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嫁给表哥吗?干么假仁假义地救我!你是不是以为对我有救命之恩后,好以此要求我解除这门亲事?”

 厉柔冷笑一声。“假如我存心跟你抢大哥的话,今晚就不会在这儿了。况且话别说得太早,我未必救得了你。”她回头看看,楼青峰一群人已经赶了上来。“马儿载负我们两人太重,跑不快。我先下来阻挡他们一阵,你快回去找人来。”

 连婉心知道她这一下去凶多吉少,到底不忍心,连忙道:“那怎么行?太危险了!我们还是一块走吧!”

 “冤有头、债有主,这个梁子是我跟他们结下的,犯不着牵扯上你。况且若不下来一个人,只怕我们两个都逃不出去。”

 “厉柔…”连婉心仍然想阻拦她。

 “只要你赶紧带人来,或者我还有救。”她跃下马来,顺手鞭了马儿一记。“快走!”

 “厉柔!”

 厉柔快速地窜入身旁林子,登时不见人影。

 =====

 连婉心骑马狂奔一段之后,前面有数骑急急上来,正是陆云轩和潘霸、卜钰以及天岗堡的家丁。见到救星来了,她大喜,高声叫道:“表哥!表哥!”

 陆云轩正带着众人出来寻找连婉心,本来还担心她一时想不开,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如今见她安好,就放下心来。

 “婉心,你没事吧!我们好担心你。”

 一语未完,却见连婉心指着身后的树林,惊魂未定地道:“快!快!快去救厉柔!迟了就来不及了。”

 “厉柔?”陆云轩大惊。“你说什么?柔儿怎么会到这里?她怎么了?”

 “楼青峰…楼青峰要抓我们。”她急得声音发颤。“快点!在树林里!”

 陆云轩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然而一听见对头是恶的楼青峰,当下心急如焚,马上催马朝树林里急奔而去。

 陆云轩内功湛耳力极佳,听见树林东边微微传出有人说话的声响,便朝东面奔过去。来到一小方空地前,只见楼青峰的长剑抵住了厉柔口,正好整以暇地待他们靠近。树林的尽处是一座断崖,呼啸的风声卷刮在林隙树间,月光之下,厉柔披散了秀发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委顿,浑身血迹斑斑。他心里关切挂念,叫道:“柔儿!你没事吧!”

 楼青峰哈哈大笑起来。“陆云轩,你希望她没事吗?那得先问问我才行!”

 “你想怎么样?”陆云轩冷冷地道。“有什么条件尽痹篇出来好了,别伤了人。”

 “好,够爽快。”楼青峰冷笑。“不愧是枫林山庄的大庄主,办事够利落。”他沉下脸来。“陆云轩,这妖女放火烧了我的竹林小筑,又杀了我的爱妾司徒媚,这些事你都知道吧?放火烧屋还算小事,只要你枫林山庄从此退出淮水沿岸的地盘,我可以不再追究,但是杀之仇嘛…你想应当如何了结呢?”

 “你说呢?”陆云轩等他开出条件。

 “杀人偿命是最公平不过了,但是看在你陆大庄主的面子上,我少不得要谦让一些,”他故意沉了半晌,冷笑道:“我死去的爱妾成天夸赞陆庄主不但年轻俊雅,更是武艺不凡,不如你自废了武功,以告祭我那可怜的爱妾吧!否则只好血债血还了。”

 陆云轩面如寒霜。

 潘霸等人的坐骑及不上陆云轩的追风,就在此时也已经赶到,看见厉柔被擒,再听了他们俩的对话,熊熊怒火登时冒上来。

 潘霸出大刀指着他鼻子。“楼青峰,你敢吗?你若敢伤了厉柔一,别说淮水下游的生计了,我看你连性命都很难保存!”

 楼青峰微微一笑。“这点我也知道,论功夫有谁及得上陆庄主呢!可是如果我要替我那死去的爱妾报仇,免不了要付出一些代价,所以也只好豁出去喽!”

 他的神色悠哉,因为算定了这样的代价他敢赌一睹,但陆云轩不敢。

 潘霸破口大骂:“楼青峰,你这胆小表,打不过我们庄主,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要挟人,你还要不要脸?有本事咱们单打独斗,看看谁强!”

 楼青峰哼了一声,冷笑道:“潘霸王,您老此言差矣,今儿个咱们在谈如何让双方化干戈为玉帛的正事,哪里是计较武功来着?如果您真要较量的话,赶明儿再约个时间就是了。在下虽然不才,一定也勉力以赴。”

 “你…”“潘叔,别再说了!”陆云轩看着厉柔,她却低着头。一时之间,四下除了凛冽的风声之外万籁俱寂。“好!我答应你!你先放厉柔过来,我即刻在你面前自废武功!”

 “庄主!”

 “表哥!这怎么行!他们存心害你,要你自废武功只是借口,待会儿就会要你的命!”

 陆云轩摆摆手不让他们说下去。

 “你们无论如何护送柔儿和婉心安全回去。”他低声嘱咐。

 他怎会不知道楼青峰心里的打算?只是评估眼前这等情势,天机堂不但人多势众,功夫也不弱,而他这边,扣除自己,只剩潘霸和卜钰可以与他们对抗,但两人全心对付楼青峰和司徒娇就已经分不开身了,其它人如何挡得住天机堂的攻势?

 他暗暗盘算了一下,如果己方的人马只守不攻,求得全身而退倒也不难。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厉柔救出来。

 “陆云轩,此话当真?”楼青峰不肯相信自己的好运。当初提议陆云轩自废武功只不过想试试他对厉柔有多关心,可以让自己利用到何种程度,万万料想不到他会一口气答应下来。

 “君子一言,只要你先放厉柔过来。”

 楼青峰大笑一声。“好,我相信你。”收回指住厉柔的剑,将她拉起来。“你过去吧!”

 天空轻忽忽飘下雨来,一片细雨轻雾笼罩在众人之间,各人的面目似乎都变得模糊难辨。

 陆云轩眼见雨珠儿滴滴落在厉柔脸上,益发显得她娇弱可怜,柔声道:“柔儿,快过来!”他向她伸出手来。

 厉柔只是怔怔站住。她看着陆云轩,也看着连婉心,她正紧张地抓住陆云轩的臂膀,再看看潘霸和卜钰脸上的为难和焦急…

 愈来愈觉得今天这样的局势,是老天故意安排的。祂为她安排一条退路,赐给她一个更理所当然的结局,从此退出这一切…

 大哥,我们之间总是夹着其它人,留下来有什么用?厉柔凄然地看着他。

 “柔儿…”陆云轩害怕她那双绝望的眼神。“快过来,没事的。”

 “快点过去啊!天堂有路你不会走吗?”司徒娇推了她一把,娇叱道。“还慢地干什么?不怕人家陆庄主待会儿后悔,不管你了吗?”

 她的刻薄话,厉柔恍若未闻,好半天才跨出一步。

 懊走的路,总是要走的…总是要走…

 忽然间右手一挥作势要出银针,楼青峰知道她的银针不好相与,直觉后退几步闪避它的锋芒。厉柔等的便是这一刻,她猛然转身奔向身后的万丈深渊。

 临到崖边,回头,最后的,最后的一眼。一眼而成生生世世的追念…

 只想再多看他一眼…

 而后纵身跃进无底的沉沦!

 “不!柔儿!”陆云轩一见厉柔转身往后跑就知道情况不妙,飞身抢上前要拉住她。但楼青峰却选在此时出招袭击,陆云轩情急之下,只好右手执剑抵挡,伸出左臂救人。但左臂才伸出去,却猛然扯动肩上稍早被连修竹打中的伤,臂上肌搐了一下,登时失力。

 “啊!”他痛得直冒冷汗,仍然勉强伸手抓出去,可是,仅仅这么一耽搁,却再也没能拉住厉柔。

 他眼睁睁看着厉柔坠入崖下,转眼便湮没在崖底的荒烟漫草之间。

 顷刻之间,雨滴浙沥浙沥地落下,愈下愈大…

 “不!”他凄厉狂喊。“柔儿!”山谷之间传来阵阵悲极至极的叫喊回音。

 柔儿、柔儿、柔儿…

 陆云轩心痛神摇,如石人一般跪在崖边,往下呆呆地望着。楼青峰趁他失神之际从背后偷袭,他全然不觉,幸好卜钰及时身相救,阻了他凌厉的剑式。

 “庄主小心!”

 “啊!表哥!”

 连婉心被司徒娇得节节败退,情况相当危急。

 他渐渐回过神,心头的狂烈痛楚渐渐被另一种深猛的恨意所取代。

 这群人!

 今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厉柔何以会坠崖而死?

 他登时怒火翻腾,纵身跃入众人的打斗中,抢在里头剑不断刺出狠招,打算将楼青峰和司徒娇等人碎尸万段,替柔儿偿命。

 陆云轩虽然习武有成,但向来谨守温厚的原则,除非不得已,否则绝少痛下杀手。

 今天他已经失却了理智,剑尖势若疯狂地扫同敌手,每一招出去剑尖便多沾上一滴鲜血。他的武功本来就高出楼青峰甚多,不出一百招,楼青峰和司徒娇先后死在他的大轮斩之下。其它人看见陆云轩势如破竹地攻杀过来,而且堂主已经倒地,一时之间吓得魂飞魄散,再打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纷纷弃械投降。

 罢斗之后,陆云轩提着剑呆立在场中央,双眼空茫。

 “表哥,你没事吧!”连婉心知道他为了厉柔之死伤心,正要宽慰他几句,他忽然脸色大变,猛然狂出几口鲜血,一仰头晕倒了过去。

 =====

 “找到她了吗?”陆云轩见卜钰回来,忙坐起身来问道。“找到了没有?”

 卜钰颓丧地摇摇头。

 “是吗?”他失望地靠回头。三天了,天岗堡上下和枫林山庄前来协助的人,拉着长索垂到崖下寻找,总是没能找到厉柔。

 “前两天不停下雨,下去探看的人都说溪暴涨,水势湍急,看来柔儿是落入水中…给冲走了。”齐孟元婉言劝道:“我已经派人继续往下游找,但能找到的机会到底…不大,庄主您…看开些吧!”

 陆云轩不说话。依照这两天的滂沱雨势来看,如果厉柔当真被大水冲走,确实很难找到她了…

 他又想岔了气,狂咳了一阵。

 “原先我想…无论如何,总该送她回紫烟谷才是,否则就枉费她叫我那么久的大哥了,你说是不是?”他几乎是自言自语的。“如今,我竟然连这点都做不到…”

 “庄主…”潘霸在旁边抹眼泪。“只要咱们别放弃,慢慢地找,总有希望的。”话一说完,他就觉得不对,慢慢?如何能慢慢地找呢?

 齐孟元瞪了他一眼。

 “庄主,咱们一直待在这里也于事无补。虽然一时找不到柔儿的…尸骨,可是她的身后事还是该处理的。我看,不如先送您回枫林山庄,然后留下几个人继续留心这件事比较好。”

 “是啊!是啊!”潘霸连忙附和。

 陆云轩发了好一会儿呆。离开这里?那岂不是离柔儿更远了?然而,若不离开,又能在这里停留多久?

 终究,他点头。

 婉心听说他们要回去了,马上过来探视他。

 “表哥,你好些了吗?”她在他的边坐下。“齐叔说,你们要回去了?”

 “嗯!”“我知道你为柔儿的事伤心,可是自己的身子也该注意才好,不过几天而已,你已经瘦了一圈。”她低头绞着衣带。

 “我不要紧的。”他呼了一口气,低声道:“婉心,我对不起柔儿,也对不起你。”

 她抬起头来。“表哥,柔儿的死我也很难过,可是她毕竟…不在了,你就别…”

 “我的心也不在了…”陆云轩看着窗外飘过的云。

 “表哥,别这样!”连婉心哭道。“别这样!枫林山庄里那么多的人还要靠你,求求你,别这样…”

 陆云轩拍拍她的肩,强作出一个微笑。

 “我知道,所以我还不得自由…”他叹了一口气。“只是我不可能再爱任何人了,你明白吗?那对你不公平。”

 “我知道。”连婉心明白他对厉柔深情依恋。

 明白归明白,仍然止不住伤心,她掩面奔了出去。

 =====

 回到枫林山庄之后,陆云轩在人前仍然强自振作,但每个晚上几乎部是夜不成眠。褥上似乎还存有厉柔留下来的淡淡幽香,每每睡梦恍惚之间,总会以为她还像以往一样卷在他的臂弯里…

 然后他心痛醒来。

 呆坐在房里,举目望去,门上的联是她写的、架子上的葯瓶葯罐也属于她、柜子里还有她的衣裳。本来菱儿要把这些收掉,但他舍不得。

 “能这样看着也好…”他想。

 才过六、七,他明显地枯槁憔悴下来,众人甚是担心,却也无计可施。

 一天早上,齐孟元和潘霸等人聚在大厅里,只待陆云轩一到便可以开始议事。

 卜钰忽然进来说:“二当家、三当家,庄主在大门口等着,说是有事要代,请两位速速前去。”

 “在大门口?”潘霸奇怪地问。“庄主在大门口做什么?”

 “属下也不清楚,不过庄主骑了追风,看样子像是要出远门。”

 他们两人互望一眼,赶紧前去会合。

 一行人到了大门口,陆云轩骑在马上,背对着他们,望着东升的初

 “齐叔、潘叔,我想出去走走!”他缓缓转过身来。

 他们知道他定然还有下文,便不搭腔。

 “我这次出去,时间可能久一些。”

 “庄主要去哪儿?”齐孟元问道。

 他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好闷,我怕继续待在这里真的会疯掉,所以想出去一阵子,透透气。”

 “庄主出去散散心也好,您打算出去多久呢?”齐孟元问道。

 “也许几个月,或者一、两年,我也说不准。”

 “一、两年!”潘霸大吃一惊。“这么久!”

 他又笑笑,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凄楚抑郁。

 “潘叔,不算久的,一、两年,怎么说都可以预期会再相见,不算久的,总好过…”他却没有再说下去。

 总好过他与厉柔再无相见之,那种绵绵无期的怨憾才是悲凉难挨的。他的面容在晨曦中依然英俊秀,可是眉宇之间却又带着很深很深的失落。

 齐、潘两人都知道不应该再劝阻他。也许让他离开这里一阵子比较好。

 “我跟着庄主好了,”卜钰忽然道。“大伙儿也可以比较放心些。”

 陆云轩笑了笑。“卜钰,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自有分寸,你还是留在庄里帮帮两位当家吧!况且我想独自静一静。”

 卜钰还想再说什么,陆云轩却抢先道:“好了,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就拜托各位多费心了。”

 “请庄主放心,保重!”

 他点点头,一扯缰绳,一直跑下山去。

 当夜,又是一个月盈盈的夜晚,陆云轩再度踏进那座树林。对于九年前在这里遇见厉柔的往事,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彷佛是昨晚才发生的一样。她像个顽皮的小仙女,带着银铃般的笑声,一蹦一跳地跑出来,执意娇蛮地索讨他的马。

 大哥哥,你这匹两可以给人家吗?大哥哥…

 而他当真就给了她。

 忆起往事,不觉怅然…

 第二天,他开始沿着厉柔落水的崖下深溪一路行走。已经不指望还能找到些什么,不过只是想陪着她走这一段路罢了。

 走了两天,正好又下起雨来,陆云轩远远瞧见前方有个茅草搭的屋子。想前去借个地方避雨,走近那间茅舍,隐约却闻见一股腐臭的味道。

 他心下生疑,高声唤道:“有人在吗?”连唤几声却无人答应。

 一推开门,那股腐味更令人几作呕,他掩住口鼻往里面探视,却见地上倒了一个人,面容身躯已经浮肿发黑,相貌难辨,但右手右足萎缩细小,显然是个身有残疾的人。看来约莫死了有一、两天,而且瞧他的脸色,倒有几分像是中毒死的。

 陆云轩心想在这荒山野地、人烟罕至之处,有谁会特地跑来下这种毒手?八成是误食了什么毒物吧!虽然与此人素不相识,但如今既然遇见了,也算缘分,何不顺手葬了人家,也是德。

 不又想起厉柔。她呢?她怎么办?忽然记得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幽兰,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裘,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雨吹…

 柔儿,即使幽冥苍渺,你能否明白大哥此时的心情呢?不能亲手葬了你,任你落在风雨之中,我是一辈子也不能安心的。不过,我想好了,等我死了,就命人把我的骨灰洒在这溪里,这样就可以陪着你…不会再分开了…

 他呆想了一会儿,四下去找可以挖掘的工具。眼睛往地上一扫,登时愣住了。

 银针!地上赫然着几银针。他连忙弯拾起,那银针乍看之下与一般银针并没有太大不同,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尾端有一小部分是金色的,正是厉柔常用的那种银针。

 “柔儿,是你吗?”陆云轩喃喃道。“是你吗?”

 一颗心忽然变得七上八下,生怕自己空快一场。

 微微定了定神,开始逐一在屋里搜寻,看看是否有其它的蛛丝马迹可以证明柔儿曾经待过这里。结果却发现头有一柄刻有“百炼门”和“方”字的长剑。

 百炼门!

 百炼门上下明明全让厉无极给毒死了,这个人又是谁呢?

 方?他猛然记起江湖上传言,在那次的灭门惨案里方之浩失踪了,厉柔也提过她爹当年并没有杀他,只不过让他从此成为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废人。

 难道这个人就是方之浩?

 如果银针真是厉柔所发,那她人呢?

 “柔儿!柔儿!是你吗?是你吗?你又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为什么?”他疯狂地大叫。

 如果柔儿当真还活着,必定回紫烟谷去了!也许她在意他和婉心的婚约,所以不想出来同他见面。无论如何,他还是走一趟紫烟谷去看看。

 他匆匆葬了方之浩,骑着追风赶往紫烟谷。

 =====

 那天厉柔坠崖,落入崖下的之中,当下便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待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茅屋里。

 “我没有死?居然能死里逃生?”一时之间不敢相信。

 房门忽然“咯”的一声被打开,走进一个人。厉柔转头看去,当场吓了一跳。那人不但驼背跛脚,右臂软趴趴地垂下来,脸上还布着几道深深浅浅的刀疤。而最令她感到不安的是,他看着她的眼神。

 那种夹着深切忿恨、又有些得意的眼神。厉柔不明白那种眼神所代表的意思,但却觉得全身泛起一阵凉意。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搁了一碗粥在她身旁,然后便走了出去。

 厉柔实在饿极了,也管不了这么许多,勉力支起上身,喝了粥,又沉沉睡去。第二天,他又端食物进来。

 “前辈,是您救了我吗?真是多谢!”

 他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就出去了。

 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但厉柔就是害怕。她总觉得这个人有些不怀好意。可是自己目前又病弱无力,也只好先暂时待在这儿,等体力恢复了再说。

 又过了两、三天,她已经勉强可以下走动,想出去透透气,走到门边,却发现门打不开。

 她被反锁了。

 她又惊又怒,拚命地拍着门大叫。

 “开门!开门!你为什么锁门?让我出去!”她一直叫着,但没人应她。她愈想愈觉得可怕,一时无力,便倒在地上哭了起来。“大哥,救我…”

 她哀哀地哭了一整晚。

 接下来的两天里,那人甚至连饭都没有送进来,厉柔饿得奄奄一息。而且任凭她怎么闹、怎么吵、好说歹说,他始终都不应一声。但厉柔知道他在房外,她看见从门中透进来的火光,也听见他走动的声音。

 他到底想怎么样?

 第二天,他终于再度出现,手上端着一个碗,一拐一拐地走进来,往她面前一送,冷冷道:“喝下去!”

 厉柔低头一看,满满一碗红如血水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令人作呕。她饿得无力抵抗,只得把头一偏,那人却点了她的道,让她动弹不得,然后将一整碗的红汁由她口中直灌下去。而后又解开了她的道,仍是一语不发,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

 一时之间,厉柔腹痛如绞,气血翻腾,她蜷缩着身子,痛苦得连喊叫翻滚的力气都没有。

 她知道那碗红如血水的东西是什么了…

 泣血杜鹃。

 厉柔狂吐一口鲜血之后晕了过去。

 当她迷糊糊醒转之时,彷佛听到有人说着:“若雪,若雪…”又叹了一口气。“真像…”

 厉柔张开眼睛,正好上那个人的目光,她明显地感受到那种由爱转恨的神情变幻。

 他冷冷一笑。“很痛吗?这才刚开始呢!你姓厉对吧?”

 厉柔不答。

 他又冷笑。“凭你的家学渊源,应该知道我昨天给你喝的是什么。”

 厉柔看着他。

 “『泣血杜鹃』,嗯,我喜欢这个名字。”他又笑了。“其实,我更喜欢这种死法。从第七的黄昏开始呕心沥血,一口一口地吐着血,就像杜鹃掏心掏肺悲切地啼鸣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直到太阳下山,万物归于平静。”他十分忘我陶醉地形容着。“你看,这样岂不是很美?老天终于可怜我了。”

 厉柔静静看着房顶。“你姓方,对吧?”

 这几天她一直在思索这个人是谁,从他脸上的刀疤和手足上的残疾,以及他对她特殊的恨意,她猜想这个人极可能就是方之浩。

 果然!

 方之浩愣了一下,笑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凭我和你娘的关系,你该叫我一声方叔叔的!”

 “可不是吗?”厉柔微微一笑。“对了,方叔叔,我爹说,如果有朝一见到您的时候,千万要记得跟您说,他很后悔当初伤了您,因为后来他想想,其实在这件往事当中,最可怜的人就是您了,不但家破人亡,什么也没得到,而且我娘又从来没爱过您…”

 “住口!”方之浩怒极,一把揪着她的衣襟,厉声道:“你敢再说!你敢再说!”

 “真是白忙了一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她仍继绩说着。“其实不只老天,我们也都很可怜您,白白断送了大好的…”

 方之浩在厉柔脸上狠狠地掴了一掌。他的脚步本来就不稳,猛然一施力,身体往前倾,险些摔倒,反而比她更狼狈。

 厉柔哈哈大笑起来。

 他怒目瞪着她。“臭丫头,我看你还能笑多久!七之后,我就要看着你痛苦哀嚎、鲜血吐尽而亡!”

 他转身出门,仍然将门锁上。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如愿。”厉柔暗暗发誓。宁可自裁,也不会由他摆布。

 她本来就聪明,想了一想,心中便有了计谋。

 隔天,方之浩在外间,忽然听厉柔房中传来“框啷”一声。他急忙开了锁进去,只见厉柔捡了地上破碗的碎片,正打算往颈子划去。方之浩连忙奔了过去。

 “不可以…啊!”他尖叫一声,脚下正好踏中厉柔事先在地上的银针。

 他一时惊慌,再加上屋里又昏暗,根本没注意到地上有银针。中了厉柔的毒针之后,毒立即发作,脚跟发麻地倒在地上,扭着身子滚来滚去,如此一来又刺到了其它的银针。

 “方叔叔,很痛吗?”厉柔坐在上轻轻说道。“没关系,很快就结束了,我的毒针比起泣血杜鹃可要好过得多了。”没多久方之浩浑身一颤,然后就不动了。

 厉柔呆坐了半天,心想下一个就是她了,还有六天,还来得及赶回紫烟谷。虽然这里离醉枫山庄更近些,但这最后一面,还是不见也罢!

 =====

 幸好厉柔以前曾跟陆云轩提过紫烟谷的地形位置,如今他凭着记忆,对照着寻过去,倒也并不难。再加上身边还有厉柔留给他的清心枣可以抵挡谷中四散的蛊毒瘴疠,如此一来,进谷就更不成问题。

 他在谷中寻找了半,很快便寻找到了厉无极和厉柔从前的居所“雪斋”

 一步步地挨近房舍,忽然听见屋里传出声响。他心中一动,悄悄进屋查看。一个白衣女子手中握着一柄宝石短剑朝后堂走去。那背影,不是厉柔是谁?

 陆云轩惊喜得呆住了,她果真还活着!她没死!

 他顾不得发愣,赶忙跟了上去,正想出声唤她,却见她转动了机关,面前的书柜忽然一分为二,中间原来另有一座密室。

 厉柔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她的呢喃声轻轻飘了出来:“爹、娘,柔儿回来了。”陆云轩心想:原来这是她爹娘的墓室。又听见她道:“柔儿再也不会离开爹娘了。”她的声音甚是悲戚。“咱们一家三口总算可以团聚。这是不是要感谢方之浩呢?他喂女儿吃了泣血杜鹃…”

 泣血杜鹃!陆云轩一听,脑中袭上重重的晕眩。

 “不过,女儿也收拾了他,总算真正了结这段恩怨。”她轻轻笑道。“大哥说我从来不肯吃亏,这句话可说得对极了。爹、娘,其实女儿也不难过,反正,离开了大哥,我也不想活了,如今这样死了也好,起码不会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没人疼…爹,柔儿好想您…”

 厉柔伏在石棺旁边,缓缓举起短剑往口刺去。忽然,手中的短剑被一颗石子击落到两尺之外,连她的手部震麻了。

 厉柔回头一看,不怔住了,相逢疑似在梦中。

 陆云轩原本见到她活着的乍喜,随即被她不久于人世的至悲取代,心情转了好几轮,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痴痴走过去,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这个怀抱,这双臂膀,原以为再也无缘碰触的…

 厉柔愣了好一会儿。

 “我以为再也见不着大哥了!”她抬起头来,惨然一笑。

 陆云轩疼惜地看着她。“大哥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厉柔摇摇头。“我没救了!”

 “胡说,你以前曾经说过,只要有毒葯,就一定有解葯。泣血杜鹃的解葯是什么?”

 “绛花、黛眉草。”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陆云轩原本以为她也不清楚,所以才伤心落泪。现在她既然知道解葯的名字,而且说得这般笃定,还怕找不到吗?

 他连忙道:“好,咱们马上去找!”

 “绛花、黛眉草长在雪雁山上。只怕我们没时间去找了…”厉柔悲伤地看着他。“大哥,我活不过明天。明天就是第七天。”

 陆云轩愣了愣。明天?

 “你骗我!”他拚命摇头。“柔儿,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你一定有办法的,我不相信没有别的办法。”

 厉柔微微一笑。

 “大哥,咱们还有一天,我陪你在这里玩一天吧!你没来过紫烟谷,我正好带你看看我从小玩耍的地方,还有青雾潭,我跟你提过的,你还记得吗?等我死了,你就回去。”口气已是认命。“你饿了吧?我先弄点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陆云轩总觉得厉柔言语之中有事相瞒,又不明白她为何不愿说出来,一时也不便她。

 “好吧!只是你的身子可以吗?会不会累着?”其实他根本吃不下。

 “不会的,大哥放心。”她道。“明儿个黄昏之前我都不会有事。你等会儿,我很快就弄好。”

 陆云轩趁着她在厨房作菜时,开始推敲她会瞒着他何事。眼光一转,瞥见有本旧书扔在墙角。密室里的书籍不下几百本,但每本都规规矩矩地陈列在架子上,唯有这一本孤孤单单地扔在一旁,而且角落里被它拨开的灰尘印子犹新,似乎被抛下来不久…

 他心中一动,走过去捡了起来,原来是本解毒的医书。他连忙翻阅开来,果然找到有关泣血杜鹃的记载,当下细心研读起来。又在厉柔准备好菜饭出来之前丢回原位。

 两人吃毕之后,陆云轩忽然将厉柔拉近身边。

 “柔儿。你怎么能瞒着我呢?难道你还不了解我的心?”他的眼神柔情款款。

 厉柔不解,正想问个仔细,却被他点住道,抱进房里,让她盘膝坐在炕上。

 “大哥!”她立时明白他一定也看到那本毒经了。“不行的,这么做太冒险了。”

 她知道陆云轩要以内力取她体内的毒素,让毒延到二十一之后方才发作,争取时间。只是使用这种方法,最多也只能取一半的毒过去,而且除了服用绛花及黛眉草之外,再也无法化解。所以,二十一之后,如果还是找不到解葯,两个人都得丧命。

 陆云轩示意她不要说话。

 “你如果再吵,害得我走火入魔,那才真是完了。乖乖的,嗯?”当下闭目运气,依著书上经络运行的方法,将她体内的毒素慢慢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约莫过了两炷香才运功完毕,顺手又解开了她的道。

 厉柔缓缓张开眼睛,看了陆云轩半晌,泪珠儿滚滚而下。

 “我只知道绛花、黛眉草长在雪雁山上,可是雪雁山那么大,万一找不到怎么办?那连你也…”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别哭啊!”陆云轩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泪,微笑道:“咱们同生共死,再也不分开了,岂不更好?”  m.ShaNZ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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